悲惨世界(校对)第5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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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个小时过去了。午夜弥撒宣讲完了,圣餐结束了,喝酒的人走了,小酒店关闭了,楼下厅堂的人走空了,炉火熄灭了,外来人始终在老位置上,保持同一姿势。他不时换一下支撑的手肘。如此而已。但他在柯赛特走后一言不发。
只有泰纳迪埃夫妇出于礼节和好奇,还留在厅堂里。“难道他就这样过夜吗?”泰纳迪埃的女人咕哝着说。凌晨两点钟敲响了,她败下阵来,对丈夫说:“我去睡觉了。你做你愿意做的事吧。”她的丈夫坐在角落的一张桌旁,点燃一支蜡烛,开始看《法国邮报》。
一小时就这样过去。好样的旅店老板至少看了三遍《法国邮报》,从日期看到印刷者的名字。外来人一动不动。
泰纳迪埃动了起来,咳嗽,吐痰,擤鼻涕,把椅子弄得嘎吱响。那汉子一动不动。“他睡着了吗?”泰纳迪埃心想。那汉子没有睡觉,但什么也不能惊动他。
末了,泰纳迪埃脱了帽,慢慢走过去,放大胆子说:
“先生不去休息吗?”
“不去睡觉”在他看来是过分唐突和亲热了。“休息”用词讲究,表示尊敬。这些字眼有神奇的出色的作用,在第二天早上能使账单的数字膨胀开来。一个“睡觉”的房间花费二十苏;一个“休息”的房间要付二十法郎。
“啊!”陌生人说,“您说得对。您的马厩在哪里?”
“先生,”泰纳迪埃含笑说,“我来给先生带路。”
他拿起蜡烛,汉子拿起他的包裹和棍子,泰纳迪埃把他带到二楼的一个房间,富丽堂皇,全部是桃花心木的家具,一张船形床,红布帘子。
“这是什么地方?”旅客问。
“这是我们结婚的洞房,”旅店老板说。“我的妻子和我,我们睡在另一间房里。这里一年只进来三四次。”
“我一样喜欢马厩,”汉子粗鲁地说。
泰纳迪埃好像没有听见这不太客气的反应。
他点燃两支新蜡烛,就放在壁炉上。壁炉炉火熊熊。
壁炉上的短颈大口瓶下面,有一副银丝的女发套,缀着橘花。
“这个呢,这是什么?”异乡人问。
“先生,”泰纳迪埃说,“这是我妻子的新娘帽。”
旅客看了这件东西一眼,仿佛说:这个妖怪也有像处女的时候。
况且,泰纳迪埃在撒谎。当他租下这幢破屋开小旅店时,他已经看到这个房间这样布置,便买下这些家具,又从旧货商那里买下这些橘花,认为这样会给“他的妻子”产生雅致的投影,他的家也会获得英国人所谓的体面。
当旅客回过身来时,老板已经消失不见。泰纳迪埃谨慎地退走了,不敢说声晚安,生怕对他准备第二天早上狠狠地剥一层皮的人过分热情,反倒会显得不恭。
旅店老板抽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的妻子睡下了,但没有睡着。她听到丈夫的脚步声时,回过身来,对他说:
“你知道,明天我要把柯赛特赶出门去。”
泰纳迪埃冷冷地回答:
“随你的便!”
他们没有说别的话,几分钟后,蜡烛燃尽了。
至于旅客,他把棍子和包裹放在一个角落里。店主一走,他就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他脱掉鞋子,拿了一支蜡烛,吹灭另一支,推开了门,走出房间,环顾四周,仿佛在寻找什么。他穿过走廊,来到楼梯口。他听到轻微的呼吸声,像是孩子的呼吸。他在这声音的引导下,来到楼梯底下三角形凹进去的地方,或者说得更确切点,是楼梯本身形成的。这凹进去的地方就在踏级下面。在各种各样的旧篮子和碎片中间,在尘土和蜘蛛网中间,有一张床;如果可以说是床的话,那是一张洞穿的草垫子,露出了麦秸,还有一条洞穿的毯子,能看到草褥。没有床单。草褥放在地砖上。柯赛特就睡在这张床上。
汉子走近床边,注视着她。
柯赛特酣睡着。她穿着衣服。冬天,她不脱衣服睡觉,可以暖和些。
她紧紧抱着布娃娃,布娃娃睁大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她不时发出很响的叹息,仿佛她就要醒来,她几乎痉挛地把布娃娃紧抱在怀里。她的床边只有一只木鞋。
在柯赛特的破屋边有一扇打开的门,让人看到一个相当大的幽暗房间。外地人走了进去。尽里面,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一对雪白的小床。这是阿泽尔玛和爱波尼娜的床。床后半掩着一只柳条摇篮,没有帘子,叫了一整晚的小男孩睡在里面。
外地人揣测,这个房间与泰纳迪埃夫妇的卧室相连。他正要抽身退出,这时他的目光看到了壁炉;这是旅店的一种大壁炉,总有一点余火,而外表看起来壁炉却是冰冷的。这只壁炉没有火,甚至没有灰;这却吸引了旅客的注意。有两双童鞋,形状娇小,大小不一;旅客想起了孩子自古以来的美妙习惯:在圣诞节之夜把他们的鞋放在壁炉里,在黑暗中等待善良的仙女闪光的礼品。爱波尼娜和阿泽尔玛没有忘记这样做,她们把一只鞋放在壁炉里。
旅客俯下身来。
仙女,也就是母亲,已经来拜访过,可以看到每只鞋中,有一枚崭新的十苏漂亮硬币在闪烁。
汉子直起腰来,正要离开,这时他看到在尽里的旮旯,壁炉最幽暗的角落里,有另一样东西。他望过去,认出是一只木鞋,一只最粗糙的难看的木鞋,砸碎了一半,满是灰和干掉的泥巴。这是柯赛特的木鞋。柯赛特怀着孩子动人的信赖(总是受骗,但从不泄气),也把木鞋放在壁炉里。
一个只知辛酸泪的孩子却怀着希望,这是崇高和美妙的。
在这只木鞋里,什么也没有。
外地人在背心里摸索了一下,弯下腰来,在柯赛特的木鞋里放了一个金路易。
然后,他蹑手蹑脚回到自己房里。
九、泰纳迪埃耍手腕
翌日早上,至少在天亮前两小时,泰纳迪埃坐在小酒店楼下厅堂的一支蜡烛旁,手里拿着一支笔,在构思黄礼服的旅客的账单。
他的妻子半俯向他站着,目光注视着他的动作。他们没有交换一句话。一方在深入思考,另一方怀着宗教般的崇拜,注视人的精神奇迹如何产生和开花。屋里传来响声;这是云雀在扫楼梯。
过了整整一刻钟,作了一些涂改,泰纳迪埃产生了这个杰作:
一号客房先生的账单
晚餐…………………………………………………………三法郎
住房…………………………………………………………十法郎
蜡烛…………………………………………………………五法郎
炉火…………………………………………………………四法郎
服务…………………………………………………………一法郎
总计……………………………………………………二十三法郎
服务写成了“付务”。
“二十三法郎!”女人叫道,热烈中夹杂了几分犹豫。
像所有的大艺术家那样,泰纳迪埃并不满意。
“呸!”他说。
这是在维也纳会议上,卡斯特莱[6]起草法国应付账单时的口吻。
“泰纳迪埃先生,你说得对。他该付这个数,”女人想到当着她两个女儿的面送给柯赛特的布娃娃,喃喃地说,“这是对的,但太多了,他不肯付的。”
泰纳迪埃冷峭地一笑,说道:
“他会付的。”
这笑声是信心和权威的最高表示。这样说就该这样做。女人没有坚持。她开始安排桌子;她的丈夫在厅堂里踱步。过了一会,他又说:
“我呀,我欠了一千五百法郎呢!”
他去坐在壁炉的角上,双脚搁在热灰上思索。
“啊!”女人说,“你没有忘记今天我要把柯赛特赶出门去吧?这个鬼东西!她同她的布娃娃吞食着我的心!我宁愿嫁给路易十八,也不愿把她多留在家里一天!”
泰纳迪埃点燃烟斗,吐出一口烟,回答道:
“你把账单交给那个家伙。”
然后他出去了。
他刚出去,旅客就走了进来。
泰纳迪埃马上在他后面重新出现,站在虚掩的门口一动不动,只有他的妻子能看见。
黄衣人手里拿着棍子和包裹。
“起得这么早啊!”泰纳迪埃的女人说,“先生要离开我们啦?”
她一面这样说,一面尴尬地在手里翻弄着账单,用指甲折了几折。她粗蛮的脸流露出一种不常有的表情:胆怯和顾虑。
将这样一份账单拿给一个外表太像“穷鬼”的人,她觉得不自在。
旅客看来有心事,若有所思。他回答:
“是的,太太。我要走了。”
“先生,”她接着说,“在蒙费梅没有事吗?”
“没有。我路过这里。如此而已。太太,”他又添上说,“我该付多少钱?”
泰纳迪埃的女人没有回答,把折好的账单递给他。
汉子打开来看,但他的注意力显然在别的地方。
“太太,”他又说,“您在蒙费梅生意不错啊?”
“不过这样,先生,”泰纳迪埃的女人回答,对看不到火冒三丈感到吃惊。
她继续用哀婉动人的声调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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