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7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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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卡玛尔戈(1710—1770),萨莱(1743—1816),均为巴黎歌剧院的舞蹈演员。
[5]吉玛尔(1743—1816),巴黎歌剧院舞蹈演员。
[6]柯比埃尔,王政复辟时期的内政大臣;于曼,七月王朝时期的财政大臣;佩里埃,七月王朝初期的议长。
[7]17世纪初,英国人约翰·劳到法国创建东印度公司和银行,滥发债券,于1720年宣告破产。
[8]昂古莱姆公爵是查理九世和玛丽·图什的私生子,他于1644年71岁时,同23岁的弗朗索瓦丝·德·纳尔戈纳结婚。
[9]拉丁文,树林要无愧于执政官!
第三卷
外祖父和外孙
一、古老沙龙
吉尔诺曼先生住在塞尔旺多尼街时,经常造访几个十分出色、十分典雅的沙龙。吉尔诺曼先生尽管是平民,仍受到接纳。由于他有双倍的才智,先是他本来有的,然后是别人以为他有的,有人甚至邀请他,款待他。他只去他能主宰的地方。有的人不惜一切代价要获得影响,让别人关注;凡是他们不能成为权威人物的地方,他们就去逗乐。吉尔诺曼先生不属于这种人;他在常去的保王党沙龙中的主宰地位,丝毫不损害他个人的尊严。到处他都是权威。有时他要同德·博纳尔先生,甚至同邦吉-普伊-瓦莱先生相颉颃。
将近一八一七年,他一成不变地每周有两个下午,在邻近的费卢街德·T男爵夫人府上度过,这是个高尚可敬的女人,她的丈夫在路易十六时期是法国驻柏林的大使。德·T男爵生前沉迷于实验磁性的出神和幻觉,在流亡期间破产而死,全部财产是十卷红色摩洛哥皮、切口涂金的精装手稿,那是关于梅斯麦及其小木桶极其有趣的回忆。德·T夫人出于尊严,没有发表回忆录,只靠一笔不知怎么残存的年金支撑。德·T夫人远离宫廷,她说那是“非常混杂的场所”,生活在孤独中,却保持高贵、倨傲和贫穷。有几个朋友每周两次聚会在寡妇的炉火边,这构成了一个纯粹保王党的沙龙。大家在那里喝茶,随着吟诵的是哀歌或是颂歌,发出呻吟或对这个世纪、宪章、波拿巴主义者、给平民授勋的叛卖行为、路易十八的雅各宾主义发出愤怒的喊声,低声地谈论后来成为查理十世的王弟带来的希望。
他们热情地欢迎把拿破仑称为尼古拉的粗俗歌曲。有些公爵夫人,世上最文雅最可爱的女子,也沉醉于一些歌曲,例如这一首是针对“联盟军”的:
衬衫衣襟往下垂,
赶快塞进长裤里。
别让人说爱国者
已经举起了白旗!
他们玩弄自以为可怕的双关语,设想恶毒却看来无邪的文字游戏,四行诗,甚至二行诗;例如对德索尔内阁,这是德卡兹和德泽尔[1]两位先生所任职的温和内阁:
要巩固根基已经动摇的王座,
须更换土壤,温室、屋子也换过。[2]
或者他们觉得贵族院“有可厌的雅各宾味”,重拟了一份名单,将名字连在一起,例如组成这样的句子:达玛,萨布朗,古维荣·圣西尔[3]。整个过程很有乐趣。
这个圈子里的人戏仿革命。不知出于什么意图,朝相反方向激发同样的愤怒。他们唱着自己的小调《一切都会好》:
一切都会好!一切都会好!
把波拿巴分子往路灯上吊![4]
歌曲如同断头台,变着法子断头,今天断这个头,明天断那个头。这只不过是一种变文。
福阿代斯案件[5]发生在一八一六年,就在这个时期,他们站在巴斯蒂德和若西翁一边,因为福阿代斯是“波拿巴分子”。他们把自由派称作“兄弟和朋友”;这是最恶毒的辱骂了。
像有些教堂的钟楼那样,德·T男爵夫人的沙龙有两只公鸡。一只是吉尔诺曼先生,另一只是德·拉莫特-瓦鲁亚伯爵;他们怀着一种敬意在耳畔议论伯爵:“您知道吗?这是项链事件[6]那个拉莫特。”同党之间总有这种特别的宽容。
补充一点:在资产阶级圈子,来往过于轻率,声誉便会降低;必须留意结交对象;与感到冷的人为邻要损失热量,同样,接近低贱的人要减少声誉。上层的世家却超越这条规律和其他规律。蓬巴杜夫人的兄弟马里尼能出入德·苏比兹亲王府。不管规律?不是,是有原因。沃贝尼埃夫人的教父杜巴里,在德·黎世留元帅府上很受欢迎。[7]这个圈子是奥林匹亚山。默居尔和德·盖梅内亲王在那里就像在家中。只要是个神,窃贼也能接纳。
德·拉莫特伯爵在一八一五年是一个七十五岁的老人,引人注目的是他沉默寡言和好教训人的神态,骨棱棱和冷漠的脸,彬彬有礼的举止,扣到领结的衣服,总是跷二郎腿的长脚,西埃纳焦土色的松弛长裤。他的脸是长裤的颜色。
这个德·拉莫特先生由于“赫赫有名”,算在这个沙龙里,说来奇怪,但又确实,由于他姓瓦鲁亚。[8]
至于吉尔诺曼先生,他受到尊敬,绝对物有所值。他有威望,因为他就是有威望。不管他多么轻佻,他还是有一种派头,威严、高尚、耿直、平民式的高傲,但这并不损害他的快活;另外要加上他的高龄。人活一个世纪不会毫无瑕疵。岁月最终要在头颅的四周弄成可敬的秃顶。
另外,他有时说的话完全是金玉良言。例如,普鲁士国王在帮助路易十八复辟之后,又以德·吕潘伯爵之名来拜访他,路易十四的后裔接待他,有点像对待勃兰登堡侯爵,而且略带傲慢。吉尔诺曼先生十分赞同。“只要不是法兰西国王,”他说,“就只是外省的王。”一天,有人在他面前一问一答:“《法国邮报》那名编辑是怎么判决的?”“暂停职务。”“前缀是多余的,[9]”吉尔诺曼先生指出。这类谈话能奠定地位。
在庆祝波旁王室返回的周年感恩仪式上,他看到德·塔莱朗先生走过,说道:“这是罪恶阁下。”
吉尔诺曼先生往常由他的女儿陪同前来,这个瘦长的小姐当时超过了四十岁,看来像五十岁,陪同他还有一个漂亮的七岁小男孩,皮肤白皙、脸色粉红、娇嫩,目光喜悦、自信,他出现在沙龙里时,总听到周围的窃窃私语:“他多漂亮!真遗憾!可怜的孩子!”这个孩子上文已经提到过了。大家叫他可怜的孩子!因为他的父亲是“卢瓦尔河的一个强盗”。
这个卢瓦尔河的强盗是吉尔诺曼先生的女婿,上文提过,吉尔诺曼先生称为“家丑”。
二、当年的一个红色幽灵
当时,有人经过维尔农小城,漫步在美丽壮观的桥上(但愿不久就会被骇人的铁索桥代替),凭桥栏俯瞰,会注意到一个五十来岁的人,戴一顶皮鸭舌帽,穿一条长裤和灰色粗呢外衣,外衣上面缝着原是红绶带的黄条子,脚穿木鞋,被太阳晒黑了,脸几乎是黧黑的,头发则几乎全白,额上一道宽伤疤延伸到面颊,弯腰曲背,未老先衰,手上拿着一把铲或一把剪枝刀,差不多整天在小庭园里走动。这类用围墙圈住的庭园,靠近塞纳河左岸桥头,平台像一串锁链,栽满鲜花,令人赏心悦目;这些庭园大大扩展,可以说是花园,如果缩小一点,就是花坛。所有这些庭园,一端通到河边,另一端通向一座房子。上述那个穿外衣和木鞋的人,大约一八一七年住在最狭窄的一个庭园和最寒伧的一座房子里。他孑然一身,孤苦伶仃,默默地、贫穷地生活,有一个不年轻不年老,不美不丑,不是农妇不是市民的女人侍候他。他把这块地称为花园,因他种植的花卉好看而在城里闻名。他专注的事就是养花。
他不惜劳力,持之以恒,细心过人,勤于浇灌,终于在造物主之后创造了几种郁金香和大丽花,它们好像被大自然遗忘了。他心灵手巧,在苏朗日·博丹[10]之前,培育出小堆的灌木叶腐蚀土,用来种植美洲和中国的稀珍小灌木。夏天,从黎明起,他就来到小径,插苗、修枝、薅草、浇水,在花丛中走动,神态和蔼、忧郁、温柔,有时好几小时一动不动地沉思,倾听一只鸟儿在树上啁啾,一个孩子在一间屋子里牙牙学语,或者目光凝视草茎尖端的一滴露珠在阳光下变为宝石。他粗茶淡饭,多喝奶少喝酒。一个孩子能使他让步,他的女仆叱责他。他很胆怯,怕与人交往,很少出门,只见敲他玻璃窗的穷人和本堂神父马伯夫,一个仁慈的老人。但是,如果城里人或外地人,不管是谁,想看看他的郁金香和玫瑰,来敲他的小屋的门,他会笑眯眯地开门。他是那个卢瓦尔河的强盗。
同一时期,如果有人看过军事回忆录、传记、《通报》和大军战报,可能被一个经常出现的名字所吸引,就是乔治·蓬梅西。这个乔治·蓬梅西年纪轻轻就入伍,编在圣通日团。大革命爆发了。圣通日团属于莱茵军团。因为王朝的旧团队保留了外省的名字,甚至在王朝覆没以后,直到一七九四年整编为旅。蓬梅西在斯皮尔、沃尔姆斯、纳斯塔特、蒂克海姆、阿尔泽、美因兹作过战;在美因兹战役,他属于乌沙尔后卫队的二百名战士之中。他们十二个人在安德纳赫古城墙后面,狙击赫塞亲王的整支大军,直到敌人的大炮从护墙边饰到斜面打开缺口,才撤退回主力部队。他在克莱伯麾下到过马希埃纳,在帕利塞尔山战斗中,他被火铳打断一条胳臂。然后他到过意大利前线,他和茹贝尔一起,属于保卫堂德山口的三十名精锐部队士兵。茹贝尔被任命为准将。蓬梅西被任命为少尉。在洛迪激战那天,他在贝尔蒂埃旁边,冒着枪林弹雨;这一战役令波拿巴说:“贝尔蒂埃既是炮兵,又是骑兵和投弹手。”他看到自己以前的将军茹贝尔在诺维倒下,那时,他举着战刀,高喊:“冲啊!”为了战役需要,他同连队乘一条驳船,从热那亚到一个小港口,遇到七八艘英国帆船。热那亚人船长想把大炮扔到海里,把士兵藏在中舱,像一条商船混过去。蓬梅西却将三色旗高高地升到桅杆上,在英国舰队的炮火下傲然地驶过去。行驶了二十海里,他越来越大胆,以驳船攻击和俘获一只英国大型运输船,这艘船把部队运到西西里,载满人和马,直到舱口围板。一八〇五年,他属于马勒师,这个师从斐迪南手中夺取了根兹堡。在韦廷根,在弹雨下,他抱着第九龙骑兵头部受了致命伤的莫普蒂上校。在奥斯特利兹战役中,他参加冒着敌人炮火英勇前进的梯队,战功显赫。当俄国近卫军的骑兵践踏第四步兵团的一个营时,蓬梅西进行了反击,重创了这支近卫军。皇帝授予他十字勋章。蓬梅西相继看到在芒托瓦俘虏沃尔姆塞,在亚历山大俘虏梅拉斯,在于尔姆俘虏马克。他参加了莫尔蒂埃指挥的大军第八军团,攻占了汉堡。然后他转到第五十五步兵团,以前是佛兰德尔团。在埃伊洛,他在墓地作战,当时,本书作者的叔父、勇敢的路易·雨果上尉,率领连队的八十三人,死守两小时,孤军抗击敌军的猛攻。在活着离开墓地的三人中,蓬梅西是其中之一。他参加弗里兰战役。然后他相继到了莫斯科、别列津纳、吕特真、博特真、德累斯顿、瓦豪、莱比锡和盖尔恩豪森隘道;继而是蒙米拉伊、沙托-蒂埃里、克拉翁、马尔纳河畔、埃纳河畔和可怕的拉翁阵地。在阿尔奈-勒杜克,他是上尉,砍杀了十个哥萨克,救的不是他的将军,而是他的下士。当时他遍体鳞伤,仅仅左臂就取出了二十七块碎骨。巴黎投降的前一周,他刚同一个伙伴对调,进了骑兵队。他像旧制度下所说的“有两手”,就是说作为士兵他既能使刀又会打枪,作为军官他既能指挥一个骑兵队,又能指挥一个骑兵营。某些特殊的兵种,例如龙骑兵,经过军事训练的提高,具有这种才能,既是骑兵,又是步兵。他陪伴拿破仑到厄尔巴岛。在滑铁卢,他是杜布瓦旅的铁甲骑兵队长。正是他夺取了吕纳堡营的军旗。他把军旗掷在皇帝脚下。他浑身是血。他夺取军旗时,脸上挨了一刀。皇帝很高兴,对他喊道:“你是上校,你是男爵,你是荣誉团军官!”蓬梅西回答:“陛下,我为我的孀妇感谢您。”一小时后,他倒在奥安的洼地里。眼下这个乔治·蓬梅西是何许人呢?还是那个卢瓦尔河的强盗。
读者已经看到过他的一段历史了。在滑铁卢战役以后,读者记得,蓬梅西被人从奥安的洼路中拉了出来,终于回到了军队,辗转于野战医院,直到卢瓦尔河营地。
复辟王朝把他列入领半军饷的人员中,后来打发他到维尔农居住,就是说把他监视起来。路易十八国王认为百日期间所做的一切均属无效,既不承认他荣誉团军官的地位,也不承认他的上校军衔和男爵称号。而他则不放过任何机会署上“上校蓬梅西男爵”。他只有一件蓝色旧军服,出门从不忘记别上荣誉团军官的玫瑰花形勋章。检察官派人告诉他,法院要追究他“非法佩戴这枚勋章”。当非正式的中间人给他传达这个忠告时,蓬梅西苦笑着回答:“我不知道是我听不懂法语呢,还是您不会说法语,事实是我不明白。”然后他连续一周佩戴玫瑰花形勋章出门。人家根本不敢麻烦他。有两三次,陆军大臣和管辖本省的将军这样写信给他:“蓬梅西少校先生收。”他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同一时期,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以同样方式对待赫德逊·劳[11]爵士写给“波拿巴将军”的信件。是否可以说,蓬梅西最终同皇帝一样,嘴里也有同样的唾沫。
从前在罗马,那些迦太基士兵当了俘虏,不肯向弗拉米尼努斯[12]敬礼,还记住一点汉尼拔。
一天上午,他在维尔农街上遇到检察官,走过去说:“检察官先生,允许我戴伤疤吗?”
他只有靠骑兵队长非常微薄的半饷来生活。他在维尔农租了所能找到的最小的房子。他一个人过,读者刚看到过的是什么日子。在帝国时期,在两次战争之间,他抓住时间娶了吉尔诺曼小姐。那个老有产者心底里很愤怒,叹着气同意了,说道:“世家望族也不得不如此。”蓬梅西太太是个各方面都很出色的妻子,有教养,很难得,与丈夫般配,一八一五年她却死了,留下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是上校孤独时的快乐;但老外公硬要他的小外孙,扬言要是不给他,他就剥夺孩子的继承权。做父亲的为了孩子的利益,只得让步,既然不能把孩子留在身边,他便爱起花来。
再说,他已放弃了一切,既不想活动,也不想密谋。他把一半心思花在眼前所做的无邪的事,另一半心思花在从前所做的伟大的事上。他在希望有一朵石竹花,或回忆奥斯特利兹战役中消磨时间。
吉尔诺曼先生与他的女婿没有任何来往。上校对他来说是一个“强盗”,而他对上校来说是一个“老傻瓜”。吉尔诺曼先生从来不提上校,除了有时嘲弄地影射“他的男爵爵位”。双方明确规定,蓬梅西决不能试图看他的儿子,也不能同他说话,否则就要把孩子赶回父亲家,剥夺继承权。对吉尔诺曼父女来说,蓬梅西是个患瘟疫的人。他们要按自己的方式培养孩子。上校接受这些条件也许是做错了,但他还是逆来顺受,认为做得对,只牺牲他自己。吉尔诺曼老爹的遗产微不足道,但吉尔诺曼小姐的遗产却很可观。这个姨妈是个处女,非常富有,是从母家继承来的,她妹妹的儿子是她的自然继承人。
孩子名叫马里于斯,知道自己有父亲,但仅此而已。没有人对他开口提及。但在外祖父带他去的那个圈子里,窃窃私语、一言半语、眨眨眼睛,久而久之,在孩子的头脑里便清晰起来,他终于明白了一些事;他潜移默化地自然而然接受了那些思想和见解,可以说,这是他的呼吸环境,他渐渐地一想到父亲便感到羞耻和揪紧了心。
他就这样长大了,每隔两三个月,上校溜出来,偷偷来到巴黎,仿佛违反规定的累犯,在吉尔诺曼姨妈领着马里于斯望弥撒时,守候在圣苏尔皮斯教堂。他担心那个姨妈回过身来,躲在一根柱子后面,一动不动,不敢呼吸,望着他的孩子。这个脸上有刀疤的人,怕这个老姑娘。
正因如此,他和维尔农的本堂神父马伯夫先生有了来往。
这个高尚的教士是圣苏尔皮斯教堂的财产管理委员的兄弟,后者已经好几次注意到这个人在凝望孩子,注意到他脸上的伤疤和眼眶里大颗的热泪。这个人外表是个堂堂男子汉,哭起来却像个妇人,这就打动了堂区财产管理委员。这副脸留在他的脑海里。一天,他到维尔农去看望他的兄弟,在桥上遇到了蓬梅西上校,认出了在圣苏尔皮斯教堂看见的那个人。堂区财产管理委员对本堂神父谈起了他,他们俩找了个借口,拜访了一次上校。随后拜访多了起来。先是深居简出的上校最后打开了门,本堂神父和堂区财产管理委员终于知道了全部故事,蓬梅西怎样为了孩子的将来,牺牲了自己的幸福。这使本堂神父敬重他,对他亲热,上校那方面也喜欢本堂神父。再说,刚巧他们俩真诚善良,没有什么比一个老教士和一个老军人更容易沟通和契合了。本质上这是同一类人。一个献身于尘世的祖国,另一个献身于上天的祖国;没有什么不同。
一年两次,元旦和圣乔治节[13],马里于斯出于义务给父亲写信,由他的姨妈口授,可以说是从尺牍里抄来的;吉尔诺曼先生只容许这样做;父亲回信非常温馨,老外公看也不看,塞到衣袋里。
三、REQUIESCANT[14]
德·T夫人的沙龙,就是马里于斯·蓬梅西对世界的全部认识了。这是他能观察人生的惟一窗口。这个窗口很幽暗,从这扇天窗进来的,寒冷多于温暖,黑夜多于阳光。这个孩子进入这个奇异的世界时,是欢乐和阳光,不久就变得忧愁和严肃,这尤其与他的年龄不相称。他周围是一些庄重古怪的人,他怀着惊讶莫名环顾四周。全部集中起来,就更增加他内心的惊愕。在德·T夫人的沙龙里,有几位十分可敬的老贵妇,她们是马唐、挪亚、念成利未的利未斯,念成康比兹的康比斯。这些古老的面孔,这些《圣经》中的名字,在孩子的头脑里同他熟记的《旧约》混在一起。当她们全在那里,围着快灭的火坐成一圈,只有一盏绿罩的灯微微照亮,侧影严肃,花白或全白的头发,旧日穿的长袍只能分辨出惨淡的颜色,难得说出既庄重又愤世的话,小马里于斯带着惶恐的目光注视她们,以为看到的不是女人,而是《圣经》中的族长、博士,不是真实的人,而是幽灵。
这些幽灵中掺杂了几个教士,他们习惯这个古老的沙龙,还有几个贵族:德·贝里夫人的戒律秘书德·萨塞奈侯爵;用笔名沙尔-安东尼发表单韵颂歌的德·瓦洛里子爵;相当年轻而发头花白的德·博弗尔蒙亲王,他有一个漂亮而有才智的妻子,她的鲜红色天鹅绒带金色流苏的服装,非常敞胸露肩,令那些黑影惊慌失措;在法国最了解“礼节分寸”的德·柯里奥利·德斯皮努兹侯爵;下巴显得和蔼的老人德·阿芒德尔伯爵;还有所谓御书房,即卢浮宫图书馆的台柱子德·波尔-德吉骑士。德·波尔-德吉先生秃顶,显得苍老,他叙述在一七九三年他十六岁时,把他作为逃避兵役的人关进苦役监,同八十岁的米尔普瓦主教关在一起,主教是作为拒绝宣誓的教士关押起来。[15]这是在土伦。他们的职责是在夜里到断头台去捡白天行刑的头颅和躯体;他们背上那些血淋淋的躯体,他们的苦役犯红帽在颈后凝成血块,早晨干了,晚上又湿了。在德·T夫人的沙龙里充溢着这些悲惨的故事;由于咒骂马拉,就赞许特雷斯塔荣[16]。有几个难以觅到的议员,在那里打惠斯特牌,他们是蒂博尔·杜沙拉尔先生、勒马尔尚·德·戈米库尔和著名的右翼讽刺家柯尔奈-丹库尔先生。德·费雷特大法官穿着短裤,露出瘦腿,在到德·塔莱朗先生家里去的途中,有时也到这个沙龙里来。他是德·阿尔图瓦伯爵先生寻欢作乐的朋友。他不像亚里士多德对康帕丝普卑躬屈膝,而是像吉玛尔在地上爬,从而向历史表明,一个大法官为一个哲学家报了仇。
至于教士,他们是阿尔玛神父,他在《雷霆》的合作者拉罗兹先生对他说:“哼!谁没有五十岁?也许是几个毛头小伙子!”国王讲道师勒图纳尔神父;弗雷西努神父,他既不是伯爵、主教、大臣,又不是贵族院议员,穿一件缺纽扣的旧教士袍;还有圣日耳曼-草场的克拉弗南神父;还有教皇大使,当时是马齐大人、尼齐比斯大主教,后来是红衣主教,以沉思的长鼻子引人注目,另一个大人叫帕尔米里修道院长,教廷高级教士,教廷七名法庭总书记之一,利比里亚大教堂司铎,postulatore
di
santi[17],这和参与列圣品有关,几乎意味着天堂部的审查官;最后是两个红衣主教德·拉吕泽尔纳先生和德·克莱尔蒙-托奈尔先生。德·拉吕泽尔纳红衣主教是一个作家,几年后有幸在《保守派》上与夏多布里昂并列发表文章;德·克莱尔蒙-托奈尔先生是图鲁兹大主教,常到巴黎他的侄子德·托奈尔侯爵家度假,侯爵曾是海军和陆军大臣。德·克莱尔蒙-托奈尔红衣主教是个快乐的小老头,撩起教袍时露出红袜子;他的特长是憎恨百科全书和发狂地玩弹子。当时的行人在夏夜经过克莱尔蒙-托奈尔府所在的夫人街,会停下来听弹子撞击声和红衣主教对教皇选举者的随员柯特雷大人、卡里斯特的in
partibus[18]主教发出尖利的喊叫声:“记分,神父,我连撞两球。”德·克莱尔蒙-托奈尔红衣主教由他最亲密的朋友,以前的桑利斯主教,四十位学士院院士之一的德·罗克洛尔先生,引进德·T夫人家。德·罗克洛尔先生以身材高大,勤于到学士院而引人注目;透过法兰西学士院当时开会的、图书室旁边大厅的玻璃门,好奇的人每星期四可以瞻仰桑利斯以前的主教,通常他站着,头发刚扑了粉,穿紫色袜子,背对着门,看来是为了让人更仔细地看他的小打褶颈圈。所有这些教士,尽管大多数既是朝臣又是神职人员,却增加了德·T夫人的沙龙的庄重,其中有五个法国贵族院议员,即德·维布雷侯爵、德·塔拉吕侯爵、德·埃布维尔侯爵、当布雷子爵和德·瓦朗蒂努瓦公爵,他们加强了贵族的气派。这个德·瓦朗蒂努瓦公爵,虽然是摩纳哥王子,就是说外国君主,却非常看重法国和贵族院,通过这两者去观察一切。正是他说:“红衣主教是罗马的法国贵族院议员;勋爵是英国的法国贵族院议员。”另外,因为本世纪到处闹革命,这个封建沙龙像上文所说的那样,由一个有产者控制,吉尔诺曼先生起主宰作用。
这就是巴黎白色社会精华荟萃之地。名流,即令是保王党,在那里仍要受到孤立。名流中总是有无政府观点。夏多布里昂进入那里,会给人“木头疙瘩”大爷的印象。不过有几个归顺王朝的人受到宽容,进入了这个正统派圈子。伯尼奥伯爵[19]改过后被接纳了。
今日的“贵族”沙龙不再像这类沙龙。如今的圣日耳曼区有邪教嫌疑。今天的保王党人,说得好听些,是煽动家。
在德·T夫人家,圈子高贵,趣味高雅,极端的彬彬有礼。其中的习惯,包含各种各样不自觉的过分考究,体现了旧制度本身,旧制度虽然已埋葬,但还是活生生的。有几种习惯,尤其是语言,显得古怪。肤浅的行家把破烂货看成外省风俗。女人称之为“将军夫人”,“上校夫人”没有绝对弃之不用。可爱的德·莱翁夫人无疑想起了德·龙格维尔和德·舍弗勒兹两位公爵夫人,[20]喜欢这种称呼,而不是她的王妃头衔。德·克雷吉侯爵夫人也自称为“上校夫人”。
正是这个上流社会小圈子,给杜依勒里宫创造了考究的字眼,私下同国王谈话时,用第三人称称呼国王,而不说“陛下”,说是“陛下”的称谓已经“被篡位者[21]玷污了”。
他们品评时事和人物,嘲笑这个时代,这就用不着去理解时代。他们竞相大惊小怪。他们交流大量得到的启示。马图扎莱姆向埃皮梅尼得斯[22]提供情况。聋子向瞎子作介绍。他们声称科布伦茨之后的时间是无效的。路易十八得到天助,就位二十五年,同样,流亡者也名正言顺,正值二十五岁的青春年华。
一切十分和谐;没有什么显得多余;说话几乎像吹一口气;报纸同沙龙协调一致,仿佛是一种纸莎草文稿。有几个年轻人,但他们有点死气沉沉。前厅的仆人制服十分陈旧。这些人物完全过时,由同样的仆人伺候。一切都像早已故世,又死赖着不肯进坟墓。保存、保守、守旧者,差不多就是他们的整部词典。问题是“要有香味”。在这群可敬的人的见解中,的确有香科,他们的思想有香根草气味。这是一个木乃伊世界。主人用防腐香料保存,仆人制成了标本。
一个可敬的老侯爵夫人流亡和破产了,只有一个女仆,但她不断说:“我的那些仆人。”
在德·T夫人的沙龙里,他们干什么呢?他们是极端保王派。
成为极端保王派;这个词尽管含义也许没有消失,但今日已没有什么意义了。让我们来解释一下。
成为极端保王派,就是行动过激。这是以王座的名义攻击王权,以祭坛的名义攻击教权;这是拖着东西又不肯卖力;驾着辕又尥蹶子;就烧死异教徒的火候挑剔柴堆;责备偶像缺少崇拜;过于敬重反而辱骂;觉得教皇讲教皇主义不够;国王讲王权不够,认为黑夜太亮;以洁白的名义不满于白玉、白雪、天鹅和百合花;过分拥护反成仇敌;过分赞成转成反对。
极端思想特别标志了复辟王朝初期的特点。
历史上没有什么更像这一时刻,它在一八一四年开始,约在一八二〇年右翼执行人德·维莱尔先生上台结束。这六年是一个异乎寻常的时期,既喧嚷又沉闷,既欢笑又阴郁,像晨光熹微一样明亮,同时又覆盖着大灾大难的黑暗,这黑暗还充塞着天际,慢慢地消失在往昔中。在这光与影中,有一小批人,有新有旧,有滑稽有忧愁,有青春活力又衰老,揉着眼睛;没有什么像回归故园一样如梦初醒;有一群人愤怒地看着法国,而法国怀着嘲讽的态度望着他们;街上都是有趣的老猫头鹰侯爵,返回的贵族和幽灵,对什么都大惊小怪的“前贵族”,正直而高贵的、在法国既微笑又哭泣的贵族,重见祖国而高兴,却再也见不到王朝而绝望;十字军时代的贵族对帝国的贵族,也就是佩剑贵族喝倒彩;历史悠久的世族丧失了历史感;查理大帝战友的子孙蔑视拿破仑的战友。正如上文所说,双方唇枪舌剑,互相辱骂;封特努瓦的剑显得可笑,锈迹斑斑;马伦哥战役的剑显得可恶,不过是把军刀。往昔不承认昨天。大家不再有什么是伟大的观念,也没有什么是可笑的观念。有一个人把波拿巴称作司卡班[23]。这个世界不存在了。再说一遍,如今什么也没有留下。我们偶尔选出一个人物,在头脑里使之复活,我们会觉得很奇怪,这像是大洪水之前的世界。这个人物确实是被洪水吞没了,在两次革命中消失。思潮是多么巨大的洪流啊!洪流多么迅速就淹没了应该摧毁和吞没的一切啊!多么迅捷地冲出可怕的深渊啊!
在遥远的单纯的时代,沙龙的面貌就是如此;那时,马坦维尔[24]先生比伏尔泰更有才智。
这些沙龙有自己的文学和政治。那里的人相信菲叶维[25]。阿吉埃[26]先生在那里一言九鼎。大家评论马拉盖河滨大街的旧书商兼政论家柯尔奈[27]先生。拿破仑完全被看作科西嘉岛的吃人妖魔。后来,将德·波拿巴写进历史,称为王国的少将,那是向时代精神作出的让步。
这些沙龙的纯洁并没有保持多久。从一八一八年起,有几个空论家开始出现,这是令人不安的变化。这些人的思想方式是保王派的,却又为此辩白。凡是极端保王派洋洋自得的地方,空论家就有点自惭形秽。他们有才智;他们保持沉默;他们的政治信条适当地带上了自负的意味;他们应该成功。再说,他们的领带过分白,衣服的纽扣安得过分高,倒是很有用。空论派的过错和不幸就在于创造老青年。他们摆出贤人的姿态。他们幻想将温和的政治嫁接到绝对的过激的原则上。他们以保守的自由主义对抗破坏性的自由主义,而且间或少见的聪明。可以听到他们说:“对保王主义行行好吧!它有不止一个功劳。它带回了传统、崇拜、宗教、尊敬。它是忠实的、勇敢的、有骑士精神的、执著的、忠诚的。尽管很勉强,它还是把君主制古老的威严掺入民族的新威严中。它错在不理解大革命、帝国、光荣、自由、新思想、年轻一代、本世纪。但它对我们所犯的错,我们不是有时也这样对待它吗?我们是革命的继承者,革命应该理解一切。攻击保王主义,这是违背自由主义。多大的错误啊!多么盲目啊!革命的法国对历史的法国,就是说对它的母亲,就是说对自身缺乏尊敬。九月五日以后,人们对待君主制下的贵族,就像七月八日以后,人们对待帝国的贵族那样。[28]他们对待鹰是错的,我们对待百合花是错的。人们总是要废除点什么!去掉路易十四王冠上的金子,刮掉亨利四世的徽号,是否很有必要呢?我们嘲笑德·沃布朗先生刮掉耶拿桥上的N!他要干什么?这正是我们所做的事。布维纳战役[29]就像马伦哥战役一样,都是属于我们的。百合花和字母N一样,都是属于我们的。这是我们的遗产。何必缩小遗产呢?祖国的过去和现在都不应否认。为什么不要全部历史呢?为什么不爱整个法国呢?”
空论家就是这样批评和保护保王主义,而保王主义不满于批评,又愤怒于受到保护。
极端派标志着保王主义的第一阶段;圣会[30]标志着第二阶段。灵活代替了狂热。这里只限于对此作一概述。
本书作者在故事的进展中,遇到现代史这一奇特的时期;他不得不顺便投以一瞥,勾画出今人不甚了了的这个社会的特殊轮廓。不过他要一掠而过,毫无挖苦和嘲笑之意。这些回忆是亲切的,而且怀着敬意,因为涉及他的母亲,把她与往昔联系起来。况且,应该说,这个小圈子有它的崇高之处。一笑置之未尝不可,但既不能加以蔑视,也不能加以仇恨。这是从前的法国。
马里于斯·蓬梅西像所有的孩子一样,学了点东西。他在吉尔诺曼一手栽培之后,被他的外祖父交给一个纯洁无疵、一板一眼的可敬教师。这个刚开窍的少年从一个虔婆转到一个学究手里。马里于斯上过中学,然后进了法律学校。他是保王派,狂热而严峻。他不太喜欢外祖父,老人的快乐和厚颜无耻伤害了他,想到父亲他很惆怅。
再说,这是一个既热情,又冷峻、高尚、慷慨、倨傲、虔诚、容易激动的孩子;严肃到僵硬,纯洁到未开化似的。
四、强盗的结局
马里于斯念完古典课程,恰好吉尔诺曼先生退出社交界。老人告别了圣日耳曼区和德·T夫人的沙龙,住在玛雷区髑髅地修女街。他的仆人除了看门人,还有那个女仆尼科莱特,她接替了玛农,再有上文提到的那个气喘吁吁的巴斯克。
一八二七年,马里于斯刚满十七岁。一天晚上他回家时,他看到外祖父手里拿着一封信。
“马里于斯,”吉尔诺曼先生说,“你明天到维尔农去。”
“干什么?”
“去看你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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