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7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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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里于斯哆嗦了一下。他什么都想到过,除了这个,有一天他要去看他的父亲。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更意外,更惊人,应该说更令他不快的了。这不是一件苦恼的事,不,这是一件苦差使。
马里于斯除了政治对立的原因以外,深信他的父亲,正像吉尔诺曼先生在平心静气时所称呼的那样,是个勇猛的军人,并不喜欢他;这是很显然的,因为他的父亲就这样抛弃了他,丢给别人管。既然感到不被人爱,他也就不爱别人。他心想,这再简单不过了。
他是这样惊讶,以至于没问吉尔诺曼先生。外祖父又说:
“看来他病了。他想见你。”
半晌,他又说:
“明天早上动身。我想,喷泉大院有一辆车,六点出发,晚上到达。就坐这辆车。他说很急。”
然后他把信揉成一团,塞进衣袋里。马里于斯本来可以当天晚上就动身,第二天早上便可以待在父亲身边。当时,布洛瓦街的驿车晚上开往鲁昂,途经维尔农。吉尔诺曼先生和马里于斯都没有想过打听情况。
第二天,马里于斯在傍晚到达维尔农。华灯初上。他向遇到的第一个人打听:“蓬梅西先生的家在哪里?”因为他的思想与复辟王朝的观点一致,他也不承认父亲是男爵和上校。
人家给他指点住所;一个女人给他开门,她手里拿着一盏小灯。
“蓬梅西先生呢?”
女人一动不动。
“是这里吗?”马里于斯问。
女人点了点头。
“我能跟他说话吗?”
女人摇了摇头。
“但我是他的儿子,”马里于斯又说。“他在等我。”
“他等不了您了,”女人说。
这时他发觉她在哭泣。
她用手指了指楼下客厅的门。他走了进去。
一支放在壁炉上的羊脂蜡烛照亮了这间客厅,里面有三个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一个身穿衬衣,直挺挺躺在方砖地上。躺在地上的是上校。
另外两个人是医生和教士,教士在祈祷。
三天以来上校得了大脑炎。生病之初,他预感不妙,便写信给吉尔诺曼先生,要见儿子。病情恶化了。马里于斯到达维尔农那天晚上,上校说起胡话;他不顾女仆阻拦,从床上起来,喊道:“我的儿子没有来!我去迎接他!”然后他走出房间,摔倒在前厅的方砖地上。他刚断了气。
已经叫来了医生和本堂神父。医生来得太晚,本堂神父来得太晚。儿子也来得太晚。
在蜡烛的微光下,可以看到躺着的上校苍白的面颊上,有一颗豆大的泪珠,从死人的眼睛里淌下来。目光暗淡了,但眼泪还没有干。这颗眼泪,是因为儿子晚到。
马里于斯注视着这个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的人,这张可敬的男子汉面孔,这不在注视的睁大的眼睛,这头白发,这结实的躯体,到处可以看到表示刀伤的褐色线条和像红星似的弹孔。他凝视这偌大的伤疤,英雄气概刻印在这张脸上,而天主则将善良刻印在上面。他寻思,这个人就是他的父亲,这个人死了,而他却很冷漠。
他感到的忧伤,同他面对别的躺着的死人所感到的一样。
在这个房间里有着哀伤,催人泪下的哀伤。女仆在一个角落里悲泣,本堂神父在祈祷,传来呜咽声,医生在抹眼泪;尸体也在流泪。
这个医生,这个教士和这个女人,在悲哀中望着马里于斯,一言不发;只有他是外人。马里于斯并不激动,对自己的态度感到羞耻和难堪;他手里拿着帽子,让帽子掉在地下,为了让人相信,痛苦使他失去了握住的力气。
与此同时他似乎感到内疚,悔恨自己这样行动。但他错在哪里?什么,他不爱父亲!
上校什么也没有留下。卖掉家具只够付埋葬费。女仆找到一张破纸,交给了马里于斯。上校亲笔在上面写着:
“我儿亲阅:皇上在滑铁卢战场上封我为男爵。既然复辟王朝否认我这个以鲜血获得的称号,我儿则可承袭。无疑他会当之无愧。”
上校在背后附上:
“就在滑铁卢战场上,有一个中士救了我的命。这个人叫泰纳迪埃。最近,我得知他在巴黎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是舍尔或蒙费梅,开了一间小旅店。倘若我儿遇到他,要尽其所能报答他。”
马里于斯接过字条,握在手里,并非出于敬重父亲,而是出于对死亡的隐约尊重,这种尊重总是在人的心里不可排除。
上校的东西一点不剩。吉尔诺曼先生把他的剑和军服卖给旧货商。邻居把他的庭园搜刮一空,抢走了奇花异卉。其他植物变成了荆棘和灌木,或者枯死了。
马里于斯只在维尔农呆了四十八小时。下葬以后,他回到巴黎,重新念他的法律,不再想他的父亲,好像这个人从来不存在似的。上校在两天内被埋葬了,在三天内被遗忘了。
马里于斯帽子上戴了块黑纱,如此而已。
五、去望弥撒有助于成为革命者
马里于斯保留了童年时的宗教习惯。一个星期日,他去圣苏尔皮斯教堂望弥撒,儿时他的姨妈就带他到这个圣母堂;这一天他比平时要分心,若有所思,他在一根柱子后跪下,没有注意到一张铺着乌得勒支丝绒的椅子背上写着这个名字:“教区财产管理委员马伯夫先生。”弥撒刚开始,有个老人出现了,对马里于斯说:
“先生,这是我的位置。”
马里于斯赶紧让开,老人在他的椅子上坐下。
弥撒结束,马里于斯在离开几步路的地方想心事,老人走近他说:
“先生,我请您原谅刚才打扰了您,现在再叨扰您一下;您大概以为我生气了,我该向您解释一下。”
“先生,”马里于斯说,“用不着。”
“用得着!”老人又说,“我不愿您对我留下坏想法。您看,我看重这个位置。我觉得在这个位置做弥撒最好。为什么?我来告诉您。正是在这个地方,多年来我看到一个可怜的正直的父亲,每隔两三个月来一次,他没有别的机会和别的办法看他的孩子,因为经过家族的安排,不让他这样做。他知道他的儿子来望弥撒的时间,到时等候着。小家伙没想到父亲在那里。他甚至可能不知道有一个父亲,这个无辜的孩子!做父亲的呆在这根柱子后面,别人看不到他。他望着他的孩子,哭泣着。他爱这个小家伙,这个可怜的人!我见到这个情景。对我来说,这个地方变得神圣了,我习惯在这里听弥撒。我是教区财产管理委员,有权坐功德凳,但我更喜欢这个位置。我甚至有点认识这位不幸的先生。他有一个岳父,一个有钱的大姨子,一些亲戚,情况我不太清楚,他们威胁说,如果父亲看到孩子,就要剥夺孩子的继承权。他作出自我牺牲,让他的儿子有朝一日富有和幸福。他们是因为政治见解拆散这对父子的。诚然,我赞成看政治见解,但有的人不懂得适可而止。我的天!因为一个人在滑铁卢打过仗,并不是魔鬼;不能因此而拆散父子。这是一个波拿巴的上校。我想他死了。他呆在维尔农,我有一个当本堂神父的兄弟在那里。他叫蓬马里或蒙佩西……不错,他脸上有一大块刀疤。”
“蓬梅西?”马里于斯脸色刷白地问。
“正是,蓬梅西。您认识他吗?”
“先生,”马里于斯说,“他是我的父亲。”
老教区财产管理委员合十双手,叫道:
“啊!您是那个孩子!是的,不错,眼下他是个大人了。咦!可怜的孩子,您可以说,您有一个非常爱您的父亲!”
马里于斯让老人挽起手臂,把他带到家里。第二天,他对吉尔诺曼说:
“我们和几个朋友安排好一次打猎。您肯让我外出三天吗?”
“四天吧!”外祖父回答。“去玩吧。”
他眨了眨眼睛,低声对女儿说:
“谈情说爱啦!”
六、遇到教区财产管理委员的结果
马里于斯到哪里去,读者下文就会看到。
马里于斯走掉三天,然后他回到巴黎,径直到法律学校的图书馆,要查阅《通报》。
他看《通报》、共和国的和帝国的全部历史、《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各种回忆录、报纸、战报、公告;他无所不看。他第一次遇到父亲的名字是在大军的战报里,他对战报兴奋了整整一个星期。他去走访领导过乔治·蓬梅西的几位将军,其中有H伯爵。他再去拜访教区财产管理委员马伯夫,马伯夫给他讲了上校退休后在维尔农的生活,种植花卉和孤独。马里于斯终于充分了解这个罕见、崇高和温柔的人,这种狮羊合一的个性,就是他父亲的个性。
但是,他忙于研究,这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和脑子,他几乎不同吉尔诺曼父女见面。在吃饭时,他出现了;饭后寻找他,他已经不在家。姨妈低声抱怨。吉尔诺曼老人微笑着。“得!得!这是谈情说爱的时候嘛!”有时老人添上说:“见鬼!我原以为是风流一下呢,看来是一种激情。”
这确实是一种激情。
马里于斯崇拜他的父亲。
与此同时,他的思想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变化。变化经历了许多阶段,相继发生。由于这是我们时代很多人的思想历程,我们认为有必要一步步追寻这些阶段,逐一说明。
这段历史,他刚看到,就十分惊讶。
第一个印象是眼花缭乱。
共和国、帝国,至今对他来说,是非常可怕的字眼。共和国是暮色中的一架断头台;帝国是黑夜中的一把军刀。他向里张望,期待只看到一片混沌黑暗,而他惊诧莫名,又怕又喜地看到群星璀璨,米拉波、维尔尼奥、圣鞠斯特、罗伯斯比尔、卡米尔·德穆兰、丹东,还有升起的一颗太阳,就是拿破仑。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目眩神迷,连连后退。逐渐地惊奇过去了,他习惯了这些光华,注视着行动,不再昏眩,观察着人物,不再惊恐;大革命和帝国在他似有幻觉的眼前,呈现出光辉灿烂的远景;他看到这两组事件和人物分别归纳为两大事件;共和国体现在民权的至高无上归还给民众,帝国体现在法国思想的至高无上强加给欧洲;他看到从大革命中出现人民和帝国的伟大形象,从帝国中出现法国的伟大形象。他在内心承认,这一切是好的。
这种初步评价过于笼统,他目眩神迷,忽略了不少东西,这里没有必要指出来。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人思想前进的状态。进步不能一蹴而就。这话对上文和下文发生的事都能包括,然后我们继续说下去。
于是他发觉,至今他并不了解他的国家,就像不了解他的父亲一样。他两者都不认识,他像有意让一层夜幕蒙住自己的眼睛。如今他看清楚了;对祖国他赞美,对父亲他崇拜。
他充满了悔恨和内疚,他绝望地想,他心灵里的一切,现在只能向坟墓诉说了。噢!如果他父亲还健在,如果他还有父亲,如果天主出于同情和仁慈,允许他父亲还活着,他会跑过去,他会冲过去,他会对父亲喊道:“父亲!我在这里!是我!我的心同你一样!我是你的儿子!”他会抱着父亲白发苍苍的头,泪水洒满这头发,欣赏伤疤,捏住父亲的手,赞美父亲的军服,吻父亲的脚!噢!为什么父亲死得这样早,没有上年纪,没有得到公正对待,没有得到儿子的爱!马里于斯心里不断哭泣,时刻在唉声叹气!与此同时他变得真的更加严肃、庄重,对自己的信念和思想更有把握。真相之光时刻补充他的理智。他内心仿佛成长起来。他感到一种自然而然的成长,这是对他而言的两种新东西,即他的父亲和他的祖国给他带来的。
仿佛他有了一把万能钥匙,一切都能打开;他给自己解释以前所仇恨的东西,他洞察了以前所憎恶的东西;今后,他清晰地看到以前别人教会他憎恨的伟大事物和别人教会他诅咒的伟大人物所体现的天意、神意和人意。他早先的见解只是昨天的事,而他觉得如此遥远,他一想起来就感到恼怒,又哑然失笑。
他从重新尊重父亲,自然而然转到重新尊重拿破仑。
应该说,后一点并不是轻而易举就做到的。
从童年起,别人就把一八一四年保王党对波拿巴的评价灌输给他。复辟王朝的一切偏见、一切利益和一切本能,都趋向于歪曲拿破仑。它憎恨他超过憎恨罗伯斯比尔。它相当巧妙地利用了民族的疲惫和母亲们的怨恨。波拿巴变成了一种近乎神话中的魔鬼,上文指出过,人民的想象类似孩子的想象;一八一四年的保王党按此描绘波拿巴,接连显现各种骇人的面具,从可怕而不失伟岸到可怕而变得可笑,从提拜尔到妖怪。因此,谈到波拿巴,只要泄愤,既可以抽泣,又可以忍俊不禁。马里于斯对受到蔑称的这个人,脑子里从来没有过别的想法。这些想法同他固有的执拗结合起来。他身上有一个顽固的小人憎恨着拿破仑。
阅读历史,尤其通过文献和材料研究历史时,在马里于斯眼中覆盖住拿破仑的幕布逐渐撕开了。他看到了巍然壮观的东西,发觉至今他对拿破仑和其他一切都搞错了;他一天天看得更清楚;他慢慢地,一步步地,开始近乎不情愿,然后入迷了,宛若受到不可抗拒的迷惑,先是攀登幽暗的台阶,继而是隐约照亮的台阶,最后是那热情奔放的光辉灿烂的台阶。
有一夜,他独自呆在屋顶下的小房间里。他点燃了蜡烛;他在打开的窗旁,手肘支在桌子上看书。各种各样的幻想从天而降,融入他的头脑。黑夜有奇妙的景色啊!传来低沉的响声,却不知来自哪里,只见比地球大一千二百倍的木星,像火炭一样灼灼闪光,苍穹是漆黑的,繁星闪烁,妙不可言。
他看大军的战报,这是在战场上写就的荷马般的诗篇;他不时看到父亲的名字,到处是皇帝的名字;整个伟大的帝国在他眼前出现了;他感到胸中像海潮澎湃,涌起;他时时觉得父亲似气息,就在他身边,在他耳畔说话;他越来越感觉古怪;他似乎听到战鼓声、大炮声、喇叭声、营队有节奏的脚步声、骑兵遥远的沉闷的奔驰声;他不时朝天空抬起眼睛,朝无尽的深处眺望闪光的巨大的星系,然后目光又回到书上,在书中看到别的庞然大物隐约在蠕动。他的心揪紧了。他冲动起来,颤抖着,喘息着;突然,他不明白身上发生了什么,顺从什么,站了起来,向窗外伸出双臂,凝视黑暗、寂静、昏黑的无限、永恒的无边无际,喊道:“皇帝万岁!”
从这时起,不言自明了。科西嘉的妖怪、篡位者、暴君、成了妹妹情人的魔鬼、跟塔尔马学演戏的蹩脚演员、雅法城的下毒犯、老虎、波拿巴,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在他脑子里让位于一片隐约的闪光,恺撒的大理石像苍白的幽灵,在高不可及的地方辉映。对他父亲而言,皇帝只是一个受人赞美、甘愿肝脑涂地的敬爱统帅,对马里于斯来说,他更进一层。他是法国人继罗马人之后统治世界的命定设计师。他是旧世界崩溃的惊人策划者,查理大帝、路易十一、亨利四世、黎世留、路易十四、公安委员会的后继者,他无疑有缺点、错误甚至罪恶,就是说他也是人;不过,有错误仍然令人敬畏,有缺点仍然光芒四射,有罪恶仍然坚强有力。他是负有天命的人,迫使所有的民族说:“伟大的民族。”他更进一步;他是法兰西的化身,用手里的剑征服欧洲,以投射的光芒照亮世界。马里于斯在波拿巴身上看到耀眼的幽灵始终挺立在边境上,保卫着未来。他是专制者,但这是古罗马的独裁官,是共和国产生的专制者,概括了一场革命。对他来说,拿破仑变成了人—人民,就像恺撒是人—天主一样。
他看待拿破仑,如同一切新入教的人那样,他的转变使他入迷,他冲了进去,走得太远。他的天性如此;一旦来到斜坡,他就几乎不可能煞车。他染上了征战的狂热,在他的脑子里把对观念的热情复杂化了。他毫不发觉,他崇拜天才,也夹杂着崇拜武力,就是说,他在自己偶像崇拜的两个格子里,一个放进了神圣的东西,另一个放进了暴烈的东西。在有些方面,他出了别的错。他接受一切。在走向真理的途中有可能遇到谬误。他有一种来势汹汹的真诚,全盘接受一切。在他踏入的新路上,一面评判旧制度的错误,一面衡量拿破仑的光荣,他忽略了可减轻罪行的情节。
无论如何,他迈出了惊人的一步。他看到从前君主制垮台的地方,如今看到法兰西崛起了。他的方向改变了。日落变成了日出。他转过了身。
他身上完成了所有这些变革,而他的家庭却没有觉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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