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8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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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克苏何等样人?这是黑夜。他要等天刷黑了才露面。晚上他从洞里出来,天亮前赶回去。这个洞在哪里?没有人知道。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他也是背对着同伙说话。他叫做克拉克苏?不是。他说:“我叫做啥也不是。”如果冷不丁出现一支蜡烛,他便戴上假面具。他会腹语。巴贝说:“克拉克苏是二声部的小夜曲。”克拉克苏漂泊不定,四处流浪,十分可怕。别人拿不准他有名字,克拉克苏是个绰号[8];别人拿不准他有声音,他的肚子比他的嘴话更多;别人拿不准他有脸,只能看到他的面具。他像无影无踪地消失了;他好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
蒙帕纳斯是个阴森森的人。他是个孩子,不到二十岁,面孔俊秀,嘴唇像樱桃,一头可爱的黑发,眼睛里闪出春天的光芒;他有各种恶习,渴望犯各种罪行。他每况愈下,作恶的胃口越来越大。顽童转成了无赖,又从无赖变成强盗。他可爱,带点女人气,文质彬彬,十分强壮,无精打采,凶狠异常。他的左帽檐翘起,按一八二九年的样式,露出一绺头发。他以抢劫为生。他的礼服精工细做,但磨损了。蒙帕纳斯是一幅风俗版画,因贫穷而谋财害命。这个青年杀人的动机,就是想穿得好。第一个对他说“你真漂亮”的轻佻女工,在他心里投下了黑点,把这个亚伯变成了该隐。由于长得漂亮,他想风雅;而首要的风雅,就是游手好闲;一个穷人的游手好闲,就是犯罪。闲逛的人很少有像蒙帕纳斯那样可怕的。十八岁上,他身后已留下好几具尸体。不止一个行人,手臂张开,脸埋在血泊中,躺在这个恶棍的身影下。头发卷曲,上了发蜡,束紧腰身,女人的臀部,普鲁士军官的胸部,街上的姑娘在他周围啧啧称赞,领带打得有模有样,兜里装着包铅的短棒,纽孔插上一朵鲜花;这就是那个要人性命的花花公子。
四、团伙组成
这些强盗四个一伙,成了普罗透斯[9]式的人物,在警方之间绕来绕去,“以不同的形象、树木、火焰、喷泉来掩饰”,竭力逃脱维多克[10]粗疏的目光。互相借用名字和窍门,匿影藏形,互相提供秘密巢穴和栖身地,像在化装舞会上摘下假鼻子一样改头换面,有时几个人简化为一个,有时又变成许多人,以致柯柯-拉库尔把他们看成一群人。
这四个人决不止四个;这是一种长着四颗脑袋的神秘大盗,在巴黎活动猖獗;这是栖息在社会地下室里作恶的可怕章鱼。
巴贝、格勒梅、克拉克苏和蒙帕纳斯活动纵横交错,形成地下网,一般在塞纳省埋伏行凶。他们对行人搞突然袭击。在这方面点子多的人,想在夜间图谋不轨的人,往往找他们去实施,他们向这四个坏蛋提供设想,这四个家伙付诸实行。他们按脚本行事,总是安排好,派出一个合适的人,谋财害命,再助他一臂之力,这样有利可图。一件罪案需要帮手,他们就提供帮凶。他们有一个干黑暗勾当的戏班子,能演出各种匪巢的悲剧。
他们通常在夜幕降临时汇合,他们这时在老年妇救院附近的荒原上醒来。他们在那里商议,前面有黑夜的十二个钟头;他们安排怎么使用。
“褐铁矿老板”,这是人们暗地里给四人团伙起的名字。在不断消亡的古老怪诞的民间语言中,“褐铁矿老板”意为早上,正如“狗与狼之间”意为黄昏一样。褐铁矿老板这个称谓,可能来自他们的事儿结束的时辰,清晨是幽灵消失和强盗离去的时刻。这四个人以这个名字闻名。重罪法庭庭长到监狱去看拉塞奈尔,盘问一件拉塞奈尔否认的罪案。“是谁干的?”庭长问。拉塞奈尔的回答对法官来说迷惑不解,但警方却明白:“也许是褐铁矿老板。”
有时,从人物表能猜想出一个剧;从强盗名单几乎也能估计出一个匪帮。下面这些名字由特别诉状保留下来,褐铁矿老板的主要同伙的名称与此呼应:
蓬肖,外号青春哥,又叫比格尔纳伊。
布吕荣。(从前有过一个布吕荣家族;有机会我们还要提到。)
布拉特吕埃尔,已经露过面的养路工。
寡妇。
菲尼斯泰。
荷马·奥古,黑人。
星期三黄昏。
电报。
方勒罗瓦,外号卖花女。
自负汉,刑满释放的苦役犯。
煞车杠,外号杜邦先生。
南广场。
普萨格里夫。
短上衣。
克吕伊德尼埃,外号比扎罗。
吃花边。
朝天脚。
半文钱,外号二十亿。
等等。
我们就列举这些,并且不是罪大恶极的。这些名字有形象,不仅指人,还指一类人。每一个名字都与文明之下一个怪菌的变种相对应。
这些人不肯露出他们的真面目,不是街上来往的行人。白天,他们因夜里行凶干累了,回去睡觉,时而睡在石膏窑里,时而睡在蒙马特尔或蒙卢日废弃的采石场里,时而睡在阴沟里。他们潜深伏隩。
这些人结果如何?他们始终存在。他们存在过。贺拉斯评论说:“Ambubaiarum
collegia,pharmacopolœ,mendici,mimœ[11];只要社会不变,他们也就不变。在他们地窟的幽暗深处,他们永远从社会的渗水中再生。这些幽灵返回时总是老样子;只不过他们不再用同样的名字,而是换了一层皮。
成员被剔除了,但这一族还存在。
他们有同样的能耐。从无赖到强盗,这一族保持纯洁。他们猜得出口袋里有钱包,他们嗅得出背心小口袋里有怀表。对他们来说,金银有气味。一些天真的有产者,可以说模样值得一偷。这些人耐心地尾随在后。一个外国人或外省人经过,他们便像蜘蛛一样颤动起来。
午夜,在空荡荡的大街上,可以遇到这些人,或者看到他们,会令人胆战心惊。他们不像人,而像雾气形成的活动形体;仿佛他们习惯同黑暗融为一体,区分不开,他们只有黑暗作为灵魂,他们离开黑夜只是暂时的,为了过几分钟可怕的生活。
怎样才能让这些鬼怪消失呢?用阳光。洒满阳光。蝙蝠抵挡不住黎明。照亮底层社会吧。
[1]索齐尼(1521—1562),意大利宗教改革家,否认三位一体。
[2]扬·胡斯(1369—1415),捷克宗教改革家,曾任布拉格大学校长,受火刑而死。
[3]巴贝夫(1760—1797),法国革命家,力图建立平等社会,因反对督政府,被判死刑。
[4]拉丁文,地狱。
[5]乌格利诺,13世纪末意大利比萨暴君,被皇帝派将他与子孙关在一起,他受不了饥饿,想吃子孙的肉。
[6]辛德汉,匪首,1803年被处决。
[7]克里奥尔人,安的列斯群岛等地的白种人后裔。
[8]克拉克苏有把钱挥霍光的意思。
[9]普罗透斯,海神,会多种变化。
[10]维多克(1775—1857),原为苦役犯,多次越狱,成为匪首,后投靠警方。他是巴尔扎克笔下伏脱冷的原型。
[11]拉丁文,吹笛子卖艺的班子,卖药的,乞丐,演滑稽的。
第八卷
邪恶的穷人
一、马里于斯寻找戴帽姑娘,却遇到戴鸭舌帽的男人
夏天和秋天相继过去,冬天来临。无论白发先生还是少女都没有再踏入卢森堡公园。马里于斯只有一个想法,就是再见到这张温柔可爱的面孔。他总在寻找,到处寻找,却一无所获。马里于斯不再是热情的幻想者,行动果断、热烈而坚定的人,对命运大胆的挑战者,头脑里构筑起一幅幅未来的图景,充满了计划、设想、豪情、思想和意志的年轻人;这是一条丧家犬。他陷入凄凄惨惨的心境。完了。工作使他扫兴,散步使他疲倦,孤独使他烦闷;广阔的大自然,以前充溢着各种体态、光辉、声音、建议、远景、视野、教诲,如今在他面前涤荡一空。他觉得一切都荡然无存。
他始终在思索,因为他不能干别的事;但是他在思索中已不再陶醉。面对思索不断低声向他提出的建议,他暗暗地回答:何必呢?
他百般责备自己。为什么我要尾随她呢?只要看到她,我就够幸福的了!她注视我;难道这不是天大的好事吗?她的模样像爱我。难道这不是说明一切了吗?我想得到什么?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了。我真愚蠢。这是我的错,等等。他丝毫没有告诉库费拉克,这是他的本性,但库费拉克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这也是他的本性,库费拉克先是祝贺他坠入情网,却又感到诧异;随后,看到马里于斯陷入忧愁,终于对他说:“我看你简直是个蠢货。喂,到茅屋酒店来吧!”
一次,马里于斯寄希望于九月的艳阳,让库费拉克、博须埃和格朗泰尔带他到苏镇舞会,期望也许在那里找到她,真是白日梦!当然,他看不到要找的人。“不过,凡是失踪的女人,都能在这里找到,”格朗泰尔在一旁咕哝说。马里于斯离开舞会上的朋友,独自步行回家,疲惫,焦躁不安,在夜色中眼睛茫然而忧伤,一辆公共马车,载满了从宴会归来,一路唱歌的人,欢快地从他身边掠过,喧嚣声和灰尘弄得他头昏目眩,他非常泄气,呼吸着路边胡桃树的刺鼻气味,清醒一下头脑。
他又重新越来越形影相吊地生活,迷惘,沮丧,完全沉浸在内心的苦恼中,在痛苦中踯躅,仿佛狼在陷阱中,怀着失恋的痛苦,到处寻找失去踪影的姑娘。
另一次,他遇到一个人,产生奇特的印象。他在残老军人院大街邻近的小巷中,与一个人交臂而过;这个人穿着像工人,戴一顶长边鸭舌帽,帽檐下露出几绺雪白的头发。马里于斯对白发的美有强烈印象,注视这个慢吞吞走路,好似陷入痛苦沉思的人。奇怪的是,他好像认出了白发先生。在鸭舌帽下,这是同样的头发,同样的侧面,同样的身姿,只不过格外忧愁。但为什么穿工人服装?这样乔装打扮意味着什么?马里于斯十分惊讶。待他镇定下来,他第一个动作是开始尾随这个人;谁知道他是不是终于寻到了要找的踪迹呢?无论如何,必须就近再看一看这个人,解开谜团。但他发觉这个想法来得太晚,那个人不见踪影了。他踏入某条侧巷,马里于斯找不到他了。这次遭遇纠缠了他好几天,然后烟消云散了。“说到底,”他想,“这可能只是相似罢了。”
二、新发现
马里于斯一直住在戈尔博破屋。他不注意楼里的任何人。
当时,说实在的,这幢破屋里,除了他和荣德雷特一家,没有别的房客;他为他们付清过一次房租,却从来没对这一家的父亲、母亲和两个女儿说过话。其他房客搬了家,或者死了,或者因没付房租而被赶走。
冬季的一天,下午太阳露出一点。这是二月二日,古老的圣蜡节,靠不住的太阳预报了要冷六个星期,曾启迪马蒂厄·朗斯堡[1]这堪称古典名句的两行诗:
太阳闪不闪烁,
熊都往洞里躲。
马里于斯刚刚离开他的洞窟。黑夜降临。这是去吃晚饭的时候;因为他又得吃晚饭,唉!胸怀理想激情的人,也有这个弱点啊!
他刚越过门口,布贡大妈这时正在扫地,她说出了这令人难忘的独白:
“眼下有什么东西便宜?样样都贵。只有世上的痛苦便宜;世上的痛苦一钱不值!”
马里于斯慢慢踏上到城门去的大街,要走到圣雅克街。他若有所思地走路,低垂着头。
突然,在夜雾中,他感到被人的手肘撞了一下;他回过身来,看到两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姑娘,一个瘦长,另一个稍矮一点,匆匆而过,气喘吁吁,惊慌失措,好像在逃窜;她们迎着他过来,没有看到他,相遇时撞上了他。马里于斯在黄昏中看出她们脸色苍白,头发散乱,便帽难看,裙子破破烂烂,光着双脚。她们一面跑,一面说着话。高一点的那个悄声说:
“警察来了。他们险些把我铐上。”
另一个回答:“我看到他们了。我颠了,颠了,颠了!”
通过她们的黑话,马里于斯明白,宪兵或者警察差点抓住这两个孩子,她们逃走了。
她们钻进他身后大街的树下,有一会儿在黑暗中显出朦胧的白色,然后消失。
马里于斯站住片刻。
他正要往前走,这时看到脚下有个灰不溜秋的小包。他弯下腰,捡了起来。好像一个信封,里面有些纸。
“咦,”他说,“可能是这两个不幸的女孩丢失的。”
他往回走,叫喊着,找不到她们;他想,她们走远了,便把小包放进衣袋里,去吃晚饭。
路上,在穆弗塔街的一条小巷里,他看到一口孩子棺材,蒙上黑布,搁在三张椅子上,有一支蜡烛照亮着。黄昏遇到的两个女孩回到他的脑子里来。
“可怜的母亲!”他想。“有一件事比看到自己的孩子死去更悲伤;这就是看到他们悲惨地生活。”
随后,这些触景伤情的阴霾离开他的脑子,他又沉浸在惯常的思虑中。他又想起在卢森堡公园苍翠的树下,那半年在露天和阳光下的爱情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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