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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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幕比想象的发生得更快。屋主审视了一会儿那个汉子,犹如观察着一条毒蛇,然后回到门口,说道:
“滚吧。”
“行行好,”那个汉子说,“给杯水喝吧。”
“给颗枪子儿!”农民说。
随后他砰地关上门,那个汉子听到两根粗门闩的抽动声。过了一会儿,窗户关上了护窗板,放上铁条的响声传到门外。
夜幕继续落下。阿尔卑斯山区的寒风呼啸着。在夕阳的余辉中,外地人瞥见街道旁的一个园子里有一间茅屋,好像是由草皮块垒成的。他毅然地越过一道木栅,来到园子里。他走近茅屋;茅屋有一个低矮、狭窄的开口充作门,酷似养路工在大路旁建造的房子。他准定在想,这是一间养路工的房子;他又冷又饿;他忍饥挨饿,至少这个地方可以御寒。这类房子一般夜里是不住人的。他趴在地上,钻进了茅屋。里面热烘烘的,他找到一张不错的麦草床。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他精疲力竭,动弹不得。由于背包妨碍着他(不过这是一只现成的枕头),他便解开一根皮带。这当儿,响起一阵凶恶的狂吠声。他抬起眼睛。一只大狗的头在屋门口的暗影中显现出来。
这是一只狗窝。
他毕竟是强壮和令人生畏的;他以棍子防身,以背包作盾牌,尽力钻出狗窝,他的破衫自然撕大了口子。
他从园子退出来,不过是后退着走的,为了小心提防看门狗,不得不耍起了棍子,用的是剑术教师称之为“遮玫瑰”的招式。
他好不容易再越过木栅,又来到街上,茕茕孑立,没有住的地方,没有屋顶遮蔽,没有藏身之地,竟然从这麦草床和不堪入目的狗窝里被赶出来,这时,他毋宁说是倒下来,而不是坐在一块石头上。有个行人路过时似乎听到他嚷着说:
“我甚至还不如一条狗!”
片刻后,他站起身来,重新上路。他走出城市,指望在田野里找到一棵树或一堆麦垛,可以躲在里面。
他这样走啊走,头总是耷拉着。当他感到远离有人居住的地方时,他抬起眼睛,向四周扫视。他呆在一块地里;前面是一个小土丘,留下了低低的麦茬,收割之后,土丘宛如平顶头。
天际漆黑一团;这不仅是黑夜暗影幢幢;还有压顶的乌云,似乎支撑在土丘上,在逐渐升高,布满了整个天空。由于月亮就要升起,天宇中还残留着一点暮色,乌云在天顶上形成一种淡白的穹顶,向大地泻下一柱光来。
因此,地面比天空更加明亮,造成的效果特别阴森可怖,土丘的轮廓纤瘦可怜,衬托在暗黑的天际上,显得朦胧、灰白。整个一片丑陋、鄙俗、凄惨、局促。无论在田野里还是在土丘上,都是光秃秃的,只有一棵难看的树七歪八扭,在离赶路人几步远的地方抖动着。
这个汉子显然远远没有那种纤巧的智力和思维习惯,使人对事物神秘的外貌十分敏感;不过,在天空、土丘、平原和这棵树上,有种令人哀感顽艳的东西,以致他一动不动,沉思凝想了一会儿以后,突然往回走。有的时候,大自然显得充满敌意。
他按原路走回去。迪涅家家户户的大门紧闭着。迪涅在宗教战争[2]时期坚守过围城,时至一八一五年,四周还有旧城墙,本来城墙角上耸立着方塔,后来拆掉了。他越过一个缺口,回到城里。
眼下可能是晚上八点钟。由于不认识街道,他又开始漫无目的地乱走。这样,他来到省政府,然后是神学院。经过大教堂的广场时,他向教堂挥舞拳头。
在广场的一角上有爿印刷所。正是在这儿,由拿破仑本人口授,从厄尔巴岛带回来的,皇帝和禁卫军向全军的公告,第一次就在这里印刷。
他精疲力竭,一无所求,躺在印刷所门口的石凳上。
这当儿,一个老妇人从教堂里出来。她看到躺在暗影中的这个人。
“您在这儿干什么,我的朋友?”她问。
他生硬地、气鼓鼓地回答:
“您看到了嘛,好心的太太,我在睡觉呢。”
这位好心的太太果真名实相符,她是德·R侯爵夫人。
“睡在石凳上?”她问。
“我睡了十九年的木板褥子,”那个汉子说,“今儿个我睡石头褥子。”
“您当过兵吗?”
“是的,好心的太太。当过兵。”
“您为什么不去旅店呢?”
“因为我没有钱。”
“唉,”德·R夫人说,“我的钱包里只有四个苏。”
“给我吧。”
那个汉子接过四个苏。德·R夫人继续说:
“那么一点钱您住不了旅店。您尝试过吗?您无法这样过夜。您一定又冷又饿。有人会好心留您住宿。”
“我敲过每家的门。”
“怎么样?”
“到处都把我赶出来。”
“好心的太太”拍拍汉子的手臂,向他指一指广场另一边,在主教府旁边的一所小房子。她说:
“您敲过所有人家的门了吗?”
“是的。”
“您敲过那一家的门吗?”
“没有。”
“去敲一敲吧。”
二、劝明智者谨慎
这天晚上,迪涅的主教先生在城里散过步后,关在他的房间里,直到深夜。他在撰写一部关于“责任”的大部头著作,这部书可惜一直没有完成。他孜孜矻矻地搜集过教会神父和圣师有关这个严肃问题说过的话。他的书分成两部分;第一部分是众人的责任,第二部分是每个人按所属阶级的责任。众人的责任是重大责任。共有四个。圣马太指出过:对天主的责任(《马太福音》第六章),对自己的责任(《马太福音》第五章29,30),对邻人的责任(《马太福音》第七章12),对造物的责任(《马太福音》第六章20,25)。至于其他责任,主教在别的地方找到了明确和规定的说法;对君主和臣民,是在《罗马人书》中;对法官、妻子、母亲和年轻男人,圣彼得说过;对丈夫、父亲、孩子和仆人,是在《以弗所书》里;对信徒,是在《希伯来书》里;对处女,是在《哥林多书》里。在所有这些规定中,他不惮劬劳地汇集成一个和谐的整体,想呈献给众人的心灵。
晚上八点他还在工作,一本厚书摊开在膝盖上,在一块小方纸上面很不舒服地写着,这时玛格鲁瓦尔太太走了进来,按惯例在床边的壁柜里取走银器。过了一会儿,主教感到餐具摆好了,他的妹妹也许在等他吃饭,便合上书,从书桌旁站起来,走进餐厅。
餐厅是长方形的,带壁炉,门朝向街道(上文已经说过),窗开向园子。
玛格鲁瓦尔太太确实摆好了餐具。
她一面忙于开饭,一面和巴普蒂丝汀小姐聊着。
桌上放着一盏灯;桌子靠近壁炉。炉火烧得很旺。
很容易想象这两个女人,她们都过了六旬:玛格鲁瓦尔太太矮小、肥胖、活跃;巴普蒂丝汀小姐温柔、修长、单薄,比她哥哥略高,穿一件棕褐色绸连衣裙,这种颜色在一八〇六年流行,她是在巴黎买来的,至今还穿着。有的俗语能以一个词表达一页才够说明的思想;这里可以借用一下:玛格鲁瓦尔太太模样像一个“农妇”,巴普蒂丝汀小姐则像一个“贵妇”。玛格鲁瓦尔太太戴一顶管状褶裥的白便帽,脖子上挂着金十字架,这是这所房子里女人仅有的首饰,黑色粗呢、袖子宽而短的连衣裙露出一块雪白的方围巾,红绿方块相间的棉布围裙,腰上束着一条绿丝带,外加一条同样布料的胸巾,上面两只角用针别住;脚上穿着笨重的鞋和黄袜子,就像马赛的妇女那样。巴普蒂丝汀小姐的连衣裙按一八〇六年的样式剪裁,上半身很短,裹得很紧,袖子有肩带,衣袋有盖,钉着钮扣。灰白的头发藏在所谓“孩子”式带卷的假发下。玛格鲁瓦尔太太神态聪颖、活泼、和善;两边嘴角不对等地翘起,上嘴唇厚过下嘴唇,给她一种忧郁易怒和威严的意味。只要主教缄口禁语,她就怀着尊敬和自由的混杂心情,对他说话;但只要主教说话,她就像老小姐一样百依百顺。巴普蒂丝汀小姐甚至缄口不言。她只限于服从和取悦别人。即便她年轻时,也并不漂亮,她大大的蓝眼睛鼓凸出来,长鼻子成鹰勾状;但她整个脸,整个人,在小说开卷我们已经说过,散发出难以形容的和蔼。她始终命中注定是宽厚的;可是,信仰、仁慈、希望,这三种品德慢慢激励她的心灵,逐渐把这种宽厚提高到圣洁的地步。自然把她生成一只绵羊,宗教把她变成一个天使。可怜的圣洁的姑娘!美好的回忆已经消失了!
巴普蒂丝汀小姐后来多少次谈起过这一晚在主教家里所发生的事,好几个至今活着的人还记得最小的细节。
正当主教进来时,玛格鲁瓦尔太太正起劲地说着话。她对小姐谈起一件常说的事,主教对这件事已经习以为常了。这就是关于大门的插锁。
看来,玛格鲁瓦尔太太一面为晚饭采购,一面在不同的地方听人说起一些事。有人谈到一个面目可憎的流浪汉;这个可疑的流浪汉可能来到本地,他大概在城里的某个地方,今夜敢于迟归的人可能与他狭路相逢。鉴于省长先生和市长先生不和,竭力挑起事端,相互损害,警方便软弱无力。因此明智的人不如自我防卫,保持警惕,必须小心把门关严,上好门闩,家里做好设防,“切实门关户闭”。
玛格鲁瓦尔太太加重最后一句话的语气;主教刚从自己房间出来,他在那里感到很冷,便坐在壁炉前取暖,然后想着别的事。他没有注意到玛格鲁瓦尔太太刚才所强调的话。她重复了一遍。巴普蒂丝汀小姐想满足玛格鲁瓦尔太太,而又不触怒她的哥哥,鼓足勇气胆怯地说:
“哥哥,您听到玛格鲁瓦尔太太所说的话吗?”
“我模模糊糊听到一点,”主教回答。
然后他半转过椅子,双手放在膝盖上,朝老女仆抬起热情的、很容易笑嘻嘻的脸,脸被火焰从下边照亮了:
“哦。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我们大祸临头了吗?”
于是玛格鲁瓦尔太太重述了一遍整个故事,不知不觉添油加醋。看来,有一个波希米亚人,一个流浪汉,一个危险的乞丐,此刻就在城里。他不请自来,想住在雅甘·拉巴尔的旅店里,拉巴尔不想接待他。有人看到他穿过伽桑狄大街,黄昏时在街上踯躅。这个十恶不赦的坏蛋面目可憎。
“当真?”主教说。
这种询问中表示赞同,鼓励了玛格鲁瓦尔太太;这向她表明,主教离惊慌不安不远了;她得意洋洋地继续说:
“是的,主教大人。一点不错。今夜在城里会发生不幸。大家都这样说。对此,警方软弱无力(有用的重复)。生活在山区,夜晚街上甚至没有路灯!走出门来。黑得像在炉子里。什么!我说,主教大人,小姐在这儿,像我一样说……”
“我呀,”小姐打断说,“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哥哥做事才万无一失。”
玛格鲁瓦尔太太继续说下去,仿佛没人反驳她:
“我们说,这幢房子一点不安全;如果主教大人允许,我就去对锁匠保兰·缪兹布瓦说一声,叫他来安装旧门闩;门闩就放在那里,安上是一眨眼的事;我说,必须安门闩,主教大人,哪怕只有今夜安上;因为我说,一扇门被随便什么路过的人从外面一拉开插销就打开,那是最可怕不过的了;主教大人习惯这样吩咐别人进来,再说,即使在夜里,噢,我的天哪!甚至用不着得到允许……”
这当口,有人很重地敲了一下门。
“进来,”主教说。
三、百依百顺的英雄气概
门打开了。
它猛然大开,仿佛有人有力而坚决地推开它。
一个人走了进来。
这个人我们已经认识。这是我们刚才看见的,四处游荡,寻找住处的赶路人。
他走了进来,迈了一步,止住了脚,没有关上身后的门。他的肩上挎着背包,手里拿着棍子,眼睛里一副粗鲁、大胆、疲倦和激烈的表情。炉火照亮了他。他是可怕的。这是一个阴郁的幽灵。
玛格鲁瓦尔太太甚至没有勇气喊出声来。她瑟瑟发抖,目瞪口呆。
巴普蒂丝汀小姐转过身来,望着进门的那个人,骇异地半欠起身,然后,慢慢地把头转向壁炉,望着哥哥,她的脸恢复镇静和安详。
主教平静地凝视这个人。
他张开嘴,无疑想问陌生人要什么,那个人用双手同时拄在棍子上,目光轮流扫视老人和两个女人,不等主教说话,大声说道:
“是这样。我叫让·瓦尔让。我是一个苦役犯。我在苦役监里度过了十九年。四天前我被释放了,动身回到蓬塔利埃,那是我的目的地。我从土伦走了四天。今儿个我步行了十二法里。今天黄昏,我来到这儿,走进一个旅店,由于我在市政厅拿出了黄色身份证,人家把我打发走了,对我说:‘滚吧!’在这一家和另一家都是这样。没有人愿意留下我。我来到监狱,守门人没有开门,我来到一个狗窝。这只狗咬了我,把我赶了出来,好像它做过人一样。简直可以说,它知道我是谁。我来到田野里,想睡在露天下。没有星星。我想天要下雨,天主不会阻止下雨,我便回到城里,想找到一个门洞。在广场上,我想睡在一块石头上。一个好心的女人给我指出您的房子,对我说:‘敲那扇门吧。’我敲了门。这儿是什么地方?是一个旅店吗?我有钱。一大把。我在苦役监里关了十九年,挣了一百零九法郎十五苏。我会付钱。这有什么关系呢?我有钱。我很累,走了十二法里,我饿坏了。您让我留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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