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9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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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破床放在门边,另一张放在窗旁。两张床的一端都触到壁炉,面对马里于斯。
在马里于斯的窥视孔旁边的角落里,墙上挂着一张彩色版画,装在黑木框架中,画的下面用粗体字写着:梦。画的是一个睡着的女人和一个睡着的孩子,孩子睡在女人的膝盖上,云中的一只老鹰叼着一顶桂冠,女人将桂冠从孩子头上推开,孩子却没有醒来;背景的拿破仑罩着光轮,倚在蓝色的一根粗柱子上,黄色的柱头写着如下的题铭:
马伦哥
奥斯特利兹
耶拿
瓦格拉姆
埃洛
在画框下面,一块长方形的木牌放在地下,斜靠在墙上。好像一张翻过来的画,或许里边的画乱涂一气,或者是从墙上取下的一面镜子,遗忘在那里,等着再挂上去。
马里于斯在桌上看到一支笔、墨水缸和纸,桌旁坐着一个人,约莫六十岁,小个子,瘦削,苍白,惶恐,神态精明、冷酷、杌陧不安;一个面目可憎的无赖。
如果拉瓦特[2]观察过这张脸,会发现秃鹫和检察官的混合;猛禽和讼棍互相作用,使之变得更丑,互为补充,讼棍使猛禽卑劣,猛禽使讼棍可憎。
这个人有一部灰色的长胡子。他穿一件女人的衬衫,露出毛茸茸的胸脯和长满灰毛的光胳臂。衬衫下面伸出沾满污泥的长裤和靴子,脚趾露了出来。
他的嘴上叼了一根烟斗,他抽着烟。陋室里没有一点面包,但还有烟草。
他在写东西,也许是几封信,就像马里于斯看过的那几封。
桌子的一角可以看到一本不成套的淡红色旧书,是阅览室那种十二开的旧版本,显示出是部小说。封面用大写字母印着标题,赫然入目:《天主,国王,荣誉和贵妇》,杜克雷-杜米尼尔著,一八一四年。
这个人一面写一面高声说话,马里于斯听到他的话:
“真想不到即使人死了还没有平等!看看拉雪兹神父公墓吧!大人物,那些富人,埋在上边的刺槐小径里,路面铺石。他们可能用车送来。小人物,那些穷人,不幸的人,什么!把他们放在下边的洞穴里,那里的烂泥没到膝盖,非常潮湿。把他们放在那里,让他们好快点烂掉!去看他们,总要陷到土里。”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用拳头擂着桌子,咬牙切齿地又说:
“噢!我要吃掉这世界!”
一个胖女人可能有四十岁或者一百岁,蹲坐在壁炉旁自己的光脚上。
她也只穿着一件衬衫和一条针织衬裙,裙子用几块旧布补过。一条粗布围裙遮住一半裙子。尽管这个女人弯下腰,缩成一团,还是可以看出,她身材十分高大。在她丈夫身边,这是一个女巨人。她有一头金黄中带灰棕色的可怕头发,她不时用指甲扁平、发光的大手拢一下。
在她身旁,一部同样开本的书,可能是同一部小说,翻开了放在地上。
马里于斯看到一个修长的苍白的小姑娘坐在一张破床上,她几乎赤裸裸,双脚垂着,模样既不在听,也不在看,一动不动。
无疑这是刚才到他房里的那个姑娘的妹妹。
她好像十一二岁。仔细打量她,会看出她足有十五岁。就是这个孩子昨晚在大街上说:“我颠了!颠了!颠了!”
她这种虚弱的体质,长期滞后发育,随后突然飞快地长起来。是赤贫造成这种令人悲哀的人类植物。这类人既没有童年,也没有青少年。十五岁上,她们只有十二岁;十六岁上,她们却好像二十岁。今天是小姑娘,明天是妇人。好像她们跨越了生活,快些结束一生。
眼下,她像个孩子。
再者,这个家没有任何干活的东西;没有纺机,没有纺车,没有工具。在一个角落里,有一些废铁,看不出是什么。这是绝望之后,临死之前的阴沉沉的怠惰。
这间阴惨惨的屋比坟墓里还要骇人,马里于斯注视了一会儿,可以感到人的灵魂在骚动,生命在颤动。
陋室、地下室、低坑,有些穷人就匐伏在这些社会建筑的最底层,但那还不是坟墓,这是墓室的前室;就像富人把他们最富丽堂皇的东西陈列在大宅的入口一样,近在身边的死神好像把最贫穷的东西放在这个前厅。
男人沉默了,女人不说话,少女好像在呼吸。只听到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
男人没有停止写,喃喃地说:
“坏蛋!坏蛋!全是坏蛋!”
这个所罗门感叹的变体,[3]使女人叹了一口气。
“小朋友,别气了,”她说,“别弄坏了身子,亲爱的。给这些人写信,你真是太好了,老公。”
贫穷时就像寒冷时一样,身子挤在一起,但心却拉开了。从表面看,这个女人一定热烈地爱过这个男人;但可能全家在艰难困苦的重压下,日常会互相责备,这种爱已熄灭了。她心中对丈夫只有爱的灰烬。不过,亲昵的称呼是常见的,还残存下来。她常对他说:“亲爱的,小朋友,老公,”等等,只是口头上,心已经寂然了。
男人重新写起来。
七、战略和战术
马里于斯胸口感到压抑,正要从临时想到的观察台下来,这时一种响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使他留在原地上。
陋室的门刚才突然打开了。
大女儿出现在门口。
她脚上穿着男人的大鞋,沾满泥浆,泥浆一直溅到她红通通的脚踝上,她披着一件破烂的旧斗篷,一小时前马里于斯没有见到过,但她可能放在门口,以便获得更多的同情,她出门时大概又穿上了。她走进屋里,在身后掩上门,停下来喘口气,因为她气喘吁吁,然后她用胜利和快乐的声音叫道:
“他来了!”
父亲回过头来,女人别转头来,妹妹一动不动。
“谁?”
“那位先生!”
“那位慈善家吗?”
“是的。”
“从圣雅克教堂来的?”
“是的。”
“那个老头?”
“是的。”
“他要来了?”
“跟在我后面。”
“你能肯定?”
“我能肯定。”
“当真,他来了?”
“他坐出租马车来。”
“坐出租马车。是罗斯柴尔德[4]!”
父亲站了起来。
“你凭什么肯定?如果他坐出租马车来,你怎么会比他先到?你至少给了他地址吧?你告诉他是在右边走廊尽头最后一扇门吗?但愿他别搞错了!你在教堂找到他的吗?他看了我的信吗?他对你说什么来着?”
“嗒,嗒,嗒!”女儿说,“你急成什么样子,老先生!是这样的:我走进教堂,他坐在老位置上,我对他行了礼,把信交给他,他看了,对我说:‘您住在哪里,我的孩子?’我说:‘先生,我带您去。’他对我说:‘不,把您的住址给我,我的女儿要买些东西,我这就坐一辆车,跟您同时赶到您家。’我把地址给了他。当我说出是哪幢房子时,他显得很吃惊,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他说:‘没关系,我会去的。’弥撒一结束,我就看到他同女儿走出教堂,我看到他们登上出租马车。我对他说了,是在右边走廊尽头最后一扇门。”
“你怎么知道他会来呢?”
“我刚看到出租马车停在小银行家街。所以我跑了回来。”
“你怎么知道就是那辆车呢?”
“因为我事先注意到车牌号!”
“多少号?”
“440号。”
“好,你是一个机灵的女孩子。”
女儿大胆地瞧着父亲,给他看脚上穿的鞋子:
“一个机灵的女孩子,可能是的。不过我说,我再也不穿这双鞋了,我再也不要穿,首先是为了身体,其次是为了干净。鞋底总渗水,一路上咯吱咯吱的,没有更叫人恼火的。我宁愿光脚走路。”
“你说得对,”父亲回答,和蔼可亲的声调和少女的粗声大气恰成对照,“可是,人家会不让你进教堂。穷人也要穿鞋。不能光脚到天主之家呀,”他又凄楚地补上一句。然后再回到他关心的事情上来:“你能肯定吗,肯定他要来吗?”
“他跟着我的脚后跟,”她说。
那男人挺起胸来。他的脸放出光彩。
“老婆!”他大声说,“你听到吗?慈善家来了。把火灭掉。”
惊讶的母亲一动不动。
父亲以卖艺小丑的灵巧抓起壁炉上的一只破罐,将水泼在燃烧的木柴上。
然后他对大女儿说:
“你!把椅子的垫草扯出来!”
他的女儿一点儿不明白。
他抓起椅子,踹了一后跟,于是成了没草垫的椅子。他的腿穿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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