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校对)第9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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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里于斯在心里称之为“他的于絮尔”那个可爱少女,赶紧走上来:
“可怜的亲爱的姑娘!”她说。
“瞧,漂亮的小姐,”荣德雷特继续说,“她的手腕鲜血淋漓!为了一天挣六苏,她在机器下干活,出了事故。也许不得不截掉手臂!”
“当真?”老先生悚然而惧地说。
小姑娘对这句话信以为真,哭得更厉害了。
“唉,是的,我的恩人!”父亲回答。
荣德雷特以奇怪的方式打量“慈善家”,已有一段时间。他一面说话,一面似乎仔细端详他,仿佛竭力在回忆。突然,他利用两个来访者关切地询问小姑娘受伤的手的情况时,走到妻子身边,她躺在床上,神态难受而愚蠢,他非常小声地急速对她说:
“好好瞧瞧这个人!”
然后,他向白发先生回过身来,继续诉苦:
“您瞧,先生!我呢,我的全部衣服只有一件我妻子的衬衫!而且都撕烂了!在寒冬腊月。由于没有外衣,我出不了门。如果我有衣服,我会去看玛尔斯小姐,她认识我,非常喜欢我。她不是始终住在贵妇塔街吗?您知道吗,先生?我们一起在外省演出过。我分享她的荣耀。塞莉曼娜[5]会来援助我,先生!艾耳密尔会向贝利泽尔施舍的![6]可是不行,没有衣服!家里一文不名!我的妻子病了,一文不名!我的女儿严重受伤,一文不名!我的妻子常憋气。岁数大了,再说又加上神经系统有毛病。她需要急救,我女儿也需要急救!但是医生呢!但是药费呢!怎么付钱?一文不名!我会跪在十生丁面前,先生!艺术就陷入这样的境地!您知道吗,我可爱的小姐,还有您,我慷慨的保护人,您知道吗,你们显示出美德和仁慈,使这座教堂满屋生香,我可怜的女儿去祈祷时,天天看到你们……因为我以宗教信念培养我的两个女儿,先生。我不愿意她们演戏。啊!怪人!要让我看到她们失足!我呀,我不开玩笑!我向她们灌输荣誉、道德、贞操!问问她们吧。要走正路。她们有一个父亲。这不是那些不幸的女孩,先是没有了家庭,最后嫁给众人。‘无人’的姑娘,变成人尽皆夫。当然啦!法邦图家没有这种事!我会教育她们保持贞洁,要做正直的人,要文雅,要信仰天主!见鬼!——咦,先生,高尚的先生,您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吗?明天,二月四日,是忌日,我的房东给我的最后期限;如果今晚我不付房租,明天,我的大女儿,我,我发烧的妻子,我受伤的孩子,我们四个人统统要从这儿被赶出去,扔到外面,在街上,在大街上,没有躲避的地方,在雨中,在雪下。就是这样,先生。我欠四季度房租,一年房租!就是说六十法郎。”
荣德雷特在说谎。四季度房租只有四十法郎,他不可能欠四季度房租,因为马里于斯为他们付了两个季度的房租,还不到半年。
白发先生从兜里取出五法郎,放在桌上。
荣德雷特刚来得及在大女儿的耳边小声说:
“无赖!他让我拿这五法郎干什么?还支付不了我的椅子和玻璃钱!所以,你要把本捞回来!”
白发先生脱下套在蓝色礼服上的褐色大衣,扔在椅背上。
“法邦图先生,”他说,“我身上只有五法郎,但我先要将女儿送回家,今晚我会再来,您不是今晚要付房租吗?……”
荣德雷特的脸豁然开朗,但表情古怪。他急忙回答:
“是的,我尊贵的先生。八点钟,我应该到房东那里。”
“六点钟我会来到这里,给你送六十法郎来。”
“我的恩人!”荣德雷特失态地叫道。
他又低声说:
“仔细看看他,老婆!”
白发先生挽起漂亮少女的胳臂,转向门口:
“晚上见,朋友们,”他说。
“六点钟?”荣德雷特说。
“六点正。”
这时,搭在椅背上的大衣引起荣德雷特大女儿的注意。
“先生,”她说,“您忘了您的大衣。”
荣德雷特向女儿投以骇人的一眼,还可怕地耸耸肩。
白发先生回过身来,含笑回答:
“我没有忘,我留下的。”
“我的保护人啊,”荣德雷特说,“我的大恩人,我感激涕零!请让我送您上车。”
“如果您出门,”白发先生说,“穿上这件大衣。天确实很冷!”
荣德雷特不等人说第二遍。他赶快穿上褐色大衣。
他们三个出去了,荣德雷特走在两个客人前面。
十、包车每小时付费两法郎
马里于斯对这一场戏,一点没有漏掉,但实际上,他一点没有看到。他的眼睛盯住少女,可以说,从她一踏入陋室,他的心就抓住她,整个儿裹住她。她呆在那里的全部时间,他全身心陶醉了,感官知觉中止,整个心灵落在一个点上。他瞻仰的不是这个少女,而是穿缎披风戴丝绒帽的这片光芒。天狼星进入这个房间,也不会令他这样目眩神迷。
少女打开包裹,抖开衣服和毯子,和蔼地询问生病的母亲,同情地询问受伤的小姑娘,他窥视她的每个动作,尽力听清她的话。他熟悉她的眼睛,她的额头,她的美丽,她的身材,她的举止,他不熟悉她的声音。有一次在卢森堡公园,他似乎抓住了她的几句话,但他不能绝对肯定。他宁愿少活十年,以便听到她说话,在心里能带走一点这种乐声。但一切都消失在荣德雷特诉苦的陈述和喇叭般的喧闹声中。这使马里于斯又快活又火冒三丈。他死盯住她。他不能想象,在这不堪入目的陋室里,在这些邪恶的人中,他看见的确实是这个妙人儿。他觉得看到一只蜂鸟处在一群癞蛤蟆中。
她出去后,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跟随她,追踪不放,直到知道她住在哪里才离开她,这样奇迹般又找到她,至少不能再失去她!他从五斗柜上跳下来,拿上帽子。正当他伸手拉锁舌,就要出去时,转念一想,又停了下来。走廊很长,楼梯笔直,荣德雷特喋喋不休,白发先生大概还没有上车;要是他返回走廊,或者返回楼梯,或者就在门口,便会看到他,马里于斯在这幢房子里,显然他会警觉起来,找到办法再摆脱他,那就又一次完了。怎么办?再等一下?可是这样一等,马车可能起动了。马里于斯进退维谷,最后他横下一条心,走出房间。
走廊里已没有人。他奔向楼梯。楼梯里没有人。他匆匆下楼,赶到大街上,恰好看到一辆出租马车拐过小银行家街的转角,返回巴黎。
马里于斯往这个方向冲过去。来到街角,他又看到出租马车飞快驶向穆弗塔尔街,马车已经走得很远,没有办法赶上它;怎么?追赶吗?不可能;再说,从车上肯定会注意到有人飞奔着追赶,老爹会认出他。这当儿,也真有巧事,马里于斯看到一辆空空的轻便马车从大街上经过,他只有一个办法可行,就是登上这辆马车,跟在出租马车后面。这样做稳妥、有效,又没有危险。
马里于斯招呼车夫停车,对他喊道:
“按钟点包车!”
马里于斯没有结领带,他穿了一件缺纽扣的旧工作服,他的衬衫在胸口的皱褶处撕破了。
车夫停住车,用目光打量,朝马里于斯伸出左手,食指和拇指轻轻捻着。
“什么?”
“先付钱,”车夫说。
马里于斯想起他身上只有十六苏。
“多少?”他问。
“四十苏。”
“我回来会付钱。”
车夫吹起《帕莉丝》的曲调,挥鞭赶马,作为回答。
马里于斯茫然若失地看着马车离去。只因缺了二十四苏,他失去了欢乐、幸福、爱情!他重新陷入黑夜!他重见光明,却又变成瞎子!他痛苦地想起,应该说,他非常遗憾想起当天早上给了这个贫穷的姑娘五法郎。如果他还有这五法郎,他就得救了,再生了,离开了地狱边缘和黑暗,走出孤独、忧郁和单身生活;他又把自己命运的黑线和刚刚在他眼前飘拂的、又再次断掉的美好金线联结上。他绝望地回到了破屋。
本来他会想到,白发先生答应傍晚再来,这回他只要好好抓住机会,就能跟随他;但他在观看时,几乎听不到什么。
他上楼时,看到大街那一头,沿着戈布兰城门街空荡荡的墙边,荣德雷特裹着“慈善家”的大衣,在跟一个面目不善的人说话,这类人可以称作“城关盗贼”;这类人面目可疑,滔滔不绝的话靠不住,看来思想邪恶,往往白天睡觉,这令人猜想他们在夜里活动。
这两个人在飘舞的雪中伫立着谈话,结成一伙,警察准定会注意到,但马里于斯几乎不加注意。
不管他多么黯然地另有所思,他还是禁不住想,荣德雷特与之说话的那个城关盗贼,酷似一个叫蓬肖的别号青春哥、比格尔纳伊的人,库费拉克有一次指给他看,这家伙在街区里被看作相当危险的夜行客。在上一卷,读者已经见过这个人的名字。这个蓬肖,别号青春哥或比格尔纳伊,后来出现在好几个罪案中,成为有名的歹徒。当时他只是一个小有名气的歹徒。今天,他在强盗中成为传奇人物。他在起支配地位的末期,创立了新派。晚上,夜幕降临时,正当团伙聚集,互相低声说话时,在狮子沟的福斯监狱里,囚犯都在谈论他。在这个监狱里,巡逻道下面有一条排粪便阴沟,一八四三年有三十个囚犯在大白天从这里逃走;在粪坑盖板的上面,可以看到他的名字蓬肖,是他有一次越狱前大胆地刻在巡逻道的墙上的。一八三二年,警察已经监视他,但他还没有真正出道。
十一、穷困为痛苦效劳
马里于斯慢慢地登上破屋的楼梯;当他回到房间里时,他看到身后的走廊里,荣德雷特家大姑娘跟随着他。他觉得这个姑娘面目可憎,正是她拿走了他的五法郎,要向她讨回来已经为时过晚,马车已经不在那里了,出租马车远去了。再说,她不会还给他。至于问她刚才来访那两个人的住址,也没有用,显然她根本不知道,因为署名法邦图那封信,是写给“举步圣雅克教堂的善人先生”的。
马里于斯走进房里,推上身后的门。
门关不上;他回过身来,看到一只手挡住半开的门。
“怎么回事?”他问,“是谁?”
这是荣德雷特家的姑娘。
“是您?”马里于斯几乎粗暴地说,“总是您!您想干什么?”
她好像若有所思,没有回答。她已经没有早上那种自信。她没有进来,呆在走廊的黑暗里,马里于斯从半开的门瞥见她。
“您回答呀!”马里于斯说。“您要我干什么?”
她把阴郁的目光抬向他,目光中好像有一点朦胧的闪光,她对他说:
“马里于斯先生,您的神态忧郁,您怎么啦?”
“我吗!”马里于斯说。
“是的,您。”
“我没有什么。”
“有的!”
“没有。”
“我对您说有!”
“让我安静吧!”
马里于斯重新推门,她继续顶着。
“呃,”她说,“您错了。尽管您不富,今天上午您乐于助人。现在仍然要这样。您给了我吃的,现在告诉我,您怎么啦。您有忧愁,一眼就看得出来。我不愿意您有忧愁。何必这样呢?我能干点什么事吗?支使我吧。我不问您的秘密,您不需要对我说,但我毕竟会有用。我可以帮助您,因为我也能帮我父亲。要去送信,到别人家里,一家家去问,找到地址,为人效劳,我能干这个。那么,您可以告诉我,您有什么事,我去对他们说,他们就知道了,一切便安排妥当。支使我吧。”
一个想法掠过马里于斯的脑际。人感到往下掉,还要挑抓到的树枝吗?
他走近荣德雷特家的姑娘。
“你听着……”他对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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