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校对)第3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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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多尔市政府里临时设立了一间野战医院。西穆尔登被抬进一个小房间,隔壁就是安置其他伤兵的大厅。外科军医给西穆尔登缝合了伤口,制止他们俩继续倾吐感情,因为他认为应该让西穆尔登睡觉。郭文呢,也因为打了胜仗而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和操心。剩下了西穆尔登一个人,但他无法入睡,他由于伤口的关系正在发热,同时也因此很兴奋。
他没睡着,然而仿佛也并非醒着。这可能吗?他的梦想变成了实现。西穆尔登向来不相信运气,现在却走运了,他与郭文重逢了。分别时郭文还是个孩子,重逢时他是个男子汉了。他再见到的郭文又高又大,令人生畏,勇猛顽强;他再见到的郭文刚刚打了胜仗,为人民打了胜仗。在旺代,郭文是革命的柱石,而为共和事业造就这根柱石的,正是他西穆尔登。这位胜利者是他昔日的学生。从这个学生年轻的脸上,他看见的正是他西穆尔登的思想在闪闪发光,而这张年轻的脸,将来也许会供奉在共和国的先贤祠里呢。他的门徒,他的思想的弟子现在已是英雄,不久就会举世闻名。西穆尔登仿佛看见自己的灵魂变成了精灵。他刚才亲眼看见郭文怎样打仗,就像喀戎
(2)
看见阿喀琉斯打仗一样。教士与半人半马的精灵之间有着神秘的关系,其实教士本来就是半人半神。
事件的种种巧合,加上伤口发炎不能成眠,使西穆尔登陶醉在一种神秘的感觉之中。一颗年轻的新星正要升起,璀璨夺目,令西穆尔登非常高兴;尤其使他高兴的是,他对这颗新星有着极大的影响。再取得一次他刚刚目睹的这样一场胜利,只消他说一句话,共和政府就会把一个军交给郭文指挥。吃惊地看到一切都那么顺利地获得成功,真叫人再着迷不过了。那个时代,人人都有着军事上的梦想,人人都想提拔一个人为将军。丹东想提拔韦斯特曼,马拉想提拔罗西尼,埃贝尔想提拔龙三,只有罗伯斯庇尔想把这些人统统踢开。“为什么不提拔郭文呢?”西穆尔登心里说道。于是,他开始梦想。他看到了无限的可能性,从一种假设跳到另一种假设,所有障碍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人只要踏上这架阶梯,就再也不会止步,前程无量,起步时只不过是个普通人,爬到阶梯顶上就变成了一颗星。一位大将军,必然是一军之长;一位伟大的统帅,同时也是思想的领袖。西穆尔登梦想郭文成了一位伟大的统帅。梦想进展很快,他仿佛看见郭文已经在海洋上驱逐英国人,在莱茵河上惩罚北方各国的国王,在比利牛斯山打退西班牙,在阿尔卑斯山号召罗马起来造反。西穆尔登是个双重的人,既是一个温和的人,也是一个阴郁的人。现在二者都得到了满足,因为他理想中的人是冷酷无情的人,他看见郭文很出色,就认为他肯定是一个铁腕人物。西穆尔登认为,必须先破坏一切,而后再进行建设。“的确”,他想道,“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郭文一定会“不负众望”——这是当时流行的话。西穆尔登想象郭文正踏碎黑暗,身披光明的铠甲,前额上闪耀着流星的光辉,张开理想的,即正义、理性和进步的巨大翅膀,俨然是一个天使,一个毁灭一切的天使。
正当西穆尔登想象得兴奋不已,几乎心醉神迷的时候,突然通过虚掩的门,听见隔壁大病室里有人说话。他听出了郭文的声音。尽管这么多年天各一方,这声音一直回响在他耳畔,只不过从前是孩子的声音,现在变成了大人的声音。他侧耳倾听。一阵脚步声过后,几个士兵说:
“报告司令,这个人就是向你开枪的那个人。他趁人不注意,爬进了一个地窖里。我们找到了他,听候司令发落。”
接着,西穆尔登听见了郭文与那人之间的对话:
“你受伤了?”
“不算太厉害,可以接受你们枪毙。”
“把这个人安置在一张床上。给他包扎和照料,把他的伤治好。”
“我情愿死。”
“你要活下去。你想以国王的名义杀死我,而我以共和国的名义宽恕你。”
西穆尔登前额上掠过一片阴影,他仿佛突然被惊醒了,阴郁而又沮丧地嘟囔道:
“他显然是个宽大为怀的人。”
六 胸部医好了,心还在流血
面部的刀伤很快就能治好,而这时在某个地方,有一个人的伤势比西穆尔登更严重。就是在遭到枪杀之后,被乞丐泰尔马克在厄布昂帕田庄血泊中救起的那个女人。
米什尔·弗雷夏的伤势,比泰尔马克想象的更危险。她胸部上方的洞和肩胛骨上的洞彼此相通;一颗子弹打碎了她的锁骨,另一颗子弹打穿了她的肩膀。不过肺部没有创伤,还可以医治。按照农民的说法,泰尔马克是位“炼金术士”,就是说懂得一点医道,一点外科术和一点巫术。他把她背回他那兽穴般的居所,安置在他的海藻床上,悉心照料,用神秘的所谓草药为她医伤,居然使她起死回生。
锁骨愈合了,胸部和肩膀的洞都收了口,过了几个星期,受伤的女人痊愈了。
一天早晨,她由泰尔马克搀扶,走出了洞口,坐到树底下晒太阳。她的情况泰尔马克了解甚少。她胸部受了伤,不宜多说话,伤口愈合之前,一直处于半垂危状态,极少讲话。她想说时,泰尔马克总是加以阻止。可是,她有某种根深蒂固的心事,从她的眼神,泰尔马克观察到一种揪心的心事时隐时现忧伤的轨迹。
这天早上她体力不错,几乎可以单独行走了。救死扶伤的医生有如慈父,泰尔马克望着她,心情十分愉快。这位善良的老人脸上露出了微笑,对她说道:
“好啊,咱们挺过来啦,伤口治好啦。”
“心里的还没有。”米什尔说道。
她接着又说:
“那么,他们在什么地方你一点也不知道?”
“谁呀?”泰尔马克问道。
“我的几个孩子。”
“那么”两个字表示了很多层意思,等于说:“既然你不向我提起他们,既然你在我身边这么多天却从不开口谈他们,既然每当我想打破沉默你总是不让我说话,既然你似乎害怕我提起他们,那么关于他们,你一定是没什么可告诉我了。”她在发高烧的时候,在迷糊状态中,在说胡话的时候,经常呼唤她的孩子们,她看得出——即使在迷糊状态中她也注意到,老头儿对她的呼唤不予理会。
实际上,泰尔马克是不知道怎样对她说好。对一位母亲谈她失踪的孩子,实在不容易启齿。再说,他又知道什么呢?什么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一位母亲遭到枪杀,而这位母亲被他在地上发现了,他把她背回来时,她差不多是一具死尸。这具死尸有三个孩子,朗德纳克侯爵枪杀了母亲之后,把三个孩子带走了。他知道的情况就这么多。那三个孩子怎样了?甚至他们是否还活着?他曾打听过,知道那三个孩子有两个是男孩,一个是刚断奶的女孩。别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关于这三个不幸的孩子的命运,他私下也对自己提过一大堆问题,可是一个也回答不上来。他向当地人询问过,他们只是摇摇头。朗德纳克先生是一个谁都不愿意谈起的人。
谁也不愿意谈起朗德纳克,谁也不愿意与泰尔马克交谈。对这两个人,农民们都抱有某种怀疑。他们不喜欢泰尔马克。揩门汉泰尔马克,是一个令人不安的人物。他为什么经常望着天空?那样一连好几个钟头一动不动,他到底在干什么?在考虑什么?他这个人的确古怪。在这个战火连天,兵荒马乱,遍地燃烧的地区,所有人只有一个任务,就是破坏,所有人只有一件工作,就是屠杀;在这里是看谁能烧掉一座房子,杀掉一家人,屠杀一队哨兵,劫掠一座村庄;在这里大家所想的是如何互设埋伏,如何把对方引进陷阱,如何相互杀戮。可是这个孤独的人,却陶醉在大自然之中,沉浸在万物的无比宁静之中,采集花草、植物,只对花草、飞鸟和星辰感兴趣,这样一个人显然是个危险人物。他明显丧失了理智,从来不躲在树丛后面袭击别人,也从来不对任何人放枪。因此,周围的人都对他产生了某种恐惧。
“这人是个疯子。”过路的人评价道。
泰尔马克何止是个孤独的人,他是一个人人躲避的人。
没有人问他问题,也很少有人回答他的问题。所以他想打听什么消息,也很难打听到。战争扩大到了其他地方,人们到远处打仗去了,朗德纳克侯爵从地平线上消失了。以泰尔马克当时的思想状态而言,仗不打到他头上来,他是不会注意正在打仗的。
听到“我的几个孩子”这句话,泰尔马克脸上的微笑消失了,而那位母亲又想起心事来了。这个灵魂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仿佛跃进了深渊之中。突然她盯住泰尔马克,用几乎愤怒的声音又嚷道:
“我的几个孩子!”
泰尔马克像犯了过失似的低下了头。
他又想起了那位朗德纳克侯爵,侯爵无疑不会想到他,甚至很可能不知道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明白事实是这样,心里想道:“一个贵族老爷,处在危险之中他认得你,一旦脱离危险,他就再也不认识你啦。”
于是他问自己:“那么,我为什么要救那个贵族老爷呢?”
他自己回答道:“因为他是一个人。”
想到这里他考虑了片刻,然后又问自己:“我确信这一点吗?”
于是,他又一次重复了那句痛心的话:“要是我早知道是这样!”
这件事使他心情非常沉重。从自己的行为之中,他似乎看到一个谜。他痛苦地思考着。善行也可能是恶行。搭救了狼就等于坑害了羊。医好兀鹰的翅膀就等于放纵它的利爪。
他觉得自己的确有罪。这位母亲无意识地发怒是有道理的。
然而,他毕竟救了这位母亲,这减轻了他为救了侯爵而产生的后悔。
可是,那几个孩子呢?
母亲也在这样想。两个人同时这样想着,虽然都没有讲出来,但在冥冥的心事之中,也许已经想到一块了。
她的目光阴沉沉的,她又一次盯住泰尔马克。
“可是,事情不能是这样子。”她说。
“嘘!”泰尔马克把一个手指压在嘴唇上,叫她别说话。
她却接着说:
“你不该救了我,现在我怨恨你。我宁愿死了,因为我肯定那样能看见他们,会知道他们在哪儿。他们看不见我,但我在他们身边。死人应能保佑活人。”
泰尔马克抓住她的手腕子,摸摸她的脉搏。
“冷静下来吧,你又要发烧了。”
她几乎恶狠狠地问他:
“我什么时候能离开?”
“离开?”
“是呀,就是走。”
“你要是不理智,永远都不能离开;理智的话,明天就可以。”
“你说的理智是什么意思?”
“就是相信上帝。”
“上帝!他把我的孩子弄到哪儿去了?”
她仿佛精神失常了,声音变得很柔和。
“你知道我不能这样待下去。”她说,“你不曾有过孩子,我有孩子。这就是你我的区别。对一件事情你连概念都没有,就无从做出判断。你没有过孩子,不是吗?”
“是的。”泰尔马克答道。
“我嘛,除了几个孩子一无所有。没有了他们,我还能活吗?我希望有人告诉我,为什么我几个孩子不见了?我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因为我想不明白。他们杀死了我丈夫,他们枪杀了我,那也一样,我还是想不明白。”
“好了,”泰尔马克说,“瞧你又要发烧了,别说了。”
她注视他一会儿,不再说话了。
从这天起,她就不再说话了。
她比泰尔马克所希望的还听话,常常呆呆地蹲在那棵古树下,一蹲就是几个钟头,她在想心事,但一声不响。对于那些经受过巨大痛苦的可怕打击的简单心灵来讲,沉默是一个避难所。她似乎不再想弄明白什么了。到了一定程度,绝望的人对绝望就无动于衷了。
泰尔马克观察着她,心情很不平静。面对这样的痛苦,这位老人不禁像女人一样想道:“唉!是的,她的嘴巴没有说话,可是她的眼睛在说话。我看得很清楚,她脑子里一直转着一个念头。曾经是母亲,现在不是了!曾经是哺乳的母亲,现在不是了!她怎能甘心。她想念前不久她还喂奶的那个小不点儿。她想念她的小不点儿,想念她的小不点儿,想念她的小不点儿!是啊,感觉到一张红红的小嘴吸吮着你体内的灵魂,用你的生命去造就她的生命,那该多么美好啊!”
他也保持着沉默,他明白面对如此的沮丧,言语是无能为力的。沉默地抱着一个固定的念头是可怕的。怎样让一位抱着固定念头的母亲听从理智呢?母性是听不进道理的,与她争论无济于事。母亲之所以崇高,就在于她类似一头母兽。母性的本能就是神圣的兽性。母亲不再是女人,而是母兽。
孩子是幼兽。
因此,母亲身上有低于理性、也有高于理性的东西。母亲有着敏锐的感觉。她的心里有包容天地万物博大而神秘的意志,这意志引导着她。她既盲目又洞察一切。
现在泰尔马克想让这个不幸的女人说话了,但没有成功。有一次他对她说:
“可惜我老啦,走不动了。一段路没走完,我就会累得筋疲力尽。走上一刻钟,这两条腿就抬不动了,就不得不停下来。不然我可以陪你走。不过,我不能陪你走,说不定也是件好事。我对你不会有帮助,反而会给你招来危险。这个地方的人还能容忍我,到了别的地方,蓝军会怀疑我是农民,农民又会怀疑我是巫师。”
他等待她做出反应。她连眼皮都没抬。
一个固定的念头最终不是使人发疯,就会使人做出某种英勇举动。可是,一个可怜的乡下女人能做什么英勇举动呢?根本谈不上。她能够做的是母亲,别的都谈不上。她一天比一天更深地陷入她的心事之中。泰尔马克观察着她。
他设法找点事让她做,给她搞来了针线和一枚顶针。使这个可怜的乞丐感到高兴的是,她真的开始缝起来了。她还想心事,但也干活儿,这是康复的征兆。她的体力渐渐恢复,她缝补自己的内衣、外衣和鞋子,但她依旧两眼无神。她一边缝补,一边哼一些不知名的小调。她也常常念叨一些名字,可能是孩子们的名字,但声音低,泰尔马克听不清楚。有时她停下来,听鸟儿鸣啁,似乎鸟儿会给她带来什么消息。她还观察天气。嘴唇嚅动着,在低声说着什么。她缝了一个口袋,装了一袋栗子。一天早晨,泰尔马克看见她往外走,两眼漫无目标地望着深山老林里。
“你去哪儿?”泰尔马克问道。
“我去找他们。”
他并没有试图挽留她。
七 真理的两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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