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校对)第3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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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战打来打去打了几个星期,富热尔地区尽流传着有关两个人的传闻,这两个人相互对立,尽管为同一个事业,为伟大的革命战争并肩战斗着。
野蛮的旺代战争还在进行,但旺代军方面连连失利。尤其在伊勒-维莱纳省,那位年轻的司令抓住战机,在多尔以勇对勇,用一千五百爱国之师,打败了六千之众的保王军队。这样一来,叛乱虽不能说已经扑灭,但至少是势头大减,大大地受到了钳制。那次胜利之后又打了几个漂亮胜仗,这一连串的胜利产生了一种新的形势。
战局已经改观,但突然出现了一种不寻常的复杂情况。
在旺代的这个地区,共和势力占了上风,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是,是哪一派共和势力呢?在初步奠定的胜局中,出现了两种形式的共和势力:一种恐怖的共和势力,一种宽容的共和势力。前者主张严酷制胜,后者主张温和制胜。二者哪一个将占上风呢?这两种方式,宽容妥协的方式和铁面无情的方式,由两个人分别代表,而这两个人各有各的影响和权威,一个是军事指挥官,一个是特派员,这两个人谁将占上风呢?这两个人之中,那位特派员有着令人生畏的后盾。他来的时候,带着巴黎公社给桑特尔兵团的咄咄逼人的命令:“不得宽容,不得饶恕!”为了使一切服从他的权威,他还带着国民公会的法令:“凡放走或帮助被俘叛军将领逃跑者,一律处以死刑。”救国委员会更授予他全权,并且命令所有官兵都必须服从这位特派员,这纸命令是由罗伯斯庇尔、丹东和马拉签署的。两个之中的另外一个,那个军人,只有一种力量——怜悯。
他只有臂膀是打击敌人用的,他的心是用来宽恕敌人的。作为胜利者,他觉得自己有权宽恕战败者。
这样,两个人之间便存在了潜在的深刻冲突。他们两个人踏在不同的云头上,两个人都在为平定叛乱而战斗,两个人各自掌握着自己的霹雳,一个是胜利,一个是恐怖。
在整个林区,人们谈的尽是他们俩。使四面八方投向他们的目光尤其显得焦虑不安的是,这两个人完全对立,但同时又是紧密相连的。这两个对头是一对朋友。一种从未有过的高尚而深厚的同情,使两颗心彼此接近。性情粗暴的那位,救过性情宽厚的这位的命,他脸上现在还留着那条刀痕。这两个人一个代表死亡,一个代表生命;一个是恐怖的根源,一个是和平的根源。两个人彼此热爱。问题好生奇怪。请想象一下慈悲为怀的俄瑞斯忒斯和铁面无情的皮拉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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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请想象一下奥尔缪斯的兄弟利曼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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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
值得补充的是,这两个之中被大家称为“凶恶”的那一个,同时也是最富有博爱精神的人。他包扎伤员,照顾病号,日日夜夜经常在急救所和医院里度过,见到打赤脚的孩子非常同情,把一切都给予穷人,自己一无所有。打起仗来,他勇往直前,身先士卒,哪里战斗激烈去哪里;他是有武装的,因为他腰带上挂着一把军刀,两支手枪;他又是没有武装的,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他拔出军刀或摸过手枪。他冒着子弹上,不见他反击。人们说他曾经是教士。
这两个人,一个是郭文,一个是西穆尔登。
这两个人之间存在着友谊,但他们各自奉行的原则之间却存在仇恨。这好比一颗心被劈成两半,一人分一半。事实上,郭文接受了西穆尔登的心的一半,不过是温和的那一半。可以说郭文是拿了半颗白色的心,西穆尔登留下的那一半可以说是黑色的。这样,亲密之中便产生了不和。这场暗中的战争不可避免地要公开爆发。一天早晨这场战争打响了。
西穆尔登问郭文:
“目前形势如何?”
郭文回答:
“你和我了解得一样清楚。我把朗德纳克匪帮打得七零八落,现在跟在他身边的没有几个人了。哼,他退缩到富热尔森林里去啦。再过一星期,他就要被围困。”
“再过半个月呢?”
“他就要当俘虏。”
“然后呢?”
“你看过我的告示吗?”
“看过。怎么样?”
“他将被枪毙。”
“还这么宽大。应该送他上断头台。”
“我嘛,”郭文说,“我是主张按军法处死他。”
“我呢,”西穆尔登反驳道,“我主张按革命的办法处死他。”
他逼视着郭文,问道:
“你为什么放走圣马克-勒布朗修道院的那些修女?”
“我不对女人打仗。”郭文答道。
“这些女人仇恨人民。在仇恨方面,一个女人抵得上十个男人。在卢维涅抓到的那样狂热的老教士,你为什么拒绝把他们送上革命法庭?”
“我不对老年人打仗。”
“一个老教士比一个年轻教士更坏。由白头发的人鼓动的叛乱特别危险。人们都信赖有皱纹的人。不要错误地去怜悯,郭文。杀国王的人才是解放者。用眼睛死死盯住圣殿的钟楼吧。”
“圣殿的钟楼!我想把王太子从里面放出来呢。我不对小孩子打仗。”
西穆尔登的目光变得严厉了。
“郭文你要知道,必须对女人打仗,如果这女人名叫玛丽-安托瓦内特的话;必须对老年人打仗,如果这老头名叫教皇庇护六世的话;必须对小孩子打仗,如果这小孩子名叫路易·加佩的话。”
“恩师,我不是政治家。”
“当心不要做一个危险人物。在攻打科塞要塞时,叛乱分子让·特雷东已经走投无路,要完蛋了,一个人举着军刀向你的整个部队冲过来,而你却喊道:‘队伍往两边闪开,让他过去。’你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不能让一千五百人去杀一个人。”
“在阿斯迪耶村的小石园里,那个旺代兵约瑟夫·贝兹耶受了伤,在地上爬,你的士兵要杀死他,你却高喊:‘继续前进,这事由我来解决。’随即你朝天放了一枪。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我们不能杀死一个已经倒在地上的人。”
“你错啦。上面提到的两个人,现在都成了叛军头子:约瑟夫·贝兹耶就是外号‘小胡子’的;让·特雷东就是外号‘银腿’的。你救了这两个人,就是使共和国多了两个敌人。”
“其实我是想为共和国多争取一些朋友,而不是想给它多树敌人。”
“在朗德昂打了胜仗之后,你为什么没有下令枪毙你所俘获的三百名农民军?”
“因为朋桑宽大过俘获的共和军,我希望让人家说共和军也宽大保王军俘虏。”
“那么,假如你抓到了朗德纳克,你也会宽大他吗?”
“不会。”
“为什么?既然你已经宽大过三百名农民军?”
“农民是无知的;朗德纳克知道他的所作所为。”
“可是,朗德纳克是你的亲属啊。”
“法兰西才是最亲的。”
“朗德纳克是个老年人。”
“朗德纳克不是同胞。朗德纳克没有年龄。朗德纳克召唤英国人进来。朗德纳克就是入侵。朗德纳克是祖国的敌人。朗德纳克和我之间斗争的结局,不是他死我活,就是我死他活。”
“郭文,记住这句话。”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一阵沉默。两个人互相对视着。
郭文又说道:
“我们正经历的1793年,将以一个流血的年头载入史册。”
“当心,”西穆尔登嚷起来,“存在种种可怕的责任。不要责怪不该责怪的人。从什么时候开始疾病成了医生的过失?不错,这个不寻常的年头的特点就是没有仁慈可讲。为什么?因为这是一个伟大的革命年头。我们正经历的这个年头是革命的象征。革命有一个敌人,就是旧世界;革命对旧世界就要冷酷无情,正如外科医生也有一个敌人,就是毒疮,外科医生对毒疮也必须冷酷无情。革命就是要消灭国王来铲除君主制,消灭贵族来铲除贵族阶级,消灭军人来铲除专制主义,消灭僧侣来铲除迷信,消灭法官来铲除野蛮,总而言之,就是要消灭暴君来铲除暴政。这个手术是可怕的,革命会稳练地将它完成。至于要舍弃多少健康的肌肉,请去问布尔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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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怎么想的吧。哪有肿瘤要切除而不流血?火灾发生时不拆除部分房屋哪能将火扑灭?这些必须做的事情是可怕的,但它们本身就是成功的条件。一个外科医生像一个屠夫;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看上去像个刽子手。革命就是要为不可避免的事业做出牺牲。革命要砍杀破坏,但它救世救民。怎么!你居然要求革命赦免害人虫!你居然希望革命宽大凶狠毒辣的恶人!革命才不会听你那一套呢。它抓住过去,一定要把过去扫除。它要在文明身上切开一个很深的口子,从这个口子里就会产生人类的健康。你痛苦吗?一定会痛苦。这会持续多长时间?持续手术所需要的时间。而后你就生龙活虎了。革命就是为世界开刀,所以就有这大流血的1793年。”
“外科医生是心平气和的,”郭文说,“而我所看到的人都很强暴。”
“革命就是需要强暴的人来推动它,”西穆尔登反驳道,“它不要一双发抖的手,而只信赖铁石心肠的人。丹东是令人生畏的,罗伯斯庇尔是不屈不挠的,圣茹斯特是死不回头的,马拉是铁面无情的。注意,郭文。这几个名字是不可缺少的。对我们来讲,它们抵得上好几个军。它们使欧洲发抖。”
“可能也会使未来发抖吧。”郭文道。
他停了停,又接着说:
“其实,恩师,你搞错了,我并不指责任何人。在我看来,真正的革命观点就是无所谓责任问题。没有人是无辜的,也没有人是有罪的。路易十六是一只扔进狮子群里的羊。他想溜,想逃跑,试图自卫,可能的话他会咬人。但是,并非谁想成为狮子就能成为狮子的。他这些没有行动的愿望都被看成是罪行了。这只愤怒的羊露出了牙齿。‘卖国贼!’狮子们怒斥。于是,他们把它吃掉了。吃完之后,他们互相残杀起来。”
“羊是动物。”
“那么狮子是什么呢?”
这一反问使西穆尔登思考了片刻。他抬起头来说道:“这些狮子是意识。这些狮子是观念。这些狮子是原则。”
“它们造成恐怖。”
“有一天,革命将证明恐怖是正确的。”
“只怕恐怖会招致对革命的中伤。”
郭文又说:
“自由、平等、博爱,这些是和平与和谐的信条。为什么要使它们显得吓人呢?我们希望什么呢?我们希望争取各国人民组成世界共和国。那么,我们就不应当使他们感到害怕。恐吓有什么用呢?恐吓不能吸引各国人民,正如稻草人不能引诱鸟雀一样。不要为了做好事而做坏事。推翻王位不是为了保留断头台。杀死国王,让民族生存。打掉王冠,不砍脑袋。革命是和谐,不是恐怖。残酷无情的人很难接受温和的思想。我认为‘宽恕’是人类语言中最美好的字眼。我只在有生命危险时,才愿意流血。尽管如此,我只懂打仗,只不过是一名士兵。但是,如果人们不能宽恕,那么就根本不值得去争取胜利。让我们在战斗中是敌人的敌人,而胜利之后成为敌人的兄弟吧。”
“当心,”西穆尔登第三次这样说道,“郭文,你对于我比儿子还亲,你要当心!”他现出沉思的样子补充道:
“在现在这样的时候,怜悯可能成为背叛的一种方式。”
大家听见这两个人的交谈,仿佛是听见剑和斧的对话。
八 痛苦
这时,母亲正寻找她的孩子。
她只顾朝前走。她是怎样生活的?真没法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没日没夜地走,沿途乞讨,以野草充饥,在地上睡觉,在露天里,在星空下,在灌木丛里,有时还要在雨中和北风里过夜。
她一个村庄一个村庄,一个田庄一个田庄地流浪,到处打听,常常停在人家门口。她的衣衫已破得不像样子,有些人家善待她,有些人家轰走她。没有地方可栖身时,她就钻进树林子。
这个地区她又不熟悉,除了西瓜尼亚和阿泽教区,其他地方她都一无所知。她没有行进的路线,经常走回头路,走已经走过的路,走冤枉路。她有时顺着石板大路走,有时循着马车压过的印痕走,有时沿着林间小径走。这样漫无目的地流浪,身上的衣服都穿破了。起初还有鞋子穿,后来就打赤脚走,再后来就拖着一双血迹斑斑的脚走。
她穿过火线,穿过枪林弹雨,但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躲避,一心寻找她的几个孩子。所有人都参加了叛乱,再也没有警察,再也没有镇长,再也没有政府机关。她只与过往行人打交道。
她与他们交谈,问他们:
“你在什么地方见过三个小孩吗?”
行人抬头望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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