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校对)第3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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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辆童车被遗忘在灰尘里好多年了,与天才们的著作和圣贤们的雕像做伴。那可能是郭文小时候玩的一件玩具。
胖子阿兰用手里的小绳子当鞭子,甩得呼呼响。他显得很自豪。就像那些发明家。发现不了美洲大陆,发现一辆小车子也好嘛。人皆如此。
可是不得不几个人一起玩。勒内-让想拉车,乔治特想坐车。
乔治特试着坐上去。勒内-让当马,胖子阿兰当车夫。可是车夫不会赶车,需要马教他。
勒内-让对胖子阿兰喊道:
“叫:‘吁!’”
“吁!”胖子阿兰重复道。
车子翻了,乔治特滚了下来。几个小天使大喊大叫。乔治特大喊大叫。
叫完了乔治特似乎想哭。
“小妹妹,”勒内-让说,“你太大了。”
“我大。”乔治特说。
听说自己大,她不再因为摔下来而想哭了。
窗户下面的窗台很宽。荆棘丛生的高地上的尘土被风刮过来,积聚在上面,雨水使那些尘土变成了泥土。风又刮过来一些种子,于是在那层浅浅的泥土上生长出了一株树莓。这是一种多年生树莓,当地人称为“狐椹”。正值8月,树莓上结满了莓子,有一根枝丫伸进了窗户里,几乎垂到地面。
胖子阿兰发现了细绳子,发现了小车子,又发现了这株树莓。他走过去。
他摘了一颗莓子吃了。
“我饿了。”勒内-让说。
乔治特用双手和双膝很快爬过来。
他们三个人把枝上的莓子全摘下来吃了。他们挺满足,但全都成了花脸,全都被莓子汁弄得红红的。这三个小天使终于变成了小农牧神。这无疑会使但丁反感,但会令维吉尔着迷。三个小家伙哈哈大笑着。
树莓不时刺他们的手指。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要付出代价的。
乔治特向勒内-让伸着一个流血的手指,说:
“刺。”
胖子阿兰也挨了刺,怀疑地打量着那枝树莓说:“这是条虫虫。”
“不是虫虫,”勒内-让说,“是根棍子。”
“一根棍子,一个坏东西。”胖子阿兰又说。乔治特这回又想哭,却笑了起来。

勒内-让也许嫉妒弟弟胖子阿兰接二连三的发现,设想了一个伟大的计划。好一阵子以来,他在摘莓子时,就不顾手指被刺,常常转过眼睛打量那张斜面书桌。斜面书桌安装在一个支轴上,像座纪念碑孤零零地立在图书室当间。就是在那张书桌上,陈列着那本著名的《圣巴托罗缪》。
那部四开本书的确精美珍贵。这部《圣巴托罗缪》,是在科洛涅出版的,出版商就是出版1682年版《圣经》的有名的布娄,拉丁文叫作赛修斯。这本书是盒式印刷机印刷,用牛筋装订的。它不是用荷兰纸印的,而是用伊德里斯
(2)
十分赞美的漂亮的阿拉伯纸。这种纸用丝和棉制成,永远洁白。书壳是烫金的皮革,搭扣是银的;衬页是巴黎纸商发誓说只能在圣马都兰买得到,别的地方绝对买不到的那种羊皮纸。书里有许多版画和铜版画插图,还有许多国家的地图;卷首印有印刷商、纸商和书商对1635年法令的抗议书,那项法令规定对“皮革、啤酒、叉蹄动物、海鱼和纸张”征税。里封背面印有致格吕菲乌斯家族的献词;格吕菲乌斯家族在里昂,就像埃尔泽菲尔家族在阿姆斯特丹一样受人尊重。这一切使这本书非常有名,其珍贵程度堪与莫斯科的《使徒信经》媲美。
这本书很精美,所以勒内-让老转头看它,也许看得太多。书是推开的,翻开的那一页正好是一幅很大的铜版画,画的是圣巴托罗缪,手臂上搭着他自己的皮。这幅版画从低矮的位置也望得见。莓子吃完之后,勒内-让就以非常热爱的目光望着它,乔治特顺着哥哥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了版画,说:“像。”
这句话似乎使勒内-让下了决心。当着惊愕不已的胖子阿兰的面,做了一件异乎寻常的举动。
图书室的一个角落里有把椅子。勒内-让走过去,抓住它,一个人把它拖到了斜面书桌前面,使它紧靠书桌,然后爬上去,双手撑在那本书上。
爬了这么高,他觉得必须显示自己了不起,便从上角抓住那图像,小心翼翼地把它撕下来。他歪斜地把圣巴托罗缪的像撕了下来,不过这不能责怪他。图像的左半边,即这位古代伪福音书著者的一只眼睛和部分光环,还留在书里。勒内-让把这位圣徒的另外半边连同他的皮递给乔治特。乔治特把圣徒接在手里,说:
“嬷嬷猫。”
“还有我呢!”胖子阿兰嚷道。
撕下了头一页,就像流了第一滴血,大屠杀就一发不可收拾。
勒内-让翻过一页,圣徒后面是评注者庞托努斯。勒内-让撕下庞托努斯递给胖子阿兰。
然后,乔治特把一大张撕成了两小张,接着把两小张撕成了四小张。因此,历史可以记载:圣巴托罗缪在亚美尼亚被剥皮之后,又在布列塔尼遭到肢解。

肢解完毕之后,乔治特将双手向勒内-让一伸,说:“还要!”
圣徒和评注者之后,是注释者们面目狰狞的图像。头一张是加万图斯,勒内-让把他撕下来,递给乔治特。
圣巴托罗缪的所有注释者无一幸免。
给予能使人产生优越感。勒内-让自己什么也没留下。胖子阿兰和乔治特眼巴巴仰望着他,这就足够了;两个观众如此崇拜他,使他满足了。
勒内-让取之不尽又慷慨大方,把法布里西奥·皮尼特利递给胖子阿兰,把斯提尔廷神父交给乔治特,又把阿尔封斯·道斯塔交给胖子阿兰,把《科内留斯制伏拉彼得》交给乔治特;胖子阿兰得到了亨利·阿孟,乔治特得到了罗贝提神父,外加这位神父1619年出生的杜埃城的一幅风景画。胖子阿兰接过纸商们的抗议书,乔治特收到致格吕菲乌斯家族的献词。还有地图,勒内-让也一张张分给了他们,把埃塞俄比亚给了胖子阿兰,把利考尼亚给了乔治特。分发完毕,他便把书推到地上。
这是一个挺吓人的时刻。胖子阿兰和乔治特怀着又喜又惊又怕的心情,望着勒内-让皱起眉头,挺直小腿,攥紧拳头,把那本厚厚的四开本书从斜面书桌上推下来。一本庄严的著作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这是可悲的。那本沉重的书被推离了桌面,在桌子边缘悬挂片刻,迟疑一下,晃了晃然后跌落下来,摔得破的破,皱的皱,裂的裂,书壳也脱落了,搭扣也全散了,可怜巴巴地躺在地板上。幸而没有砸在两个孩子头上。
他们没有被砸着,而是欣喜莫名。并非所有征服者的冒险行动,都能得到这样好的结局。
像所有荣耀的事情一样,那书落地时发出巨响,扬起一片灰尘。
把书推到了地上,勒内-让才从椅子上下来。
一阵沉默和恐惧,胜利令人心惊胆战。三个孩子手拉手,站得远远的,看着那本摔散的书。
沉思了片刻之后,胖子阿兰毅然走过去,向它踢了一脚。
那本书完蛋了,但破坏的欲望还未消失。勒内-让上去踢一脚,乔治特也踢一脚,但她自己跌倒了,坐在地板上,便干脆利用这个机会,向《圣巴托罗缪》扑过去。书的诱惑力消失了。勒内-让冲过去,胖子阿兰也冲过去。他们兴奋地、疯狂地、得意地、无情地撕掉一幅幅插图,扯下一张张书页,拽掉书签带,抠破书壳,揭掉烫金的皮子,拔下银角钉子,抓烂羊皮纸,扯碎庄严的文字;他们手、指甲和牙齿并用,直干得满脸通红。三个小天使咧嘴笑着,凶猛地扑向那位手无寸铁的福音书著者。
他们灭掉了亚美尼亚、犹太,灭掉了圣徒巴托罗缪的遗骨埋葬地贝内旺,消灭了可能与巴托罗缪是同一个人的纳塔纳埃尔,消灭了宣布巴托罗缪-纳塔纳埃尔福音书为伪福音书的教皇热拉斯,毁掉了所有图画,所有地图,他们专心致志地从事着对这本古书的无情毁坏,连一只老鼠从旁边经过都没注意。
这是一场毁灭。
把历史、传说、科学、真假奇迹、教堂拉丁文、迷信、宗教狂热、神秘主义等扯成碎片,把整个宗教从头到尾撕毁,这是三个巨人才能完成的工作,三个孩子居然也干得了。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在忙碌中过去了,但他们终于大功告成,《圣巴托罗缪》已经荡然无存。
一切干完了,最后一页被扯了下来,最后一幅插图被扔在地上,整本书只剩光秃秃的壳子上残留着片断的文字和图画,勒内-让这才直起腰,站起来,望着遍地狼藉的碎纸片,拍拍双手。
胖子阿兰拍拍双手。
乔治特从地上捡起一页纸,站起来,靠在高及她的下巴的窗台上,对着窗外,把大张的纸撕成碎片。
勒内-让和胖子阿兰见了,也照样做。他们把书页捡起来,撕碎,再捡,再撕,像乔治特一样对着窗户外面撕;一页一页,被这些小手指狠狠地撕成碎片,几乎整本古书全随风飘走了。乔治特现出沉思的样子,望着这些白色的纸蝶随风飘散,叫道:
“蝴蝶。”
屠杀以碎片消失在蓝天中而结束。

这就是圣巴托罗缪第二次被处死的情形,他头一次做殉道者是在公元49年。
这时天近黄昏,越趋炎热,温暖的空气使人昏昏欲睡,乔治特已是双眼蒙眬。勒内-让走到自己的摇篮边,把做褥垫的草袋子拽出来,一直拖到窗户底下,往上面一躺说:“我们睡觉吧。”胖子阿兰将脑袋枕在勒内-让身上,乔治特将脑袋枕在胖子阿兰身上。三个小坏蛋睡着了。
和煦的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山沟里和山丘上野花馥郁的芬芳,随着舒徐的晚风送进房间。宇宙一片静谧,慈悲为怀,夕照煌煌,万籁寂寂,天上人间洋溢着爱。夕阳的斜晖爱抚着万物,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感觉到大自然无比的祥瑞所释放的和谐。无限的宇宙中蕴涵着母爱,造物主是充盈于宇宙的奇迹,他的慈爱更使他博大无比。在生物可怕的斗争中,仿佛总是有一个无形的人,在采取种种防范措施,保护弱者,抵御强者。这是美好的。光辉和慈悲相得益彰。光和影在草地和河流上移动,朦朦胧胧难以形容的景物,闪烁着美丽的波光。袅袅炊烟升入云端,仿佛幻想渐入梦境。许多鸟儿在拉杜格上空盘旋;燕子隔窗往里窥探,似乎想看看孩子们是否睡得香甜。几个孩子亲切地挤在一起,一动不动,半裸着身体,姿势颇像小爱神。他们可爱、纯洁,三个人加起来还不到九岁;他们梦见自己正在天堂里,这梦反映在他们的嘴唇上,形成隐约的微笑,也许上帝正在对他们耳语呢;他们是人类的所有语言都称为弱者和受祝福的人,是值得爱怜的天真无邪的人。一切静悄悄的,仿佛他们幼小的胸膛发出的呼吸系之于整个宇宙,天地万物都在谛听,树叶停止了沙沙作响,野草停止了瑟瑟抖动,连星光熠熠的辽阔夜空似乎也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这三个卑微的小天使的睡眠。整个大自然无比尊重这三个微不足道的孩子,崇高的境界莫过于此。
太阳就要沉没,几乎坠到了地平线上。蓦地,在这深沉的寂静中,森林里飞出一道闪光,接着一声巨响。有人放了一炮。回声使这一声炮响化成一片隆隆声。这隆隆声在一座座山丘间回荡,震天动地。乔治特被惊醒了。
她略略抬起头,竖起一个小手指说:
“嘭!”
回声消失了,一切复归寂静,乔治特重新把头枕在胖子阿兰身上,又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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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572年法国基督教新教胡格诺派惨遭毒杀的事件。但这里是借用,讲的是题为《圣巴托罗缪》的一本书被孩子们撕毁。
(2)
12世纪著名的阿拉伯地理学家。
第四章 母亲
一 死神经过
这天傍晚,我们前面说过的那位几乎是盲目赶路的母亲,已经走了一整天。其实她每天都是这样,只顾朝前走,从来不停歇。她疲劳不堪时随便在哪个角落里睡一会儿,那根本不能称为休息,正如她像鸟儿啄食般这里那里弄点吃的东西,那根本不能称为食物一样。她吃的那点东西和睡的那点觉,仅仅使她不至于倒下去死掉。
昨天夜晚,她是在一间废弃的谷仓里度过的。她在一片荒地里发现四堵墙,一扇敞开的门,残留的屋顶下有一点干草,她就睡在那屋顶之下的干草上,感觉到耗子在干草底下乱钻,透过屋顶看得见天上出现一颗颗星星。她睡了几个钟头,半夜里醒来了,便重新上路;争取在白天最炎热的时候之前,尽可能多赶点路。对于在夏天徒步旅行的人来讲,午夜比正午赶路轻松一些。
她尽可能按照沃道特那个农民简单告诉她的路线走,尽可能朝西走。谁如果跟随在她身边,一定会听见她不停地念叨着:“拉杜格。”现在她只知道这个名字了,还有她三个孩子的名字。
她一边走一边想。她想到自己经历的遭遇,想到自己所受的苦难,想到自己忍受的一切,想到所遇到的人和事,所遇到的侮辱,想到为了一个歇脚之处,为了一块面包,甚至为了求人家给她指路,她不得不接受别人提出的条件,不得不屈从人家提出的交易。一个山穷水尽的女人,比一个山穷水尽的男人更不幸,因为女人是取乐的工具。多么可怕的流浪!不过,她什么也不在乎,只要能找到她的孩子。
这天她首先遇到的,是路旁的一个村庄。天刚透亮,一切还沉浸在夜色之中,然而村子里有几家临街的门已经半打开,一些好奇的人从窗子里探出头来。村民们像一窝被搅扰的蜂一样骚动不安。产生这不安的原因,是大家听到车轮的辘辘声和铁链的叮当声。
教堂前面的广场上,一群人惊愕地翘首望着什么东西下了一座山丘,正向村子这边走来。那是一辆四轮车,由五匹用铁链子套的马拉着。车上装着一堆东西,看去像一根木架,中间有一个说不出形状的东西,上面盖了一块苫布,好像一块裹尸布。有十个骑马的人在车子前面开路,另外有十个殿后。这些人全都头戴三角帽,肩膀上头挺出一个尖尖的东西,那似乎是没插进刀鞘的军刀。整个一行前进得很慢,地平线上清晰地现出他们黑黢黢的剪影。好像马车是黑色的,马是黑色的,马背上的人也是黑色的。他们身后泛出了灰白的曙光。
一行人进了村,朝广场走过来了。
在车子下坡的这段时间,天微微亮了点儿,可以清晰地看见那队人马了,就像一队行进的幽灵,因为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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