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校对)第5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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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救三个孩子。
现在我们打算怎样处置这个人呢?
杀头。
那么,这个人所救的三个孩子是他自己的孩子吗?不是;是他的家族的孩子吗?不是;是他那个阶级的孩子吗,也不是。为了偶然遇到的可怜的三个孩子,为了三个不认识的弃儿,为了三个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子,这位贵族,这位亲王,这位老者,本来已经获救,已经自由,已经胜利(因为逃脱也是一种胜利),却冒着一切危险,不惜一切代价,不顾一切牺牲,高傲地救出了三个孩子,同时交出了自己的脑袋,交出了那个此前令人恐怖,如今令人敬畏的脑袋。
我们怎么办呢?
接受这个脑袋。
朗德纳克侯爵可以在别人和自己的生命之间做出选择;在这次庄严的选择中,他为自己选择了死亡。
我们就要让他死。
我们就要杀他的头。
英雄主义得到如此的报偿!
用野蛮行为报答慷慨行为!
使革命显得如此低下!
岂不是贬低共和国吗!
那个抱着成见和奴役制度不放的人突然转变了,突然回到了人道的立场,而他们,这些致力于自由,致力于解放的人,却仍然抱住内战、流血、骨肉相残的陈规陋习!
宽容、舍生取义、赎罪、自我牺牲等等高尚而神圣的准则,对那些为错误而战的士兵存在,对那些为真理而战的士兵却不存在!
怎么!不能高尚地进行斗争!甘心在这场斗争中失败,本来是强者都变成了弱者,本来是胜利者却变成了杀人凶手,这岂不会授人以柄,说君主制方面有人搭救儿童,而共和制方面却有人残杀老头儿?
这位伟大的军人,这位八十岁的壮士,这位手无寸铁的战士,不是被俘获的,而是被劫持的,是在做好事时被抓住的,是在他自己的允许下被捆绑的,他的额头上还有他的崇高的献身行动所流的汗水呢,人们都看到他一级一级登上断头台,就像一级一级登上神坛!人们将把这个人的头按在铡刀之下,而那三个获救的小天使的灵魂将在他周围飞翔,为他求情!面对这种有损于刽子手名誉的极刑,人们将看到这个人脸上浮着微笑,而共和国却禁不住脸红!
而这一切将在身为司令的郭文面前完成!
他能够阻止这件事情,却袖手旁观!他将满足于顺从那个傲慢无礼的通知:“这一切与你无关!”他不会去想在这种情况下放弃职权就是同谋!他也不会意识到,在这样一个重大的行动中,行动者和听之任之者相比较,听之任之者更坏,因为他是懦夫!
可是,他不是保证过要处死这个人的吗?他郭文本是个宽容的人,他不是宣布过,朗德纳克不属于宽容之列,他将把朗德纳克交给西穆尔登吗?
这个头是他欠下的,他把它交出去,这就万事大吉了。
可是,这还是同一个头吗?
迄今为止,郭文在朗德纳克身上看到的,只是一个野蛮的斗士,一个屠杀战俘的刽子手,一个君主制和封建制的狂热卫道士,一个在战争中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一个嗜血成性的家伙。对这个人,郭文毫无所惧;对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郭文将杀了他;对这个冷酷无情的人,郭文也将冷酷无情。这再简单不过了,方针已经确定,即使感到不是滋味,执行起来还是很容易,一切都事先安排好了,杀掉这个杀人的坏蛋,沿着恐怖的路线笔直走下去。可是出乎意料的是,这条笔直的路线却转了弯,转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弯,将一片新天地展现在人们面前,让人目睹到一个神奇的变化。一个出人意料的朗德纳克登台了。恶魔身上产生出一位英雄,不止一位英雄,还是一个人。不只是一个灵魂,还是一颗心。郭文面对的不再是一个杀人犯,而是一个舍己救人的人。郭文被上天的一道神奇光芒照得目瞪口呆,被朗德纳克善良的雷霆击倒了。
改变了的朗德纳克改变不了郭文!怎么!这道强光居然得不到反响!过去的人前进了,未来的人却甘居落后!野蛮和迷信的人突然展开翅膀,高高地翱翔,俯视着怀抱理想的人在污泥和黑暗中爬行!郭文将继续匍匐在无情斗争的旧车辙里,而朗德纳克将在崇高的境界里去闯荡新的天地!
还不止于此。
还有他们的家族。
让朗德纳克流血,等于他自己流血,因为朗德纳克就要流的血,不就是他郭文的血吗?他的祖父去世了,但他的叔祖父还活着,他的叔祖父就是朗德纳克侯爵。这兄弟俩之中已经在坟墓里的那一个,难道不会起来阻止他的兄弟也进去吗?难道他不会命令自己的孙子尊重他的兄弟的苍苍白发吗?须知他兄弟的苍苍白发,和他自己的苍苍白发亲同骨肉啊!现在难道没有一个鬼魂在愤慨地注视着郭文与朗德纳克的关系吗?
革命的目的,难道是要使人丧失天性吗?进行革命难道是要破坏家庭,扼杀人性吗?根本不是这样。1789年的出现,正是为了肯定这些至高无上的现实,而不是否定它们。推翻一切封建堡垒,正是为了解放人类;消灭封建制度,正是为了建立家庭。创造者是权力的起点;权力是属于创造者的。除了创造者,根本没有别的权力可言。因此,蜂后的地位是合法的,是她创造了全体蜜蜂,她是母蜂,就应为蜂后。由此可见,人类的国王是荒谬的,他不是人类的创造者,就不能当统治者,就应该予以废除,而实行共和。这一切是什么?是家庭,是人类,是革命。革命就是要让人民当家做主,而人民实际上就是人类。
现在要弄明白:如果朗德纳克回到了人类之中,那么郭文就应回到家庭之中。
也就是要弄明白:叔祖父和侄孙是在光明的更高境界里并驾齐驱,还是叔祖父进步了而侄孙却退步了?
郭文与自己的良心这场充满感情的辩论,最后提出了这个问题,而答案似乎也随着问题的提出而找到了:搭救朗德纳克。
不错,可是法兰西呢?
这个本来就令人头疼的问题,这一下子又突然变了样。
怎么!法兰西已陷入绝境!法兰西被出卖了。她的国门敞开了,她的国防被摧毁了!她再也没有堑壕,德国跨过了莱茵河;她再也没有城墙,意大利越过了阿尔卑斯山,西班牙越过了比利牛斯山。她只还剩下一道深渊,即大西洋。她还有一道有利于她的深渊。她可以依傍这道深渊。以整个大海作为依靠,这个巨人就能够与整个大陆作战。不管怎样,她还是处于攻不破的地位。啊,不,她就要失去这种地位。这个大洋已经不在她控制之下。大洋中的英国。不错,英国还不知道怎样越过大洋。可是,有一个人要为她搭一座桥,有一个人要向她伸出手,有一个人要对皮特、克雷格、康华里、邓达斯,对海盗们说:“来呀!”有一个人要大声疾呼:“英国,把法国拿去吧!”这个人就是朗德纳克侯爵。
这个人已经被逮捕了。经过三个月的追踪、搜捕和激烈的战斗,终于将他抓获了。革命之手刚刚抓住了这个恶魔;九三年之手已经紧紧掐住这个保王党杀人犯的脖子。由于上天对人间的事情事先做了神秘的安排,这个弑亲者现在被关在他自家的地牢里等候对他的惩罚;这个封建头子被关在封建的土牢里;他的堡垒的石墙现在用来对付他了,把他囚禁在里面;试图出卖国家的人被他自己的房屋出卖了。这一切显然是上帝安排的。正义的时刻已经到来了,革命逮捕了这个人民公敌,他再也不能打仗,再也不能斗争,再也不能作恶了。在旺代要人手有的是,但头脑只有他一个。他一完蛋,内战也就结束了。现在把他抓住了,这是个既悲又喜的结局;在屠杀,残杀了那么多人之后,这个人现在关在那里了,这个杀人的恶魔,现在该轮到他死了。
居然有人还想救他!
西穆尔登逮住了朗德纳克,即九三年逮住了君主制,居然还有人想把这个捕获物从铜臂铁爪之中解救出来!朗德纳克这个人,被称为“过去”的一切灾祸,都集中体现在他身上。朗德纳克侯爵已经进了坟墓,那扇永恒而沉重的门已经将他关在里面,却有外面来的一个人要拔掉门闩!这条社会的蠹虫死了,叛乱,骨肉相残的斗争,野蛮的战争,也连同他一块死了,可是却有人要使他复活!
啊!这个死人的头会怎样狞笑啊!
这个幽灵会说:“干得不错,我又活啦,蠢材!”
朗德纳克又会拼命地重新从事他那罪恶的旧业。朗德纳克又会高兴地、冷酷地投入仇恨和战争的深渊!无疑第二天人们就会看到一幢幢房屋被烧毁,一批批俘虏被屠杀,一批批伤员被处死,一群群妇女被杀害!
说到底,那个令郭文着迷的行动,郭文是否把它夸大了呢?
三个孩子陷入了绝境,朗德纳克救出了他们。
可是,是谁使他们陷入了绝境的呢?
难道不是朗德纳克吗?
是谁把那几个摇篮放进大火里的?
难道不是羿马蛑吗?
羿马蛑何许人?
朗德纳克的副官。
罪魁祸首是头头。
因此,纵火犯和杀人凶手都是朗德纳克。
他做了什么值得称道的事?
他只是没有坚持到底,如此而已。
他策划了这个罪恶行动之后又退缩了。他使自己感到恐怖。那位母亲的哀号,唤醒了他心里那种自古以来就有的人类怜悯心,唤醒了那种沉淀在所有人心里的怜悯心。这种怜悯心是所有灵魂都具有的,甚至最冷酷无情的灵魂。听见那哀号,他返回来了。已经走进黑暗之中的他,回到了光明之中。他布置了罪恶行为,又解除了罪恶行为。他值得称道的地方仅仅在于:当恶魔没有当到底。
为着这点事情,就把一切还给他!还给他空间,田野,平原,空气,阳光;还给他森林,让他去从事盗匪活动;还给他自由,让他去进行奴役;还给他生命,让他去制造死亡!
至于试图与他达成谅解,试图与这个高傲的人谈判,向他提出有条件地释放他,问他在保证其生命安然无恙的条件下,是否愿意放弃一切敌对情绪和叛乱活动,这种建议无疑将大错特错,会使他处于有利的地位,而遭到他无情的蔑视。他会以侮辱性的回答拒绝这种建议,比如说:“把耻辱留给你们自己好啦,要杀就杀!”
对这样一个人,的确没有任何办法,除非杀了他,或者放了他。这是个站在悬崖边上的人。他随时准备展翅高飞,或者粉身碎骨;他本身既是鹰隼,又是悬崖。多么奇特的灵魂!
杀了他吗?多么于心不忍!放了他吗?多么重大的责任!
朗德纳克一旦获救,就得一切从头开始去对付旺代,像对付脑袋没被斩掉的七头蛇一样。由于这个人的消失而熄灭的烈火,转眼之间,又会以流星般的速度重新燃烧起来。朗德纳克的罪恶计划,像是盖坟墓的盖子,用君主制压住共和制,用英国压住法国。这个计划不实现,他决不会善罢甘休。救出朗德纳克,就是牺牲法兰西;朗德纳克生还,就是使许许多多无辜的人,包括男人、妇女、儿童,重新卷进内战而死去,就是让英国人登陆,使革命倒退,使城市遭受洗劫,使人民生灵涂炭,使布列塔尼血染热土,把牺牲者送回猛兽的利爪之下。这一切在郭文的头脑里还十分朦胧,有些方面还相互矛盾,不过在沉思之中,他隐约看出这样一个问题出现了并摆在他面前:这不是放虎归山吗?
然后,问题又恢复了最初的面目;西绪福斯的石头
(1)
又坠落下来了,这石头不是别的,正是人的内心斗争:朗德纳克真是只老虎吗?
也许他曾经是只老虎,可是现在他还是老虎吗?郭文的思想来回这么绕来绕去,像一条水蛇一样,头都给绕晕了。显然,即使经过反复考虑,难道能够否认朗德纳克那种献身精神,那种不顾危险的忘我精神,那种崇高的无私精神吗?怎么!在内战的各方都张开血盆大口的时候,居然表现出了人道主义!怎么!在低级的道理的冲突中,让人看到高级真理。怎么!证明在王权之上,在革命之上,在人间的一切问题之上,存在着人类博大无比的同情心,存在着强者对弱者应尽的保护责任,存在着安全的人对危难的人应尽的救护责任,存在着老年人对所有儿童应有的慈爱!证明这一切美好的事物,而且是献出自己的头颅来证明!怎么!身为将军,却置战略、战役、报复于不顾!怎么!身为保王党人,却能拿一架天平,在一头的盘子里放上法兰西国王、历经一千五百年的君主制、需要恢复的旧法律、需要重建的古老社会,而在另一头的盘子里放上三个普通的农民孩子,而且称出来的结果是:国王、王位、王权和一千五百年的君主制,居然比三个无辜的孩子轻!怎么?这一切竟然算不了什么!怎么!做了这一切的人依然是猛虎,依然要当作猛兽对待!不!不!不行!用其崇高行为的光芒照亮了内战深渊的这个人,绝不再是恶魔!手执屠刀的人,变成了手擎光明的人。地狱的魔王变成了天上的启明星。朗德纳克以其自我牺牲的行为,赎回了他的一切野蛮行为;他在肉体上的自我牺牲,获得了灵魂的赎救;他变成了一个没有罪恶的人,为自己签发了特赦书。难道不存在可以自我宽恕的权利吗?从今以后他是个可敬的人了。
朗德纳克这次表现得很出色。现在轮到郭文了。
郭文必须有相应的表现。
善与恶的情感斗争把世界搅得一塌糊涂。朗德纳克制伏了这种混乱,而凸现了人道;现在该郭文来凸现家族了。
他该怎么做呢?
他能辜负上帝的信任吗?
不能。他喃喃自语道:“要救朗德纳克。”
那么,好吧。去吧,去做英国人想做的事情吧。叛变吧,跑到敌人那边去吧。搭救朗德纳克,出卖法兰西吧。
他不寒而栗。
“你这个办法可不是办法啊,沉思的人。”郭文仿佛看见了黑暗里斯劳克斯阴森森的笑容。
这种情形恰似一个可怕的十字路口,各种互不相容的真理都到这里来相互比较,人类的三个最高的观念,即人道、家庭和祖国在这里互相逼视。
这些声音依次发言,每一个讲的都是真理。怎么抉择呢?每一个似乎都找到了把智慧和正义结合起来的办法,说道:“这样做吧。”真的应该这样做吗?应该又不应该。理性是一种说法,感情又是另一种说法,两种意见南辕北辙。理性只不过是理智;感情却往往是良心。一个来自人,另一个来自更高的地方。
正因为如此,感情缺乏明晰度,却更有力量。
然而,严肃的理智又有多么大的力量啊!
郭文犹豫不决。
令人恼火的困惑。
郭文面前横着两个深渊。是断送侯爵,还是搭救他?不是投进一个深渊,就是投进另一个深渊。
这两个深渊,投进哪一个是他应尽的职责呢?
三 司令的斗篷
所面临的确实是职责问题。
摆在面前的职责,对西穆尔登来讲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对郭文来讲是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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