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年(校对)第5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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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嘴唇嚅动着,不再说下去。
地牢的门一直开着。外面传来阵阵喧哗。隐约地听见号声,大概是起床号;还有枪托碰撞地面的声音,那是哨兵换岗;另外,在离城堡很近的地方,可以分辨出黑暗中似乎有人在搬动木板和木方,还似乎有低沉的、断断续续的锤子敲打声。
西穆尔登倾听着,脸色变得煞白。郭文什么也没听见。
他越来越深地陷入了沉思,完全沉浸在自己头脑里的幻象之中,仿佛已经停止呼吸,只是偶然微微抖动一下,眼睛瞳仁里映出的晨光越来越明亮。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西穆尔登问他:
“你在想什么?”
“未来。”郭文答道。
说罢,他又陷入了沉思。西穆尔登从他们俩所坐的干草地铺上站起来。郭文丝毫没有觉察到。西穆尔登盯住沉思的年轻人看了一会儿,慢慢退到门口,才转身出来。地牢重新关上了。
六 日出之时
不一会儿地平线上就现出了曙光。
在曙光出现的同时,拉杜格高地上出现了一件新奇的、屹立不动的、令人吃惊的、连天空的鸟儿都不认识的东西,高高地俯视着富热尔森林。
那东西是夜里搞好在那里的。它是竖起来的,而不是建筑的。站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望去,那是由一些生硬的直线构成的一个轮廓,外形像一个希伯来字母,或者像古代神秘文字之一古埃及象形文字中的一个字。
初看上去,那东西给人的印象是一件无用之物。它耸立在开花的欧石楠丛中。人们都嘀咕那玩意儿是干什么用的。再细看一下,人们禁不住不寒而栗。那是一个台子样的东西,四根柱子就是四个脚。台子的一头笔直地立着两根高高的柱子,它们的顶端由一根横梁连接着,横梁上固定不动吊着一个三角形的东西,在蔚蓝的晨空中那东西看上去黑乎乎的。台子的另一头有一架梯子。下方,两根立柱之间,在三角形的东西之下,可以看得见一块镶板,是由可以活动的两半块组成的,两个半块镶接起来,中间就现出一个圆洞,大小相当于一个人的脖子。镶板的上半块沿着一个槽滑动,可以升降。两个半圆合起来就形成一个脖子一样大小的洞,现在是分开的。在吊着三角形东西的两根立柱脚下,有一块可在支轴上转动的木板,看上去像块跷跷板。木板旁边,有一个长方形筐子,而在两根立柱前方,台子边缘放着一个正方形筐子。油漆成红色。一切都是木头做的,只有那个三角形的东西是铁做的。这东西那么难看,那么渺小,毫无价值,令人觉得它是人造出来的;可是它又是那样令人生畏,使人觉得它是天神送来的。
那个难看的台子就是断头台。
在它对面不远的地方,隔山沟相望,有另一个怪物,就是拉杜格。一个石头的怪物和一个木头的怪物相对。可以说,当人接触到那木头和那石头时,那木头和那石头不再是木头,也不再是石头,而是具备了人的某种特质。一座建筑代表一种信条,一个机器代表一种观念。
拉杜格是过去的时代留下的不幸象征。这个象征在巴黎称为巴士底狱,在德意志称为斯波尔堡,在西班牙称为埃斯科利亚庙,在莫斯科称为克里姆林宫,在罗马称为圣天使城堡。
拉杜格浓缩了一千五百年历史,包括中世纪、藩属时代、封建领地时代、封建制度时代;断头台只包含一年的历史,即1793年。这十二个月的分量相当于一千五百年。
拉杜格即君主制,断头台即大革命。
充满悲剧色彩的对照。
一方面血债累累,另一方面是报应即至。一方面是错综复杂的古老社会结构:农奴,领主,奴隶,主人,平民,贵族,包括各种习惯法的复杂法典,结盟的法官和僧侣,数不清的桎梏,捐税,盐税,永久性管业,人头税,特例,特权,成见,宗教狂热,王室的破产特权,君权,王位,君主意志,神权,等等;另一方面则只有一样简单的东西:断头机的铡刀。
一方面是纠缠在一起的结,另一方面是一把利斧。
拉杜格长期孤零零地耸立在荒野上。它耸立在那里,连同它曾泼洒沸油的雉堞,燃烧的松脂,熔化的铅弹,铺满白骨的地牢,裂尸间,以及充满整座城堡的巨大悲剧;它以狰狞面目俯视着那片森林,在这片阴影中度过了一千五百年孤寂而平静的日子;它是当地绝无仅有的权贵,是当地人既尊敬又畏惧的唯一对象;它曾经统治着这个地方,一点也不开化。可是突然之间,它看见自己对面耸立起了一个和它作对的东西——不只是一般的东西,而是一个和它一样可怕的东西:断头台。
有时,石头似乎有奇特的眼睛。一座雕像会观察,一座堡垒会窥伺,一座楼房会注视。拉杜格好像在仔细打量断头台。
它仿佛在暗自嘀咕。
那是什么东西?
那东西像是从地下冒出来的。
那东西果然是从地下冒出来的。
必然带来不幸的土地里萌发了一棵不吉利的树。从这块浇灌了那么多汗水,那么多泪水,那么多鲜血的土地里,从这块挖过那么多壕沟,那么多坟墓,那么多地洞,那么多陷阱的土地里,从这块腐烂过毙命于形形色色暴君手里的死者的土地里,从这块交错着那么多深渊,埋藏着那么多可怕罪恶种子的土地里,从这块深厚的土地里,在注定的日子,冒出了这台陌生的、复仇的、残暴的杀人机器。于是九三年对旧世界说:
“我在这里。”
断头台有权对城堡说:
“我是你的女儿。”
同时城堡都觉得自己被断头台杀害了,原来这类东西也有生命,过着不为人知的生活。
面对新出现的可怕怪物,拉杜格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惊慌失措之感。简直可以说它感到恐惧。这个花岗石的庞然大物威严而又卑鄙,那块带三角铁的木板却更凶恶。威力无比的丧权者惧怕威力无比的新生者。罪恶的历史打量着正义的历史。过去的暴力与现在的暴力对比。这座古老的城堡,这座古老的监狱,这座古老的庄园,这里曾经有多少人受裂尸之刑而发出惨叫,它是为打仗和杀人而建筑的,现在它再也不能用来杀人,再也不能用来打仗了,它被侵占,被拆毁,被废黜。这堆石头无异于一堆灰烬,丑陋而雄伟,但已经死亡,它充满往昔那些恐怖世纪令人眩晕的回忆,望着可怕而朝气蓬勃的时代从面前经过。昨天在今天面前发抖;旧的残暴目睹并忍受着新的恐怖;已经灭亡的东西睁着幽冥的眼睛望着恐怖的东西;幽灵打量着魂灵。
大自然是无情的。它不肯在人类的丑恶行为面前收回它的鲜花、音乐、芳香和阳光。它用天赋的美丽和社会的丑恶的鲜明对比来谴责人类;它不肯收回一个蝴蝶翅翼或一只鸟儿的歌唱来宽恕人类;它一定要人类在杀戮、复仇和野蛮之中忍受圣洁的事物的目光;它要使人类无法逃脱温馨的宇宙无尽的谴责,也无法逃脱晴朗的蓝天的愤怒;它一定要让人类的法律在令人目眩神摇的永恒景物之中,彻底现出丑恶的原形。人类尽管破坏、毁灭、根绝、杀戮,夏天依然是夏天,百合花依然是百合花,星辰依然是星辰。
这天早晨,曙光初露,清朗的天空比任何时候都更迷人。和煦的晨风吹动着欧石楠,雾气徐徐地缭绕于树枝之间,富热尔森林里,处处山泉,水气飘溢,披着晨曦,一派氤氲,宛似一个青烟袅袅的大香炉;蔚蓝的苍穹,洁白的云朵,清澈的泉水,葱茏的林木,海水般碧蓝,翡翠般黛绿,颜色和谐宜人,一丛丛形同友爱兄弟的树木,一块块青青的草地,寥廓的平原,所有这一切,无比纯洁,可以说是大自然对人类的永久忠告。可是在这一切之中,却袒露了人类可憎可恨的无耻;在这一切之中,出现了堡垒和断头台,战争和刑罚,血腥的年代和流血的时刻的两个象征,过去黑夜的猫头鹰和未来黎明的蝙蝠。在这鲜花盛开、芳香馥郁、迷人而可爱的宇宙之中,灿烂的晨空将曙光洒满拉杜格和断头台,仿佛在向人们说:“请看看我所做的事情和你们所做的事情吧。”
这就是太阳赋予其光线的绝妙的用途。
此情此景正好有不少观众。
那支小远征军的四千多人在高地上排成战斗队形,从三方围住断头台,形成一个E字形的实测平面图;炮队在最长那条线的中央,构成缺口中的短横。红色的断头机被围在三个战斗队列之中,三个战斗队列就是三堵士兵构成的墙壁,两头的两个队列一直排到了高地的边缘;第四边是敞开的,那就是山沟,对面是拉杜格。
这样的安排形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土坪,中间耸立着断头台。随着朝阳升高,断头台投在草地上的影子渐渐变短。
炮手们站在各自的大炮旁,点燃了引信。
山沟里青烟袅袅,那是桥堡接近熄灭的火灾冒出的烟。
这青烟在拉杜格周围缭绕,但并未将它遮住,它那高高的露台俯视着整个地平线。拉杜格的露台和断头台之间,只隔着一条山沟,站在一边可以与另一边说话。
军事法庭的桌子和后面插着三色旗的椅子搬到了露台上。朝阳在拉杜格后面冉冉上升,映出堡垒黑黢黢的轮廓,以及堡垒顶上三色旗下一个人的面孔;那人坐在法庭椅子上,一动不动,双臂交叉在胸前。
这个人就是西穆尔登。他像昨天夜里一样,穿着特派员制服,戴着有三色花翎的帽子,身侧挂着军刀,腰间别着手枪。
他沉默不语。所有人都沉默不语。士兵们枪托靠在脚边,个个低垂着眼睛。他们不时用胳膊肘碰碰旁边的战友,但彼此都不说话。他们模糊地想到这场战争,无数次战斗,勇敢地冒着枪林弹雨夺取矮树篱,凭一时之勇黑压压冲过来的疯狂的农民军,想到所攻克的一座座城池,所赢得的一次次战役,所取得的一个个胜利。可是现在,他们觉得所有这些光荣都变成了耻辱。这凄惨的等待使每个人的心都抽紧了。刽子手在断头台上走来走去。越来越明亮的晨光庄严地充满了整个天宇。
突然,人们听见蒙着绉纱的鼓沉闷的鼓点声。这报丧的鼓点由远而近,队伍往两边闪开,一队人进入方坪,向断头台走去。
走在最前面的是蒙黑纱的鼓,然后是一队枪口朝地的士兵,再后面是一队军刀出鞘的宪兵,最后是犯人郭文。
郭文步履不受限制,手脚都没有被捆绑。他穿着平时的军服,佩着剑。
在他后面是另一队宪兵。
郭文脸上,依然像他对西穆尔登说“我想的是未来”时那样,浮着欣喜的沉思神色。这持久的笑容难以形容,无比崇高。
到了那个悲壮的地方,他头一眼看的便是堡垒顶上。他根本没把断头台放在眼里。
他知道,西穆尔登把亲临现场监斩视为自己的职责。他举目在堡垒顶部露台上寻找西穆尔登,果然看见他在那里。
西穆尔登脸色苍白,表情冷漠。站在旁边的人听不到他的气息。
他看见了郭文,并无任何震动。
郭文向断头台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望着西穆尔登,西穆尔登也望着他。西穆尔登看见这目光,似乎更镇定了。
郭文走到断头台脚下,爬上去,后面那队士兵的指挥官跟着爬上去。郭文解下佩剑交给那位军官,摘下领带交给刽子手。
他像一个幻影。他从来没有显得这样英武。他棕色的头发在风中飘拂;当时行刑之前不剃头发。他的脖子白皙得像个女人,英姿勃勃,镇定自若的目光像一个大天使。他站在断头台上,现出沉思的面容。这个地方也是一个极峰。郭文站在极峰之巅,英武而平静。
阳光包围着他,像把他罩在一个光环之中。
然而,必须把受刑者捆绑起来。刽子手拿着绳子走过来。
这时,士兵们看着他们的年轻司令如此坚定地引颈就铡,再也忍受不住了。这些战士的心都要爆炸了。人们听见全军呜咽的巨大声音。响起一片喊声:“宽恕了吧!宽恕了吧!”有些人跪了下来,另一些人扔掉枪,向西穆尔登所坐的露台举起两臂。一个士兵指着断头台喊道:
“让我代替他行吗?我这就上去。”所有人疯狂地一遍又一遍呼喊:“赦免了吧!赦免了吧!”就是狮子听见了这呼喊,也会受感动或被吓坏,士兵们的眼泪像倾盆大雨。
刽子手不知所措,愣住了。
于是,一个低沉短促、阴森可怕、每个人都听得真切的声音,在堡垒顶上喝令道:“执行法律!”
大家听出了这冷酷无情的声音是西穆尔登在下令。全军不寒而栗。
刽子手不再犹豫,拿着绳子走近犯人。
“等一等。”郭文说。
他转向西穆尔登,向他挥挥还没缚住的右手表示永诀,然后听凭捆缚。
被捆缚好了之后,他又对刽子手说:
“对不起,请再等片刻。”
随即他高呼:“共和国万岁!”
刽子手让他卧在活动板上。他那可爱而高傲的头被固定在那万恶的颈圈里面。刽子手轻轻提了提他的头发,然后猛一按弹簧,三角铁启动了,开始是慢慢下滑,而后加快了速度,大家只听见令人心碎的咔嚓一声……
就在同一时刻,人们听见了另外一个响声。应和铡刀声的,是一声手枪响。西穆尔登刚才拔下了腰间的一支手枪,在郭文的头颅滚进筐子里时,他用一颗子弹射穿了自己的心脏。一股鲜血从他嘴里涌流出来,他倒在地上死了。
这两个灵魂,如同一对悲惨的姐妹,一块飞升了,一个灵魂的暗影和另一个灵魂的光华重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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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法国科学家,创立有达朗伯原理,即牛顿第二定律的另一种阐述形式。与狄德罗、伏尔泰、卢梭等一道编撰百科全书。
(2)
阿鲁埃为伏尔泰本来的姓,他在二十四岁才改姓伏尔泰。
(3)
即希尔佩里克二世(约576—721),曾住某寺院中,教名为但以理,被人接出,后成为所有法兰克人领地的国王。
(4)
查理·马特(约688—741),法兰克王国东部奥斯克拉西亚的宫相,曾重新统一法兰克王国。
(5)
即达萨骑士(1733—1760),法国军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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