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校对)第1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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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
“安德留沙,您真的想要教我吗?”母亲问道,不由得笑了起来。
“这有什么?”他回答,“您既然以前学过,那记起来是很容易的。即使您学习中没有产生奇迹,也不会有坏处;假使有了奇迹,那不是很好!”
她为了将视力集中在这个字母上,吃力地抖动着眉毛,一面拼命地回想那些已经忘记了的字母。但是,不一会儿,她的眼睛就疲倦起来。她流泪了,起初流的是疲倦的眼泪,后来却簌簌地滴下了悲伤的眼泪。
“我还学认字呢!”她抽咽一下说,“都四十岁了,才开始认字……”
“不要气馁,您学习识字吧!……等到巴维尔回来,一看——嘿,您怎么啦?”
“哎呀!安德留沙!”母亲说,“年轻人觉得什么都容易。可是等上了年纪——悲伤多了,精力不如人了,头脑也完全不好使了……”
十八
傍晚,霍霍尔有事出门去了,她点了灯,坐在桌旁,就着微弱的灯光,织补一双袜子。
有人敲门,母亲刷地站起身来,惊恐不安地问道:
“谁?”
“我……”
进来的人是雷宾。
他坐下来,对母亲说:
“让我们随便聊一聊吧……”
他含意深远地、诡秘地看着,使母亲深感不安。
“世界唯有钱能通神,什么都得花钱!”他用沉痛悲凉的声调开始说道,“活着要钱用,死了送进坟墓也得花钱,就是这样。不论印刷传单或小册子,都得花大把的钱。你知道印小册子和传单的钱是哪儿来的吗?”
“不知道。”母亲感觉出一种潜在的危险,低声说。
“嗯,我也不知道。还有,小册子是谁编写的?”
“有学问的人……”
“是那些老爷们!”雷宾说,他那长满络腮胡子的脸陡然变得通红而紧张。“就是说,老爷们编写书,再把书到处散发,交到民众手里。而这些书里写的,都是些反对老爷们的话。现在,你能跟我说清这个荒谬的道理吗?——他们花钱煽动民众反对自己,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啊?”
母亲眨了眨眼睛,惊恐地喊道:
“你在想些什么呀?你的想法真令我心寒……”
“嗯!”雷宾的身子像狗熊似的在椅子上转动起来,说道,“是呀。我也是这样,一想到这里,就凉了半截。”
“你知道了些什么吗?”
“这是一场骗局!”雷宾回答道,“我觉得这是老爷们在骗人。其中的原因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我知道这是一场骗局。老爷们在耍花招,愚弄民众。我不需要花招,我所需要的是真理。我也懂得了真理。我不会让老爷们牵着鼻子走。他们用得着我的时候,就驱使我打头阵,当他们的马前卒——他们要踏着我们民众的尸首向前进,用民众的尸骨当他们向上高攀的垫脚石……”
“上帝呀!”母亲悲伤地叹息道,“难道巴沙也不明白?还有所有参加这种事业的人们……”
她眼前闪过了叶戈尔、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和萨申卡的严肃而正直的容貌。她的心颤动了一下。
“不,不!”她不同意地摇着头说,“我不能相信。那些人都是真心诚意的!”
“你说的是谁?”雷宾沉思地问。
“大家……我知道的所有的人!”
“我们接近的人,他们也许连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相信非这样干不行,但是,在他们后面,一定有些居心叵测的操纵者,他们煽动民众去浴血苦斗,他们自己则从中渔利。”
“你打算怎么办呢?”母亲满腹疑团地问道。
“我本想和这些年轻人接近,和他们在一起生活和斗争。我对他们的这种工作会有用的——我懂得民众的需求,知道该对人们说些什么。就是这样。可是,现在我要走了。我实在不能相信他们,所以我一定要走。”
他垂下头,想了想。
“我要一个人走遍大小村庄,我要鼓动人民起来反抗。必须让人民自己起来干。尽力让他们懂得——除了自己,他们没有别的指望,除了自己的智慧,再没有别的智慧。就是这样!”
母亲可怜起他来,轻声说:
“人家会抓住你的……”
雷宾望着她,满不在乎地回答:
“抓了,也得放——放出来,我就再干……”
“你会白白送命的!米哈伊洛·伊凡诺维奇!”她忧伤地摇着头说。
“你知道基督关于种子所说的话吗?不死,就不能在新的麦穗里再复活。我离死还远着呢,我是有心眼的!”
他在椅子上动了动,慢慢地站起来。
“我到酒店去,在那儿跟大家坐一会儿。霍霍尔为什么不来呢?又开始忙了吧?”
“是啊!”母亲微笑着说。
“应该这样做,请你把我的情况告诉他……”
“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一早,再见!”
雷宾似乎有点依依不舍,他弯着身子,笨拙走进过道。母亲在门口驻足片刻,倾听着离人的沉重的脚步声,同时也谛听着自己胸中激起的疑虑的心声。
霍霍尔回来了,他笑着喊道,“哎,大妈,钱哪!我们现在还要靠别人的钱开展工作。至于老爷们,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有的花言巧语骗人,有的思想落后保守,只有最优秀的才与我们走到底……”
他两手一拍,很有力地继续说:
“离我们欢庆胜利的日子虽然还很遥远,但不管怎样,五月一号我们要举行一次小小的庆祝活动!一定会很愉快的!”
他的兴奋情绪,驱散了雷宾在老母亲心中所引起的忧虑。霍霍尔用手揉着头,在屋里走来走去,眼睛看着地板说:
“您可知道,有时我们心里会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好像不论走到什么地方,都有我们的同志。大家心头都燃烧着同样的火焰,大家都很开心、善良、可爱。不用开口,大家都能互相了解……”
母亲唯恐搅乱他的思路,打断他的话头,所以尽量一动不动地听着。她听霍霍尔讲话,总比听别人讲话更加留意——他的话比任何人的都浅显易懂,更能动人心魄。
霍霍尔经常讲到未来地球上所有人都能享有的大同世界,这几近于神话故事,但这种美好的向往,向她揭示了儿子以及其他所有同志的生活和工作的意义。
安德烈又进工厂做工了,他将自己的全部工钱交给母亲。母亲拿到这些钱时,也像从巴维尔的手里接过钱一样,并非觉得有什么不妥。
有时,安德烈眼睛里含着微笑,向母亲提议:
“咱们读会儿书吧,大妈,好吗?”
“要是你笑话我——那又何必呢?”
母亲越来越频繁地向他请教书上她不懂的陌生字眼。安德烈猜出她在悄悄自学,理解她的不好意思的心理,于是不再提议母亲和他一起读书。
十九
母亲去过监狱三次,要求和巴维尔会面,但是,每次都被宪兵队的将军拒绝,将军是个白头发的小老头,脸颊呈深红色,长着一个大鼻子,他说话的口气十分委婉:
“大婶子,过一个星期吧,提前是不行的。等过一个星期我们给你想想法子,但是现在,是不行的……”
他的身材圆滚滚、胖乎乎的,使母亲不禁想起了熟透放了许多日子发霉长毛的李子。他总是用一根尖尖的黄牙签剔那口小小的白牙。浅绿色的小眼睛温存地微笑着,他的声音显得殷勤而友善。
母亲终于得到探监的许可了。星期天,她态度谦恭、一声不响地坐在监狱办公室的角落里。在这间又小又脏、天花板很低的办公室里,除母亲外,还有几个等候探监的人。看来,他们不是第一次到这儿来,互相都认识。这些犯人家属都神情倦怠、动作迟缓,他们之间的聊天也毫无内容,像墙角的蛛网似的零零碎碎,东拉西扯。
有时,进来几个囚犯,穿着一个式样的灰色衣服和笨重的皮鞋。有一个犯人的脚上发出了脚镣的啷声。
这里的一切,平静得出奇,单调得令人难受。似乎所有人都早已习惯这样的生活,安于自己的现状;一种人安安静静地坐牢,另一种人懒洋洋地看守着,第三种人按时但又厌倦地来探视犯人。母亲的心由于焦急不耐而不断颤抖。她茫然望着周围,这种沉闷的单调气氛使她感到惊讶。
弗拉索娃旁边,坐着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太太,她的脸上布满皱纹,但她的眼睛却像年轻人,炯炯发光。
“在这里坐牢的是你的什么人?”弗拉索娃悄声问她。
“儿子,是个大学生。”老妇人很快地高声回答,“您呢?”
“也是个儿子,是个工人。”
“姓什么?”
“弗拉索夫。”
“没有听说过。蹲了很久吗?”
“六个多星期了……”
“我的有九个多月了。”老妇人说。
一个留着修剪成正方形红胡子的胖看守,叫了母亲的姓名,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遍,对她说:
“跟我来……”然后他一拐一拐地带她进去。
她一步一步地跟着走,恨不得这个看守走得快一些,她很想在看守背上推一下,催他快走。他们进入一个小房间,她的儿子巴维尔站在房间当中,含笑伸过手来。母亲握住他的手,喜笑颜开,不断地眨着眼睛,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只是不断低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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