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校对)第56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56/71


正刺进了后母的心间。
善良的人们全都跪下,
向天老爷祈祷又膜拜:
“光荣属于主,谢谢你主持公道!”
老渔夫拉着约努什卡的手,
直把他领到遥远的修道院,
它就在光明的凯尔仁查河畔
靠近那看不见的基杰日城边……62
第二天醒来时,我全身都是红斑点,出天花了。我被安置在后阁楼里。我躺在那儿很久。什么都看不见,手和脚都被宽绷带紧紧地绑着,做了许许多多奇怪的噩梦,其中一个梦里我差一点儿送了命。只有外祖母常来用汤匙像喂小孩一样喂我吃饭,给我讲无尽的永远是新的童话。有一天晚上,当时我的病好了,躺在那儿,手脚上的绷带也解开了,只有手指还用绷带缠得像戴无指手套一样(为了防止我抓脸);不知为什么外祖母比平时来晚了,这使我非常惊慌。忽然我看见她:她躺在门外布满灰尘的阁楼台阶上,脸朝下,两手摊开,她的脖子被割破一半,像彼得伯伯那样。在角落里,在尘土弥漫的朦胧中,一只大猫贪婪地瞪着绿色的眼睛朝她走去。
我从床上跳下来,用脚踹,用肩冲,把两扇窗户打掉,跳到院子里的雪堆里。这个晚上妈妈屋里有客人,谁也没有听见我打碎了玻璃,打坏了窗框。我在雪地里躺了很长时间,我身上没有任何伤,只有一只手脱了臼,并被玻璃剐伤得很厉害,但是我两条腿麻木了,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两只脚完全不听使唤。我躺着,听见屋里越来越多的喧闹,楼下经常不断的开门和关门声,许多人的走路声。
烦人的暴风雪把房顶刮得沙沙响,阁楼门外大风呼呼地吹,烟囱唱出送葬似的曲子,风门震颤不停,乌鸦白昼长鸣,夜深人静时从旷野传来凄厉的狼嗥——在这种音乐的伴奏下,我的心也在成长。后来,胆怯的春天以其阳春三月的太阳的光芒四射的眼睛,怯生生地、静悄悄地,但一天比一天亲切地朝窗户里窥视。在房顶上,阁楼上猫儿也唱歌、号叫起来了。春天的簌簌声穿透了墙壁,玻璃似的冰柱折断了,融雪从屋顶马头形饰物上流下来,马车的铃声也比冬天响得更欢了。
外祖母常来,她说话时越来越经常、越来越多地散发出酒味,后来她带来一个大白水壶放在我的床下,向我丢个眼色说:
“亲爱的,你别对老家神外祖父说。”
“你干吗要喝酒呢?”
“不要多嘴,你长大就知道了……”
她从壶嘴里吸了几口酒后,用袖子擦了擦嘴,甜滋滋地微笑着问道:
“喂,我的小爷子,我昨天讲什么来着?”
“讲到父亲。”
“讲到什么地方啦?”
我告诉了她。于是她那有条有理的话语就像小溪似的长流不停了。
关于父亲的事是她自己对我说起的。有一天她来了,没有喝酒,显得很忧伤很疲惫的样子,说道:
“我在梦里见了你父亲,他好像在田野里走着,手里拿着一根核桃木棍子,打着口哨,跑在他后面的是一条花狗,抖动着舌头。不知为什么,我现在老是梦见马克西姆·萨瓦杰维奇。看来,他的灵魂不安宁,四处漂泊……”
一连几个晚上她都讲父亲的故事;和其他故事一样,她讲得很有趣。
我父亲是一个军人的儿子,祖父是军官,由于他虐待部下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亚,我父亲就是在西伯利亚出生的。他生活得很苦,很小就常从家里逃走;有一次我祖父牵着狗在森林里像找兔子似的找他;另一次他捉住了他,把他打得很厉害,是邻居把他夺下后藏了起来。
“小孩子都经常挨打吗?”我问她。外祖母平静地回答说:
“经常。”
祖母很早就去世了,父亲刚过九岁,祖父也死了,是一个做木匠的教父领养了父亲,让父亲加入了彼尔姆的同业行会,教他学自己的手艺,但父亲从他那里跑掉了,到集市上去给瞎子领路。十六岁时来到尼日尼,在一个包工头——科尔钦船上的木工那儿干活。到二十岁时他已经是一个上好的细木匠、裱糊匠和装饰匠了。他工作的那个作坊在铁匠街,与外祖父的房子相毗邻。
“围墙不高人机灵。”外祖母笑笑说,“一天,我和瓦里娅在花园里采马林浆果,忽然他,你父亲从围墙上跳下来,我被吓了一跳:从苹果树丛中走出一个高大的人,穿着白衬衣,棉绒布裤子,可是光着脚,也没戴帽子,用皮条扎着长头发。他这是来求婚的!我以前见过他,他常在窗前走过;我看见他时心里便想:多好的小伙子!他走了过来,我问他:‘年轻人,你干吗不从正道过来呢?’他跪了下来说:‘阿库林娜·伊万诺夫娜,我整个人和整个灵魂都在这里,瓦里娅也在,你就帮帮我们吧,看在上帝分上,我们想结婚!’我顿时愣住了,说不出话来。我看见你母亲这骗子,躲到苹果树后面去,满脸通红,红得像马林果一样,正在给他递暗号呢!可她自己已热泪盈眶了。我说:‘唉,你们想的什么鬼主意啊?瓦里娅,你是疯了吗?你,年轻人,也要好好想想:你配折这枝花吗?’当时你外祖父是富人,儿子们没有分家,他有四所房子,有钱又有名声。不久前,由于他连任了九年行会的头头,人家奖给了他一顶饰有金银绦带的帽子和一套制服,那时他可高傲啦!我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但我自己由于害怕也全身哆嗦,我也怜惜他们:他们的脸色变得晦暗了。当时你父亲说:‘我知道,瓦西里·瓦西里耶夫不会乐意地把瓦里娅嫁给我的,所以我就要偷偷地娶她,只是求你帮帮我们。’要我帮这个忙!我甚至扬起手要打他,可是他根本不躲闪,他说:‘哪怕你拿石头砸我,我也要求你帮助,反正我不会放弃的!’这时瓦里娅走到他的跟前,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说:‘我们早在五月份就已经结婚了,我们现在只是要举行一次婚礼罢了。’当时我就晕过去了——我的天啊!”
外祖母笑了起来,笑得全身抖动,然后闻闻鼻烟,擦擦眼睛,欢快地叹口气,又接着讲:
“什么叫作结婚,什么是婚礼,这一切你还不能理解,只是要知道,一个姑娘如果没有举行婚礼就生小孩,那可是一种可怕的灾难!你要记住这一点,等你长大了,可别引诱姑娘干这种事!这是一种最大的罪过,这样姑娘就要不幸,而孩子也是非法的私生子。你要记住,要当心!你活着要怜惜女人,要真心地爱她们,不要只图一时快乐,这是我给你的金玉良言!”
她沉思片刻,在椅子上摇晃着,然后抖擞一下,又开始讲:
“唉,怎么办呢?我打了马克西姆的额头一下,揪了瓦里娅的辫子。他却理智地对我说:‘打也解决不了问题!’她也说:‘你们先想想怎么办吧,以后有你打的!’我问他:‘你有钱吗?’他说:‘有,给瓦里娅买了戒指。’‘你有多少?两三个纸卢布?’他说:‘不,有上百卢布呢。’当时的卢布值钱,东西也便宜;我看着他们,看着你母亲和父亲,心里想:这些孩子,真是傻蛋!你母亲说:‘我把戒指藏在地板下面,不敢让你们看见,可以拿去卖!’完全是小孩子!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左商量右商量,终于谈妥:一周以后举行婚礼,由我去同神父交涉,可是我自己也哭了,心跳得厉害,怕你外祖父知道;瓦里娅也惊恐不安。不过也总算弄妥了!”
“可是你父亲有一个仇人,他是一个工匠,一个凶恶的人,他早就知道了我们的事情并监视着我们。婚期到了,我用所有最好的衣裳替我唯一的闺女打扮起来,把她领出大门,在拐角处有一辆三套马车在等着,她坐上去,马克西姆吹一声口哨,马车就走了!我含着眼泪正回家去,忽然,那个人迎面走来!这个卑鄙的家伙说:‘我心地善良,不想去妨碍别人的好缘分,只是你,阿库林娜·伊万诺夫娜得给我五十卢布作酬谢!’我没有钱,也不喜欢钱,不去攒钱。瞧,我一时脑子没有转过来,便对他说:‘我没有钱,不给!’他说:‘那你答应欠我的!’——‘我怎么能答应你,我以后到哪里去弄钱给你?’他说:‘这有啥难的,你丈夫有钱,你可以偷他的!’我这个傻瓜,本可以跟他谈一谈,拖住他一会儿,我却朝他的狗脸啐了一口唾沫,转身便走了,他则跑在我前面来到院子里,闹出了大乱子。”
她闭上眼睛,微笑着说:
“甚至现在想起他们干的这种鲁莽无礼的事情都感到可怕!外祖父像野兽一样咆哮起来,因为这事对他来说可不是儿戏,他是很在乎瓦里娅的,他常常夸口说:要把她嫁给贵族,嫁给老爷!这一来,看你怎么去嫁贵族、嫁老爷吧!至圣的圣母比我们更知道谁与谁有缘。外祖父就像身上着了火似的在院子里乱窜,他把雅科夫和米哈依尔叫来,又与那个麻脸的工匠和车夫克里姆讲好了条件。我看见,他拿起短把儿链锤,皮带上挂一个秤砣,米哈依尔拿了火枪,我们的马也是很好的,是烈马,马车跑得很快,所以我想,他们会追上的!就是在这个时候,瓦尔瓦拉的守护天使指点了我。我找来一把刀子,把车辕的皮带割开一个口子,我想,也许在路上皮带会断开!果然是这样:车辕在路上脱落了,险些儿把外祖父、米哈依尔和克里姆摔死,于是就拖延了他们。待他们修好车赶到教堂时,瓦里娅和马克西姆已经举行了婚礼,站在教堂门前的台阶上了,谢天谢地!”
“家里去的人拥上去要打马克西姆,可是他非常健壮,力大无比。米哈依尔被他从台阶上扔了出来,摔断了一只胳膊,克里姆也伤了,外祖父、雅科夫及工匠这些人对他都害怕起来了。”
“他在盛怒的时候也没有失去理智,他对外祖父说:‘把你的短把儿链锤扔掉吧,别向我挥舞了,我是个守本分的人,我拿的是上帝赐给我的,不许任何人夺走,我也不多要你任何东西。’他们退下去了。外祖父坐上车大声喊叫:‘瓦尔瓦拉,就此永别了,你不是我的女儿,我不想再看见你,你活着也好,饿死也好,听便了。’他回到家里,我让他打,让他骂,我只哼两声,不说话,心里想:一切都会过去的,反正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事情过后他对我说:‘喂,阿库林娜,你当心,你再也没有女儿了,你记住这个!’我却在想:你撒谎,红毛鬼,怨恨是块冰,遇暖就融化!”
我留心地、贪婪地听着。在她讲的故事里有些地方使我惊讶。外祖父对我描述的母亲的婚事却完全不是这样的:他是反对过这门亲事,举行婚礼后不许母亲进家门,但据他说,母亲不是秘密举行婚礼,他也到教堂里参加了。我不想问外祖母他们俩谁说的更可靠一些,因为外祖母的故事讲得更美,我也更喜欢,她总是一边讲,一边摇晃着身子,仿佛在划船似的;在讲到悲伤和可怕的事情时,她就摇晃得更厉害,一只手向前伸着,好像是要在空中阻止什么东西似的;她经常眯缝着眼睛,在布满皱纹的两颊里,暗含着盲人似的善良的微笑,浓密的眉毛在微微颤动;有时这种盲人似的包容一切的善良触动我的心,可是有时我又非常希望外祖母能说出一种强有力的话,能大喊一声。
“最初,头两个星期,我不知道瓦里娅和马克西姆在哪里,后来从她那儿来了一个小机灵,他告诉了我。到了星期六,我装着去做晚祷,亲自找他们去了!他们住得很远,在苏耶金斯基坡道上一所小厢房里,整个院子住满了做手艺的人,到处是垃圾,又脏又乱,不过他们过得还好,像一对快乐的小猫,咪咪叫着、玩耍着,我尽可能地给他们带点东西:茶叶、糖、杂粮、果子酱、面粉、干蘑菇、钱,不记得是多少钱了,是偷偷地从外祖父那里一点一点偷来的——既然不是为自己,偷一点也可以!你父亲什么都不要,生气地说:‘难道我们是叫花子吗?’瓦尔瓦拉也附和着他说:‘哎呀,妈妈,这是干什么啊?……’我责备他们说:‘傻瓜,我是谁?我是你的丈母娘;我是谁?傻丫头,我是你亲娘!我是可以欺负的吗?要知道,母亲在人间受气,圣母就在天上痛哭!’听我说这些话,马克西姆立即把我抱起来,满屋子乱转,还做出了跳舞的动作,他的劲很大,像只狗熊!死丫头瓦里娅则走来走去,像只孔雀,不断地夸奖丈夫,像夸奖一个新买来的洋娃娃似的。她的眼睛老是东看西看的,老是正正经经地谈论家务事,像管家婆一样,看着她,简直可笑极了!喝茶时,她拿出自制卷边饼,硬得简直能把狼牙啃掉,奶渣饼则像粗沙子!”
“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直到你快要出生时,你外祖父仍然沉默不语。这个老家神,可顽固了!我偷偷地看他们,他都知道,但他却装着不知道,整个家庭都不许谈论瓦里娅的事,大家都不作声,我也不说话,但我心里有数:做父亲的心是不会长期关闭的。早已盼望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有一天夜里,暴风雪咆哮着,小窗口好像有狗熊爬过,烟囱呜呜地响,所有的小鬼都挣脱了锁链。我和你外祖父躺着都睡不着,于是我说:‘像这样的夜晚,穷人不好过,那些心情不安的人更难过!’忽然外祖父问我:‘他们过得怎么样?’我说:‘没有什么,过得很好。’他说:‘我这是在问谁?’——‘你是在问女儿瓦尔瓦拉,女婿马克西姆。’——‘你怎么猜到我是在说他们呢?’——‘你得了吧!’我说,‘老爷子,别装糊涂了,收起你那一套吧,谁高兴跟你耍这套把戏啊?’他叹息一声说:‘唉,你们这些鬼,灰色的鬼啊!’然后他又打听说:那个大傻瓜——那是说你的父亲——真是个傻瓜吗?我说:‘那些不愿意干活的人,那些骑在别人脖子上的人才是傻瓜呢!你倒看看你的雅科夫和米哈依尔吧,这两个人不正像傻瓜一样活着吗?家里谁干活儿,谁挣钱?你。他们帮了你很大的忙吗?’于是他骂起我来,骂我傻瓜、下贱、拉皮条的,还骂了什么就记不得了。我没有说话。他说:‘你怎么可以迷信一个不知从哪儿来、不知其底细的人呢?’我不吭声,直等到他累了,我才说:‘你也可以去看看他们过得怎么样呀,他们过得可好呢。’他说:‘那就太抬举他们了,让他们自己来吧……’听到他这句话,我甚至高兴得都要哭了。他把我的头发松开,他喜欢拿着我的头发玩耍,嘟囔道:‘别哭,傻瓜,难道我就没有心肝吗?’其实,他从前也是很好的,我们的老爷爷,自从他自以为没有人比他更聪明后,他就变得脾气暴躁,变得愚蠢了。”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56/71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