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四当官(校对)第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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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呢?”
  “后来七门夫头只晓得捞钱不咋管事,巴县越来越繁荣,来巴县的客货越来越多,脚夫也就越来越多,七门夫头就算想管也管不了。”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城里那些会馆你没进去过,但一定从门口走过。全是从湖广、江西、浙江、江南、广东、福建六省过来的商户出钱建的。”
  “我晓得,四哥,话说城里的外省人好像比本地人多!”
  “这句话说这点子上,我们巴县是水陆要冲,西路通过嘉陵江连通山陕二省,南路通过长江连通湖广、江浙数省。于是城里的客商和脚夫也大致分成了两拨,一拨是西边来的,一拨是从南边来的。”
  韩秀峰干脆坐起身,接着道:“西边来的客商愿意雇佣西边来的脚夫,南边来的商人愿意雇佣南边来的脚夫。道理很简单,就是防止脚夫偷东西。偷自给儿老乡的东西,毕竟不太好下手,即使真偷了也容易追查。这样一来,城里的脚夫就分成了你刚才说的西帮和南帮。”
  潘二追问道:“再后来呢,咋又冒出个川帮和茶帮?”
  “道理同样简单,城里做大买卖的大多是外省客商,买卖越做越大,要运的货越来越多,外省的脚夫忙不过来了,就雇本地人帮着背,本地的脚夫也就这么越来越多。干同样的活儿,赚的钱却没人家多,换着你,你一样不服气,本地脚夫就这么渐渐地自立门户,成了现在的川帮。”
  “茶帮呢?”
  “茶帮就是原来是刚才说过的早前那些给牙行背货的脚夫,也叫管行脚夫,他们大多自称湖南茶陵人,事实上还有来自茶陵附近的湖南攸县和江西永新人,他们来的最早,据康熙朝时就来了。
  韩秀峰舔舔嘴唇,继续道:“他们在城里的名号响当当,人多势众且能打。有一些的祖辈是康熙朝时来的,已经在巴县生活了几代,但更多的是刚来的。每年春节和农忙时返回老家,其余时间就邀集父兄子侄一起来这儿当脚夫。也正因为他们血肉相连、休戚与共,所以比较齐心,跟川帮打起架来是一呼百应。”
  
第二十五章
川帮茶帮(二)
  “川帮打不过茶帮,本地人打不过一帮外省人?”潘二觉得不可思议。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本地的脚夫没外省的多,自然打不过。不过这几年川帮是越打越勇,不然两帮也不至于三天两头械斗,而且越来越嚣张。”
  “本地人咋可能没外省人多?”
  “你去城外几个码头看看就晓得了,”韩秀峰拨了拨灯芯,解释道:“从长江中游上行我们重庆府的货船,一条船至少要雇七八十个纤夫。但下行返回时,却只要雇三四十个纤夫。以每天到岸和驶离的船只各十艘算,每天滞留在巴县江边无所事事的纤夫就达到三四百人,一个月就可达到一万多人。这些滞留的纤夫不能没个生计,只能给人背货做脚夫。巴县人是多,但脚夫能有多少,自然没外省的多。”
  “原来是这样,”潘二想想又问道:“四哥,你刚才说还牵扯到杂税、劝捐和差务,这又是咋回事?”
  “潘兄,你家是开当铺的,不可能不晓得赋税不光是地丁银,还有地契税、行纪税、当铺税、牲口税、门摊税、落地税、渔税、茶税等等,这些税和衙门的陋规大多来自做买卖的商户。我们巴县的商户大多是外省的客商,而那些客商又大多跟茶帮有关系。”
  “想起来了,你刚才说过,茶帮最早就是牙行、商铺和货栈的管行脚夫,他们是一伙儿的,说不定沾亲带故。”
  “所以我才让姜六托中人去找八省会馆的客长帮着说和,”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县太爷不光要收他们的商税、杂税和陋规,遇到水患之类的天灾,还要找他们劝捐,所以对待八省会馆的客长还是比较客气的。”
  “谁让他们那些外省人有钱呢,”潘二点点头,想想又问道:“差务又是咋回事?”
  “差务就是码头脚夫的徭役,学宪临考接送行李,文武各宪荣任荣升搬运行李,春秋二祭搬运什物,盘查仓廒搬运谷石,背运军米,背运硝磺,覆舟铜铅,皇木过境带缆,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杂活,全要码头脚夫去做。”
  “四哥,你咬文嚼字的我听不懂。”
  韩秀峰猛然想起他虽识得几个字,却没正儿八经念过书,不得不解释道:“就是要帮经过巴县的官员搬运行李,帮绿营搬运粮草。硝石和硫磺是军需,只能用衙门雇的脚夫背运,而我们重庆府正好产硝磺,一年不晓得要搬运多少万斤。”
  潘二追问道:“还有呢?”
  “覆舟铜铅就是要搬运从江里打捞起的转运京城的滇铜和黔铅,而所有的滇铜和黔铅全要在我们巴县换船转运。我们巴县境内共有险滩二十三处,铜铅动辄沉没上万斤,码头脚夫不光要帮着搬运换船,要是有船翻沉还要帮着从江里把铜铅捞上来。”
  韩秀峰推开窗户看看天色,接着道:“皇木过境带缆也是一桩繁重的差务,皇帝要修建宫殿,内务府就要从云贵川采办楠木,那些巨楠也要在我们巴县扎筏转运,据说每株所需的搬运脚夫多达上百个。”
  潘二下意识问:“川帮要承差,茶帮不用?”
  “川帮跟八省会馆没啥关系,那些个牙行尤其外省客商的货不给他们背,他们只能在码头讨生活。可一有这些差务,县太爷就会按旧例派给七门码头的夫头,一个门出几十个乃至上百个脚夫,光干活不给钱,所以川帮有怨气。”
  “县太爷做事应该一碗水端平,一有差务就派给川帮,不用茶帮出人出力,这不是偏袒茶帮吗?”
  “没办法,谁让这是旧例呢,”韩秀峰轻叹口气,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历任县太爷也都晓得川帮在差务上吃了亏,所以川帮茶帮每次打架闹到衙门,也都有意无意地偏袒川帮。”
  “这次呢?”
  “这次跟以前不一样,毕竟闹出了人命,大头能不能保条命,就看他自给儿的造化了。”
  本地人居然被外省人欺负,潘二真有点同仇敌忾。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又抬头问:“四哥,刚才那个夫头请你帮着去刑房打点,刑房经承说到底还是个书吏,给他使银子管用吗?”
  “不一定管用,但不能不打点。”
  “啥意思?”
  韩秀峰像看白痴似的看着他问:“潘兄,你家是不是从来没打过官司?”
  “没有,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好好的谁愿意去见官,嫌钱多!”
  “这就是了,刑房书吏不一定能成事,但能坏你的事!所有呈报府衙的口供、案卷全是他们誊写的,故意换个词儿就能要人命,有心帮忙换个词也能救人命。”
  “这么霸道!”
  “就这么霸道,”看着他将信将疑的样子,韩秀峰举了一个例子:“有个地方曾经发生过一桩命案,两个人因为口角大打出手,寻衅的那个被打死了,被挑衅的那家想保打人的那个一条命,就给刑房书吏使了点银子。
  命案要呈报府衙,府衙要呈报臬司,臬司要呈报督抚,再由督抚上报刑部,那个书吏见上呈的公文上有‘情有可原,法无可恕’八个字,顿时眼前一亮,誊抄成‘法无可恕,情有可原’,两个词对调了一下,意思就完全不一样,就这么帮人家保住了一条命。”
  潘二惊叹道:“我的乖乖,这是真霸道,不好好打点还真不行。”
  韩秀峰不由想起叔叔韩玉财生前说过的一番话,喃喃地道:“要说赚钱,刑名的钱最好赚,不然也不会有‘惹上天大的官司,只要拿得出地大的银子,保赢不输’这一说。但举头三尺有神明,缺德事做多了终究会遭报应的,所以不管我叔还是我,从来不给人写状子,也从来不赚这种钱。”
  “可你还不是要帮川帮的那个脚夫。”
  “不一样,我这是救人不是害人,况且我跟大头很熟,这些年没少帮我背东西,从来没要过钱,如今他落了难,我不能见死不救。”
  
第二十六章
巴县县衙
  巴县县城同时也是重庆府城,整座城或顺山势或沿江而筑,居高临深,孤峙江中,险厄天成,素有“天生重庆”之称。
  其中朝天门、东水门、太平门、储奇门、金紫门和南纪门位于川江沿岸,千厮门、临江门位于嘉陵江沿岸,仅通远一门与陆地相连。夜里之所以说七门,那只是一个习惯叫法,究其原因可能是那七门外的码头非常繁荣,在码头上讨生活的脚夫也非常多。
  全城以山脊线分为上、下半城,山脊北为上半城,上半城较平敞宽广,地势由东向西逐渐增高,除东北隅千厮门一带因接近岛端地势较低,与下半城高差不大而临江,其余地方均离江边较远,用水困难,所以住上半城的百姓远没住下半城的多。
  下半城热闹繁华,酒楼、茶楼、客栈、会馆和各类商铺一间挨着一间,川东道衙门、重庆府衙、巴县县衙和重庆镇署等大小衙门也由东北向西南坐落在太平门内,并且挨的并不远。
  韩秀峰带着一心想看热闹的潘二穿过鸭屎街,来到倚山面江、坐北朝南的县衙前,只见一个老人正拄着拐杖躲在鱼市口南角朝县衙仪门里张望。
  人生七十古来稀,眼前这位老人真是七十岁的老寿星!
  韩秀峰从未见过比他活得更久、年纪比他更大的人,所以一直很尊敬,急忙迎上去问:“八爷,您老一直守在这听信儿,一宿没睡?”
  “原来是四娃子,我说谁呢,吓我一跳!”老人家回过头,看了韩秀峰身后的潘二一眼,旋即把韩秀峰拉到角落里,急切地说:“大头那娃闹出了人命,已经被锁进去了,眼看就要吃官司,搞不好真要偿命,你说我能睡得着,我不在这儿守着谁来?”
  大头的爹娘死得早,是在朝天门码头吃川帮脚夫们的百家饭长大的。
  眼前这位七十岁的老人家原来也是在朝天门码头讨生活的脚夫,后来年纪大了背不动货,年轻时为人耿直,说话做事敞亮,据说还做过几年夫头,在朝天门码头上讨生活的那些川帮脚夫对他很尊敬,大家伙凑钱给他养老,将来还要给他送终。
  他是看着大头长大的,加之年轻时因为穷没娶上婆娘,到老了无儿无女,所以这些年一直把大头当作他孙子,现在大头被锁拿进了衙门,他老人家能不急?
  韩秀峰能理解他的感受,扶着他道:“八爷,别急,大头不会有事的,顶多受点皮肉之苦。”
  “四娃子,你别哄我,我是老了但没老糊涂,杀人偿命这个道理是晓得的。大头就算造化大能保住条小命,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八爷的老泪都急下来了,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探头朝仪门里望去。
  “八爷,这不是我在吗,您老别急,先说正事。”
  “哦,看把我给急的,”八爷缓过神,连忙转身攥着韩秀峰的胳膊道:“小六他们夜里照你的主意把能喊来的全喊来了,八省会馆那边也托人去说了。”
  “托的谁?”
  “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们能认得几个达官贵人,就算认得又能跟哪个达官贵人说上话?跟以前一样,还是托柴家巷的顾老爷。他说这次事大,整整要了我们五十两,小六他们快天亮时才凑齐的。”
  “八爷,顾老爷去湖广会馆了吗?”韩秀峰嘴上问着心里却在想这是人命官司,请曾在江西道做过一任监察御史的进士老爷出面说和,花五十两实在不算多。前年有个回乡丁完忧要去京城补缺的老爷,请人家给京城的同年修一封信也要几百两,之所以只向川帮要五十两,真是看在乡谊的份上,可能也晓得一帮卖苦力的脚夫没啥钱。
  “去了,不光去了,也来衙门了。”八爷不敢耽误正事,连忙道:“跟湖广会馆的客长一起来的,刚进去不大会儿,到跟前还跟我打过招呼。”
  “来了就好,这样,您老再盯会儿,我去衙门里探探消息。”
  “等等。”
  “八爷,您老还有啥事?”
  “大头昨儿晚上没吃宵夜,这会儿肯定饿了,我去前头买几锅盔,你帮我进去。”
  舔犊之情溢于言表,韩秀峰一阵感动,不假思索地说:“八爷,您老腿脚不便,就在这儿盯着吧,锅盔我去买。”
  “给你钱,不能让你白帮忙还要贴钱。”
  “几个锅盔能要几个铜板,再说大头是我兄弟!”
  韩秀峰拍拍老人家的手,正准备转身,只见潘二竟撒腿往鸭屎街方向跑去,不一会儿就拿着几个用油纸包着的锅盔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潘兄,谢了,回头给你算钱。”
  “几个锅盔而已,算啥钱。”潘二急着去衙门里开开眼界,咧嘴一笑,看上去很豪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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