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精校)第2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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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先生微微一笑,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于连吓了一跳,往后倒退一步。他的脸都气红了。皮拉尔神甫虽然很严肃,也笑出了眼泪。于连不知道这是给他量衣服的裁缝。
“我让你自由自在地过两天,”神甫出去时对他说,“过了两天才能引你去见德·拉莫尔夫人。在你初到巴黎的这两天,别的监护人也许会把你当做年轻姑娘一样,管得很严。如果你一定要堕落,马上就堕落吧,免得我为你操这份心。后天上午,裁缝会给你送两套衣服来;那个给你试衣服的伙计,你该给他五个法郎的小费。不过,不要让这些巴黎人听出你的外省口音。只要你一露马脚,他们就有法子取笑你了。这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后天中午,再到我这里来……去吧,堕落去吧……我还忘记了说:到这些店里去定做靴子、衬衫、帽子。”
于连看看写店名的笔迹。
“这是侯爵亲手写的,”神甫说,“他喜欢做事,考虑周到,宁可自己动手,不肯发号施令。他要你在他身边,就是希望你能代劳,省掉他这一类麻烦。你有没有心眼,会不会执行他一言半语的指示呢?这就要看你的了:要小心在意啊!”
于连按照侯爵写的地址走进店里,一句话也不说;他注意到人家对他毕恭毕敬,靴匠在账簿上登记他的名字,还加一个贵族用的“德”字,写成“于连·德·索雷尔先生”。
在拉雷兹神甫公墓,有一位先生十分热心,说话更是十二分自由党的口气,他主动带于连去看奈伊元帅的坟墓,由于政治原因,墓前没有树碑立传。在分别时,这个自由党人流着眼泪,几乎把于连紧紧抱在怀里,分别之后,于连的表却不翼而飞了。吃一堑,长一智,第三天中午,他去找皮拉尔神甫,神甫看了他好一会儿。
“你也许要变成一个花花公子了,”神甫板着脸对他说。于连看起来很年轻,穿一身黑衣服,的确非常好看,但是神甫自己太土气,看不出于连的肩膀左右摇晃,还是外省人的神情风度。侯爵一见于连,看法却和神甫大不相同,他甚至问道:
“你会不会反对索雷尔先生学学跳舞?”
神甫发呆了。
“不会,”他最后答道,“于连并不是修道士。”
侯爵两步一走,上了一道暗梯,把我们的主角带到一间漂亮的阁楼,窗子朝着公馆的大花园。他要于连坐下,问他在女裁缝店买了几件衬衫。
“两件。”于连答道,因为看到一位大人物居然屈尊过问这种琐事,觉得惶恐不安。
“很好,”侯爵用命令式的干脆口气,认真地说,使于连不得不考虑考虑;“很好!再买二十二件衬衣。这是给你头一个季度的薪水。”
走下阁楼,侯爵叫来一个老仆人。“阿塞纳,”他对老仆说,“以后,你服侍索雷尔先生。”几分钟后,于连一个人待在华丽的图书室里;这个时刻真是其乐无穷。他怕有人看到他激动的心情,就躲到一个阴暗的小角落;从那里他喜不自胜地观赏着闪闪发亮的书脊:“这些书都是我的读物了。”他自言自语,“我怎能不高兴呢?德·拉莫尔侯爵刚才对我这么好,德·雷纳先生如果能做到他的百分之一,恐怕也要认为丢了一辈子的脸了。”
不过,还有信件要抄写呢。抄完了信,他才敢去看书;一见伏尔泰全集,他简直是欣喜若狂。他跑去把图书室的门打开,免得有人撞进来他不知道。然后,他才兴致勃勃地一本一本翻开伏尔泰的八十册皇皇巨著。书装订得非常精致,是伦敦的能工巧匠的杰作。其实,并不需要这么高超的手艺,就可以使于连叹为观止了。
一个小时以后,侯爵来了,他看了看抄件,惊讶地发现于连把“这”字写成繁体的“這”。“神甫对我谈起过他的学问,难道那完全是无中生有吗!”侯爵非常失望,但却和气地对他说:
“你对字的写法还不大有把握吧?”
“的确是这样。”于连答道,一点也没有想到这对自己是不利的;侯爵和颜悦色,使他深受感动,并且联想起了德·雷纳先生的粗暴口气。
“试用方施-孔特这个小神甫,完全是浪费时间。”侯爵心想,“不过,我多么需要一个靠得住的人呀!”
“‘这’字里面的‘文’不能写成‘言’。”侯爵对他说,“你抄完了信件,如果对字的写法没有把握,一定要去查查字典。”
到了六点钟,侯爵又叫于连去;看见他穿着长筒靴,显出不高兴的样子:
“这要怪我疏忽,我忘了告诉你,每天五点半钟,你应该穿礼服。”
于连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我是说应该穿袜裤,阿塞纳以后会提醒你的;今天,我只好替你向人道歉了。”
说完这几句话,德·拉莫尔先生把于连带到一间金碧辉煌的客厅里去。在同样的情况下,要是德·雷纳先生,他一定会加快脚步,争先恐后,头一个走进客厅的门。在老东家这点虚荣心的影响下,于连也加快了步子,结果踩了侯爵的脚,侯爵有痛风病,因此脚踩得很痛。“啊!不料他还是个笨蛋。”侯爵心想。他把于连介绍给一个身材高大、外表令人不敢接近的女人。这就是侯爵夫人,于连觉得她态度傲慢,有点像玻璃市的专区区长德·莫吉隆的夫人参加圣查理节宴会的神气。客厅的富丽堂皇,使于连有点心慌意乱,甚至没有听见德·拉莫尔先生在说什么。侯爵夫人屈尊看了他一眼。在客厅里的几个男人当中,于连非常高兴地认出了年轻的阿格德主教,几个月前,在布雷-勒奥修道院举行的宗教仪式上,主教曾经屈尊和他谈过话。于连怯生生地用温情脉脉的眼光望着年轻的主教,使他不知所措,他也就懒得去认这个外省人了。
在于连看来,客厅里的男人都有一点沉闷,束手束脚;巴黎的人说话声音不高,也从不小题大做。
一个漂亮的年轻人,上唇留了小胡子,脸色很白,身材很瘦,快到六点半钟才来;他的头也很小。
“你总是要人家等你。”侯爵夫人说时,他就吻她的手。
于连一听,就明白他是德·拉莫尔伯爵。他对伯爵几乎是一见倾心。
“这个人怎么可能,”他心里想,“用损人的玩笑话把我赶出大门呢?”
于连从头到脚打量了诺贝伯爵一番,注意到他的靴子上有马刺;“而我呢,我只应该穿普通的鞋子,显然低人一等。”大家坐下来吃晚餐。于连听见侯爵夫人正颜厉色地说了一句话,声音也提高了一点。话音刚落,他就看见一个身材漂亮的金发女郎,走来在他对面坐下。然而她并不讨人喜欢;但他端详了她一番之后,却不得不承认,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美丽的眼睛;可是眼里流露出来的,却是心灵的冷酷无情。然后,于连又在她眼睛里,发现她对察言观色,对时刻记住自己高人一等的身份,感到厌倦的表情。“当然,德·雷纳夫人的眼睛也很漂亮,”他心里想,“大家都赞不绝口;不过和这双眼睛不大相同。”于连阅历不够丰富,还看不出在玛蒂德小姐(他听见人家这样称呼她)眼睛里一闪一闪的,是俏皮的火花。而德·雷纳夫人的眼睛一亮,那却是热情的火焰,或是坏人坏事引起的义愤。晚餐快吃完了,于连才找到了一个词来形容德·拉莫尔小姐美丽的眼睛,“灿烂的星光”,他暗自得意。然而她太像她的母亲,母亲越来越讨人厌,他就索性连女儿也不看了。相反,在他看来,诺贝伯爵在各方面都很可爱。于连喜欢他简直入了迷,甚至一点也不妒忌、一点也不恨这位富贵公子。
于连觉得侯爵有点沉闷。
上第二道菜时,他对他儿子说:
“诺贝,你要好好对待于连·索雷尔先生,他是我班子里的新人,我打算把他培养成材,如果‘’可能的话。”
“这是我的秘书,”侯爵对他旁边的人说,“他把‘这’字写成繁体。”
大家都瞧着于连,他赶快低下了头,特别不让诺贝看见他的眼神;不过,一般说来,大家对他倒不反感。
侯爵准是谈到过于连所受的教育,因为一个客人考问起贺拉斯来了。“正是谈到贺拉斯,我才得到了贝藏松主教的好评,”于连心想,“显然,他们只知道这个作家。”从这时起,他就能应付自如了。对他来说,应付男人并不困难,而在他眼里,德·拉莫尔小姐绝不是一个女人。在神学院,他就对男人作了最坏的准备,不容易被他们吓唬住。如果餐厅不是这样富丽堂皇,他还能更游刃有余。但事实上,从两面八尺高的玻璃镜里,看到他的考官大谈贺拉斯,有时也会抬高镜中人的身价。于连高谈阔论,对外省人来说,他的话不算太长。他的眼睛漂亮,有点羞羞答答,回答得好,也不好意思,看起来更加容光焕发。大家对他都有好感。这样的考试给庄重的晚餐增加了几分趣味。侯爵做了个手势,要考官步步进逼。“难道这个小伙子还真有一手!”他心里想。
于连回答得很有新意,他越表现自己,就越胆壮,他倒不是卖弄聪明,这对不善于用巴黎语言的人来说,是不大可能的,不过他有新的看法,虽然表达得不够高雅,不算恰如其分,但是大家都看得出,他是精通拉丁文的。
于连的对手是碑铭研究院的院士,恰好他也懂拉丁文;他发现于连是个很好的人文学者,就不怕考得他难堪,而是想方设法要难倒他。在热烈的舌战中,于连到底忘了餐厅里富丽堂皇的陈设,他对拉丁诗人发表了一通前所未闻的高见。院士是个正派人,对年轻的秘书大加赞赏。说来也巧,大家又开始讨论贺拉斯的贫富问题:他到底是一个和蔼可亲、寻欢作乐、无忧无虑、像莫里哀和拉封丹的朋友夏佩尔一样,为了乐趣才写诗的人,还是一个出入宫廷、为国王生日写颂歌,像拜伦勋爵的对头骚塞那样的桂冠诗人。大家谈到奥古斯都治下的罗马社会和乔治四世治下的英国社会,在那两个时代,贵族都权大势大,但在罗马,一个普通骑士麦赛纳夺了贵族的权;而在英国,贵族却使乔治四世差不多降低到威尼斯大公的地位。这场讨论使侯爵不像晚餐前那么沉闷、那么麻木了。
于连对骚塞、拜伦勋爵、乔治四世这些近代人一无所知,他是头一次听到他们的名字。但没人听不出,一谈到罗马的往事,只要是贺拉斯、马夏乐、塔西佗等人提到过的,于连就显示了无可争辩的优势。他毫不客气,把和贝藏松主教讨论时学到的东西都化为己有;结果大受欢迎。
侯爵夫人自订守则:凡是丈夫喜欢的,她都喜欢,因此等大家谈诗人谈累了,她又赏脸看了于连一眼。“这个年轻的神甫可能是大智若愚。”坐在他旁边的院士对她说;于连也依稀听到了。这句俗套话和女主人庸俗的心一拍即合;她觉得没有白请院士来吃晚餐。“他给德·拉莫尔先生解了闷。”她想。
起步
这个灯火辉煌、人群熙攘的大山谷使我眼花缭乱。谁也不认识我,人人都高我一等。我晕头转向了。
雷纳律师的诗
第二天大清早,于连正在图书室里抄写信件,玛蒂德小姐从一扇被书架挡住了的小门走了进来。于连正为这点小聪明而自鸣得意,玛蒂德小姐却大吃一惊,觉得他在这里碍手碍脚。于连看见她卷发纸还没有取下,神气生硬,高傲,几乎像个男人。德·拉莫尔小姐常常秘密地到她父亲的图书室来偷书,却不露一点痕迹。一见于连,她今天早晨等于是白跑了一趟,尤其恼火的是,她来偷的书是伏尔泰的《巴比伦公主》第二册,这是宗教和宫廷教育的绝妙补充读物,是耶稣圣心教派的杰作!这个可怜的姑娘,才十九岁,已经是为了精神上找刺激,才对小说感兴趣了。
快到下午三点,诺贝伯爵才到图书室来读报,晚上好谈政治,他见到于连时轻松愉快,他根本忘记了这个小秘书的存在。他对于连真好,居然邀他同去骑马。
“在晚餐前,父亲让我们自由活动。”
于连一听就懂,他喜欢“我们”这两个字。
“我的天呀,伯爵先生,”于连答道,“如果是要砍倒一棵八十尺高的大树,把树木劈得方方正正,然后锯成木板,我敢说,我可以得心应手;但是要骑马,我这辈子还没骑过六次呢!”
“那今天就骑第七次吧。”诺贝说。
其实,于连记得国王驾临玻璃市的情景,并且自命不凡,马骑得不错。不料,从布洛涅森林公园回来,走到巴克街当中时,为了避开一辆突然而来的马车,他却从马上摔了下来,弄得满身是泥,幸亏他有两套礼服。吃晚餐时,侯爵想同他说说话,问他骑马玩得怎么样;诺贝赶快含糊其辞,打算蒙混过去。
“伯爵先生对我太好,”于连接着说,“使我非常感激,并且牢记在心。多蒙他关照,给了我一匹再驯善不过的好马;但他到底也无法使我稳坐雕鞍,一不小心,我就在长街当中,大桥附近,摔了下来。”
玛蒂德小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接着她就不顾体统,打听详细的情形。于连以不变应万变,老实交代;他有一种毫不做作的风度,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这个小教士看来很有出息,”侯爵对院士说,“一个外省人在这种场合表现得这样大方,过去从来没有见过,以后怕也不会见到;而且他还当着夫人、小姐的面,谈自己出丑的事。”
于连谈他出丑的事,谈得听的人不觉其丑,结果吃了晚餐,话题已经转了方向,玛蒂德小姐还在向她的哥哥问长问短,追根寻底。她不断地问,于连好几次碰到她好奇的眼光,就不等她开口,大胆直接回答,结果三个人都笑了起来,好像他们是世外桃源中的乡下人一样。
第二天,于连听了两堂神学课,然后回来抄写二十来封信。他发现在图书室里他的座位旁边,坐着一个年轻人,衣服穿得非常讲究,但是其貌不扬,脸上流露出妒忌的表情。
侯爵进来了。
“你来干什么,唐博先生?”他正颜厉色地问那个新来的人。
“我以为……”年轻人低三下四地微笑着答道。
“不对,先生,你不是以为。你是来碰运气,不过运气不好。”
年轻的唐博气得站起来就走。他是德·拉莫尔夫人的朋友院士先生的侄子,也是做文书工作的。院士把他推荐给侯爵当秘书。唐博在另外一间房办公,听说于连得到眷顾,想来平分秋色,早上就自作主张,把文具搬到图书室来了。
下午四点钟,于连犹疑了一会儿之后,大着胆子去找诺贝伯爵。伯爵正要出去骑马,觉得有点为难,因为他是讲究礼节的人。
“我想,”他对于连说,“不久会要你去学骑马的;学了几个星期之后,我就会很高兴同你去骑马了。”
“首先,我要感谢你昨天对我的盛情厚意;先生,”于连非常认真地接着说,“请相信我会感恩图报的。如果我昨天笨手笨脚没有伤害到你的马,如果那匹马今天没人骑,我还想再骑一次。”
“天啦,我亲爱的索雷尔,出了事就要你自己负责了。你得假定,为了谨慎起见,我已经向你提过各种反对意见。事实是,现在已经四点,没有时间好耽误了。”
于连一上了马:
“怎样才能不摔下来?”他问年轻的伯爵。
“要做的事很多,”诺贝哈哈大笑,答道,“比如说,身子要向后仰。”
于连放马快步小跑。他们到了路易十六广场。
“啊!不要命的年轻人,”诺贝说,“这里车子太多,车夫也很莽撞!万一把你撞翻在地,他们的马车就会从你身上轧过去;他们才不肯勒住马呢,因为怕会勒伤马嘴啊!”
总有二十回,诺贝看见于连差点要摔下马,但都化险为夷,安全回来了。一到家,年轻的伯爵就对他的妹妹说:
“好一个玩命的冒失鬼!”
吃晚餐时,他对坐在餐桌另一头的父亲谈话,对于连的大胆,倒做出了公平的评价,其实,如果要夸奖于连的骑术,除了大胆之外,也没有别的什么好说了。年轻的伯爵上午听见在院子里洗刷马匹的下人议论于连落马的事,那些挖苦话真会把人活活气死。
于连虽然得到照顾,但是不久他就感到,他在这个家庭中非常孤立。这家人的习惯在他看来都很奇怪,和他格格不入。他不合规矩的一举一动,都成了仆人们的笑料。
皮拉尔神甫已经到他的教区去了。“如果于连是经不起风雨的芦苇,那只好让他自生自灭;如果他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那单枪匹马也能死里逃生的。”他心里想。
侯爵府
他在这里干什么?他喜欢这地方吗?他以为人家会喜欢他吗?
——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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