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精校)第2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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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在德·拉莫尔侯爵府高贵的客厅里,于连觉得一切都不顺眼,那么反过来说,谁肯降低身份来注意这个脸色苍白、身穿黑衣的年轻人,就会觉得他更不顺眼了。德·拉莫尔夫人甚至向她的丈夫提出:在宴请要人的日子里,打发于连出去办事。
“我倒想把这个试验做到底,”侯爵答道,“皮拉尔神甫认为,打击身边人的自尊心是不明智的。‘你不能依靠一个没有招架之力的人,等等。’这个年轻人除了面孔不熟悉之外,也没有什么不可做试验的地方;再说,他不爱打听,不乱说话,差不多是又聋又哑了。”
“为了认识这个地方的真面目,”于连心想,“我应该记下客人的名字,用三言两语做出评价。”
他先记下这一家的五六个常客,他们喜欢碰运气,以为于连是莫测高深的侯爵保护的人,所以也要讨他的好。这是些穷光蛋,多少有点低三下四;这类人在今天的贵族客厅里还能找到。不过,也该为这五六个人说句好话,他们并不是对任何人都低三下四,一视同仁的。有的人对侯爵可以逆来顺受,但要是德·拉莫尔夫人说了句不客气的话,他们就愤愤不平了。
这家主人的心灵深处,既太高傲,又太空虚:他们习惯于用语言伤人,来消愁解闷,因此得不到真正的朋友。但除了下雨的日子,除了难得的非常无聊的时刻之外,他们总是彬彬有礼的。
如果这五六个讨好于连的长辈也不来德·拉莫尔侯爵府的话,那侯爵夫人就很难打发这漫长的孤独时刻了;而在她这种地位的女人看来,孤独无聊是可怕的:这标志着她的客厅失去了上流社会的高雅地位。
侯爵为他的妻子考虑得非常周到;他注意使她的客厅高朋满座;来客不是贵族院的新议员,因为他们作为同僚,不能和他平起平坐,作为下级,又不能谈笑风生。
很久以后,于连才了解到这种内幕。当权派的政策只是资产阶级家庭的话题,在侯爵这样的贵族家庭里,1只有在政策行不通的时刻,才谈政治。
在一个烦闷无聊的时代,人更需要寻欢作乐,因此,即使在举行宴会的日子,侯爵前脚刚离开客厅,大家后脚就溜之大吉。其实,只要你不取笑上帝、神甫、国王、达官贵人、宫廷艺术家建立了的制度;只要你不赞美贝朗瑞、反对派的报纸、伏尔泰、卢梭和敢说点实话的人,总而言之一句话,只要你不谈政治,你就可以无所不谈。
哪怕你每年收入十万金币,哪怕你有蓝色勋章绶带,你也不能改变客厅里的不成文宪法。稍微有点活跃的新思想就是罪大恶极。虽然说话语调客气,礼貌周到,都想讨人喜欢,但是每张脸上都看得出无可奈何的神气。年轻人来问候,生怕说漏了嘴,流露出新思想的蛛丝马迹,或者看过什么违禁书籍,因此,谈了几句天气和罗西尼的歌剧等冠冕堂皇的话之后,就一言不发了。
于连观察到谈话的活跃分子,平常总是两个子爵和五个男爵,他们是德·拉莫尔先生流亡国外时的患难之交。这些先生都有六千到八千法郎的年金;11四个人是《每日新闻》派,三个是《法兰西报》派。有一个每天都要讲点宫廷逸事,“钦佩”二字从不离口。于连看到他有五枚十字勋章,别人一般只有三枚。
另一方面,在前厅可以看到十个穿着华丽制服的仆人;整个晚上,每一刻钟要送一次冷饮或者热茶:到了半夜,还要吃点夜宵,喝点香槟酒。
就是为了这个缘故,于连有时从头到尾都待在客厅里;其实,他也莫名其妙,一个人怎能在这金碧辉煌的客厅里,认真听这平淡无奇的谈话。有时,他瞧着那些谈话的人,看他们会不会惭愧得脸红。“德·梅斯特先生的书,我都背得出来,他说得比他们要好上一百倍。”他心里想,“但我连他都厌倦了。”
于连并不是唯一感到精神上透不出气来的人。有些人无可奈何,大喝其冷饮;有些人聊以自慰的,是晚会后可以对人吹嘘:“我去过德·拉莫尔侯爵府,听人家谈到过俄国,等等……”
于连从一个讨好的人那里听说,不到半年以前,德·拉莫尔夫人答谢了一个二十年如一日、经常参加晚会的勒布基翁男爵,他自王朝复辟以来,一直是个专区区长,忽然一下平步青云,升为省长了。
这件大事使所有的客人都热情高涨;他们以前稍不如意就会恼火,现在却对什么事也不生气了。对客人的怠慢,很少是直接表现出来的,不过于连在餐桌上无意听到侯爵和夫人的三言两语,对座上客简直是毫不容情。这两个贵人并不掩饰他们心里瞧不起祖先没有坐过“王家马车”的人。于连注意到,只有“十字军”三个字能使他们脸上露出尊重的表情,还带有几分敬意。平时挂在嘴上的敬意,不过是客套话而已。
对这富贵人家的无聊生活,于连一点不感兴趣,但对德·拉莫尔先生却是例外;一天,他高兴地听到侯爵声明,他对勒布基翁升官的事,并没有出过力。这分明是把功劳归之于侯爵夫人:于连事后才从皮拉尔神甫那里了解到事实真相。
一天早上,神甫和于连在侯爵的图书室里,研究同弗里莱那场打不完的官司。
“先生,”于连忽然问道,“每天陪侯爵夫人吃晚餐,这到底是我分内的事,还是对我的分外照顾?”
“这是破格的待遇!”神甫心里反感,接嘴就说,“院士先生十五年来大献殷勤,他的侄子唐博先生还没得到这种待遇呢!”
“对我来说,先生,这却成了最苦的差事。我在神学院也没有这样无聊过。我有时看到连玛蒂德小姐都无聊得打哈欠,其实,她应该习惯于这一套了。我真怕会打瞌睡。求你替我说个情,让我到个小客店去吃四十个苏一顿的晚餐好吗?”
神甫刚刚时来运转,对于连能和大人物共进晚餐,觉得不胜荣幸。他正尽力使于连得到这种荣幸感,一个轻微的响声使他们转过头去。于连看见德·拉莫尔小姐在听他们谈话。他脸红了。她是来找一本书的,无意中听见了他们谈的话;她对于连有了几分好感。“这个人生来不是软骨头,”她想,“不像那个老神甫。天啦!他多难看!”
吃晚餐时,于连不敢抬头看德·拉莫尔小姐,她却好意对他说起话来。这一天,要来很多客人,她偏偏叫他不要走。巴黎的年轻姑娘不大喜欢上了年纪的人,尤其是衣冠不整的男人。只要于连不是傻子,他就不难看出,勒布基翁先生的同事们待在客厅里,非常荣幸地成了德·拉莫尔小姐开玩笑的目标。这一天,不管她是不是故意做作,反正她对她讨厌的人一点也不留情。
德·拉莫尔小姐是一个小圈子的中心人物,这一圈人几乎每天晚上都坐在侯爵夫人的大安乐椅后面。他们中有德·夸泽努瓦侯爵、德·凯吕斯伯爵、德·吕兹子爵和两三个年轻军官,不是诺贝的,就是他妹妹的朋友。这些先生坐在蓝色的长沙发上。在长沙发的另一头,面对着引人注目的玛蒂德,摆了一把低人一等的草垫椅子,于连不声不响地坐在上面。这个二等座位却使头等客人羡慕不已;诺贝让他父亲的年轻秘书坐在那里,真是得其所哉,他有时和于连说上两句话,整个晚上总要提到他一两次。这一天,德·拉莫尔小姐问他,贝藏松城堡的山大约有多高。于连却答不出这座山比巴黎的蒙玛特是高是低。他听这小圈子里的人谈话,往往笑得非常开心;但他觉得自己即使挖空心思,也向壁虚构不出这类话来。这好像是一种外国语,他能听懂,也会欣赏,就是说不出。
玛蒂德的朋友这一天不断指手画脚,对来到客厅里的客人评头论足。这家的常客首当其冲,因为批评他们是驾轻就熟的事。你可以想象得到,于连是多么全神贯注;他对一切都感兴趣了,无论是谈话的内容,还是开玩笑的方式。
“啊!德库利先生来了,”玛蒂德说,“他今天没有戴假发;是不是想凭真才实学当上省长?他露出了光秃秃的脑袋,据他自己说,那里面尽是光辉的思想。”
“这个人无论谁他都认识,”夸泽努瓦侯爵说,“他也到我叔叔红衣主教那里去。多少年来,他一直能在每个朋友面前编造一个谎言,而他的朋友有两三百个。他会培养友情,这是他的本领。你别看他这副模样,冬天早晨七点钟,他就已经满身是泥,来到一个朋友家门口了。”
“他时常和朋友闹翻,翻脸也要写上七八封信。然后他们重归于好,又要写上七八封信歌颂友谊。他最出色的本领,是像个老实人那样推心置腹,毫无保留。尤其是他有求于人的时候,这套看家本领就拿出来了。我叔叔有一个副主教,谈起德库利先生在王朝复辟以后的生活,真是有趣极了。我以后带他来给你们讲。”
“呸!我才不相信这些话呢;这是小人之间同行相忌。”凯吕斯伯爵说。
“德库利先生会名垂青史的。”侯爵接嘴说,“是他同德·普拉德神甫、塔列兰外交大臣,还有意大利驻法大使,他们合力促成王朝复辟的。”
“这个人掌管过好几百万法郎,”诺贝说道,“我真不懂他为什么要来这里听家父的挖苦话?时常挖苦得叫他吃不消,兜着走。‘你出卖过多少朋友呀,我的德库利?’有一天,家父对他高声叫道,叫得餐桌两头的人都听得见。”
“他当真出卖过朋友吗?”德·拉莫尔小姐问道,“哪一个人又没有出卖过呢?”
“怎么!”德·凯吕斯伯爵对诺贝说,“这个出名的自由党人森克莱先生怎么也来了?见鬼!他来府上有何贵干?我得过去和他谈谈,也要他谈谈;大家都说他很会谈话。”
“不过,你的母亲会怎样接待他呢?”德·夸泽努瓦先生问道,“他的想法是那样荒唐无稽,那样毫无顾忌,那样与众不同?……”
“瞧,”德·拉莫尔小姐说,“这就是你那个与众不同的人,他向德库利先生行礼也与众不同,腰弯得都要碰到地了,还抓住人家的手。我几乎以为他是要吻一位夫人呢。”
“那一定是德库利和当权派的关系,好得超过了我们的想象。”德·夸泽努瓦先生答道。
“森克莱到这里来,是想当法兰西学院院士,”诺贝说,“夸泽努瓦,你瞧他是怎样向勒男爵行礼致敬的。”
“即使跪下来,他也不会这么矮。”德·吕兹先生接嘴说。
“我亲爱的索雷尔,”诺贝说,“你是个聪明人,虽然你是从山区来的,但是千万不要学那位大诗人那样行礼,对上帝也不必那么恭敬嘛!”
“啊!又来了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巴东男爵先生。”德·拉莫尔小姐说时,有点模仿通报姓名的仆人,把“巴东”说成“扒洞”。
“我想,甚至府上的仆人也在拿他开玩笑。多怪的名字,扒洞男爵!”德·凯吕斯先生说。
“‘名字有什么关系?’有一天他对我们这样讲,”玛蒂德接着说,“你们想想看,头一次通报德·布庸公爵的时候,大家不也听成‘不用公爵’了吗?久而久之就习惯了;我的名字,只是大家还没听惯而已……”
于连离开了长沙发旁边的座位。轻佻的玩笑虽然微妙,他却不以为然,他认为玩笑也要合情合理,听了才能使人发笑。在这伙年轻人的玩笑话里,他听出了贬低一切的口气,所以觉得刺耳。外省人或者英国人过分拘谨的心理,甚至使他在玩笑中看到了妒忌,这当然是他看错了。
“诺贝伯爵,”他想,“写一封二十行的信给他的上校,我见他打了三次草稿,要是他一辈子能写出一页像森克莱先生那样的文章,他该多高兴啊!为什么要嘲笑他呢?”
于连地位很低,行动没人注意,他先后走到好几伙人身边;他在远处看着巴东男爵,想听听他的高见。这个绝顶聪明的人看起来紧张不安,他总要想到了三四句锋芒毕露的妙语,才能稍稍安静下来。于连觉得他的聪明来之不易,需要时间。
男爵不会说简短的俏皮话;一说至少要说四句,每句至少要有六行,这样才能说得出色。
“这个人只会高谈阔论,舞文弄墨,却不会谈天说地。”有人在于连背后说。他转过身去,听见人家说这是夏尔韦伯爵,高兴得脸都红了。他是当代最精明的人。于连在《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和拿破仑口授的历史资料中,时常见到他的名字。夏尔韦伯爵说话简短;他的警句有如闪电,准确,生动,有时还很深刻。他一发表高见,讨论立刻深入一步。他能引证事实,使人听得津津有味。不过,在政治上,他却胆大脸厚,玩世不恭。
“我是个独立自主的人,”他对一个佩带三枚勋章的先生说,显然是在嘲笑他,“为什么一定要我今天的意见和六个星期以前相同呢?那样一来,我不成了意见的奴隶吗?”
四个一本正经的年轻人围着他,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气;这几位先生不喜欢这种玩笑话。伯爵知道自己说过了头。幸亏他看见了老实的巴朗先生,他是个假装老实的伪君子。伯爵就找他谈话;大家都围拢来,知道可怜的巴朗要遭殃了。巴朗先生虽然面目可憎,但靠了高尚的道德品行,好不容易走进了上流社会,娶了一个非常有钱的妻子;妻子一死,他又娶了一个同样有钱的女人,这个女人却没在社交场合露过面。他非常谦虚地享受六万法郎年金,自然不会没有人奉承。夏尔韦伯爵毫不客气地把这一切都兜了出来。不一会儿,他们身边就围拢了三十个人。大家笑逐颜开,甚至那四个正经的年轻人,虽说他们是本世纪的希望,也都笑了。
“既然他明知道要做打击的靶子,为什么还要到德·拉莫尔先生府上来呢?”于连心想。于是他走到皮拉尔神甫身边,想问问他。
巴朗先生却溜走了。
“好哇!”诺贝说,“这个打听家父情况的暗探一走,就只剩下小瘸子纳皮埃了。”
“难道这就是谜底?”于连又想,“侯爵既然明知道巴朗先生是暗探,为什么还要接待他呢?”
皮拉尔神甫板着脸孔,待在客厅的一个角落里,听仆人通报客人的姓名。
“这里简直成了小酒店,”他像喜剧中的巴斯勒一样说道,“来的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
其实,这位严于律己的神甫并不了解维持上流社会的是什么。只是通过冉森派的教友,他才对到客厅里来的客人有非常准确的认识,他们不是投机取巧,卖身投靠政党,就是发了不义之财,才能进入上流社会的。这天晚上,他对于连有问必答,滔滔不绝地讲了好几分钟,忽然一下又打住了,觉得不该老说人家的坏话,真是罪过。他是一个性情急躁的冉森派教徒,相信基督教徒应该慈悲为怀,因此他对上流社会的生活,总是格格不入。
“那个皮拉尔神甫的脸多难看啊!”于连回到长沙发旁边时,德·拉莫尔小姐说道。
于连听了非常生气,但是她并没有说错。皮拉尔先生毫无疑问是客厅里最正直的好人,但他一受良心的责备,感情冲动,长了酒糟鼻子的脸就显得特别丑。“从此以后,怎能还相信人的外表呢?”于连心想,“皮拉尔神甫为了一点过失责备自己的时候,样子这样难看;而那个纳皮埃是个无人不知的暗探,他的脸上却流露出纯净而安详的幸福感。其实,皮拉尔神甫对他的教派来说,已经大大地让了步,他还雇用了一个仆人,衣服穿得也很整洁呢。”
于连注意到客厅里出了一件稀罕的事,大家的眼睛都望着门口,有一半人忽然不再说话。仆人通报出名的德·托利男爵来了,最近的选举引起了大家对他的注意。于连走上前去,看他是个何等样人。男爵主持一个选区:他想出了一个高明的主意,把某个政党的选票全偷出来。他变魔法似的把同样多的选票放回去,不过选票上的名字换成了他中意的人。这个决定性的高招给几个选民看破了,他们赶快去向德·托利男爵道贺,吓得他脸色煞白,至今没有复原。有些不怀好意的人甚至提出:该罚他去服苦役。德·拉莫尔先生对他非常冷淡。可怜的男爵夹着尾巴溜走了。
“他这么快就离开了我们,准是找魔术师去了。”夏尔韦伯爵一说,大家又笑了起来。
这天晚上,一些不说话的大人物和阴谋家,多半臭名昭著,但没有一个是傻瓜,他们接连不断地来到德·拉莫尔先生的客厅里,因为听说他有可能组织内阁。在这些大人物面前,小唐博也要初试锋芒。如果说他的看法还不精辟,那也有法弥补,那就是他说起话来生动有力,这点我们马上可以看到。
“为什么不判这个人坐十年牢?”他在于连走过来时说,“应该把这些爬虫关在地牢的底层;应该让他们死在阴暗的角落里,否则,他们的毒液喷射出来,那要危险得多!罚他一千金币有什么用?他没有钱,不错,那岂不更好?他的政党会替他出。因此,应该只罚五百金币,但要他坐十年地牢。”
“天啦!他说的是哪个罪大恶极的坏人呀?”于连暗想,他佩服他的同事语气激烈,手势激动。院士心爱的侄子那张脸又瘦又小,这时拉得很长,更加难看。不久,于连就知道了他谈的是当代最伟大的诗人贝朗瑞。
“啊!坏蛋!”于连几乎叫了起来,眼里已经含着热泪,“啊,小恶棍!”他心里想,“你这样陷害好人,我会叫你得到报应的。”
“不过,”他又想到,“他们不过是侯爵那党的敢死队而已!而他们谩骂的那个名人,如果他肯卖身投靠,不是投靠德·内瓦尔先生那个庸庸碌碌的内阁,而是那些走马灯似的过去的大臣。多少勋章,多少肥缺,他都可以捞到手啊!”
皮拉尔神甫从老远向于连招招手;因为德·拉莫尔先生刚对他说了一句话。于连这时正低着头听一个主教诉苦,等他到底能够抽身出来,走到他朋友面前时,他看见那个讨厌的小唐博又把神甫缠住了。这个小坏蛋恨透了神甫,因为是他使于连得到照顾的,于是他也来巴结神甫。
“死神什么时候才能使我们摆脱这个老朽的败类呢?”这个小小的文书就这样引用《圣经》中的激烈措辞,来批评令人起敬的霍兰德勋爵。勋爵的特长是对当代名人的生平了如指掌,他刚才就对英国新王统治下渴望权势的大人物,作了一番精简的评论。
皮拉尔神甫到隔壁的客厅里去;于连也跟着他。
“侯爵不喜欢蹩脚作家,我要提醒你;这是他唯一厌恶的人。你要懂拉丁文,如果可能的话,还要懂希腊文、埃及历史、波斯历史,等等,他就会敬重你,保护你,像对待一个学者一样。但是不要用法文写文章,一页也不要写。尤其是不要乱谈你没有资格议论的上流社会的重大事件,否则,他就会说你是蹩脚文人,叫你倒一辈子的霉。怎么,你住在一个大人物的公馆里,居然不知道德·卡斯特里评论达兰贝和卢梭的名言:‘这些家伙竟敢说长道短,他们一年连一千金币也赚不到。’”
“什么秘密都会泄露,”于连心想,“这里也和神学院一样!”他写过八九页关于老军医的评传,其中不无言过其实的话,如说是军医把他培养成人的。“而这个小本子,”于连心想,“还一直锁在房里呢!”他赶快跑上楼去,把手稿烧掉,再回到客厅里来。夸夸其谈的坏蛋都已经走了,剩下的只有戴勋章的人。
仆人刚把餐桌搬来,七八个夫人就围着摆满了食物的桌子坐下,她们都很高贵,都很虔诚,都很做作,年纪少则三十,多则三十五岁。光艳照人的德·费瓦克元帅夫人来了。她因为来晚了而道歉。时间已经过了夜半;她坐到侯爵夫人旁边。于连又惊又喜;她的眼睛和神情太像德·雷纳夫人了。
围着德·拉莫尔小姐的一伙人还没有散。她和朋友们正在嘲笑不走运的德·塔莱伯爵。他的父亲是大名鼎鼎、富可敌国的犹太人,靠借钱给国王去打人民而发财致富。这个犹太人刚去世不久,给他的独生子留下了每月十万金币的收入,还有一个太出名的姓氏!这种与众不同的地位需要一个人的胸怀淡泊,或者意志坚强。可惜伯爵只是个老实人,他的奢望都是别人阿谀奉承煽动起来的。
德·凯吕斯先生认为有人怂恿他下决心去向德·拉莫尔小姐求婚(德·夸泽努瓦侯爵当了公爵会有十万法郎年金,正在向她求爱)。
“啊,不要怪他下决心嘛。”诺贝做出怜悯的神气说。
“可怜的德·塔莱伯爵最大的缺点,就是下不了决心。以这一点性格而论,他简直有资格当国王。他不断向大家征求意见,但下不了决心把任何建议执行到底。”
“单凭他那副尊容,”德·拉莫尔小姐说,“就足以使他自得其乐,其乐无穷了。这是不安和失望奇妙地混成一片,有时却又一阵阵流露出自命不凡的神气,斩钉截铁的口气,显示他是法国最有钱的人,长得一表人才,年纪还不到三十六岁呢。”“这是外强中干。”德·夸泽努瓦先生说。凯吕斯伯爵、诺贝和两三个上嘴唇蓄了小胡子的年轻人,随心所欲地拿他取笑,他却像没事人一样,等到一点钟响了,大家才打发他回家。
“这样坏的天气,你也让你名贵的阿拉伯骏马在门口等你吗?”诺贝对他说。
“不,这是一对新买来拉车的马,价钱不那么贵,”德·塔莱先生答道,“左边那匹花了我五千法郎,右边那匹只花一百金币;请你相信,我只在夜里才套这匹便宜马。其实,便宜的马和名贵的马跑起来完全一样合拍。”
诺贝的言外之意是催他快走,伯爵却听不出这话外之音来,反而以为是劝他要爱惜名马,不要让马在风里吹,雨里打。他走了,这些先生还取笑了他一阵子,才各自打道回府。
“这样说来,”于连在楼梯上听到他们的笑声,不禁感慨系之,“我今天总算看到了天渊相隔的两个极端。一个极端是我,每年的收入还不到二十个金币;另外一个极端是他,每个小时的收入都不止二十个金币;我们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受到嘲笑的却不是我,而是他……一想到此情此景,还有什么眼红病治不好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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