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精校)第27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27/50

这可能使他陷入困境,有口难辩。从此以后,于连跟随侯爵工作的时候,总要带一本记录簿,写下侯爵的指示,并且请他签字。于连还用了一个助手,帮他把指示分门别类,记录在专用的本子里。这个本子还把往来信件全都抄录在案。
这个主意开头显得非常好笑,麻烦透顶。但不到两个月,侯爵就看出了其中的好处。于连又建议雇用一个银行里出来的办事员,把于连负责的地产收支,都记成复式账。
这些措施使侯爵对自己的财务心有中数,甚至不必要别人出面,就可以随意做两三次投机买卖,免得第三者从中渔利。
“给你自己留下三千法郎吧。”有一天,他对年轻的经理说。
“那怎么成,先生?那会玷污我的名声。”
“那你要什么呢?”侯爵生气地问道。
“能不能请您亲手在记录簿上写下您的指示:给我三千法郎。其实,这种记账的方法是皮拉尔神甫出的主意。”侯爵不耐烦地写下了他的指示,满脸的不高兴,就像德·蒙卡德侯爵在听他的管家普瓦松先生报账一样。
晚上,等到于连一穿蓝色的礼服,他们就不谈财务了。书中主角的自尊心受过损害,而侯爵的好意对症下药,最能医治这种创伤,结果不久之后,于连就不由自主地对这个可爱的老人依依不舍了。这并不是说,于连是巴黎人所理解的那种重感情的人;他只不过不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而已,而自从老军医死后,还没有人这样好心好意对他讲过话。他惊讶地注意到,侯爵对他客客气气,避免伤害他的自尊心,而老军医却并不是这样。他到底明白了,军医对十字勋章,比侯爵对蓝色绶带更感到自豪。而侯爵的父亲却是个大贵族。
一天早上,于连穿了黑礼服来见侯爵,事务谈得有趣,侯爵留他坐了两个小时,谈完了,侯爵一定要把交易所经纪人刚送来的钞票,给他几张。
“侯爵先生,我求您允许我说一句话,我希望这不会对您失敬。”“说吧,我的朋友。”
“请侯爵先生恕我不能接受这笔赠款。这不应该赠给穿黑礼服的人,而对穿蓝礼服的人说来,这又会破坏您对他的恩典。”
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就义无反顾地走了出去。
侯爵觉得他这一手很有趣。当天晚上,他就对皮拉尔神甫讲了。
“我到底应该向你说明了,亲爱的神甫。我知道于连的身世,关于这件事,我允许你不必再为我保持秘密了。”
“他今天早上表现得很高贵。”侯爵心想,“我要使他成为贵族。”
不久以后,侯爵到底能出门了。
“你到伦敦去两个月吧,”他对于连说,“专差和信使会把我收到的信同我的批语给你送去。你写好回信,连原信一起给我送回来。我估计来回不会超过五天。”
于连坐着邮车赶往加来海港,一路上惊讶地发现派他去办的“要事”,其实毫不重要。
我们不谈于连踏上英国的土地时,感到多深的仇恨,甚至是极端的厌恶。我们知道他对波拿巴的狂热崇拜。他把每个英国军官都当做哈德逊·洛爵士,把每个英国贵族都看成巴瑟斯特勋爵,他们卑鄙地下令在圣赫勒拿岛上虐待拿破仑,论功行赏,才当了十年内阁大臣。
在伦敦,他终于了解到上流社会的妄自尊大。他和几个年轻的俄国贵族交朋友,他们给他揭开了帷幕。
“你真是得天独厚,亲爱的索雷尔,”他们对他说,“你天生的不动声色,远离现实,我们费尽心机也做不到,你却得来全不费工夫。”
“你不了解你的时代,”科拉索夫亲王对他说,“人家要你向东,你就应该向西。老实说,这就是我们今天唯一的信条。不要发疯,不要做假。因为人家要你发疯,要你做假,你就偏偏不要让他们的希望实现!”
有一天,德·菲茨-福克公爵请他赴宴,还请了科拉索夫亲王,结果他在客厅里出足了风头。大家等了一个小时。在二十个等候的人当中,于连的表现最为出色,驻伦敦大使馆的小秘书直到今天还津津乐道。他脸上的神色是有钱也买不到的。
他不在乎他的好朋友或花花公子们的挖苦奚落,一定要去看看洛克之后英国唯一的哲学家菲利普·范。范已经坐了七年牢。“这个国家的贵族不喜欢开玩笑的人,”于连心想,“其实,范已经名誉扫地,受尽污蔑了……”
于连发现他是个乐天派;贵族的疯狂迫害反倒给他解了闷,“瞧,”于连走出监狱时暗想,“这是我在英国见到的独一无二的快活人。”
“对暴君最有用的思想,莫过于神权观念。”范对他说。
其他玩世不恭的言论,我们就不消一一列举了。
他一回来,“你从英国带来了什么有趣的想法?”德·拉莫尔先生问他。……他不答话。
“你带来了什么想法,不管有趣的还是没趣的?”侯爵紧接着追问。
“第一,”于连答道,“最明智的英国人每天也有一小时在发疯;魔鬼每天都要登门拜访,缠着要人自杀,自杀的凶神就是英国的神。”
“第二,不管是人才还是天才,一到英国,就要贬值百分之二十五。”
“第三,世界上的风景没有比英国更美丽、更赏心悦目的了。”
“我也来说两句。”侯爵接过来说。
“第一,你为什么要在俄国大使馆的舞会上说:法国有三十万二十五岁的青年非常想打仗?你以为这是该对国王说的客套话吗?”
“我真不知道怎样同我们伟大的外交官谈话,”于连答道,“他们喜欢小题大做。如果你说的只限于报上的老生常谈,他们会把你当做傻瓜。如果你胆敢说老实话,出新主意,他们又会大惊小怪,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而第二天早上七点钟,他们就会派大使馆的一等秘书来通知你,说你出言不合规格。”
“不错,”侯爵笑着说,“其实,我说,高深莫测的先生,你没有猜到我派你去英国干什么。”
“对不起,”于连答道,“我只是每星期去国王的大使馆吃一次晚餐,大使是最讲礼节的人了。”
“你是去求功名的,瞧!这就是给你的十字勋章。”侯爵对他说,“我不打算要你脱掉黑礼服,但又习惯于和蓝衣人谈话,觉得那更有趣。在我改变主意以前,请你务必记住这点!只要我一看见这个十字勋章,你就成了我的朋友雷斯公爵的小儿子,他自己也不知道,外交部已经雇用他半年了。请你注意,”侯爵打断了于连谢恩的表示,非常认真地接着说,“我并不要你改变身份。改变身份无论是对我这个保护人,或是对你这个被保护的人,都是一个错误,甚至是件祸事。什么时候你觉得打官司无聊,或是我觉得用不上你了,我会为你谋一个好教区,就像我们的朋友皮拉尔神甫的教区一样。不过,‘一切到此为止’。”侯爵非常生硬地加了这一句。
这个十字勋章使于连的自尊心不再受到约束;他可以随便谈话。他不再在争得脸红耳赤的时候,听到一句脱口而出的话就觉得受到了侮辱,或是听到含糊其辞、不太客气的语言时,就认为是在影射自己。
这个十字勋章给他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那是德·瓦尔诺男爵先生,他来巴黎感谢内阁授予他的爵位,并且取得谅解。他将被任命为玻璃市市长,取代卸任的德·雷纳先生。
于连听德·瓦尔诺先生说,德·雷纳先生原来是个雅各宾派,心里觉得非常好笑。事实是这样的:在改选议员的普选中,新男爵是内阁提名的候选人,而自由党人却向极端保王党实际控制的省选举团推荐德·雷纳先生。
于连枉然想打听德·雷纳夫人的消息;男爵对过去的情敌显得耿耿于怀,滴水不漏。他反倒要求于连劝他的父亲,在未来的选举中投他一票。于连答应写信。
“骑士先生,你应该领我去见德·拉莫尔侯爵先生。”
“我的确应该,”于连心想,“但是一个这样的大坏蛋!……”
“其实,”他回答道,“我在德·拉莫尔府的地位太低,担不起引见的重任。”
于连向侯爵如实汇报了一切;晚上,他又向侯爵谈起瓦尔诺的奢望,以及他一八一四年以来的所作所为。
“你不但应该,”德·拉莫尔先生十分认真地接嘴说,“明天给我引见新男爵,而且我后来还要请他吃晚餐,他会是我们的一个新省长。”
“这样说来,”于连并不热心地说,“我要请求让我的父亲接替贫民收容所所长了。”
“你说得正是时候,”侯爵说时又恢复了高兴的神气,“可以照准;我还以为你又要讲大道理呢!你开始成熟了。”
于连听德·瓦尔诺先生说,玻璃市彩票经销处处长不久以前死了;于连觉得如果把这个空位给德·肖兰先生,那倒蛮有意思,他还记得在收拾德·拉莫尔先生的房间时,捡到过这个老傻瓜的呈文。于连把呈文背给侯爵听;侯爵真心笑了,就在于连写给财政部的申请书上签了字。
德·肖兰先生刚任命不久,于连才知道省议会曾经申请把这个职位给著名的几何学家格罗先生;格罗慷慨大方,每年收入只有一千四百法郎,却把六百借给刚去世的彩票经销处处长,帮他养家糊口。
于连觉得奇怪,自己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死者的家庭今天怎能活下去呢?他一想到,心里就很难过。“这也不算什么,”他心里想,“如果我要出人头地,恐怕不得不做出不公平的事来,还要学会用漂亮动听的字眼,来掩盖丑恶的行为:倒霉的格罗先生!应该得十字勋章的是他,而实际上得到的却是我,政府给了我这枚勋章,我怎能不按照他们的意图办事呢!”
出众的勋章
“你的泉水不能解我的渴。”口燥唇干的天才说。——“然而这是整个迪亚-巴克地区最清凉的井水。”
——佩利科
一天,于连从塞纳河畔、风景美丽的维尔基埃领地回来了,这是德·拉莫尔先生最看重的土地,因为在他所有的地产中,只有这一块是他著名的祖先博尼法斯·德·拉莫尔的遗产。于连一到府中,看见侯爵夫人同她的女儿也从耶尔回来了。
于连现在成了一个花花公子,他懂得巴黎的生活艺术。他对德·拉莫尔小姐显得非常冷淡,仿佛完全忘了过去她是如何兴致勃勃,要他一五一十讲他怎样从马背上摔下来的。
德·拉莫尔小姐发现他个子高了,脸更白了。他的身材,他的举动,不再有外省的土气,但是他的谈吐却不一样;还听得出他太认真,太肯定。这是意料中的事,幸亏他自尊心强,言语毫不低声下气,人家只感觉到,他把事情都看得太重要。不过人家也看得出,他是说到做到的人。
“他缺少的不是聪明,而是轻松。”德·拉莫尔小姐和她的父亲开玩笑时说,她怪他不该给于连十字勋章。“我哥哥向你讨勋章,讨了一年半都没到手,他还是拉莫尔家的人呢!”
“对的;但是于连能够临机应变,你说的那个拉莫尔家的人做得到吗?”
这时仆人通报德·雷斯公爵先生来了。
玛蒂德忍不住要打呵欠;一看见他,她仿佛又看到了她父亲客厅里古老的镀金家具,常来的亲朋故旧。她想到又要过巴黎无聊的生活了。而在耶尔,她却还怀念巴黎呢。
“不过,我也十九岁了!”她心里想,“这是幸福的年龄,至少,这些无聊的精装书都这样说。”她瞧着八九本镀金切口的新诗集,那是她去南方旅行前堆在客厅架子上的。不幸的是,她比德·夸泽努瓦、德·凯吕斯、德·吕兹等几位先生都更聪明。不等他们开口,她就猜得到他们对南方的蓝天、美丽的诗歌,会说些什么。
她这双如此美丽的眼睛,散发出百无聊赖的神气,更糟的是,因为找不到乐趣而流露出灰心失望,这时,她的目光落到于连身上。“至少,他和别人不大一样。”
“索雷尔先生,”她说话的口气干脆利落,一点不带女性味,却是上流社会年轻女人的腔调。
“索雷尔先生,你今晚去参加德·雷斯先生家的舞会吗?”
“小姐,我还没有那种荣幸,可以被引见给公爵先生呢。”(简直可以说,这句话和这个头衔像一团火,高傲的外省青年既难吞下去,又难吐出来。)
“他托我哥哥把你带去他家;如果你去,就可以告诉我维尔基埃领地的详细情况了;因为我们春天要去。我想知道城堡好住人吗?周围的风景有人传说的那么美吗?名不副实的事多着呢!”
于连没有答话。
“同我哥哥来参加舞会吧。”她又干脆说了一句。
于连恭敬地鞠了一躬。“这样看来,就是在舞会上,我也得还他们家的账呢!我不是他们花钱雇来办事的吗?”他的坏脾气又加了一句,“天晓得我要对她说的话,会不会使她的父亲、哥哥、母亲的打算都落空啊!这真比宫廷还复杂。一个人必须完全无我,而且还要八面玲珑,才能不得罪任何人。”
“这位高个子的小姐真不讨人喜欢!”他心里想,一面瞧着德·拉莫尔小姐,她的母亲叫她去见几个女友。“她时髦得过了头;她的晚礼服露出了赤裸的肩膀……她比到南方去以前更苍白……她的金发颜色太淡,看起来好像戴了一顶阳光织成的帽子!……她这种行礼的样子多么高傲,真是目中无人!好一副女王的架势!”
德·拉莫尔小姐在她哥哥刚要走出客厅的时候,把他叫住了。
诺贝伯爵走到于连面前:
“我亲爱的索雷尔,”他对于连说,“你愿意我今天半夜到哪里去找你,好同去参加德·雷斯先生家的舞会呢?他特意托我把你带去。”
“我知道领了谁的情,我才得到这份厚爱。”于连回答时一躬到地。
他的坏脾气不能发作,因为诺贝说话的语调非常客气,甚至非常关心,于是只好拿自己来出气,说些感恩戴德的违心话。他自己也听得出有点卑躬屈节。
晚上他来参加舞会,雷斯公爵府的豪华,真是他见所未见的。一进门的院子里,张开了深红色斜纹布的大天棚,上面缀满了金星:再没有更高雅的景色了。在大天棚底下,院子改装成了一片树林,橘子树和夹竹桃正鲜花盛开。因为人们小心在意地把花盆深深埋在土里,结果夹竹桃和橘子树看上去真像是土里长出来的。马车走的道路都铺上了金沙。
这一切在外省人看来简直成了仙境。他连想也想不出这种排场;心一激动,想象力就上了天,把坏脾气丢在千里之外了。坐马车来参加舞会时,诺贝兴高采烈,于连心里却是一团漆黑;一进院子,他们却倒了个。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27/50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