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精校)第2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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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只注意到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在这样豪华的排场中,哪能不挂一漏万呢?他在估计各项开销,钱数越算越多,于连看见他几乎露出了妒忌的神色,脾气也变坏了。
而于连呢,他才到第一间舞厅,就目迷五色,心荡神驰,情绪激动,几乎有点胆怯了。大家挤到第二间舞厅门口,人多得不得了,简直不可能挤进去。第二间舞厅是仿照摩尔国王的红宫布置的。
“应该承认,她是舞会上的女王。”一个畜了小胡子的年轻人说,他的肩膀顶住了于连的胸脯。
“整个冬天,美丽的女王都是富尔蒙小姐。”他旁边的人答道,“现在,她也看出该让位了;瞧她那与众不同的神气。”
“的确,为了讨人喜欢,她把身上的薄纱都揭开了。瞧,瞧她在四组舞中的独舞,她嫣然一笑,简直令人销魂。说实话,这是有钱也买不到的呀。”
“德·拉莫尔小姐分明知道自己取得了胜利,胜利使她快乐,但她似乎不让她的快乐全都外露。简直可以说,她害怕和她谈话的人都要拜倒在她脚下呢!”
“好极了!这才是勾魂摄魄的艺术。”
于连费了好大的劲也没看见这个勾魂摄魄的女人;七八个比他高的男人挡住了他的眼睛。
“一个高贵的女人总得留一手,风情越不外露,越发迷人。”蓄小胡子的年轻人又说。
“这双蓝色的大眼睛,看来含情欲吐。她却慢慢低下头去。”他旁边的人答道,“说真的,这简直是妙不可言。”
“你看,和她一比,美丽的富尔蒙小姐就显得不足为奇了。”
“她这种含情脉脉的神气仿佛在说:如果你是个配得上我的男人,我对你会表现得多么可爱!”
“什么人才配得上高不可攀的玛蒂德呢?”头一个人说,“只有一个王子,漂亮,聪明,强健,战场上的英雄,而年纪又不能超过二十岁。”
“俄国皇帝的私生子……为了这桩婚事还得登上王位……或者干脆就是德·塔莱伯爵,他那乡下人的神气还得穿上……”
这时门口的人散开了,于连可以进去。
“既然她在这些木头人眼里显得这样了不起,那倒值得我研究一下了,”他心里想,“至少我可以了解这些人的审美观。”
他用眼睛寻找玛蒂德,发现她正望着他。“我这是义不容辞了,”于连心想;但他的坏脾气还溢于言表。好奇心促使他朝玛蒂德走去,她露出肩头的舞衣使他心荡神驰,说句实话,他高兴得忘了自尊心。“她的美丽中包含了青春的魅力。”他心里想。五六个年轻人站在他们两个人之间,于连认出了站在门口谈话的那几个。
“先生,你整个冬天都在巴黎,”她问于连,“你看这个舞会是不是整个季节最美的一次?”
他没有搭腔。
“我觉得库隆的方舞很美,夫人们也都跳得很好。”那几个年轻人转过头来,看看她一定要求回答的幸运儿是个什么人。但是答话令人泄气。
“我不敢妄加评论,小姐;我靠抄写为生;这是我头一次参加这样豪华的舞会。”
蓄小胡子的年轻人觉得于连太不像话。
“你是个聪明人,于连先生。”对方显得兴趣更浓了,接着又说,“你像个哲学家,像卢梭一样看这些舞会,看这些晚会。狂欢的节日使你惊愕,但是对你没有吸引力。”
一句话就扑灭了于连心荡神驰的想象,驱逐了他心里的一切幻想。他的嘴角露出了也许有点夸张的、瞧不起人的神情。
“卢梭呢,”他答道,“在我看来,他一评论上流社会,就露出了傻子的原形;他并不懂社会,在内心深处,他不过是个青云直上的下等人。”
“但他写了《民约论》呀。”玛蒂德用尊敬的口气说。
“这个得意的小人虽然口口声声鼓吹共和政体,提出推翻王权,但是只要有一个公爵晚餐后陪一个平民散散步,他就感激涕零了。”
“啊!你说得对,卢森堡公爵在蒙莫朗西为了陪一个出版商,居然改变了散步的方向,朝巴黎走了……”德·拉莫尔小姐接着说,她头一次感到了卖弄学问的纵情欢乐。她陶醉在自己的知识中,就像一个误以为自己作出了新发现的学者一样。于连的目光穿透了她的心,一点也不容情。她高兴不了多久,对方的冷淡使她扫兴。她习惯于使人难堪,现在却轮到她自己下不了台,所以更觉得受不了。
这时,夸泽努瓦侯爵急急忙忙朝德·拉莫尔小姐走来。眼看离她只有三步,人实在太拥挤,他居然过不来。他只好瞧着挡道的人群,对她微微一笑算了。年轻的德·鲁弗雷侯爵夫人站在他旁边,她是玛蒂德的表姐。她挽着她丈夫的胳膊,他们结婚才半个月。德·鲁弗雷侯爵也很年轻,他糊里糊涂由公证人安排,就结下了门当户对的亲事,并且觉得新娘很美,所以非常痴情。德·鲁弗雷先生只等他年老的伯父一死,就可以当上公爵。
在夸泽努瓦侯爵不能穿过人群,眼巴巴地瞧着玛蒂德微笑的时候,她那双天蓝色的大眼睛,也瞧着侯爵和他身边的人。“还有什么,”她心里想,“比这群人更平庸乏味的吗!瞧夸泽努瓦,他希望和我结婚;他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一举一动都和德·鲁弗雷先生一样无懈可击。要是这些先生不会使人日久生厌,他们倒是蛮可爱的。他将来也会胸无大志、沾沾自喜地跟着我参加舞会。结婚一年以后,我也会应有尽有,车水马龙,衣服城堡,巴黎二十里外的别墅,这一切会使一个新贵人,比如说,使一个德·鲁瓦维尔伯爵夫人眼红得要死;但是,再以后呢?”
玛蒂德想到未来,觉得厌倦了。这时德·夸泽努瓦侯爵总算到了她的身边,对她说话,她却心不在焉,听而不闻。他说话的声音和舞会上的噪音混成一片。她的眼睛机械地追随着于连,于连却又高傲、又不满地敬而远之。她在远离往来人群的一个角落里,发现了阿塔米拉伯爵,就是那个读者已经知道的、被本国判处死刑的流亡贵族。远在路易十四时代,他有一个亲人嫁了孔蒂亲王;这段历史姻缘对他起了一点保护作用,避免了圣公会警探的追查。
“我看虽然判处死刑能使一个人出类拔萃,”玛蒂德想,“但这却是独一无二、人家不肯花钱去买的东西。”
“啊!我刚刚想到的是句妙语!可惜来的时间不巧,不是在我出风头时来到我的嘴边!”玛蒂德的高级趣味不允许她事先准备好一句妙语,来临时引用;但是她的虚荣心也太重,不能不自鸣得意。这时,幸福的神色取代了她脸上烦恼的表情。德·夸泽努瓦侯爵一直在对她说话,隐约看到成功有望,就更加喋喋不休。
“什么人会反对我的妙语呢?”玛蒂德问自己,“我可以回答反对的坏人说:男爵、子爵的头衔,可以买到;十字勋章可以赏赐;我的哥哥刚刚就得到了一个,但他立了什么功呢?军衔也不难得到。驻防十年,或者有个亲戚当了陆军大臣,你就可以像诺贝一样当骑兵上尉。只有一大笔财产!……这还是最难得到的,因此,也是最有价值的。说也奇怪!这和书上讲的完全相反……那好!你要发财,可以娶银行家罗特希尔德先生的女儿嘛。”
“的确,我的妙语有点深度。只有判处死刑是人家不肯花钱去买的东西。”
“你认识阿塔米拉伯爵吗?”她问德·夸泽努瓦先生。
她仿佛神游天外回来似的,提出的问题和可怜的侯爵讲了五分钟的话几乎没有什么关系,使和蔼可亲的侯爵也不禁张皇失措了。好在他是个聪明人,而且聪明得出了名。
“玛蒂德的脾气有点怪,”他心里想,“这是个毛病,但她会大大提高她丈夫的社会地位!我不明白这位德·拉莫尔侯爵是怎么搞的;他同各种色彩的头面人物都有密切联系;这是一条不会沉的船。再说,玛蒂德的怪脾气也许可以说是天才的表现。有了高贵的出身和巨大的财产,天才也不算闹笑话了,那是多么出色啊!况且,只要她愿意的话,她可以把天才、脾气和临机应变的本领合而为一,那就是十全十美了……”一个人很难想东说西,因此侯爵恍然若失,背书似的回答玛蒂德说:
“谁不认识这个可怜的阿塔米拉呢?”于是他就把那荒唐可笑的未遂政变对她讲了一遍。
“的确荒唐!”玛蒂德自言自语,“但他到底动了手。我要见的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请他过来吧。”她对面有难色的侯爵说。
阿塔米拉公开赞美德·拉莫尔小姐的几乎是傲慢无礼的态度;在他看来,她是巴黎最美丽的一个女人。
“假如她坐在女王的宝座上,那该有多美啊!”他对德·夸泽努瓦先生说;同时随便就跟着侯爵来了。
不少当权派想证明,世上没有比阴谋政变更坏的事;政变听起来就有雅各宾党的味道。还有什么比政变未遂的雅各宾党人更丑恶的呢?
玛蒂德看到阿塔米拉和德·夸泽努瓦先生打交道的自由态度,觉得好笑,但她津津有味地听他讲话。
“舞会上来了一个阴谋家,这是个多么鲜明的对比。”她心里想。但她发现这个蓄了黑胡子的阴谋家,脸孔看来像只不吃人的狮子;不久她又看出他的态度只不过是:“实用主义,崇拜实用主义”。
除了在国内成立两院制的政府以外,年轻的伯爵认为没有什么值得他注意的。他很高兴地离开了舞会上最迷人的玛蒂德,只是因为来了一位秘鲁将军。
对欧洲感到失望,可怜的阿塔米拉不得不退一步寄希望于南美各国:是米拉渡把自由从欧洲送到南美,但愿南美各国强大之后,会把自由送回欧洲。
一群蓄了小胡子的年轻人像一阵旋风似的涌到玛蒂德面前。她看见阿塔米拉没有迷上她,居然一走了之,心里好不高兴;她又看见他和秘鲁将军谈话时,黑眼睛反倒闪闪发光。德·拉莫尔小姐再看看这群年轻的法国人,她那种深奥严肃的神情,是任何情敌都望尘莫及的。“他们哪一个,”她暗中掂量,“即使机会再好,肯舍得让自己判处死刑呢?”
她这奇特的目光只瞒得过糊涂人,却使明眼人担惊受怕。他们唯恐她说出伤人的话来,难以回答。
“高贵的出身给人无数优秀的品质,没有这些品质就不能满足我,这在于连身上看得非常清楚,”玛蒂德心里想,“但是好出身也会使人失掉那些舍生取义的好品质。”
这时,她旁边的人说:“阿塔米拉伯爵是桑·纳查罗-皮芒泰亲王的第二个儿子;他家的祖先在一二六八年企图营救被处斩的康拉丹,因此,他家是那不勒斯门第最高贵的家族之一。”
“瞧,”玛蒂德心里想,“这恰好证明了我的妙语:高贵的出身使人失掉了坚强的性格,不坚强怎舍得让自己判死刑呢!我今晚一定是魔鬼缠身了,怎么老是胡思乱想。既然我只不过是个女人,那好,就像别的女人一样去跳舞吧。”德·夸泽努瓦侯爵一个小时以来再三请她同跳快步舞,她答应了。为了忘掉在哲理上栽的跟头,她要在跳舞时大出风头,跳得德·夸泽努瓦先生神魂颠倒。
不过,跳舞也罢,讨好宫廷中一个最漂亮的人也罢,什么都不能使玛蒂德消愁解闷。不可能有比她更得意的人了。她是舞会上的女王,她自己也知道,但是并不快活。
一小时后,他把她送回原位时,她心里想,“和一个夸泽努瓦这样的人在一起,生活有什么意思啊?……我在哪里找得到乐趣呢?”她苦闷地问自己,“离开巴黎半年之后,回到了个个女人都眼红的舞会,我却闷闷不乐。再说,我使上流社会拜倒在我脚下,而他们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啊!除了几个新贵和一两个于连以外,这里没有平民。而且,”她越来越苦闷了,“我一切都应有尽有,荣华富贵,青春年少,唉!只是没有幸福。”
“他们整夜说我无美不备,但是我还怀疑。聪明,我想我聪明得使大家害怕。如果他们敢认真谈个问题,不到五分钟,他们就会上气不接下气,好像有大发现似的,重复我一小时以前讲过的话。我漂亮,我有德·史达尔夫人朝思暮想、不惜牺牲一切也得不到的美貌,然而,事实上,我的确无聊得要死。难道我把姓名换成德·夸泽努瓦侯爵夫人,就会不这样无聊吗?”
“不过,天呀!”她说时几乎要哭了,“难道他不是个十全十美的人吗?他是本世纪教育出来的杰出人物;你一看他,他就有好听的话,甚至是俏皮话对你说;他又勇敢……不过这个索雷尔真怪,”她想,眼色由苦闷变成了恼火,“我说了有话要对他讲,他居然敢不再来了!”
舞会
华丽的服装,辉煌的灯烛,芬芳的香气;多少漂亮的胳膊,美丽的肩膀!多少鲜花!令人神往的乐曲,西赛里的壁画!我已经魂飞天外了!
《于泽里游记》
“你的脾气不好,”德·拉莫尔侯爵夫人对她的女儿说,“我提醒你,这在舞会上是有失体统的。”
“我只是觉得头痛罢了,”玛蒂德满不在乎地答道,“这里实在太热。”
正在这时,好像为了证明德·拉莫尔小姐说得不错似的,上了年纪的德·托利男爵一下昏倒了:不得不把他抬出去。有人说他中了风,这真是一件杀风景的事。
玛蒂德不理会这一套。她已经下定决心,永远不看年纪太大的老头,还有说伤心话出了名的人。
她跳她的舞,免得听人家谈中风的事,其实男爵并没有中风,因为两天后他又露面了。
“怎么索雷尔先生还不来?”她跳完舞后又在思忖。她甚至睁大眼睛找他,结果发现他在另外一间客厅里。说也奇怪,他看来不像平常那样冷漠无情,也不像英国人那样冷冰冰了。
“原来他是在和阿塔米拉伯爵谈话,找那个判处死刑的犯人!”玛蒂德心里想,“他的眼睛射出了深沉的火光;他的神气像个乔装改扮的王子;他的目光显得更高傲了。”
于连走到离她很近的地方,但一直在同阿塔米拉谈话;她瞪着眼睛看他,研究他的面目,想从他的脸上找到崇高的特征,足以得到被判死刑的荣誉。
当他走到她身边时:
“是的,”他对阿塔米拉伯爵说,“丹东是个大丈夫!”
“啊,天呀!他会变成一个丹东吗?”玛蒂德心里想,“不过他的相貌这样高贵,而那个丹东却丑得吓人,像个屠夫,我想。”于连离她还相当近,她就不再犹豫,把他叫住;她故意傲慢地提出一个少女难说出口的问题:
“难道丹东不是个屠夫吗?”她问道。
“是的,在某些人眼里看来是的。”于连答道,他毫不掩饰他瞧不起人的表情,因为他在和阿塔米拉伯爵谈话,眼里还闪耀着火光,“不过,不幸的是,对那些出身高贵的人来说,他还是塞纳河畔梅里地区的律师;这就是说,小姐,”他不怀好意地加了一句,“他原来也和我们在这里看到的好几个贵族议员一样。的确,在美人眼里看来,丹东有一点大不如人的地方:他长得太丑了。”
最后这句话说得很快,说的口气也很特别,肯定是很不礼貌的。
于连等了一会儿,上身微微前倾,谦虚中流露出了高傲。他仿佛在说:“我领了你家的薪水,所以不得不回答你,因为我是靠薪水生活的。”他不屑抬头看玛蒂德。而她却睁大了美丽的眼睛,盯住他不放,看起来反倒成了他的奴隶。最后,因为她一直不开口,于连就像仆人听候主人吩咐似的瞧了她一眼。虽然他的眼睛迎面碰上了玛蒂德盯住他的奇异目光,他还显然是迫不及待地走开了。
“他的确很漂亮,”玛蒂德到底大梦方醒似的自言自语,“但是却对丑恶这样赞美!而且从不改变主意,走回头路!他不像凯吕斯或夸泽努瓦。这个索雷尔倒有点像我父亲在舞会上模仿拿破仑的神气。”她已经把丹东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的确,我今晚很无聊。”她一把抓住她哥哥的胳膊,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逼着他在舞场上兜个圈子。她心血来潮,想听听那个判处死刑的人和于连谈些什么。
人非常多。不过,她还是追上了他们,在她前面两步远的地方,阿塔米拉正从一个托盘上取一杯冷饮。他还侧着身子对于连讲话。但他看见一只绣花衣袖在取旁边的一杯冷饮。花边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转过身去看是谁的衣袖。立刻,他那高贵而天真的黑眼睛微微露出了轻蔑的神情。
“你看这个人,”他低声对于连说,“他就是我国大使德·阿拉塞利亲王。今天早上,他还向你们法国外交大臣德·内瓦尔先生要求把我引渡回国哩。瞧,他正在那里打牌。德·内瓦尔先生蛮可以把我交出去,因为我们在一八一六年曾把两三个阴谋分子交给你们。如果把我交给国王,不出二十四小时就会把我吊死。而把我抓起来的,就会是这些蓄小胡子的漂亮先生中的一个。”
“真卑鄙!”于连几乎叫了起来。
玛蒂德听他们谈话,一个字也没有漏掉,苦闷却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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