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精校)第3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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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搞的!”她推开他说。
遭到拒绝反而使他高兴,他赶快向周围看了一眼:月色越是明亮,玛蒂德小姐房里的阴影越暗。“很可能暗处藏了人,我看不见。”他想。
“你衣服侧边的口袋里放了什么?”玛蒂德问他,很高兴找到了话题。她难受得说不出来;一个名门淑女生而有之的娇羞又占了上风,使她受到折磨。
“我身上有武器,还有手枪。”于连答道,他有话可说,也松了一口气。
“应该把梯子放倒在地上。”玛蒂德说。
“梯子太大,怕会撞破客厅或夹层的玻璃窗。”
“当心不要撞破了玻璃窗。”玛蒂德接着说,她想恢复平常谈话的口气,但做不到;“我看,你可以拿一根绳子系在梯子的第一根横杠上,慢慢把梯子放下去。我房里就有绳子。”
“这是一个堕入了情网的女人!”于连心想,“她居然敢公开谈情说爱!今夜安排得多么不慌不忙,面面俱到,这说明我以为我战胜了德·夸泽努瓦先生,其实是愚不可及;我不过是在接他的班而已。话又说回来,接班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我爱她吗?在某种意义上说,我是战胜了侯爵,因为他非常不高兴有人接班,更不高兴接班的人是我!昨天晚上他在托多尼咖啡馆看见我的时候,显得多么高傲,他假装不认识我;后来不得不和我打招呼,他又摆出一副多么不屑的神气!”
于连把绳子拴在梯子最高的一根横杠上,轻手轻脚地把梯子放倒,并且把身子伸到阳台外面,免得梯子碰到玻璃窗。“如果有人藏在玛蒂德房里,”他心里想,“要杀死我,这个机会真是再好也没有了。”不过,到处一片寂静。
梯子的上端碰到了地面,于连把梯子放倒在墙脚下种着奇花异葩的花坛上。
“母亲看到美丽的花草压坏了,”玛蒂德说,“她会怎么说呢!……绳子要扔下去。”她非常沉着地又说了一句,“要是有人看到绳子一头在阳台上,那可叫人有口难辩了。”
“你叫我怎么出去呢?”于连半开玩笑,半学一个女仆的土话说。(公馆里有一个女仆是在圣多明各出生的。)
“你走门口出去。”玛蒂德想出了这个主意,得意非凡。
“啊!这个人才配我爱。”她心里想。
于连刚把绳子扔到花园里去;玛蒂德就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他以为是给敌人抓住了,赶快转身拔出匕首。她以为听到一扇窗子开了。两人一动不动,连气也不敢出。月色照着他们全身。他们没有再听到声响,这才放下心来。
接着又出现了尴尬局面,双方都手足无措。于连看看门是不是关好了,插销是不是都已经插上,他非常想看看床底下,但是不敢;那里可能藏了一两个仆人。最后,他怕将来后悔自己太不谨慎,还是看了。
玛蒂德非常害羞,陷入了焦急不安之中。她厌恶自己的处境。
“你拿我的信怎么样了?”她到底开了口。
“机会太好了!如果这几位先生在偷听,那就可以叫他们张皇失措,不战而胜了!”于连心想。
“第一封信藏在一本又大又厚的《新约全书》里,昨天晚上的驿车已经把书带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他讲得清清楚楚,仔仔细细,如果有人藏在那两个桃花心木大衣橱里,也都可以听到,因为他刚才不敢查看衣橱。
“另外两封信也已经付邮,寄到同一个地方。”
“天啦!为什么这样小心呢?”玛蒂德惊讶地问道。
“有什么必要说谎呢?”于连心想,就把他的猜疑一股脑兜了出去。
“怪不得你的信写得那么冷漠无情啊!”玛蒂德叫了起来,不是温情脉脉,而是热情洋溢。
于连没有注意到温情和热情的差别。这种亲密的口气使他魂飞天外,至少,他的猜疑已经化为泡影;他发现在自己眼里,他的地位也提高了;他居然敢把这个天仙般的美人紧紧抱在怀里。而她居然半推半就。
他没话找话,就搜索枯肠,像从前在贝藏松和亚芒达·比内在一起的时候一样,背诵《新爱洛伊丝》中好些美丽的句子。
“你有男子汉大丈夫气,”她并没有怎么听他背诵的漂亮话,回答他说,“我想试试你的勇气如何,这我承认。你最初的猜疑和后来的决心,都说明你比我想象的更大胆。”
玛蒂德努力向他表示亲切,但形式上的亲切显得别扭,因为内容并不亲热。亲切的称呼而没有温柔的语气,使于连听后并不觉得快乐;他自己也奇怪为什么感觉不到幸福;最后,他只好用理智来代替感情。他的理智告诉他:这位小姐如此高傲,从来不随便称赞人,居然这样看重他,应该使他受宠若惊,自尊心一得到满足,他就认为自己幸福了。
其实,这并不是以前他在德·雷纳夫人身边有时感觉到的心醉神迷。天呀!多么不同!他开始一点也感不到脉脉的温情。他只感到野心得逞后的强烈幸福,其实,他真是野心勃勃的。于是他又重新谈起他猜疑的人,他独出心裁的对策。他边谈边想如何利用胜利的成果。
玛蒂德还是非常不安,莫名其妙自己怎么会干出这等事来,等她找到了一个话题,就喜形于色了。他们商量以后怎么见面。商量时于连显得既聪明又勇敢,扬扬自得。他们要对付一些精明的人,小唐博一定是个暗探,不过玛蒂德和他也不是没有心机的。
要商量什么事,还有比在图书室见面更方便的吗?
“在公馆里,我随便到什么地方都不会引起怀疑,”于连又说一句,“甚至可以去德·拉莫尔夫人房里。”因为要进女儿的卧房,一定要穿过母亲的房间。如果玛蒂德觉得还是爬梯子上来更好,他会心甘情愿地冒这个微不足道的危险。
玛蒂德听他讲话得意忘形的口气,觉得反感。“难道他是我的主子!”她想。她已经感到内疚。她的理智厌恶她刚干出的荒唐事。如果她做得到,她不怕和于连同归于尽。有时意志力压下了内疚,羞怯心理和受了损害的贞洁观念使她十分痛苦。她一点没有料到这样可怕的处境。
“我一定要和他说心里话,”她最后想到,“和情人谈心是天经地义的事。”于是为了完成任务,她就亲切地对他讲,最近几天她为他做出了哪些决定,她的深情厚谊多半流露在字里行间,很少表现在口气之中。
她本来决定,如果他敢按照她所说的,用花匠的梯子爬到她房里来,她就是他的人了。但是这样温柔多情的话,她却用冷漠无情、彬彬有礼的口气说出来,真是闻所未闻!直到目前为止,幽会一直是冷若冰霜。这简直会使情人变成冤家。对于一个轻易失足的少女说来,这是多么严重的道德教训啊!为了这样的春宵一刻,值得牺牲自己的未来吗?
迟疑的时间拖得很长,一个肤浅的局外人可能会认为这一定是厌恶的结果,不知道即使是一个意志坚强的女人,要放弃守身如玉的责任感,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玛蒂德犹豫了很久,最后才成了于连可爱的情妇。
说老实话,这种男欢女爱有点勉强。热恋与其说是现实,不如说是难以仿效的理想。
德·拉莫尔小姐认为是在对自己、对情人做义不容辞的事。“可怜的小伙子,”她心里想,“他勇敢得无以复加,应该得到幸福,要不然,我就太不像话了。”然而,为了摆脱残酷的现实,她又情愿忍受无穷无尽的痛苦。
虽然他作茧自缚,内心斗争非常激烈,但说起话来,却一点也不露痕迹。
没有悔恨,没有责备,来破坏这个良宵,对于连来说,这一夜是个奇遇,而不是幸福。天啦!这和他在玻璃市最后的二十四小时多么不同!“巴黎人的仪态万方能使一切变质,甚至能使爱情变得乏味。”于连心想,觉得一切都不公平。
一听到隔壁德·拉莫尔夫人房里有动静,玛蒂德就要于连躲进一个桃花心木大衣橱,他站在橱里对比起巴黎和玻璃市来。玛蒂德跟母亲望弥撒去了,女仆也离开了房间,于连不等她们回来做扫尾工作,赶快溜之大吉。
他骑上马,不快不慢地到默东树林里去找最僻静的地方。他感到三分幸福,七分惊奇。一阵阵涌上心头的幸福,使他觉得好像一个立了奇功的少尉,一下被总司令提升为上校了;他感到自己青云直上。头一天高高在上的人,现在和他平起平坐,甚至在他之下。渐渐地于连走得越远,就越觉得幸福。
说来奇怪,玛蒂德和于连寻欢的时候,心里并没有爱情,只是在尽义务。良宵对她说来并不意外,不过她并没有找到小说中描写的销魂时刻,而只感到了不幸和羞愧。
“难道我搞错了?是不是我对他并没有爱情?”她心里想。
古剑
我要认真;——是时候了,笑话被人当成真话,“善”嘲笑“恶”却是罪过。
《唐璜》第十三章
她没有来吃晚餐。晚上她到客厅里来了一会儿,但是没看于连一眼。在他看来,这太怪了。“不过,”他想,“我应该承认,我并不了解上流社会的习惯,我只知道他们天天做些什么,这我已经见过一百遍了;将来她会对我解释这一套的。”然而,在极端好奇心的驱使下,他注意看了玛蒂德脸上的表情;他不得不承认她的神气是干巴巴的,甚至有点存心不良。显而易见,她已经不是头天晚上那个女人,那时她做出或装出大喜若狂的样子,做得太过分了,不可能是真的。
第二天,第三天,她还是同样的冷漠无情;她还是不看他一眼,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似的。强烈的不安吞噬着他的心,第一天使他得意忘形的胜利感,现在已经离他十万八千里了。“难道她会回心转意,”他心里想,“后悔不该违反了道德的清规戒律?”不过这句话太小市民气,不能用在高傲的玛蒂德头上。
“在日常生活中,她并不太相信宗教,”于连心想,“她喜欢宗教,那只是信教对她那个阶层有用。”
“不过,女人总是脆弱的,她会不会强烈地责备自己,不该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呢?”于连相信自己是她的第一个情夫。
“但是,”他有时又想,“应该承认,她为人一点也不天真、单纯、温柔;我从来也没见过她这样像一个刚走下宝座的女王。她是不是瞧不起我?就凭我的出身这样微贱,她也应该责备自己,不该有失身份,为我干出这种事来了!”
于连脑子里充满了从书中、从玻璃市的回忆中得到的偏见,幻想着一个温柔的情妇,她一旦献身于情夫后,就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不料这时玛蒂德感到虚荣心受了伤,正恨他恨得要命呢!
两个月来,她不再觉得无聊,也就不再怕苦闷了;关于这点,于连毫不知情,因此,他就失掉了最有利的条件。
“这样看来,我是给自己找了个主子!”德·拉莫尔小姐心情激动地想着,一面还在房里走来走去。“他的荣誉感太强了,那好;不过,如果我损害了他的虚荣心,使他忍无可忍,他就会报复的,会把我们的关系对外公开。我们正是生不逢辰,无论我们怎么另辟蹊径,也摆脱不了时代的苦闷。”于连是玛蒂德的第一个情人,在这种情况下,生活会使最枯燥无味的心灵也产生一点温柔的幻想,因此,玛蒂德就受到了痛苦思考的折磨。
“他对我可以有很大的影响,因为他是靠恐怖来统治的,如果我把他逼上了绝路,他就会用狠毒的手段来惩罚我。”单凭这个想法就足以使玛蒂德去进行挑衅了,因为她生来最大的特点,就是不甘示弱。除了拿生命去赌博之外,没有什么想法能激动她的心,能医治她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苦恼。
第三天,德·拉莫尔小姐还是坚决不看于连一眼,于连在晚餐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跟着她走进了台球室。
“喂,先生,你以为你有权找我谈话吗?”她压不住心头的怒火说,“你怎敢违背我明白表示的意愿?……你知道不知道,世界上还没有人敢这样胆大妄为?”
没有什么比这对情人的谈话更好笑的:他们没有料到,居然双方都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们两人谁也没有耐性,却都养成了上流社会的习惯,不消多久,就干脆表示两个人闹翻了。
“我向你发誓,我会永远保守秘密。”于连说,“我还可以再说一句,只要这种太明显的变化不会损害你的名誉,我决不再找你说话。”他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就走开了。
他并不太困难就完成了给自己安排的任务;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深深地爱上德·拉莫尔小姐。当然,三天前藏在桃花心木衣橱里,他并不爱她。但是一旦决裂,他的内心很快就发生了变化。
他的记忆毫不容情地使他回想起那天夜里的细枝末节,其实,当时自始至终,他都是冷漠无情的。
决裂后的第二天夜里,于连几乎要发疯了,因为他不得不承认他是爱上了德·拉莫尔小姐。
接着来的就是可怕的内心斗争,他的感情陷入了一场混战。
一个星期之后,见到德·夸泽努瓦先生,他不但骄傲不起来,反倒想抱住他痛哭一场。
习惯于痛苦之后,他恢复了一点理智,决定动身去朗格多克,他就打点行装,到驿车站去。
他觉得快要昏倒了,那时已经到了驿站,票房告诉他,碰巧第二天去图卢兹的班车上有一个座位。他订了座,回到德·拉莫尔府,要向侯爵禀报。
德·拉莫尔先生出去了。于连半死不活地走进图书室去等他。偏偏德·拉莫尔小姐也在那里,叫他怎么办呢?
一见他来,她就显得不怀好意,并且使他不可能会误解。
痛苦使于连身不由己,惊讶又使他精神恍惚,他居然软下心来,用灵魂深处最温柔的口气对她说:“这样看来,你不再爱我了?”
“我恨我随便委身于人。”玛蒂德悔恨交加,说时流出了眼泪。
“随便委身于人!”于连叫了起来,同时冲向一把中世纪的古剑,那是图书室收藏的古董。
他对德·拉莫尔小姐说话的时候,以为自己已经痛苦无比,再看到她流下羞愧的眼泪,痛苦更增加了一百倍。假如他能一剑把她杀死,那他会认为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他好不容易才把剑从古老的剑鞘里拔了出来,那时,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新奇感使玛蒂德觉得幸福,她毫不畏缩地向他走来,连眼泪也干了。
于连忽然一下想起了他的恩人德·拉莫尔侯爵。“怎么!我要杀死他的女儿!”他心里想,“多可怕的念头!”他正要把剑扔掉。“且慢!”他想,“她一看到这个滑稽的动作,一定会笑出来的。”想到这点,他又恢复了冷静。他好奇地看看古剑的锋刃,仿佛在找锈斑,然后把剑插回鞘内,非常从容地把古剑挂回镀金的铜钉上。
他的动作越到后来越慢,至少花了一分钟,德·拉莫尔小姐目瞪口呆地瞧着他:“这样看来,我差一点给我的情人杀死了!”她心里想。
这个想法使她心荡神驰,回到了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最美好的年代。
她动也不动,站在刚把古剑挂回原处的于连面前,她瞧着他,眼睛里的恨已经烟消云散了。应该承认,她这时的魅力令人神魂颠倒;怎么也不能说她像一个巴黎的玩偶,而这却是于连讨厌当地女人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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