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精校)第4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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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动荡之中,于连惊多于喜。玛蒂德的气话说明了俄国人的计策多么高明。“少说话,少行动,这是我稳操胜券的不二法门。”
他扶起玛蒂德来,一言不发,把她搀扶到长沙发上。慢慢地,她又泪如泉涌了。
为了作作姿态,她把德·费瓦克夫人的信拿在手里;并且慢慢把信拆开。当她认出了元帅夫人的笔迹时,显然神经紧张得动了一下。她并没有读信,只是一页一页地翻着;大半的信都有六页。
“至少要回答我,”玛蒂德到底用恳求的声调说,但还是不敢看于连。“你明知道我很骄傲;这是我的地位,甚至是我的性格带来的不幸,这我承认;难道德·费瓦克夫人真抢走了你的心?……难道她为你会做出爱情曾使我做出过的牺牲?”
于连沉默了一阵子,没有回答。“她有什么权利,”他心里想,“要求我泄露秘密,做正派人所不齿的事呢?”
玛蒂德想要看信;但她满眼是泪,看不清楚。
一个月来,她一直很痛苦,但这个高傲的心灵不肯承认自己的感情。只有偶然的机会才能使她热情奔放。在片刻之间,妒忌和爱情战胜了自尊心。她坐在长沙发上,离于连很近。他看见她乌黑的头发和白玉般的脖子;刹那间,他忘记了俄国人的嘱咐;他伸出胳膊来抱住她的腰,几乎要把她抱在怀里。
她慢慢转过头来;他一见她眼中流露的极端痛苦,大吃一惊,他已经找不到过去的炯炯眼神了。
于连感到自己非常泄气,他要勉强装出勇气来,实在难得要命。
“如果我让爱情的幸福牵着鼻子走,”于连心想,“她这双眼睛马上就会显出无情的轻视。”然而就在这时,她却用有气无力的声音,再三向他表示悔恨,不该做出那些盛气凌人的蠢事。
“我也是少年气盛的。”于连用考虑还不成熟的声音对她说,脸上露出筋疲力尽的神色。
玛蒂德赶快转过身来看他。听见他的声音就使她喜出望外。这时,她已经忘了她的自尊心,即使想起来也只是咒骂自己,她恨不得能找到一些不合常情、难以相信的办法,来向他证明她多么崇拜他,多么恨自己。
“也许就是因为我少年气盛,”于连接着说,“你才一度看上了我;而你现在看重我的,一定是勇敢坚强的男子气概。我可能爱上了元帅夫人……”
玛蒂德哆嗦了;她的眼睛露出了不寻常的神色。她等着听他的宣判。她的神情逃不过于连的眼睛;他感到自己的勇气减弱了。
“唉!”他听到他嘴唇发出的声音,却不知道嘴里说的什么,心里想道,“我真恨不能吻遍你苍白的脸颊,同时又不让你感到我的吻啊!”
“我可能爱上了元帅夫人,”他接着说,他的声音越来越弱,“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不能说她对我一定感兴趣……”
玛蒂德瞧着他,他经受住了目光的考验,至少他希望脸上没有流露出感情。其实,他感到爱情已经深入到心灵的深处。他从来没有对她爱慕到这种地步;他几乎和玛蒂德一样如醉如狂。假如她能冷静一点,勇敢一点,耍点花招,他会跪倒在她脚下,发誓不再演这出喜剧了。但他现在还能继续说话。“啊!科拉索夫,”他发出了内心的呼声,“你为什么不在这里!我多么需要你的指点啊!”而他口里说的却是:
“即使没有别的感情,我对元帅夫人的感激之心,也足以使我对她依依不舍了;她对我恩重如山,当我受到轻视的时候,她却安慰我……我可能没有无限的信心,不信某些表面上看来当然是讨人欢喜、实际上却也许维持不久的现象。”
“啊!天主啦!”玛蒂德叫了起来。
“那好!你可能给我什么保证呢?”于连接着说,语气急切而坚决,仿佛暂时不用谨慎的外交辞令似的,“哪个天主能保证你现在打算让我恢复的地位,能够维持两天以上呢?”
“我无限的爱情,如果你不再爱我了,那我无限的痛苦就是保证,”她说时转过身来,抓住他的双手……
她猛然一转身使她的披肩露出了她迷人的肩膀。她有点蓬松的头发使于连回忆起了美妙的往事……
他快要魂不守舍了。“出言不慎,”他心里想,“就会前功尽弃,旧事重演。德·雷纳夫人的理智是为感情服务的;这位上流社会的千金小姐却只会要感情为理智服务,如果她没有充分的理由,她是不会感动的。”
一转眼间,他看到了真理,又一转眼间,他恢复了勇气。
他把玛蒂德紧握着的双手抽了出来,做出恭恭敬敬的样子,稍微离她远了一点。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再勇敢也超不过这一步了。然后,他连忙把德·费瓦克夫人的信从长沙发的各个角落里收集起来,表面上显得彬彬有礼,实际上这时却是残忍无情地又说了一句:
“请德·拉莫尔小姐允许我考虑一下。”他赶快走出图书室;她听见房门接二连三地关上。
“这只魔鬼好狠心啊!”她心里想。
“我说什么?魔鬼!他聪明,小心,人好;是我犯了难以想象的错误。”
这种看法维持了一天。玛蒂德几乎感到了幸福,因为她想到的只是爱情;人家会以为她从没受过自尊心的折磨,哪知道她的自尊心啊!
晚上,她在客厅里听到仆人通报德·费瓦克夫人来到,她厌恶得颤抖起来;仆人的声音听来不是好兆头。她怕见到元帅夫人,赶快走开。于连对来之不易的胜利,并不引以为荣,他怕自己的眼睛会泄露秘密,就没有在德·拉莫尔府吃晚餐。
他离开情场的战斗时间越久,他的爱情和幸福感就增加得越快;他已经在责怪自己。“我怎能和她作对呀!”他心里想,“万一她不再爱我呢!一刹那间就可能改变她这颗高傲的心啊!应该承认,我对她实在太坏了!”
晚上,他觉得他不得不到滑稽歌剧院德·费瓦克夫人的包厢里去。她特意邀请过他;而玛蒂德不会不知道他是去了,还是失礼没去。虽然道理非常明显,但他开始还是舍不得花时间去陪她。因为一讲话,他的幸福就会少了一半。
十点钟一响,不能再拖延了。
幸亏元帅夫人包厢里坐满了女眷,他就坐在门口,前面的帽子使人看不见他。这个位置免得他出乖露丑;卡罗琳在《秘婚记》中悲痛欲绝的歌声听得他泪流满脸。德·费瓦克夫人看见了他脸上的眼泪,泪水和阳刚的男子气概是不相容的,这位贵夫人的心虽然长期受到暴发户趾高气扬的腐蚀,已经麻木不仁,但这次却感动了。她身上还剩下的一点女人气使她开了口。她这时要欣赏自己说话的声音。
“你看见德·拉莫尔家的女眷吗?”她问他道,“她们在三楼包厢里。”于连立刻不客气地挤到包厢前座,探身出去;他看见玛蒂德也热泪盈眶。
“这不是她们上歌剧院的日子,”于连想,“急什么呢!”
虽然人家送的票层次不合她们的身份,玛蒂德还是怂恿母亲来滑稽歌剧院了。她要看,于连是不是同元帅夫人共度良宵。
使她害怕
瞧!这就是你们的文明不寻常的奇迹!你们使爱情变成了寻常的事。
——巴纳夫
于连跑到德·拉莫尔夫人的包厢里去。他的眼睛首先碰到玛蒂德热泪盈眶的眼睛;她毫无顾忌地流泪,不把包厢里的人放在眼里,借包厢给她们的女友和她的熟人地位都不高。玛蒂德把手放在于连手上;她似乎不怕她母亲看见。泪水哽住了咽喉,她只说了两个字:“保证!”
“至少我不该对她说什么。”于连心想,其实他也非常激动,勉强用手遮住眼睛,借口吊灯照得三楼包厢太亮。“如果我一说话,她就会听出我激动的心情,我的声音会泄露天机,可能一切又要落空。”
他内心的斗争比上午更艰巨,他到底不能无动于衷。他怕看见玛蒂德的虚荣心又要发作。陶醉在爱情和欢乐中,他拿定主意不对她说话。
这在我看来,是他的个性胜过常人的地方;一个能够战胜自己的人才有远大的前程,“如果命运这样安排的话”。
德·拉莫尔小姐坚决要于连同车回公馆去。还好雨下得大。但是侯爵夫人要他坐在自己对面,不断跟他说话,使她女儿没有插嘴的机会。人家会以为侯爵夫人是关心于连的幸福;于连不再怕心情激动会使一切落空,就沉醉在奔放的热情中。
你相信吗?于连一回房里,居然跪在地上,把科拉索夫亲王给他的情书吻了又吻呢!
“伟大的人物啊!我怎能不感激你呢?”他如醉似狂地喊道。
渐渐地他恢复了几分冷静。他把自己比作一个刚赢得半决战的将军。“优势是肯定的,巨大的,”他心里想,“不过明天局势会不会转变呢?胜败是兵家常事啊!”
他心情激动地打开了拿破仑口授的《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强制自己一连读了两个小时;他只有眼睛在读,那不要紧,他强迫心跟上去。说也奇怪,他的心和脑居然不知不觉地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玛蒂德的心和德·雷纳夫人的大不相同,”他心里想,但不再想下去了。
“使她害怕,”他忽然一下把书扔得远远的,叫了起来,“敌人越是怕我,才越会服从我,那时就不敢小看我了。”
他在小房间里走来走去,高兴得如醉如痴。说句实话,他的幸福三分来自爱情,七分来自高傲。
“使她害怕!”他翻来覆去自豪地说,他的确有理由自豪,“德·雷纳夫人即使在最幸福的时候,也总是害怕我对她不如她对我情深。而现在要制伏的是妖魔,因此一定要她‘服服帖帖’。”
他明知第二天早上八点钟玛蒂德会来图书室,他偏偏等到九点才来,虽然他心急如火,但头脑却更冷静。几乎无时无刻他不在反复警惕自己:“要使她永远怀疑我是不是爱她!她的地位,周围人的奉承,使她太容易恢复自信了。”
他看见她脸色苍白,人很镇静,坐在长沙发上,显然动也不能动了。她向他伸出手来。
“朋友,我的确得罪了你;你可以生我的气。”
于连没有料到她说得这样简单。他几乎要露出马脚了。
“你不是要保证吗?我的朋友,”她沉默了一会儿,看见没人打破沉默,接着又说,“你要求得对。把我带走,带到伦敦去吧……我会身败名裂,永远抬不起头……”她鼓起勇气,把手从于连手里抽了出来,遮住自己的眼睛。不该放任的感情和女性道德的观念又回到了她心上……“那好,让我抬不起头,”她最后叹口气说,“这总是保证吧!”
“昨天我严格要求自己,才得到了幸福。”于连心想。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了,又冷冰冰地说道:
“一旦上路去了伦敦,或者用你的话来说,一旦你身败名裂了,谁能保证你会爱我呢?谁能保证你在邮车上不会讨厌我呢?我不是个魔鬼,使你在大家面前抬不起头来,对我更是一个不幸。不是你的社会地位,而是你的性格,不幸成了我们之间的障碍。你能对自己保证,你对我的爱会持续一个星期吗?”(“唉!但愿她能爱我一个星期,只要一个星期,”于连心里暗想,“我就死也心满意足了。未来对我有什么要紧?生命又有什么要紧?从天而降的幸福现在就可以开始,只要我愿意的话,而且完全取决于我!”)
玛蒂德看见他在深思。
“这样说来,我完全配不上你了。”她握住他的手说。
于连拥抱她,但亲王的告诫像只铁手抓住了他的心。“如果她看出我多么爱慕她,我又会失掉她的。”于是他不等放开胳膊,就恢复了一个硬汉的尊严。
这一天还有以后的日子,他极端的幸福都没有流露出来;有时,他甚至不惜牺牲拥抱她的乐趣。
在另外的时候,他幸福得如醉如痴,又忘了要谨慎的告诫。
花园里藏梯子的地方长满了忍冬,于连习惯于站在那里,远远地望着玛蒂德的百叶窗,为她的反复无常而伤心落泪。旁边有一棵大橡树,树干遮住了他的身子,使外人看不见他。
他同玛蒂德走过这个地方的时候,过去的痛苦历历如在目前,和现在的幸福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使他这种性格的人热泪盈眶,他把情人的手放到自己唇边:“就是在这里,我度过了想念你的时刻;就是在这里,我望着你的百叶窗,等了整整几个小时,只等着看你的手打开窗子的幸运时刻。……”
他的弱点已经暴露无遗。他用栩栩如生而不是凭空捏造的形象,向她描述他当时的灰心绝望。短短的叹词说明眼前的幸福已经取代了可怕的痛苦……
“我在干什么?天啦!”于连忽然清醒过来,心里想道,“这一下要完了。”
他一惊慌失措,就以为已经看见玛蒂德的眼睛也不那么多情了。这只是个幻觉;但于连的脸忽然呈现出死灰色。他眼里的光辉也陨灭了,不怀好意的高傲表情,立刻取代了真正倾心的爱情。
“你怎么啦,我的朋友?”玛蒂德温柔而不安地问道。
“我说谎了,”于连说时脾气不好,“我对你说谎了。我问心有愧,然而天主知道,我尊重你,不该对你说谎。你爱我,你对我忠诚,我何必用花言巧语来骗你呢?”
“天啦!你说了十分钟非常动听的话,难道那都是花言巧语?”
“我的良心觉得非常不安,亲爱的朋友。从前有个女人非常爱我,但却使我厌烦,我就编了这些花言巧语来骗她……这是我性格的弱点,我老实向你交代了,原谅我吧。”
痛苦的眼泪流满了玛蒂德的脸颊。
“我一不顺心,就会胡思乱想,”于连接着说,“我这该死的记忆力也会搜罗往事,我就信口开河。”
“难道我刚才无意中做了对你不顺心的事?”玛蒂德问时天真得可爱。
“一天,我记得,走过忍冬的时候,你摘了一朵花,德·吕兹先生抢了去,你也没要回来。我就在两步外。”
“德·吕兹先生吗?这不可能,”玛蒂德接嘴说,自然而然流露了高傲的神气,“我不会让他这样做的。”
“我亲眼看见的。”于连赶快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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