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精校)第4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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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好!就算有其事吧,我的朋友。”玛蒂德说时忧郁地低下了头。她敢肯定,几个月来,她都没有答应德·吕兹先生这样对她随便。
于连带着不便明言的温情瞧瞧她。“不,”他心里想,“她还是一样爱我。”
晚上,她笑着怪于连不该对德·费瓦克夫人自作多情:“一个小市民爱一个新贵人!恐怕你无法使这种女人的心如醉如狂。反倒是她使你变成个花花公子了。”她说时玩弄着他的头发。
在于连以为玛蒂德瞧不起他的那段时间里,他特别下工夫讲究穿着。不过他比巴黎的花花公子高出一等;一旦穿戴好了,他并不留意他的衣着。
有件事使玛蒂德不痛快。于连还在抄俄国人的情书,并且把信送给元帅夫人。
老虎
唉!为什么事情是这样的,而不是那样的?
——博马舍
一个英国旅客谈到他是怎样和老虎做伴的:他把老虎带大了,时常抚摸它,但是桌上总放着一把装好子弹的手枪。
于连不敢放任自己,只有玛蒂德在他眼睛里看不见幸福表情的时候,他才敢尽情享受幸福。他严格执行亲王告诉他的任务,时不时对她说几句无情的话。
他惊讶地注意到玛蒂德对他的温存体贴,还有她的极端忠诚,快要使他忘乎所以,失去自制力了,那时,他能鼓起勇气,忽然一下离开了她。
这使玛蒂德头一次尝到了爱情的滋味。
生活在她看来,过去总是慢得像乌龟爬,现在却快得像在飞。
自尊心一定要通过某种方式表现出来,因此,不管爱情可能使她冒多大的危险,她都大胆迎战。倒是于连反而谨慎小心了;偏偏是出了危险的时候,她却不跟他走;她对他百依百顺,但对家里其余的人,上到父母,下到仆从,反倒显得更高傲了。
晚上,在客厅里的六十个人当中,她会把于连单独叫出来,和他谈个不停。
一天,小唐博坐在他们旁边,她就支使他去图书室找一本斯摩莱特的书,书里谈到一六八八年的革命;他犹豫了一下,“你做什么事都不急。”她盛气凌人地又说了一句,使于连得到很大的安慰。
“你注意到这个小坏蛋的眼神没有?”他问道。
“他的伯父是这里十来年的常客,否则,我会马上打发他走。”
她对德·夸泽努瓦、德·吕兹等几位先生,表面上非常客气,其实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她也恨自己从前不该对于连推心置腹,尤其是不敢承认她对这些先生的好感,几乎都是夸大其词。
虽然她每天都下决心要告诉于连,但总放不下小姐的架子来对他说:“我让德·夸泽努瓦先生的手在大理石桌上碰了我的手,而我不好意思把手缩回来,那是因为我想到,对你讲我这个弱点的时候,我会感到快乐。”
今天,随便哪位先生和她谈了几分钟话,她总会有个问题要问于连,其实,这是把他留在身边的借口。
她发现自己怀孕了,非常高兴地告诉于连。
“现在,你还怀疑我吗?这不就是保证?我永远是你的妻子了。”
这个消息使于连大吃一惊。他几乎要忘了亲王的嘱咐。“怎么能故意冷落、对不起这个为我牺牲了一切的小姐呢?”只要她有一点不舒服的样子,不管理智怎么严格要求他,他也没有勇气对她说一句无情的话,虽然根据他的经验,为了维持他们的爱情,有时不得不装作无情。
“我要写信告诉父亲,”玛蒂德有一天对他说,“他对我来说不止是父亲,还是朋友;要欺骗这样的好人,不管时间多短,都是你和我干不出来的。”
“天啦!你要干出什么事来了?”于连吃惊地问道。
“尽我的责任。”她答时眼里闪出快乐的光辉。
她比她的情人更看得开。
“他会毫不客气把我赶走的!”
“那是他的权利,我们只好尊重。不过我会挽着你的胳膊,在光天化日之下,从车马出入的大门走出去的。”
于连惊讶得请她推迟一个星期。
“我不能够,”她答道,“荣誉在说话了,我看到了我责无旁贷,不能不立刻尽责。”
“那好!我只能命令你推迟了。”于连最后说,“你不必担心你的荣誉,我是你的丈夫。这件大事一说出去,我们两人的情况就会改变。我也有我的权利。今天是星期二;下星期二是德·雷斯公爵招待客人的日子;等到德·拉莫尔先生晚上回家时,才能让门房把你这封决定命运的信交给他……他一心只希望你当上公爵夫人,这点我敢肯定,你想他会多么痛苦!”
“你是不是想说:他痛苦得要出这口气?”
“我可以同情我的恩人,因为伤害了他而感到痛苦;但我并不害怕,永远也不怕任何人。”
玛蒂德让步了。自从她把怀孕的事告诉他之后,这是他头一次用丈夫的口气对她说话;其实,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她。他心中的几分温情好不容易才抓住了怀孕这个借口,可以不对她说无情的话了。但一想到这件事总要告诉德·拉莫尔先生,他又深深地感到激动不安。他会和玛蒂德分开吗?不管分开时她多么痛苦,一个月之后,她还会想念他吗?
想到侯爵可能对他做出义正词严的斥责,他几乎感到同样的不安。
晚上,他对玛蒂德承认了他感到不安的第二个原因,后来,他在爱得神魂颠倒的时候,又把第一个原因也泄露了。
她立刻变了脸。
“分开半年,”她问他道,“对你当真是痛苦吗?”
“痛苦得不得了,是世上最可怕的痛苦。”
玛蒂德很幸福。于连专心扮演情人的角色,结果使玛蒂德认为她爱得比于连更深。
决定命运的星期二很快就到了。侯爵半夜回府后看到一封信,说明要他在身边没有别人的时候再拆开。
我的父亲:
让我们把社会关系撇在一边,只谈自然的父女关系吧。除了我的丈夫,您现在是,而且永远是我最亲爱的人。我热泪盈眶地想到我会给您带来的痛苦;不过为了我不公开有失体面,为了您有时间考虑,采取行动,我不能再隐瞒下去,不告诉您事实的真相了。您对我是非常慈爱的,如果您能答应给我一小笔年金,我就可以同我的丈夫住到您愿意我们去的地方,比如说瑞士。我的丈夫默默无闻,因此,没有人会认出您的女儿成了索雷尔夫人,玻璃市一个木匠的媳妇。瞧,写到这个姓也使我痛苦。我为于连担心,怕您会生他的气,表面看来,您生气是合情合理的。不过,我的父亲,我不想当公爵夫人了;我爱他时,就知道了这一点;因为是我先爱上他,是我引诱他的。您和祖辈给了我崇高的心灵,使我不能属意平庸之辈。为了讨您欢喜,我曾想到过德·夸泽努瓦先生,但没有用。谁叫您把真有价值的人放在我眼前呢?您自己在我从耶尔回来时也说过:这个年轻的索雷尔是唯一能使我开心的人;这个年轻人如能看到这封信,他对信给您带来的痛苦,会和我一样感到难过。作为父亲,您也许不能不生气;但请您永远像朋友一样疼爱我吧!
于连很尊重我。如果他有时跟我谈话,那只是出于他对您感恩戴德的深情;因为他生性高傲,对于地位太高的人,没有公事,他是轻易不肯高攀的。他天生地强烈意识到社会地位的悬殊。而是我,我不得不红着脸向我最亲密的朋友承认,但不可能向别人承认,是我有一天在花园里挽住了他的胳膊。
过了二十四小时之后,您为什么还要生他的气呢?错得无法挽救的是我啊!如果您一定要的话,应该由我来表示他对您的深切敬意,他对我的错误感到的悔恨。您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了;但我要到他愿意去的地方去。这是他的权利,也是我的义务,因为他是我孩子的父亲。如果您慷慨答应给我们六千法郎做生活费,我会感激不尽;否则,于连打算到贝藏松去教拉丁文学。不管他的起点多么低,我相信他会有出息的。同他在一起,我并不怕会默默无闻。如果发生革命,我敢肯定他会出人头地。您能说向我求婚的人当中,有这样出色的人吗?他们有的是地产!但我不能只为了这一点就爱他们呀!我的于连即使在今天的制度下也会青云直上的,如果他能得到百万家产和我父亲的保护……
玛蒂德知道侯爵是个凭一时冲动办事的人,所以写了八页长信。
“怎么办?”在德·拉莫尔先生读信的时候,于连一个人深更半夜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心中寻思,“首先,我欠他多少恩情?其次,这合乎我的利益吗?我欠他的恩情太多了:没有他,我只能是个下等人,不得不讨人厌,受人迫害。但他使我成了上等人。我不得不做的坏事,第一是少了,第二是也不那么低级了。这比百万家产更难得啊!不是他,我哪来的十字勋章?我哪里干得上这出人头地、大见世面的外交工作?”
“如果他拿起笔来写下我的行为准则,他会怎么写呢?……”
德·拉莫尔先生的老仆忽然来打断了于连的思索。
“侯爵要你立刻就去,睡下了也要去。”
老仆同于连并肩走的时候,又低声说了一句:“侯爵先生在大发脾气,你要当心啊!”
弱者的苦海
磨钻石时,笨拙的首饰匠会磨掉灿烂的光泽。在中世纪,我该怎么说呢?即使在黎塞留时代,法国人的意志力也没有磨掉。
——米拉波
于连发现侯爵怒气冲冲:也许这位大人物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大失体统;他把说得出口的骂人话都强加到于连身上。我们的主角不胜惊讶,无法忍受,但他的感激心情却没有动摇。“可怜的侯爵在心灵深处打了多久的如意算盘,现在却一下化为泡影了!不过我还是应该回他的话,我不开口反倒会使他的火气更大的。”于是他就借用达杜弗这个角色的话答道:
“‘我不是个天使’……我为您效过劳,您的恩赐使我不胜感激……不过我只有二十二岁……在府内理解我思想的,只有您和您可爱的女儿……”
“该死!”侯爵叫了起来,“可爱的!可爱的!你一觉得她可爱,就该马上滚开。”
“我试过,当时我请求您派我到朗格多克去。”
侯爵苦恼得要命,气得走来走去,累得倒在安乐椅上;于连听见他低声自言自语:“这小家伙还不是个坏人。”
“对您来说,我不是个坏人。”于连高声说道,同时跪倒在地。但他觉得这样太难为情,马上又站起来。
侯爵的确气得心烦意乱。看见于连站起来,他又破口大骂,语言粗鲁,听来像是马车夫的话。也许骂得出奇,能够泄愤消气。
“怎么!我的女儿要做索雷尔太太!怎么!我的女儿不当公爵夫人!”这两个念头一涌现,德·拉莫尔先生就心如刀绞,不由自主。于连怕会挨一顿打。
等到侯爵开始对痛苦习惯了,在他清醒的时刻,他对于连的责备是合情合理的。
“你非走不可,先生,”他对于连说,“……你应该做的事就是快走……你是世上最下流的人……”
于连走到桌子前写道:
很久以来,我就活得不耐烦了,我要结束我的一生。我带着无限感激的心情,请侯爵先生原谅我死在公馆里可能引起的麻烦。
“请侯爵先生看看这张纸条……然后杀死我吧,”于连说,“或者要您的仆人把我打死。现在是夜里一点钟,我到花园里去散步,我会朝后面的围墙走。”
“见鬼去吧。”侯爵在他走时叫道。
“我明白,”于连心想,“如果他的仆人饶我不死,他也不会不高兴的……要杀就杀,这是我对他的报答……不过,当然,我爱生活……我还要有儿子呢!”
他散步的头几分钟,心里只想到危险,后来,他头一次想到儿子,就全神贯注了。
对儿子的关心使他考虑得更周到了。“我一定要向别人请教,如何对付这个发火的人……他不讲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富凯离得太远,再说他也不懂侯爵这种人的心情。”
“阿塔米拉伯爵……谁能保证他永远不说出去呢?我向他请教一定不能变成打官司,反而使我的处境复杂化。唉!只好去请教板着脸的皮拉尔神甫了……冉森派的教义使他变得狭隘……远不如一个耶稣会的坏蛋,反倒了解人情世故,对我更加有用……皮拉尔先生一听到我犯的罪,还可能打我呢。”
又是达杜弗来解了围:“那好,我去向他忏悔得了。”这是于连在花园足足走了两个小时之后,做出来的最后决定。他不再担心有人会朝他开冷枪;他困得不得了。
第二天一大早,于连跑到巴黎几里以外,来到严格的冉森派教士那里敲门。使他大为意外的是,他对神甫吐露了他的秘密之后,神甫并没有大吃一惊。
“这也许该怪我,”神甫自言自语,三分烦恼,七分忧虑。“我早就猜到会出这种事……但是我对你的关心,不幸的孩子,使我没有告诉她的父亲……”
“他会拿我怎么样呢?”于连急着问道。(他这时真喜欢神甫了,因为万一他们要吵起来,他会很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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