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精校)第4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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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动于衷的神气,严格无情、几乎是不怀好意的眼睛,苍白的脸色,以不变应万变的沉着态度,使他从第一天起就博得了好名声。不久以后,他周到而合度的礼貌,并不太卖弄就显出来了使用手枪和武器的技巧,吓得谁也不敢高声拿他开玩笑。开头五六天,团里对他的看法还忽左忽右,后来就只听到好话。连爱说长道短的老军官也承认:这个年轻人除了年轻以外,什么都具备了。
于连从斯特拉斯堡写信给谢朗先生,这位玻璃市的老神甫现在已经到了风烛残年。
您大概已经知道了我的家庭使我富起来的事,我不怀疑您会感到高头。奉上五百法郎,请您不要声张,也不要提我的名字,把钱用去救济穷人,他们现在和我当年一样穷,您当然会像从前救济我一样去救济他们。
于连并不是沉醉在虚荣中,而是野心勃勃;但他还是非常注意外表。他的马匹、军服、仆人的号衣,全都无懈可击,连一丝不苟的英国大贵族也无法挑剔。他靠人恩赐才当了两天中尉,却已经打算最晚到三十岁要当总司令了,那么,像所有的大将一样,二十三岁就不该只当中尉。他一心想到的只是光辉的前途,还有他的儿子。
不料正在他这不着边际的狂妄野心使他飘飘然的时候,德·拉莫尔府的一个年轻仆人却给他送来了一封信。
“全都完了,”玛蒂德在信里写道,“赶快回来,不惜牺牲一切,甚至是开小差。你一到,就在马车里等我,车停在某街某号的花园小门旁……我会来找你;也许带你进花园来。全都完了;我怕没法挽救;相信我吧,在逆境中,我会忠实坚强。我爱你。”
几分钟后,于连得到上校批准,快马加鞭离开了斯特拉斯堡;但是焦虑不安在咬着他的心,到了梅斯,他不能再跑下去了。他跳上了一辆驿车,用几乎令人难以相信的速度赶到了指定地点,停在德·拉莫尔府花园的小门外。门一打开,玛蒂德立刻毫无顾忌地投入了他的怀抱。幸亏那时是早晨五点钟,街上还没有人。
“全都完了;我父亲怕我哭,星期四夜里就走了。去了哪里?没人知道。这是他的信;你看。”她同于连上了一辆出租马车。
我什么都能原谅,但不能原谅因为你有钱而来勾引你。倒霉的女儿,不幸的事实偏偏就是如此。我发誓,决不同意你和这个人的婚事。我答应,如果他愿意远走高飞,离开法国,最好是去美洲,那我保证每年给他一万法郎。为了打听他的情况,我得到了这封回信,你看看吧。是这个不要脸的人亲自要我写信给德·雷纳夫人的。不要再提起这个人,我一句话也不愿听。我甚至对巴黎、对你都讨厌了。我要你对这事完全保密。痛痛快快地抛弃一个坏蛋吧,那你就可以重新得到一个父亲。
“德·雷纳夫人的信在哪里?”于连冷冷地问。
“在这里。我要你思想有准备,才给你看信。”

神圣的宗教和道德,先生,使我不得不对您做出一件痛苦的事;万无一失的信条命令我现在去伤害一个人,不过那只是为了避免一场更大的灾祸。我感到的痛苦只好由责任感来克服。的确,先生,您向我了解真实情况的那个人,他的行为看上去是难以解释,甚至是不错的。我本来以为不妨隐瞒或者掩盖一部分真相,那是为了谨慎起见,或是为了宗教的缘故。但您要打听的那个人,他的行为实在是有罪的,甚至是我无法形容的。他穷而贪;只好用甜言蜜语、口是心非的虚伪手段,来勾引软弱不幸的女人,使自己得到地位,成为一个宠儿。我痛苦的责任使我不得不再说一句,我相信于连先生是不信宗教的。说良心话,我不得不相信,他在一个家庭取得成功的方法,就是勾引最有声望的女人。他外表装得没有私心,说的是小说里的语言,他唯一的大目标就是摆布一家之主,支配全家的财富。他留下的只是痛苦和无穷的悔恨,等等,等等,等等。
这封信长得不得了,墨迹渗了泪水,有一半看不清,这的确是德·雷纳夫人亲笔写的,甚至写得比平时更仔细。
“我不能怪德·拉莫尔先生,”于连看了信说,“他是公道的,慎重的。哪个父亲能把自己的爱女嫁给一个这样的男人呢!再见!”
于连跳下出租马车,向着停在街头的驿车跑去。他似乎忘了玛蒂德,她跟着他走了几步;不过,店铺的老板到门口来了,他们都认得她,她怕他们看见,就赶快回花园去。
于连动身去玻璃市。旅途匆匆,他本来打算写信给玛蒂德也写不成,他的手在纸上横七竖八写些什么,自己都认不清。
他在星期天早上到了玻璃市。他走进当地的武器店,店老板说了一大堆恭喜他发财的话。他的事成了当地的新闻。
于连好不容易才使老板明白了他要买两把手枪,并且请老板装好子弹。
钟响三下;这是法国乡下人都知道的信号,各种晨钟响过之后,再响三下就是弥撒要开始了。
于连走进玻璃市的新教堂。所有高大的窗子都蒙上了深红色的窗帘。于连站在德·雷纳夫人凳子后面,离她有几步远。她似乎在虔诚祈祷。看见这个如此热爱过他的女人,他的胳膊抖得这样厉害,使他起初简直下不了手。“我不能够,”他心里想,“我没有力气。”
这时,协助做弥撒的年轻教士摇铃要“举圣体”。德·雷纳夫人低下了头,顷刻之间,她的头几乎全给披肩的皱褶遮住。于连看不见她的面目;他朝她开了一枪,没有打中;他再开第二枪,她倒下了。
可悲的细节
休想我会显得软弱。我已经报了仇。我的死亡是罪有应得,我并不怕。为我的灵魂祈祷吧。
——席勒
于连一动不动,视而不见。等到他稍微清醒的时候,他才看到善男信女拼命跑出教堂;神甫也走下了祭坛。于连慢步跟着几个边叫边跑的妇女走。一个争先恐后的女人拼命推他,他跌倒了。他的脚绊在推翻了的椅子里;等他站起来时,他的脖子给掐住了;一个穿制服的警察逮捕了他。于连机械地想动手枪;但是第二个警察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被押进监狱,带到一间牢房。看守给他戴上手铐,把他一个人关在房里,牢门上了两道锁;动作干脆利落,他一点也感觉不到。
“我的天,一切都完了。”他清醒后高声说……“是的,半个月后上断头台……或者不等上断头台就先自杀。”
他再也想不下去;他感到头好像夹得很紧。他看看有没有人抓住他。过了一会儿,他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德·雷纳夫人并没有受致命伤。头一粒子弹只打穿她的帽子;她一转过头来,第二枪已经打响。子弹打着她的肩膀,说也奇怪,肩骨虽然打碎,却把子弹顶了回去,碰在一根哥特式的石柱上,打掉了一大块石头。
德·雷纳夫人觉得痛。外科医生认真包扎了半天之后对她说:“我敢用生命担保,你的生命没有危险。”她听了却觉得非常悲痛。
很久以来,她就巴不得死了倒干净。她给德·拉莫尔先生的信,是听她忏悔的神甫逼她写的,她不断受到痛苦的折磨,已经筋疲力尽,这封信给了她最后的打击。她痛苦的原因是于连不在身边;她却说成是“良心的责备”。新从第戎来的年轻神甫既有道德,心又虔诚,倒会对症下药。
“这样死了,而且不是死在自己手里,不能算是有罪。”德·雷纳夫人心里想,“我对死感到高兴,这也许会得到天主的原谅。”她不敢再加上一句:“死在于连手里,简直是到了极乐世界。”
她刚打发走外科医生和成群结队赶来看她的朋友,就把她的贴身女仆艾莉莎叫来。
“监狱的看守,”她满脸通红地对艾莉莎说,“是个残忍无情的人。他一定会虐待犯人,以为这样会讨我的好……其实这使我受不了。你能不能把这一小包金币送给看守,就当这是你自己的主意?你对他说,宗教不许他虐待犯人……特别要嘱咐他,不能对别人谈送钱的事。”
由于我们刚谈到的这个原因,于连才得到玻璃市监狱看守的人道待遇。看守还是那个见钱开眼的努瓦鲁先生,大家记得巴黎来的阿佩尔先生曾经吓得他魂不附体。
一个法官来到牢房里。
“我是存心杀人,”于连对他说,“我在武器店买了手枪,上了子弹。刑法第一千三百四十二条明文规定,我该判死刑,我等候处决。”
习惯于老一套的法官反而听不懂这“说一是一”的语言,他反复盘问,想要被告露出马脚。“难道你看不出,”于连微笑着对他说,“我已经像你希望的那样承认有罪了?去吧,先生,到了手的猎物不会跑掉的。你可以高高兴兴地判罪了。请你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还有一件讨厌的事不得不做,”于连心里想,“我应该给德·拉莫尔小姐写一封信。”
他在信上写道:
我已经报了仇。不幸的是,报上会登我的名字,我不能无声无息地一走了之。我要请你原谅。不出两个月,我就不在人世了。报应是痛苦的,正如生离死别的痛苦一样。从现在起,我禁止自己写到或说到你的名字。永远不要再谈到我,甚至对我的儿子也不要谈;让我默默无闻是纪念我的唯一方法。对一般人来说,我是个普通的杀人犯……请你在这最紧要的关头让我说句实话:你会忘记我的。我劝你永远不要开口对任何人谈这场大难,我看需要几年时间,才能消耗你性格中的浪漫主义和冒险精神。你生来是与中世纪的英雄为伍的;因此,在这场大难中,表现出和他们一样坚强的性格吧。应该发生的事,让它悄悄过去,不要连累了你。你可以用个假名字,千万不能对人谈真心话。如果你一定需要一个朋友帮忙,那我就把皮拉尔神甫留给你了。
千万不要跟别人谈,尤其是你那个阶级的人,比如德·吕兹呀,凯吕斯呀。
我死了一年之后,嫁给德·夸泽努瓦先生吧;我请求你,作为你的丈夫,我命令你。不要给我写信,我不会回信。我自己觉得并不像伊阿古那样存心不良,但我却要跟他一样说:“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说一句话了。”
我不再说话,也不再写信;我最后的话和最后的爱慕之情,都给了你。
于·索
信寄出去之后,于连稍微清醒一点,才第一次感到非常不幸。他的雄心奢望一个接一个地被“我要死了,我应该死”这句豪言壮语连根拔除。死亡本身在他眼里看来并不“可怕”。他的一生不过是为死亡的不幸作长期的准备而已,他当然不会忘记这个大家都认为是最大的不幸。
“怎么!”他心里想,“如果我在两个月后要和一个剑法高强的人决斗,难道我就应该软弱得一天到晚不停地想,吓得胆战心惊吗?”
他花了一个多小时,想方设法从这方面来认清自己。
等到他看清了自己的心灵,等到真相像监牢里的石柱一样明摆在他眼前时,他想到后悔了。
“我有什么要后悔的?我受了伤心的侮辱;我杀了人,所以该死,不过如此而已。我和人类算清了账才死。我没有什么未了的事,也不欠人的债;我死得毫无愧色,只不过死在刀下而已;而这在玻璃市的老百姓看来,已经是个耻辱了;但在聪明人眼里,这种看法不值一笑!我倒有个办法使老百姓瞧得起我:那就是在上断头台的路上,把金币散给他们。我的名声和黄金挂上了钩,在他们看来,就是光芒万丈的了。”
这样想了一分钟之后,他觉得道理再明显不过;“我在世上已经无事可做。”于连心里想,接着就昏昏入睡了。
到了晚上九点钟,看守给他送晚餐来,把他叫醒。
“玻璃市的人怎么说?”
“于连先生,我就职那一天,在王家法院的十字架前宣过誓,不能随便讲话。”
看守不开口,也不走开。这种既要钱又要脸的虚伪态度,使于连看得很开心。“他要出卖良心,”于连心想,“盼望得到五个法郎,我非要他多等等不可。”
看守见晚餐吃完了,还没有收买的迹象。
“于连先生,出于我对你的好心,”他用虚伪而温和的口气说,“我不得不告诉你,虽然人家会说这不符合法庭的利益,因为这可以帮你辩护……于连先生是个好心人,如果我告诉他说德·雷纳夫人的伤势好转了,他一定会很高兴的。”
“怎么!她没有死?”于连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高声叫道。
“什么!你一点都不知道!”看守呆头呆脑地说,接着就露出了贪婪的得意神气。“先生照理该送点东西给外科医生,他根据规定是不能开口的。不过我为了讨好先生,已经到他那里去过,他什么都告诉了我……”
“这么说来,她没有受到致命伤。”于连说时,不耐烦地向看守走去,“你敢用生命担保吗?”
看守是个身高六尺的大汉,却吓得朝门口后退了好几步。于连眼见自己用错了方法,反而了解不到真相,就又坐了下来,拿一个金币扔给努瓦鲁先生。
看守向于连慢慢说清楚,德·雷纳夫人受的伤不是致命的,他不禁要流眼泪了。
“走开!”他忽然喊道。
看守连忙遵命。牢门刚刚关上,于连就叫了起来:“伟大的天主!她没有死!”他立刻热泪盈眶,跪倒在地。
在这紧要关头,他却有了信仰。教士们的虚伪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们的虚伪能改变天主形象的真实与崇高吗?
只是到了这时,于连才开始后悔自己犯的罪。说来也巧,只是到了这时,他从巴黎到玻璃市来时身体上受到的刺激,精神上陷入的半疯狂状态,才戛然终止,使他避免了绝望。
他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毫无疑问,等待着他的是判处死刑。
“这样说她还会活着!”他心里想……“她活着才能原谅我,才能爱我……”
第二天时间不早了,看守来把他叫醒。
“你真是了不起,于连先生,”看守对他说,“我来过两次了,都不忍心叫醒你。这里有两瓶好酒,是马斯隆神甫先生送来的。”
“怎么?这个坏蛋还在这里?”于连问道。
“是的,先生,”看守放低了声音答道,“不过,说话声音不要太高,免得对你不好。”
于连不由得不笑了。
“在我目前的情况下,我的朋友,只有你能对我不好,如果你不和气,没有人情味的话……我会给你钱的。”于连说到这里又中断了,摆出了不客气的神情。这副神情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他立刻又给了看守赏钱。
努瓦鲁先生再把他所知道的德·雷纳夫人的情况,详详细细讲了一遍,不过他不谈艾莉莎小姐来过的事。
这个看守奴颜婢膝,要多低级有多低级。于连忽然起了一个念头:这条粗头笨脑的大汉一年最多只能赚到三四百法郎,因为监狱里的犯人不多;如果我答应给他一万法郎,他不会同我逃到瑞士去吗?……困难的事是要他相信我是当真的。但一想到要和一个这样卑鄙的小人长时间打交道,于连感到厌恶,他就懒得想了。
晚上再想已经来不及了。半夜里一辆驿车把他押走。他觉得押送他的警察对他很好。早上他到了贝藏松监狱,被客客气气地关在哥特式城堡的塔楼上。他看出这是十四世纪初的建筑,轻巧雅致,令人赞赏。从深院高墙的窄缝中,他可以看见一线天。
第二天审问了一次,然后几天都没有他的事。他心如死水。他觉得他的案子再简单不过:“我存心杀人,理应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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