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尔马修道院(校对)第3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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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是个有情意的人。他握住她的手,叫了起来,眼睛里满是眼泪。
“您在临走以前,给我出个主意,我应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王妃。我太累了,我在台上演了一个钟头的喜剧,又在书房里演了五个钟头。”
“王妃的那些话尖酸刻薄,仅仅是由于她软弱,您傲慢地不告而别,已经报复得够了。明天,您要恢复今天早上的口气跟她说话。拉西还没有给关起来或者放逐出去,我们还没有撕掉法布利斯的判决书。
“您要求王妃做出决定,这总是一件使君主们,甚至使首相们不高兴的事。无论如何,您只是她的首席女官,也就是说,是她卑微的仆人。软弱的人不免会反复无常,只要一反复,拉西三天以后就会比以往更得宠。他会想尽办法绞死一个人,只要他没有使亲王的名誉受到损害,他就对什么事也没有把握。
“今天夜里失火,有一个人受伤。是一个裁缝,他的的确确显得非常勇敢。明天,我要请亲王挽着我的胳臂,和我一同去访问这个裁缝。我将全副武装,而且要密切防备;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年轻的亲王还没有遭到憎恨。我呀,我想让他养成在街上散步的习惯,我这是拿拉西开玩笑,他肯定会继任我的职位,但是决不敢容许这样大胆的事。从裁缝家里回来,我要让亲王经过他父亲的雕像。那个愚蠢的雕塑家给他父亲披了一件罗马长袍,他会注意到长袍的下摆上被石头砸坏的痕迹。总之,除非亲王太不聪明,否则他就不会不自己这样想:‘这就是绞死雅各宾党人的报应。’我会这样回答他:‘必须绞死一万,否则一个也不绞死。圣巴托罗缪节大屠杀在法国消灭了新教徒。’
“明天,亲爱的,在我的这次散步以前,您要去见亲王,对他说:‘昨天晚上,我为您办了应该是大臣办的事,我给您出了主意,而且执行了您的命令,惹得王妃不高兴。您应该付给我报酬。’他以为您向他要钱,因此会把眉头皱起来。您就让他保持着这个不愉快的误会,时间越长越好。然后您说:‘我请求殿下下命令,把法布利斯交给您国内十二位最受尊敬的法官以对质方式(意思是说要他出庭)审讯。’接着,您别耽搁,赶快把用您那美丽的手写的一道短短的命令呈给他,请他签字。这道命令等会儿您照着我说的写好了。我当然会把上一次的判决无效这句话放进去。对这件事只有一个反对理由,不过只要您把事情抓紧进行,别放松,亲王就不会想到这个理由。他可能对您说:‘法布利斯应该到要塞去投案。’您就这样回答:‘他会到市内监狱去投案的(您知道,那儿是由我控制的,每天晚上,您的侄子都可以出来看您)。’假如亲王回答您:‘不,他的越狱败坏了我的要塞的名誉,为了挽回面子,我要他回到原来的那间牢房里去。’您就接着回答:‘不,因为他到了那里,就听凭我的敌人拉西摆布了。’而且您要用一句您善于使用的那种女人惯用的话让他明白,为了降服拉西,您可能告诉拉西今天夜里的焚烧。如果亲王还是坚持,您就说您要到您的萨卡城堡去过半个月。
“您去把法布利斯找来,问问他的意见,因为这样做他就会受到监禁。事先应该把一切情况估计到,如果在法布利斯监禁期间,拉西不耐烦起来,派人毒死我,那他就会遇到危险。不过,这件事可能性很小。您知道,我从法国雇来了一个厨子,他是个性情最快乐的人,爱说语意双关的俏皮话,而俏皮话是和谋杀不相容的。我已经告诉我们的朋友法布利斯,我找到了所有亲眼看见他那次正当、勇敢的行动的证人,显然是那个吉莱蒂想杀死他。我还没有跟您提过这些证人,因为我想使您得到一次出乎意料的高兴,但是这个计划失败了,亲王不肯签字。我对咱们的法布利斯说过,我一定要给他弄到一个显赫的圣职;但是,假如他的敌人们能够在罗马教廷上控告他犯过杀人罪,那我就很难办了。
“您明白吗,夫人,如果他不经过最庄严的审判,吉莱蒂这个名字就会使他一辈子感到不愉快。既然深信自己没有罪,却不去受审,那是非常懦弱的表现。再说,即使他有罪,我也会使他无罪开释。我正跟他说着,这个急性子的年轻人不让我说完,就拿起政府年鉴,于是我们一同挑选了十二位最正直、最博学的法官。名单开好以后,我们勾掉六个名字,想换上六位和我个人有仇的法学家,但是我们只能够找到两个仇人,只好补上了四个忠心于拉西的坏蛋。”
伯爵这个建议使公爵夫人忧虑得要命,而且这并不是没有理由的。最后,她向理智屈服了,在首相的口授下,写了那道指派法官的命令。
伯爵直到早上六点钟才离开她。她打算睡一觉,但是睡不着。九点钟,她和法布利斯一同吃早饭,发现他热切地盼望受审。十点钟,她来到王妃那里,但是王妃不见任何人。十一点钟,她见到了起床受觐的亲王,亲王毫无异议地在命令上签了字。公爵夫人把命令送给伯爵,然后才上床睡觉。
伯爵当着亲王的面,逼着拉西在亲王早上签了字的命令上副署,叙述一下当时拉西狂怒的样子也许很有趣,但是我们要谈的事太多,只好略过不提。
伯爵把每一位法官的优缺点都议论了一番,建议更动一些名字。但是,读者也许对所有这些诉讼程序的细节,正像对所有宫廷的阴谋一样,感到有点儿厌烦。从这一切事情中,我们可以得出这个教训:即使是一个幸福的人,只要一接近宫廷,他的幸福就受到了损害,而且在任何情况下,他的前途都取决于一个侍女的阴谋诡计。
另一方面,在美洲的共和国里,却不得不整天向街上的那些买卖人一本正经地献殷勤,不得不变得跟他们一样愚蠢;而且那里没有歌剧院。
晚上公爵夫人起床以后,有一阵子心里非常焦急,因为法布利斯找不到了。最后,将近午夜,她在宫廷的剧场里接到他一封信。他没有到伯爵控制下的市内监狱去投案,却回到了他从前在要塞里住过的那间牢房。能够住在离克莱莉娅几步远的地方,他感到太幸福啦。
这件事情会引起极严重的后果。在那里,他被毒死的危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这种愚蠢的行为使公爵夫人陷在绝望中。她原谅他这样做的动机:对克莱莉娅的疯狂的爱情。因为再过几天,克莱莉娅肯定就要嫁给富有的克里申齐侯爵了。法布利斯这件愚蠢的行为使得他又完全恢复了从前在公爵夫人心里具有的影响。
“我送去给亲王签字的那个该死的文件,会送了他的性命!这些死抱着荣誉观念的男人有多傻呀!倒好像在专制政府的统治下,在拉西这种人当司法大臣的国家里,还应该想到荣誉似的!应该直截了当地接受赦免书,亲王在赦免书上也会毫不留难地签字,就像他在召开这个特别法庭的命令上签字那样。说到头来,像法布利斯这样出身的人,就算他受到或多或少的指责,说他曾经亲手用剑刺死一个吉莱蒂这种戏子,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公爵夫人一接到法布利斯的短信,就立刻赶到伯爵家里,她发现他脸色苍白。
“伟大的天主!亲爱的,我在这个孩子的事上,总是不走运,您又要责怪我啦。我可以向您证明,昨天晚上我把市内监狱的看守找来过。您的侄子天天都可以到您家里来喝茶。最糟的是,您和我都没法对亲王说我们担心下毒,担心拉西下毒;他会认为这种怀疑是极不道德的。不过,如果您一定要我去,我立刻就到王宫去一趟,但是我知道我会得到什么回答。我还有话要说,我向您提供一个办法,为了我自己,我是不会采用这个办法的。自从我在这个国家掌权以来,我没有叫人杀过一个人,而且您也知道,我在这方面是那样的傻,有时候一到天黑,我还会想到我在西班牙有点草率地叫人枪毙的那两个间谍。好吧!您要不要我替您除掉拉西?他对法布利斯有多么危险是没法估计的。他认为用这个办法把我撵走最可靠。”
公爵夫人对这个建议非常满意,但是她没有接受。
“我们在那不勒斯的美丽天空下,过着退隐生活的时候,”她对伯爵说,“我不希望您到了晚上有不愉快的念头。”
“可是,亲爱的,我看我们只有选择不愉快的念头了。万一法布利斯得病身亡,您会怎么样,我自己又会怎么样?”
他们在这件事上又谈论了好久,最后公爵夫人用下面这番话结束了谈论:
“因为我爱您胜过爱法布利斯,所以应该留下拉西这条命。不行,我不愿意破坏我们晚年在一起度过的那些夜晚。”
公爵夫人匆匆赶到要塞。法比奥·康梯将军非常得意,根据军法的明文规定,不准她进去;没有亲王签署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国家监狱。
“可是,克里申齐侯爵和他的乐师们不是每天都到要塞里来吗?”
“我专为他们请求亲王颁发过一道命令。”
可怜的公爵夫人还不知道她该有多么不幸呢。法比奥·康梯将军认为法布利斯越狱损害了他个人的名誉。他看见法布利斯来到要塞,本来是不应该收留的,因为他没有接到任何有关这件事的命令。“但是,”他对自己说,“这是上天把他送来的,好让我恢复名誉,好让我不再受到那种会玷污我的军人生涯的嘲笑。决不能错过这个机会,毫无疑问,他很快就会被释放出去,我只有几天报仇的时间。”
第二十五章
我们的主人公的来临,使克莱莉娅陷在绝望之中。这个可怜的姑娘信教虔诚,对自己诚实,她不能不承认,她离开了法布利斯,就永远不会幸福。但是,她在父亲差点被毒死的时候,向圣母许下愿心,要为父亲牺牲自己,嫁给克里申齐侯爵。她曾经许过愿,永远不再见法布利斯,而且她在法布利斯越狱的前夕,写过一封信给他,不由自主地在信里流露了真情,这件事已经使她受到了极其可怕的良心谴责。有一天,她忧郁地注视着她那些鸟儿飞来扑去,习惯地抬起头来,一往情深地朝从前法布利斯在那儿看她的窗口望去,没想到又看见他在那里亲切而恭敬地向她行礼,这时候在她那颗愁绪万千的心里起的变化,叫人怎样来描绘啊!
她先以为这是上天为了惩罚她,显出来的一个幻象,后来她才认清这是残酷的现实。“他们又抓到了他,”她心里说,“他完了!”她想起在他越狱以后要塞里流传的那些话;连最低微的看守也认为自己受到了奇耻大辱。克莱莉娅望着法布利斯,那使她陷在绝望中的爱情不由自主地从她眼光里完全流露了出来。
“您以为我在那座为我准备的豪华的府邸里,会得到幸福吗?”她仿佛在对法布利斯说,“我听我父亲反复对我说过,您和我们一样穷。可是,伟大的天主!我要是能跟您一块儿过穷日子,那有多么幸福啊!但是,唉!我们再也不该见面了。”
克莱莉娅没有力量使用那些字母,她望着法布利斯,晕了过去,倒在窗子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她的头靠在窗台上,她直到最后一刻还一心想对着法布利斯望,所以她的脸是朝着他的,他可以完全看清她整个的脸。过了一会儿,她重新睁开眼睛,首先是看法布利斯。她看见他含着眼泪,不过这是由于极度快乐的结果。他看出她并没有因为分离就把他忘掉。这两个可怜的年轻人如同着了魔似的相对望了一些时候。法布利斯就像有吉他伴奏那样,大胆唱出了几句临时想出的话,唱的是:“我回到监狱里来,是为了和您重新见面。我就要受审判了。”
这几句话仿佛唤醒了克莱莉娅所有的德行。她猛起立起身来,捂住眼睛,用极敏捷的手势,打算向他表明,她绝不该再看见他。她向圣母许过愿,方才看他是因为一时忘了。法布利斯又大胆地表示爱情,因此克莱莉娅愤怒地逃走,并且还对自己发誓决不再见他,因为她向圣母许的愿心的原话是这样的:“我的眼睛永远不再看他。”她曾经把这句话写在一张小纸上,她的叔父恺撒在做弥撒献祭的时候,让她在祭坛上把它烧掉。
但是,尽管克莱莉娅有过这些誓言,法布利斯来到法尔耐斯塔,却使得她完全恢复了从前的种种生活习惯。她平常整天独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在平息了法布利斯出乎意料的出现所引起的慌张以后,她马上就开始在官邸里走来走去,似乎跟所有她那些微贱的朋友又重新交往起来了。厨房里雇用的一个饶舌的老太婆神秘地对她说:“这一次法布利斯老爷出不了要塞啦。”
“他不会再犯翻墙的错误了,”克莱莉娅说,“不过,他宣告无罪以后,会从大门出去的。”
“我说,我可以对小姐说,他将双脚朝前从要塞里抬出去。”
克莱莉娅脸色变得煞白。老太婆也注意到了,连忙闭上了她那张叽叽呱呱的嘴。她心里说,她当着要塞司令的女儿说这种话是不谨慎的,因为要塞司令的女儿有义务对大家说法布利斯是病死的。克莱莉娅在回到楼上她的房间去的时候,遇到了监狱里的医生,一个正直但是胆小的人,他神色慌张地告诉她,法布利斯病得很重。克莱莉娅几乎站也站不住,她四处寻找她的叔父,善良的唐·恺撒神父,最后在教堂里找到了他,他正在热心地做祷告,他的脸也吓得变了色。晚饭的钟声响了。在饭桌上,兄弟两人一句话也没有。仅仅在快吃完饭的时候,将军才对他的弟弟说了几句尖酸刻薄的话。他的弟弟朝那些仆人望了一眼,仆人们都退了出去。
“我的将军,”唐·恺撒对要塞司令说,“我有幸通知您,我要离开要塞。我向您辞职。”
“好!好得很!好使我受到嫌疑!……请问,您凭什么理由?”
“我的良心。”
“得了,您不过是个传教的罢了!您根本不懂什么叫荣誉。”
“法布利斯活不成了,”克莱莉娅心里说,“在他吃晚饭的时候,他们下了毒,或者是准备在明天下手。”她朝鸟房跑去,决定一边弹钢琴,一边唱歌。“我以后会忏悔的,”她对自己说,“我为了救一个人的性命,违背自己的誓言,是会得到宽恕的。”她到了鸟房,看见斜窗板已经换成装在铁栅上的木板,这可把她急坏了!她像发疯似的唱了几句,想警告犯人,这几句话与其说她是唱出来的,还不如说是嚷出来的。没有任何回应,死一般的静寂笼罩着法尔耐斯塔。“一切都完了。”她对自己说。她神志不清地下楼,然后又回到楼上去取她仅有的那一点儿钱和一副钻石小耳环。她一边走,一边还从餐具橱里把晚饭吃剩下的面包取出来带上。“如果他还活着,我的责任就是救他。”她高傲地朝塔楼的小门走去;门开着,但是有八名士兵刚刚奉命守在底层的那间柱厅里。克莱莉娅大胆地望了望这些士兵,她打算找负责指挥他们的班长讲话,但是班长不在。克莱莉娅急忙朝围绕着一根柱子的小楼梯跑去。那些士兵十分惊奇地望着她,但是,显然因为她的纱披肩和帽子,什么话也不敢对她说。二楼上没有一个人。但是到了三楼,在走廊的入口处,她遇见一个不认识的看守,读者可能还记得,这条通往法布利斯的牢房的走廊有三道铁栅栏门。看守神色慌张地对她说:
“他还没有吃晚饭。”
“我知道。”克莱莉娅高傲地说。这个人不敢拦阻她。又走了二十步,克莱莉娅遇见另外一个年纪非常大,脸非常红的看守,他坐在通往法布利斯的房间的那六级木台阶的第一级上,对她坚决地说:
“小姐,您有没有要塞司令的命令?”
“难道您不认识我?”
克莱莉娅这时候被一股超人的力量鼓舞着,她已经发狂了。“我去救我的丈夫。”她心里说。
老看守大声嚷道:“可是,我的责任不准许我……”克莱莉娅却已经迅速地走上六级台阶。她朝房门扑去,锁眼里插着一把巨大的钥匙。她用尽力气才转动了钥匙。这时候,那个带着几分醉意的老看守抓住她衣服的下摆。她连忙走进房间,关上房门,把衣服都扯破了;因为那个看守在推门,想跟着她进来,所以她顺手把门闩上。她朝房间里一望,看见法布利斯坐在一张非常小的桌子旁,桌子上摆着他的晚饭。她朝桌子奔过去,把它推倒,然后抓住法布利斯的胳膊,对他说:
“你吃过了吗?”
这句用“你”来称呼的话使得法布利斯高兴极了。克莱莉娅在心慌意乱中,第一次忘记了女性的矜持,流露出她的爱情。
法布利斯正要开始吃这顿致命的饭。他把她搂在怀里,连连地吻着。“这顿饭菜是下了毒的,”他想,“如果我告诉克莱莉娅,我还没有碰,那么她就会向宗教屈服,她会逃走的。相反,如果她把我看作是一个垂死的人,我就会让她答应不离开我。她希望找到一个取消她那可恨的婚姻的方法,现在我们正有一个机会:那些看守就要集合起来,打破这扇门,出了这样一件丑事,也许克里申齐侯爵会害怕,婚事也就会取消了。”
法布利斯这样考虑着,在这片刻的沉默中他觉出克莱莉娅已经在挣扎,想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去。
“我还没有感到一点痛苦,”他对她说,“不过,很快我就会痛得倒在你的脚边。帮助我死吧。”
“啊,我唯一的朋友!”她对他说,“我跟你一块儿死。”她用一个痉挛的动作,把他紧紧搂在怀里。
她半裸着身子,在奔放的热情中,显得是那么美丽,因此法布利斯克制不住一个几乎是无意识的冲动。他没有遇到任何反抗。
在享受了极度的幸福以后,他怀着强烈的热情和豪爽心情,冒失地对她说:
“不应该让可耻的谎言来玷污我们最初的幸福时刻。要不是你有勇气,我现在只剩下一具尸体,或者是在残酷的痛苦中挣扎了。不过,你进来的时候,我正要吃晚饭,这些菜我还没有碰过。”
法布利斯仔细地形容那些可怕的情景,来平息他已经从克莱莉娅的眼睛里看出的怒火。她朝他望了一会儿,两种强烈的、互相矛盾的感情在她心里斗争着,接着她投入他的怀抱。从走廊里传来很大的响声,有人使劲打开又关上那三道铁门,还有人在大叫大嚷地说话。
“啊!我要是有武器就好了!”法布利斯嚷道,“他们让我交出武器才准我进来。毫无疑问,他们是来杀害我的!别了,我的克莱莉娅,我感谢我的死亡,因为它给我带来了幸福。”克莱莉娅拥抱他,给他一把象牙柄的小匕首,刀身比小折刀长不了多少。
“别让他们把你杀死,”她对他说,“抵抗到最后一刻。如果我的叔父,神父听见声音,他勇敢而善良,他会来救你的。我去对他们说。”她一边说,一边朝房门跑去。
“如果你没有被杀死,”她抓着门闩,转过头来对着他,激动地说,“那么宁可饿死,也不要碰任何饭菜。把这块面包一直带在身上。”人声近了。法布利斯拦腰把她抱过来,自己站在门边。他怒气冲冲地打开这扇门,从六级木台阶上冲下去。他握着那把象牙柄的小匕首,差点刺进亲王的侍从武官封塔纳将军的坎肩。封塔纳将军急忙闪开,慌慌张张地嚷道:“我可是来救您的呀,台尔·唐戈先生。”
法布利斯登上那六级台阶,朝房间里说:“封塔纳来救我啦。”接着他又回到站在木台阶上的将军身边,冷静地和他谈起来。他说了好多话,请求将军原谅他一时的怒气。“他们想毒死我。放在我面前的那顿饭菜里就是下了毒药的。亏得我想到这一点,没有去碰它,不过我坦白告诉您,这种行为使我感到很气愤。我听见您上来,还以为是他们来用刀子结果我的性命呢……将军先生,我请求您下命令,不准任何人进入我的房间,否则他们会把毒物弄走的。我们善良的亲王应该知道一切真相。”
将军脸色发白,他慌慌张张地照着法布利斯的话,向跟着他的那些经过挑选的看守发了命令。这些人看见下毒的事败露,个个狼狈不堪,赶紧下楼去。他们都抢在前面走,表面上好像是为的楼梯太窄,怕挡住亲王的侍从武官,实际上他们是想溜走,躲起来。封塔纳将军感到非常惊奇的是,法布利斯在围绕着底层柱子的小铁楼梯上停了足足有一刻钟。原来他是想让克莱莉娅有时间躲到二楼去。
由于公爵夫人进行了种种疯狂的活动,封塔纳将军才被派到要塞来的。她获得成功也是出于偶然。她离开和她一样惊慌的莫斯卡伯爵,就赶到宫里。王妃素来对旺盛的精力非常厌恶,认为那是粗俗的;她以为公爵夫人疯了,丝毫没有表示打算采取什么非常措施来帮助她。公爵夫人神志不清;她热泪纵横地哭着,只是在不停地重复说:
“可是,王妃,再过一刻钟,法布利斯就要被毒死啦!”
看见王妃完全无动于衷,公爵夫人痛苦得发了疯。如果是一个在准许自我反省的北方教派里教养大的女人,就不免会从道德上产生这样的想法:“我先使用了毒药,现在我要被毒药毁了。”但是她却没有这样想。在意大利,一个人在感情激动的时刻里有这种想法,会显得极其庸俗,正像在巴黎,同样情况下一句俏皮话会显得极其庸俗一样。
公爵夫人在绝望中鼓起勇气走进了客厅,克里申齐侯爵那天正好在那里值班。公爵夫人回到帕尔马以后,他为了侍从长这个职位热心地感谢过她,要不是她,他是休想得到这个职位的。他还再三说过他对她无限忠诚。公爵夫人一见面就对他说:
“拉西将要毒死在要塞里的法布利斯。我这就给您一些巧克力和一瓶水,您放在衣袋里,到要塞楼上去对法比奥·康梯将军说,如果他不准您亲自把水和巧克力交给法布利斯,您就不娶他的女儿,您这样做就是救了我的性命。”
侯爵脸色发白;他听了公爵夫人的这番话,脸上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兴奋激动的神情,反而显出了一副最最可鄙的窘相。他说他不能相信,在帕尔马这样一个道德高尚的城市里,而且在这样一位伟大的亲王的统治下,会发生如此骇人听闻的罪行,等等。而且这些无聊的话,他是慢吞吞地说出来的。总之,公爵夫人发现,他是一个正直而软弱无比的人,不可能下决心采取行动。他说了有二十来句类似的话,桑塞维利纳夫人不耐烦地常常嚷着打断他,最后他想到一个最好的借口:他当侍从长的时候发过誓,决不参与反对政府的活动。
公爵夫人感到时间在飞逝,她的焦急和失望有谁能想象得出来呢?
“至少也得去见见要塞司令,告诉他,我不会放过那些杀害法布利斯的凶手的,哪怕追到地狱里我也不会放过!……”
绝望使得公爵夫人天赋的口才更好了,但是她烈火似的情感反而使得侯爵更害怕,更犹豫不决。一个钟头以后,他比刚开始的时候更不愿意采取行动。
这个不幸的女人绝望到了极点,而且明明知道要塞司令对于这样一个阔女婿是什么也不会拒绝的,她甚至忍不住跪倒在他的面前。这样一来,克里申齐侯爵似乎更怯懦了。看到这奇怪的景象,他担心自己会在无意中受到连累。但是发生了一件怪事:侯爵其实并不是个坏人,一个这样美丽,尤其是这样有权有势的女人的眼泪和跪在他脚边的姿势感动了他。
“我自己是这样尊贵,这样富有,”他心里说,“说不定哪一天我会跪在一个共和党人的脚边呢!”侯爵忍不住掉下了眼泪,最后同意由公爵夫人以首席女官的身份引他去见王妃,由王妃准许他交给法布利斯一个小篮子,至于篮子里装的是什么他可以说不知道。
上一天晚上,在公爵夫人知道法布利斯干下到要塞去这件傻事以前,宫廷里正上演一出即兴喜剧。亲王总是把情人的角色留给自己去跟公爵夫人一同演;他向她倾诉着爱情,是那样热情,以至于显得有些可笑了!不过在意大利一个热情的人,或者一个君主是无论如何不会被人认为是可笑的。
亲王非常怕羞,但是在爱情这个问题上却是非常认真的。他在城堡的一条走廊上,遇见公爵夫人拖着张皇失措的克里申齐侯爵到王妃那里去。首席女官在绝望中情绪激动,面貌显得格外美丽,亲王看见了,感到那样惊讶和心醉神迷,他生平第一次性格变得坚强起来。他用一个专横傲慢的手势把侯爵打发走,然后完全按照成规开始向公爵夫人表示爱情。毫无疑问,亲王是事先早就仔细准备好了的,因为有许多话说得很有道理。
“既然按照习俗,我的地位不容许我得到和您结婚这种至高无上的幸福,我将指着圣体向您宣誓,没有您的书面准许,我永远不结婚。我完全明白,”他接着又说,“我这是使您失掉和一位首相结婚的机会,他是个聪明而且非常可亲的人。但是他已经五十六岁,而我呢,还不满二十二岁。我认为,如果我跟您谈与爱情无关的种种其他利益,那就是侮辱您,而且该当遭到您的拒绝。但是,在我的宫廷上,凡是看重金钱的人都带着羡慕的口气谈论伯爵把他的全部财产交给您管,作为他对您的爱情的保证。在这一点上我非常高兴效法他。您将比我自己更善于使用我的财产,我的大臣们交给我的王室总管的年度费用也完全由您支配;因此,公爵夫人,将来决定我每月能够花多少钱的是您。”公爵夫人觉得所有这些详情细节太啰唆。法布利斯的危险使她痛心。
“可是,我的亲王,”她大声嚷道,“您还不知道就在这时候他们正在您的要塞里给法布利斯下毒药呢!救他出来!我全都相信。”
这番话她讲得笨极了。可怜的、道德高尚的亲王一听见毒药这两个字,他在谈话中表现出的坦率、诚恳转眼间都化为乌有了。等公爵夫人发现自己失言,已经来不及挽救;绝望的程度越发增加了,她本来还以为已经到了顶点,不可能再增加了呢。“我要是不提到毒药,”她心里说,“他会答应我释放法布利斯。亲爱的法布利斯啊!”她接着又说,“原来命中注定该由我干出傻事来使你痛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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