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尔马修道院(校对)第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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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兵气哼哼地服从了。法布利斯走到马跟前,把缰绳套在左臂上,眼睛始终盯着那个慢吞吞走开的兵。法布利斯看他走出有五十步远以后,就敏捷地上了马。他刚跳上马背,正在用脚寻找右边的马镫。忽然听见一颗子弹嗖的一声从跟前飞过,原来是那个兵朝他开了一枪。法布利斯气极了,跃马朝那撒腿飞跑的兵追去。紧接着,法布利斯看见他也骑上了他那两匹马中的一匹,拼命地逃走。“好,枪打不着了!”他心里说。他刚买的这匹马非常好,不过看起来好像已经饿得半死。法布利斯回到大路上,路上还是没有一个人影儿。他穿过大路,让马慢慢地跑着,朝左边的一个小土坡走去,希望在那里找到女商贩。但是他到了坡顶,看见只有在一法里以外,才有几个零零落落的兵。“这个善良勇敢的女人,我是注定再也见不着她了!”他想着,叹了口气。他看见大路右边远远的有一个田庄。到了那个庄子上,他连马也没有下,先付了钱,让人拿出燕麦来喂马;可怜的马饿得连马槽都啃起来啦。一个钟头以后,法布利斯在大路上慢慢地跑着,心里多少仍旧抱着点希望能再遇上女商贩,就是能遇上奥布利伍长也好。他一个劲儿地走着,东张张西望望,不知不觉来到一条淤泥河边,河上横着一座很窄的木桥。桥前面,大路的右边有一所孤零零的房子,挂着“白马”的招牌。“我到那儿去吃晚饭吧。”法布利斯对自己说。在桥头,有一个用吊带吊着胳臂的骑兵军官骑着马,神色非常忧郁。离他十步开外,还有三个徒步的骑兵在装烟斗。
“这儿有人,”法布利斯心里说,“我看他们是想出比我更低的价钱买我这匹马。”负伤的军官和三个徒步的士兵望着他过来,好像在等他似的。“我最好不要过这座桥,还是沿着河往右走吧。这可能是女商贩指点的那条避免麻烦的路……对,”我们的主人公对自己说,“不过,我要是逃走,到了明天我就会感到丢脸;再说我的马脚力很好,而军官的那匹马大概已经很乏了。如果他想叫我下马,我就跑。”法布利斯一边盘算着,一边轻轻地勒着马,让它尽量迈着小步往前走。
“快过来,骠骑兵。”军官用命令的口气喊他。
法布利斯前进了几步就停住了。
“您想要我的马吧?”他嚷道。
“没有的事。快过来。”
法布利斯望望这位军官,只见他唇髭雪白,神气再正直也没有。吊着他左臂的那块方巾上全是血,右手也用一块血迹斑斑的布包着。“那么,要扑过来抓我的马缰绳的就是那几个地上站着的人了。”法布利斯寻思着。但是他仔细一看,只见他们也都受了伤。
“以荣誉的名义,留在这儿站岗,”那位戴着上校肩章的军官对他说,“看见龙骑兵、猎骑兵和骠骑兵,就告诉他们,勒·巴隆团长在那边客店里,说我命令他们到我那里集合。”老团长神色非常悲痛,刚一开口就赢得了我们主人公的爱慕。他很懂事地回答:
“长官,我岁数太小,他们不会听我的话的,得有一道您亲手下的命令才行。”
“他说的对。”团长仔细打量着他说,“拉·罗斯,你的右手没有受伤,你来写命令。”
拉·罗斯一声没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羊皮纸小本子,写了几行,撕下一页交给法布利斯。团长又向他交代了一遍命令,并且说,两小时以后,他带着的这三个负伤的骑兵当然会有一个来接他的班。说完他就带着部下走进客店去。法布利斯看着他们走了,他一动不动地停在木桥头上,那三个人的伤心、沉默的痛苦表情深深地打动了他。“简直就像是受魔法驱使的精灵。”他心里说。最后,他打开那张折着的纸,看到那道命令内容如下:
第十四军团骑兵第一师第二旅指挥官,龙骑兵第六团团长勒·巴隆命令所有骑兵,龙骑兵、猎骑兵、骠骑兵,一律不得过桥,并应前来桥侧白马客店内团部集合。
勒·巴隆团长右臂负伤,命本人代笔。
班长 拉·罗斯 
一八一五年六月十九日于圣女桥侧团部 
法布利斯在桥头才守了半个钟头,就看见六个骑马的和三个徒步的猎骑兵来了。他向他们传达团长的命令。
“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四个骑马的猎骑兵说,接着他们就很快地跑过桥去。法布利斯这时正和另外两个骑马的猎骑兵说话。趁着他们正在激烈地争论,三个徒步的猎骑兵也过了桥。后来,剩下来的那两个猎骑兵中,有一个要求再看看命令;他把命令抢过去,说:
“我拿去给我们那几个弟兄看,他们一定会回来的。你耐心等着吧。”接着他就飞快地走了,他的那个伙伴也跟着跑了。所有这些都是一眨眼间的事。
法布利斯火了,他招呼一个出现在白马客店窗口的伤兵。那个兵,法布利斯见他袖子上有班长袖章,从客店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喊:
“拔出刀来!您是在站岗呀。”法布利斯拔出刀,接着告诉他:
“他们把命令抢走了。”
“他们正在为昨天的事不痛快呢,”班长神色阴郁地说,“我把我的手枪给您一支,如果有人不听命令,您就朝天开枪,我一听见枪声就来,或者团长本人出来。”
法布利斯注意到,班长听说命令被抢走以后吃了一惊。他懂了,这件事是对他个人的一个侮辱。他决心不再受人玩弄。
法布利斯有了班长这支骑兵手枪,重新趾高气扬地站岗了。他看见来了七个骑马的骠骑兵。他站的位置正好把桥拦住。他向他们传达团长的命令,他们听了露出十分不满的表情。其中最胆大的一个企图过桥。法布利斯的朋友,那个女商贩,头天早上曾经告诉他应该刺而不要砍,于是他按照她的忠告,把又直又长的马刀的刀尖往下一压,装作要刺那个想违抗命令的人。
“嘿,这毛孩子想杀人啦!”骠骑兵们嚷道,“倒像是咱们昨天还没叫人杀够似的!”所有的人都同时拔出刀,向法布利斯冲去。他想,这一下可非死不可了。可是,他想到班长吃惊的神气,不愿意再叫人看不起。他一边向桥上退,一边试着用刀刺了几下。对他说来,这把又长又直的重骑兵马刀太沉,因此他使起刀来的样子显得那么可笑,骠骑兵们立刻就看出他们的对手是个什么货色。所以他们并不打算真的伤他,只想把他身上的衣服划破。法布利斯胳臂上因此挨了很轻的三四刀。他始终遵守女商贩的教导,奋勇地用刀尖猛刺。不幸的是有一刀刺伤了一个骠骑兵的手。骠骑兵没想到自己被这样一个兵刺中,一气之下狠狠地回敬一刀,刺中法布利斯大腿的上部。这一刀所以能够刺中,是因为我们主人公的马非但不趋避争斗,反而像是感到很高兴似的向进攻的人们冲了过去。那些兵看见血顺着法布利斯的天蓝色裤子直往下淌,担心事情闹得太大,于是把他逼到左边的桥栏杆那里,就放开缰绳跑了。法布利斯一腾出手来,就朝天放了一枪,通知团长。
和刚才那几个骠骑兵同一个团的四个骑马的和两个徒步的骠骑兵,正向着这座桥走来。枪响的时候,他们离桥还有两百步远。他们注意地看着桥上发生的事,以为法布利斯是在朝他们的伙伴们开枪,于是那四个骑马的高举马刀,猛冲过来。这可是一次真正的攻击。勒·巴隆团长听见枪声,就打开客店大门,骠骑兵冲到桥边的时候,他也赶到了。他亲自向他们下命令,叫他们停住。
“到了现在谁还管你什么团长不团长的。”他们里面有一个一边嚷,一边催马前进。团长勃然大怒,也不再劝他们,他用受伤的右手抓住那匹马右边的缰绳。
“站住!你这个兵痞子,”他对骠骑兵说,“我认识你,你是亨利埃上尉那一营的。”
“好,让上尉自己来命令我吧!亨利埃上尉昨天已经阵亡啦,”他冷笑着说,“滚你妈的。”
他说着就硬向前冲,老团长被撞得一屁股坐在桥面上。法布利斯这时正在桥上两步开外的地方,不过脸朝着客店那个方向,他催动了他的马。那个进攻的骠骑兵用马的前胸把团长撞倒在地,团长仍旧抓住右边的缰绳不放,法布利斯一气之下,用刀直向那个骠骑兵刺去。幸好骠骑兵的马觉得团长手里攥着的缰绳直往地面拉它,朝旁边挪了一步,因此法布利斯的重骑兵马刀的长刀口贴着骠骑兵的上衣,整个儿在他眼皮底下闪了过去。骠骑兵一生气,转过身来,使出全身力气砍了一刀,砍破法布利斯的袖子,还深深地砍进了他的胳臂。我们的主人公倒了下去。
一个没有马的骠骑兵看见两个守桥的人都倒在地上,趁机朝法布利斯的马扑过去,打算骑着它冲过桥。
班长从客店里赶出来,看见团长倒在地上,以为团长受了重伤。他向法布利斯的马追过去,一刀刺进偷马贼的腰。偷马贼倒了。骠骑兵们见桥上只有徒步的班长,就飞奔过桥,一溜烟地逃走。另外那个徒步的骠骑兵也逃到田野里去了。
班长来到两个受伤的人跟前。法布利斯已经站起来。他并不觉得怎么痛,但是血流得很多。团长慢慢地爬起来,那一跤把他摔昏了,不过他倒没有受伤。
“我只是手上的旧伤有点痛。”他对班长说。
班长刺伤的那个骠骑兵快死了。
“让他见鬼去吧!”团长叫道。“不过,”他对班长和正在跑过来的另外两个骑兵说,“照顾一下这个年轻人。我不该让他冒这个危险。现在我自己留在桥上,设法拦住那些疯子。把这个年轻人送到客店里去,把他的胳臂包扎一下。用我的一件衬衣好了。”
第五章
这场风波前后还不到一分钟。法布利斯的伤并不怎么严重。他们把团长的衬衣撕成绷带,替他包扎胳臂,还打算在客店二楼上给他安排一张床。
“我在楼上给照顾得很周到,”法布利斯对班长说,“可是,我那匹马孤零零地在马房里,说不定它待腻味了,会跟着另外一个主人跑掉的。”
“一个新兵有这样的见识,就很不错了!”班长说。于是他们把法布利斯安置在系着他那匹马的马槽里,里面还铺上了新鲜的干草。
法布利斯感到身子很软,班长给他端来一碗热酒,还跟他谈了一会儿话。谈话中间有几句夸奖话,把我们的主人公捧得有点飘飘然了。
法布利斯一直到第二天拂晓才醒。那些马不断高声嘶叫,发出一片可怕的闹声。马房里满都是烟。起初,法布利斯还不明白这一片声音是怎么回事,甚至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到最后烟呛得他透不过气来,这才想到是房子着了火。一转眼他就出了马房,骑上马。他抬头一看,烟从马房上面的两个窗户里往外直冒,房顶已经被滚滚的黑烟遮没。一百来个败兵在半夜里来到白马客店,他们都在乱叫乱骂。有五六个败兵离法布利斯很近,他看出他们已经喝得烂醉;其中有一个想拦住他,向他嚷道:“你把我的马骑到哪儿去?”
法布利斯到了四分之一法里以外,才回过头来。没有人追他,那所房子在熊熊地燃烧着。法布利斯认出那座桥,他想到自己的伤,觉得胳臂被绷带裹得紧紧的,而且烫得很。“那个老团长不知怎么样了?他还拿出一件衬衣给我包扎胳臂呢!”这天早上,我们的主人公再冷静也没有了。大量的失血,使他完全摆脱了他性格中爱好幻想的成分。
“往右去!”他对自己说,“逃吧。”他不慌不忙地沿着河边走。河水流过桥下,朝着大路右边流去。他想起了那个好心的女商贩的忠告。“多么难得的友谊啊!”他想,“多么爽快的性格啊!”
走了一个钟头,他觉着身子很虚弱。“嗬!我要晕倒了吧?”他对自己说,“万一晕了过去,别人就会偷我的马,说不定还要偷我的衣服,那就连我的财宝也偷走了。”他已经没有力气驾驭他的马,只是在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这当儿,一个在路旁锄地的庄稼人,看见他面色苍白,就过来给了他一杯啤酒和一块面包。
“看见您脸色这样苍白,我就想到您一定是在这场大战中受了伤!”庄稼人对他说。这个忙帮得可再是时候也没有了。法布利斯嚼着那块黑面包,两眼往前看了看,觉得很不舒服。等到稍微好一点以后,他道了谢。“这是什么地方?”他问。庄稼人告诉他,再走四分之三法里就是宗戴尔镇,他在那儿可以得到很好的照料。法布利斯到了镇上,已经不大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每走一步都想着可别从马上摔下来。他看见一扇大门开着,就走了进去。这是马篦子客店。善良、肥胖的女店主立刻跑过来。她喊人帮忙,由于怜悯,连嗓音都发抖了。两个年轻的姑娘扶着法布利斯下马,他刚一下来就昏了过去。请来一位外科大夫替他放血。一连几天,法布利斯都不大清楚别人在怎样伺候他,几乎是一直昏睡不醒。
大腿上的刺伤有溃烂的危险。他在恢复知觉的时候,就嘱咐好好照看他的马,口口声声说他愿意多给钱。这反倒惹得那好心眼的女店主和她的女儿们心里不痛快。他受到半个月细心的照料,头脑才开始清楚;有天晚上,他发现女主人们神色非常慌张。接着就有一个德意志军官走进他的房间。她们用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回答军官的问话,但是他看得出他们是在谈他。他假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估量军官已经走掉,就把女主人们叫来。
“那个军官怕是来登记我的名字,要把我抓走吧?”女店主含着眼泪承认了。
“好吧!我的军服里有钱!”他在床上欠起身子叫道,“给我买一套便服,今天夜里我就骑上我的马离开这儿。您在我眼看要倒下来死在街上的时候收留我,救了我的命,现在请您再救我一次,帮助我回到我母亲那儿去吧。”
这时候,女店主的两个女儿哭了起来。她们替法布利斯害怕。她们勉强懂一点法国话,于是走到他床前问长问短。她们用佛兰芒话和母亲商量,但是泪汪汪的眼睛却时刻不停地转过来望着我们的主人公。他猜出他的逃走对她们可能非常不利,不过她们情愿冒这个风险。他双手合在心口上,衷心地向她们表示感谢。一个当地的犹太人供应一套衣服,可是晚上十点钟他送来的时候,两位姑娘把上装和法布利斯的军服一比,发现要改小很多才能穿。她们立刻动手,因为时间已经非常紧迫。法布利斯把藏在军服里的几个拿破仑指给女主人们看,请她们缝在刚买的衣服里。跟衣服一块送来的还有一双挺漂亮的新靴子。法布利斯毫不犹豫地请两位善良的姑娘照他指着的地方,把骠骑兵靴子割开,替他取出小钻石,藏在新靴子的夹层里面。
失血和随之而来的虚弱产生了一个奇怪的结果:法布利斯差不多把法国话完全忘光。他跟女主人们说意大利话,而她们说的又是一种佛兰芒土话,因此双方几乎完全是靠了手势在交谈。虽说两个姑娘毫无一点儿私心,可是她们一瞧见那些钻石,对他的爱慕可就再也没有限度了。她们以为他是一个乔装改扮的王子。妹妹阿妮肯更天真,她老实不客气地吻起他来。法布利斯也觉得她们很可爱。将近夜半,那个外科大夫因为他要赶路,准许他喝点酒的时候,他几乎不想走了。“我到哪儿还能比在这儿过得更好呢?”他说。不过,到了清晨两点钟,他还是起来穿上衣服。临走出房间,善良的女店主告诉他,几个钟头以前来查旅馆的那个军官把他的马牵走了。
“啊!真下流!”法布利斯骂道,“欺侮一个受伤的人!”这个年轻的意大利人还不够冷静,否则他就应该想到,他自己是用什么代价买的这匹马。
阿妮肯哭着告诉他,已经另外给他租了一匹马。她舍不得让他走。离别是依依不舍的。善良的女店主的亲戚,两个高大的年轻人,把法布利斯抱上马鞍,一路上还扶着他。另外还有一个年轻人在这支小小的护送队前面几百步走着,沿路侦察有没有可疑的巡逻队。走了两个钟头以后,他们在马篦子客店女店主的一个表姐妹家里歇下来。不管法布利斯怎么说,那三个伴送他的年轻人还是不肯离开他。他们说,再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那些树林里的路径了。
“可是,明天早上他们知道我逃走以后,又见你们不在当地,那就会对你们不利。”法布利斯说。
他们又继续赶路。说也凑巧,天快亮的时候,平原上笼罩着一片浓雾。早上八点钟左右,他们来到一座小城附近。一个年轻人先跑去看看驿站上的马是不是抢光了。站长已经及时地把它们藏起来,弄了一些看不入眼的驽马放在马厩里。站上的人到藏马的沼泽地里去找了两匹马来。三个钟头以后,法布利斯就坐上一辆双轮小篷车,车子破烂不堪,可是却套着两匹很好的驿马。他的体力已经有点恢复。他和女店主的亲戚,那三个年轻人分别的一刻是极其令人感动的;不管法布利斯提出什么中听的理由,他们还是不肯收他的钱。
“在这种情况下,先生,您比我们更需要钱。”那三个正直的年轻人始终是这么回答。最后,他们带着法布利斯的几封信走了。法布利斯一路上紧张奔波,反而增添了几分勇气,他在信里试着向他的女主人们表示他对她们的感情。他的信是含着眼泪写的,在写给阿妮肯的信里当然还透露了爱慕之情。
在剩下的一段旅程中,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到了亚眠,他大腿上的刀伤疼得很厉害。乡下的外科大夫没有想到把伤口切开,所以尽管放过几次血,还是化了脓。法布利斯在亚眠一个满口奉承却又贪得无厌的人家开的客店里住了半个月,在这期间,联军侵入了法国,法布利斯对近来的遭遇做了深刻的考虑,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只有在下面这一点上他还依旧是个孩子:他所见到的,是一场战役吗?其次,那场战役是不是就是滑铁卢战役呢?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阅读感到乐趣。他一直盼着能从报纸上或者有关这次战役的记载里,发现一段描写,可以使他认出他起先跟着内伊元帅,后来又跟着另外一位将军跑过的那些地点。在亚眠逗留期间,他几乎每天都给马篦子客店的那几位好朋友写信。他刚养好伤,就来到了巴黎。在先前那家旅馆里,他取到好多封他母亲和姑母写来的信,催他火速回去。彼埃特拉内拉伯爵夫人的最后一封信写得有点吞吞吐吐,使他心神不定。这封信把他所有那些温柔的梦想都一股脑儿赶走了。像他这种性格的人,只要一句话就可以使他很容易地预见到最大的不幸,接着他的想象力就会把这些不幸的最可怕的细节都一一描绘出来。
“你来信谈你的近况,千万别签上你的名字,”伯爵夫人告诉他,“你回来的时候,不要直奔科摩湖。你要在瑞士境内的卢加诺停下来。”在到达那座小城以后,他应该使用卡维这个名字,他会在当地最大的一家客店里找到伯爵夫人的亲随,这个亲随会告诉他以后应该怎么办。他姑母的信里最后这么说:“想尽一切办法隐瞒你干过的那件傻事,尤其是别在身上保留任何文件,不管是印刷的还是手写的。在瑞士,你将会受到圣玛格丽特的朋友们的包围。要是我有足够的钱,”伯爵夫人对他说,“我会派人到日内瓦天秤旅馆去,你就可以明白我在信上不能写,而在你回来以前又不能不知道的详细情况了。不过,看在老天分上,一天也别在巴黎多待了,你会叫我们的暗探们认出来的。”在法布利斯的想象中开始出现许多离奇古怪的事情。他对什么都不再感兴趣,只是想猜出他姑母要告诉他的那件如此奇怪的事,究竟是什么事。在穿越法国的这段旅途中,他曾经两次受到拘留,但是两次都得到了释放。造成这些麻烦的,是他的意大利护照和气压表商人的身份,这个怪身份与他那年轻的相貌和用吊带吊着的胳臂太不相称了。
最后,他在日内瓦找到伯爵夫人的一个仆人。这个仆人把她的话转告他,说有人向米兰警察局告发他法布利斯,带着前意大利王国境内一个庞大的阴谋组织拟定的建议书,去见拿破仑。“如果他的旅行不是为的这个目的,”告密信里说,“他为什么要用假名字呢?”他的母亲力图证明事实的真相是这样的:
第一,他一直未曾越出瑞士国境;
第二,他是在跟哥哥发生一场争吵以后,突然离开城堡的。
听了这件事,法布利斯心里感到很骄傲。“我居然成了派到拿破仑那里去的、类似使节的人物!”他心里说,“我居然有了和这位大伟人谈话的荣幸!但愿如此!”他想起了他的第七代祖先,也就是跟随斯佛尔查来到米兰的那位祖先的孙子,有幸被公爵的敌人们砍掉脑袋。公爵的敌人们是在他传送致瑞士各州郡的建议书,前往瑞士招募兵丁的途中,把他捉住的。家谱中描绘这段故事的那幅版画又在法布利斯心头浮现出来。在仔细盘问下,法布利斯发现那个亲随心里有一件感到气愤的事,虽然伯爵夫人再三关照他不能把这件事告诉法布利斯,但他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向米兰警察局告密的,原来就是法布利斯的哥哥阿斯卡涅。这句残酷无情的话几乎把我们的主人公气疯了。从日内瓦到意大利要经过洛桑;虽然从日内瓦开往洛桑的公共马车再过两小时就要开了,他还是一定要马上动身,拼着两条腿走上十一二法里。离开日内瓦以前,他在当地一家阴沉沉的咖啡馆里跟一个年轻人吵了一架。据他说,那个年轻人用古怪的眼光看他。一点也没有说错,那个恬静、理智、脑子里光想着钱的年轻的日内瓦人以为他是个疯子。法布利斯进来的时候,怒气冲冲地往四下里张望,后来又把给他端来的一杯咖啡洒在裤子上。在这场争吵中,法布利斯一上来就完全是十六世纪的作风,并不向年轻的日内瓦人提出决斗,却拔出刀子,扑上去就要攮他。在这一时冲动之下,法布利斯把他学过的那些社交礼节都忘了,完全受着本能,或者不如说,受着童年回忆的支配。
他在卢加诺找到的那个心腹仆人又告诉了他一些详细情况,这更增加了他的怒火。法布利斯在格里昂塔是人缘很好的,大家都绝口不提起他的名字,要不是他哥哥办的这件好事,谁都会装着相信他是在米兰,而米兰的警察局也决不会注意到他已经走了。
“我看关卡上的那些人准收到了您的容貌特征通知,”他姑母派来的人对他说,“如果走大路,一到伦巴第-威尼斯王国边境,您就会被捕的。”
法布利斯和他的随从们对卢加诺和科摩湖间的那座山上的每一条小路都了如指掌。他们扮成猎人,换句话说,也就是扮成走私贩子。因为他们有三个人,而且脸上带着相当果断的表情,所以一路上遇到的那些关卡人员仅仅和他们打个招呼,就放他们过去了。法布利斯把到达城堡的时间安排在午夜,在这时候,他的父亲和所有那些头发上扑粉的亲随都早已经上床。他毫无困难地爬到很深的城沟里,然后从一间地下室的窗子钻进城堡。他的母亲和姑母在那儿等着他。不久,他的两个姐姐也跑来了。这几个自以为很不幸的人儿一会儿亲热,一会儿流泪,过了很久才开始谈正经事,可是第一线曙光却已露头,告诉他们时间正在迅速地消逝。
“我希望你哥哥不至于疑心到你来了,”彼埃特拉内拉夫人对他说,“自从他干了那桩好事以后,我就不再理睬他,承蒙他看得起,我这样做居然还伤了他的自尊心呢。昨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我迁就一下,先和他说了几句话,因为我得想个法子掩饰我那狂喜的心情,免得引起他的猜疑。后来我看到他对这次假和解挺得意,就趁他高兴,让他多喝了几杯。他一定不会想到埋伏起来,继续干他那密探的勾当。”
“只好把咱们的骠骑兵藏在你那几间房里,”侯爵夫人说,“他不能立刻就走。一时之间咱们还不能冷静下来好好考虑,得想个顶妥当的办法,骗过那些可怕的米兰警察。”
他们就照这个主意办了。但是第二天,侯爵和他的大儿子注意到侯爵夫人一直待在她的小姑屋里。在那一天里,这几个无比幸福的人儿沉醉在亲热和欢乐之中,那种情景我们就不去描述了。意大利人的心灵由于想象力丰富,受疑虑和妄想的折磨,要比我们厉害得多;但是另一方面,他们的快乐也更强烈,更持久。那一天,伯爵夫人和侯爵夫人完全失去理智,法布利斯不得不把他的全部遭遇从头再说一遍。最后,他们决定躲到米兰去享受他们共同的快乐,因为再想逃过侯爵和他的儿子阿斯卡涅的监视,看来是很难了。
她们是坐家里常用的那条小船到科摩去的,要不然,就会引起种种怀疑。但是到了科摩港口上,侯爵夫人忽然想起,她把一些顶重要的文件忘在格里昂塔,于是连忙打发船夫们回去取,这样一来,船夫们就没法知道两位夫人在科摩干些什么。一座中世纪高塔矗立在科摩的米兰门旁,塔边经常停着一些等生意的马车,她们一到,就从其中随便雇了一辆,然后立刻动身,不让车夫有时间和任何人交谈。出城四分之一法里以后,两位夫人遇见一个熟识的年轻猎人。他见她们没有男人陪伴,就很殷勤地提出护送她们到米兰城门口,他原来也正是打算一边打猎一边到那儿去的。一切都很顺利,两位夫人和年轻的猎人谈得非常高兴。谁知在大路绕过美丽的桑乔瓦尼山冈和树林的地方,三个穿便衣的宪兵突然跳出来,抓住了马缰绳。“啊!我丈夫出卖了我们!”侯爵夫人叫道,她昏了过去。一个落在后面几步的班长趔趄着走到车子跟前,用刚从酒馆出来似的醉醺醺的声音说:
“很抱歉,我不得不执行职务。我现在要逮捕您,法比奥·康梯将军。”
法布利斯以为班长称呼他“将军”,是在挖苦他。“我以后跟你算账。”他心里说。他望着那几个穿便衣的宪兵,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跳下马车,从田野里逃走。
伯爵夫人呢,看来是硬着头皮笑了笑,对班长说:
“可是,亲爱的班长,难道您把这十六岁的孩子当成康梯将军了吗?”
“您不是将军的女儿吗?”班长说。
“请看看我这位父亲吧。”伯爵夫人指着法布利斯说。那些宪兵都失声大笑起来。
“把你们的护照拿出来,不许争辩。”班长被大家的笑声逗恼了,说。
“这两位夫人到米兰去从来就不带护照,”车夫冷静而超然地说,“她们是从格里昂塔城堡来的。这位是彼埃特拉内拉伯爵夫人,那位是台尔·唐戈侯爵夫人。”
班长不知所措,他走到马前头去跟他的部下商量。他们商量了五分钟还没有完,彼埃特拉内拉伯爵夫人请这几位先生准许马车再向前挪动几步,停在树荫下面;虽然才上午十一点钟,可是却已经热得难受了。法布利斯打算逃走,正聚精会神地往四下里张望,却看见从田野的小路上来了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她用手绢捂着脸,害怕地哭着,走上了满是尘土的大路。她往前走着,一边一个穿军服的宪兵。后面三步远,还有一个又高又瘦的男人,也是夹在两个宪兵中间,可是他装得神气十足,像一个参加圣体游行的省长。
“你们在哪儿找到他们的?”班长说,这时候他已经完全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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