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精校)第6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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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利斯朵夫用着十倍的兴致重新埋头创作。奥里维也受了他的影响。为了需要把忧郁的思想廓清一下,他们根据拉勃莱的作品合作一部史诗。健康的唯物色彩非常浓厚,那是精神受了压迫以后必然的现象。除了伽尔刚多阿,巴奴越,修士约翰,这几个知名的角色以外,奥里维受着克利斯朵夫的感应,又添了一个新人物,——一个叫做忍耐的乡下人。他天真,狡猾,被人殴打,被人窃盗也无所谓;——妻子被人亲吻,田地被人劫掠也无所谓;——不辞劳苦的种着他的田,——被逼去打仗,受尽千辛万苦也无所谓;他一边看着主子们剥削,一边等着他们的鞭子,心里想:“事情不会老是这样的”;他料到他们会倒楣,在眼梢里瞅着,已经不声不响的扯着他的大嘴在那里笑了。果然有一天,伽尔刚多阿和修士约翰当了十字军,遭了难。忍耐真心的可惜他们,又很快活的安慰自己,把淹得半死的巴奴越救起来,说道:“我知道你还要耍弄我;可是我少不了你;你能替我解闷,教我发笑。”
根据这篇诗歌,克利斯朵夫写成几支分幕的,附带合唱的交响曲;其中有悲壮而可笑的战争,有狂欢的节会,有滑稽的歌唱,有耶纳甘派的牧歌,有儿童一般粗豪的欢乐,有海上的狂风暴雨,有音响的岛屿和钟声;最后是一阕田园交响乐,充满着草原的气息:觱篥,笛子,民歌,唱出一派轻快喜悦的调子。——两位朋友非常愉快的工作着。清瘦苍白的奥里维洗了一个健身浴。欢乐的巨潮在他们的顶楼中卷过……用自己的心灵创作,同时也用朋友的心灵的创作!便是情侣的拥抱也不会比这两颗友爱的灵魂的结合更甜蜜更热烈。两心相契的程度使他们常常同时有同样的思想:或者是克利斯朵夫写着一幕音乐,奥里维立刻想出了歌辞,他带着奥里维向前迈进。他的精神笼罩了朋友,使朋友曲产生了果实。
除了创造的快乐,又加上战胜的快乐。哀区脱决心把《大卫》付印了,一出版立刻在外国引起很大的回响。哀区脱有个华葛耐党的朋友住在英国,是有名的乐队指挥,对克利斯朵夫这件作品非常热心,拿它在好几个音乐会里演出,极受欢迎;凭着这一点,同时靠着名指挥的力量,《大卫》在德国也被演奏了。那指挥又跟克利斯朵夫通信,问他要别的作品,说愿意帮忙;他也竭力替克利斯朵夫作宣传。以前被喝倒彩的《依斐日尼》,在德国被人重新发见了。大家都认为他是天才。克利斯朵夫传奇式的生涯使人家对他格外好奇。《法兰克福日报》首先发表了一篇轰动一时的文章。别的报纸也跟着来了。于是法国也有人发觉他们中间有着一个大音乐家。《拉勃莱史诗》还没完工,巴黎某音乐会的会长就向克利斯朵夫要求这件作品;而古耶,因为预感到克利斯朵夫快要享盛名了,便用着神秘的口吻提到他所发现的天才朋友。他写了篇文章把美妙的《大卫》恭维一阵,完全忘了他上年提到这作品的时候用的是两句侮辱的话。他周围的人也没有一个想起这一点。巴黎多多少少的人过去都揶揄华葛耐和法朗克,现在又捧着他们去打击新兴的艺术家,然后等新兴艺术家成为过去的人物之后再捧他们。
这次的成功出于克利斯朵夫意料之外。他知道自己早晚会胜利的,可没想到胜利来得这么快。他对于太迅速的成功怀着戒心,耸耸肩膀,说希望人家别跟他烦。要是人们在上一年他写作《大卫》的时候恭维他,他可能接受;但现在心情已经不同,他又多爬了几级。他很想和那些对他提起旧作的人说;
“别拿这个脏东西来跟我烦!我讨厌它,也讨厌你们。”
接着,他用一种因为被人打扰而有点儿生气的心绪,重新埋头做他的新工作。但他暗里毕竟感到一种快意。荣名的最初几道光辉是很柔和的。打胜仗是愉快的,增进健康的。那好比窗子打开了,初春的气息渗透了屋子。——克利斯朵夫虽然瞧不起自己的旧作,尤其是《依斐日尼》,但看到这件可怜的作品从前给他招来多少羞辱,而如今受着德国批评家的恭维与戏院的欢迎,究竟也出了一口气。他收到一封特莱斯登那边的信,说人家很愿意排演他的乐剧,在下一季中上演……
这个消息使他在多少年的忧患以后终于窥见了比较恬静的远景和胜利。但他当天又收到另外一封信。
那天下午,他一边洗脸一边隔着房间和奥里维高高兴兴的说话,门房从门底下塞进一封信来。他一看是母亲的笔迹:他正预备写信给她,因为能告诉她一些好消息而很快慰……他拆开信来,只有几句话……啊,她的字怎么抖得这样厉害呀?
“亲爱的孩子,我身体不大好。要是可能,我还想见你一面。我拥抱你。
妈妈。”
克利斯朵夫哭了。奥里维吃了一惊,立刻跑来。克利斯朵夫说不上话,只指着桌上的信。他继续哭着,也不听奥里维看完了信以后对他的安慰。然后他奔到床前,拿起外衣急匆匆穿了,领带也不戴,——(手指在发抖)——往外便走。奥里维追到楼梯上把他拦着,问他想怎么办。搭下班车吗?在黄昏以前就没有车。与其在站上等还不如在家等。必不可少的路费有了没有呢?——他们俩搜遍了各人的衣袋,统共也不过三十法郎左右。时方九月,哀区脱,亚诺夫妇,所有的朋友都不在巴黎。没有地方可以借。克利斯朵夫焦急的说他可以徒步走一程。奥里维要他等一小时,让他去张罗旅费。克利斯朵夫一筹莫展,只得由他摆布。奥里维破天荒第一遭进了当铺;他是素来宁愿挨饿而不肯把纪念物当掉一件的,但这次是为了克利斯朵夫,而且事情那么紧急。他便当了他的表,可是当来的钱和预算的还相差太远,便回家拿了几部书卖给旧书摊。当然他为之很难过,但此刻无暇想到,心中只记挂着克利斯朵夫的悲伤。回到家里,他发见克利斯朵夫神色惨沮的坐在原来的地位。奥里维张罗来的钱,再加上三十法郎,已经绰绰有余了。克利斯朵夫心乱如麻,根本没追究钱的来源,更没想到自己走了以后朋友还有没有钱过日子。奥里维也和他一样;他把所有的款子交给了克利斯朵夫,还得象照顾孩子似的照顾朋友,把他送上车站,直到车子开动了才和他分手。
夜里,克利斯朵夫睁大着眼睛,望着前面,想道:“我还赶得上吗?”
他知道,要母亲写信叫他回去,她一定是急不及待的了。他焦急的心情恨不得要风驰电掣般的特别快车再加快一些速度。他埋怨自己不应该离开母亲,同时又觉得这种责备是空的:事势推移,他也作不了主。
车轮与车厢单调的震动,使他慢慢的平静下来,精神被控制了,有如从音乐中掀起的浪潮被强烈的节奏阻遏住了。他把自己的过去,从遥远的童年幻梦起,全部浏览了一遍,爱情,希望,幻灭,丧事,还有那令人狂喜的力,受苦,享受,创造的醉意,竭力要抓握人生的光明与黑暗的豪兴,——这是他灵魂的灵魂,潜在的上帝。如今隔了相当的距离,一切都显得明白了。他的欲望的骚动,思想的混乱,他的过失,他的错误,他的顽强的战斗,都象逆流和漩涡,被大潮带着冲向它永远不变的目标。他懂得了多年磨炼的深刻的意义:每次考验的时候必有一道栅栏被逐渐高涨的河流冲倒;它从一个狭窄的山谷流到另一个更宽广的山谷,把它注满了;视线变得更辽阔,空气变得更流畅。在法国的高地与德国的平原中间,河流找到了出路,冲到草原上,剥蚀着高岗下面的低地,把两国的水源都吸收了,汇集了。它在两国中间流着,不是为了把它们分野,而是为了把它们结合:两个民族在它身上融和了。克利斯朵夫这才第一次感觉到,他的命运是象动脉一般把两岸所有的生命力灌注到两岸敌对的民族中去。——在最阴惨的时间,他面前反出现一个恬静的境界和突如其来的和平……然后那些幻象消失了,眼前只有老母那张痛苦而温柔的脸。
他到本乡的时候,东方才发白。他得留神不给人家认出来,因为通缉令还没撤销。可是站上没有一个人注意他;大家还睡着,屋子都没开门,街上荒荒凉凉的:那是灰暗的时间,夜色已尽,日光未至,睡眠最甜,而梦境都染上曙色的时间。一个年轻的女仆正在打开铺子的百叶窗,嘴里唱着一支老歌。克利斯朵夫差点儿透不过气来。噢,故乡!亲爱的故乡!……他真想扑下去亲吻泥土;听着那个使他心都溶化的平凡的歌,他觉得远离乡土的时候多么苦恼,而自己又多么爱它……他凝神屏气的走着,一看到家,不得不用手掩着嘴巴,不让自己叫起来。留在这儿的被他遗弃的人,究竟怎么样了呢?他喘了口气,连奔带跑的直到门前。门半开着。他推进去。一个人都没有……旧扶梯在脚下格格作响。他走上二楼。屋子好象没人住的,母亲的房门关着。
克利斯朵夫心忐忑的跳着,抓着门钮,没有气力推开……
鲁意莎孤零零的躺着,觉得自己快完了。其余两个儿子都不在这儿:经商的洛陶夫在汉堡成了家;恩斯德上美洲去了,杳无音讯。谁也不关切她,只有一个邻居的女人每天来看她两次,问她可需要什么,待上一会,就回家去干自己的事;——她来的时间没有准儿,往往来的很晓。鲁意莎觉得人家忘记她是挺自然的,跟自己闹病一样的自然,而且她苦惯了,涵养功夫好到极点。她心脏不好,常常会闭过气去,自以为要死了:她睁着眼睛,双手抽搐,满头大汗。她并不抱怨,以为是应当如此的。她已经准备好了,临终圣体也受过了。只有一件事情使她挂心:就是怕上帝不许她进天堂。其余的一切,她都能够耐着性子忍受。
在小房间的黑洞洞的一角,她在床高头的壁上和枕头四周,把所有心爱的人的照片都集中在一起:三个孩子的,丈夫的,(她对他始终保持着初期的爱情,)老祖父的,还有哥哥高脱弗烈特的。凡是待她好的人,——不管那好心是怎样的不足道,——她都念念不忘。她把克利斯朵夫寄来的最后一张照相用针扣在褥单上,靠近着她的脸,又拿他最近几封信放在枕头底下。她最爱秩序和清洁,现在看到屋子里没有整理得顶好,就觉得不大好过。外边各种细小的声音,对她等于是报告时刻。那她听了多少年了!整整的一生都是在这个小天地中消磨的……她想着心爱的克利斯朵夫,多么希望他此时此刻能到这儿来,挨在她身边!可是他要不来的话也算了。没有问题,她一定能在天上见到他。现在她只要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他了。她迷迷忽忽的老是在回忆中过日子……
她在莱茵河边上的老屋内……家里在过节……正是夏季一个大好的晴天。窗子开着:太阳照在明晃晃的路上。鸟儿唱着歌。曼希沃跟祖父坐在门前抽烟,一边谈天一边挺高兴的笑着。鲁意莎看不见他们,但是很快活,因为这一天丈夫在家,祖父脾气很好。她在楼下做饭:一顿丰盛的午饭。她非常留神的照顾着;有一样大家意想不到的好东西:一块栗子蛋糕;一想到孩子会快活的叫起来,她心里就很舒服……啊,孩子,他在哪儿呢?在楼上:她听见他在弹琴。她不懂他弹的东西,但听到那琤琤琮琮的声音,知道他乖乖的坐在那里,她就很快活了。天气多好!大路上有辆车子传来轻快的铃声……啊!天哪!我的烤肉呢!但愿不要在她眼望窗外的时节给烤焦了!她唯恐她多么喜欢而又多么害怕的祖父不乐意,埋怨她……还好,托上帝的福,没有出事。瞧,什么都预备好了,饭桌也摆好了。她招呼曼希沃跟祖父。他们很愉快的答应了。可是孩子呢?……他不弹琴了。琴声已经停了一忽儿,她没留意……——“克利斯朵夫!”……他在干什么呢?一点声息都没有。他老是想不到下来吃饭的,又得给父亲骂了。她急急忙忙的上楼:——“克利斯朵夫!”……没有回音。她打开他屋子的门。没有人。屋子里空空的;钢琴也盖上了……鲁意莎不由得一阵心痛。他怎么的?窗子开着。天哪!他不会掉下去吧!……鲁意莎吓坏了,赶紧从窗口往下瞧……——“克利斯朵夫!”……哪儿都找不到他。各个房间都走遍了。祖父在楼下对她嚷着:“你来罢,别急,他自个儿会来的。”她可不愿意下楼,她知道他在这儿,一定是躲着玩儿,跟她捣乱。啊!可恶的孩子!……是的,毫无疑问的,楼板在那里格格的响;他躲在门后呢。可是钥匙不在门上。去拿钥匙吧!她在一张放着各式钥匙的抽屉内急急忙忙的找。这一个,这一个,……哦,不是的!——对啦,是这个!……可是插不进锁孔口鲁意莎的手拚命的发抖。她急得很,要赶紧呀。为什么?不知道;只知道要赶紧。要不然她就等不及了。她听见克利斯朵夫在门后呼吸……啊!这钥匙!……终于开了。她高兴得叫起来。是他呀。他扑上她的脖子……啊!可恶的孩子,好孩子,亲孩子!……
她睁开眼来。他果然在这里,在她面前。
他已经对她望了一些时候,望着这张大大改变了的,又瘦又有些虚肿的脸,那种无言的痛苦,给她听天由命的笑容衬托得格外凄惨;周围又是那么冷静,那么孤独……他看了心都痛了……
她见了他,并不惊奇,只微微笑着。那笑容是没法形容的。他扑上她的脖子,把她拥抱了;她也拥抱他,大颗的眼泪从腮帮上直淌下来,轻轻的说了声:“等一等……”
他看见她气喘得厉害。
两人一动不动。她不住的流着泪,摩着他的头。他一边哭一边亲她的手,把被单遮着脸。
等到安静了一点,她想说话,可是说不上来:用的字都是错的,他很不容易懂得。那也没关系。反正他们已经见了面,始终那么相爱:那就行了。——他很气的查问为什么人家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儿。她替那个照顾她的女人解释道:“她不能老待在这里:她有她自己的工作。”
然后她用着一种微弱的,断续的,连字母都念不周全的声音,很急促的嘱咐一些关于她坟墓的事。她要克利斯朵夫向其余两个把她忘了的儿子转达她为母的遗爱。她也提到奥里维,——他对克利斯朵夫那种深厚的友情,她是知道的。她要克利斯朵夫告诉他,说她祝福他,——但她马上改正了,用了两个更谦卑的字眼,说她对他表示敬爱……
说到这儿她又气急了。他扶着她在床上坐起来,满脸淌着汗。她勉强笑着,心里想现在握到了儿子的手,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也没什么要求了。
克利斯朵夫突然觉得母亲的手在他手里抽搐起来。鲁意莎张着嘴,不胜怜爱的望着儿子,溘然长逝了。
当天晚上,奥里维赶到了。他不能让克利斯朵夫在这个悲痛的时间孤独无助,那种滋味他是经验过的。同时他也担心朋友回到德国所冒的危险。他要跟他在一起,保护他,可是没有旅费。送了克利斯朵夫回去,他决意卖掉几件老家传下来的首饰。那时当铺已经关门,而他又想搭明天第一班车走,便预备去找街坊上一个卖旧货的想办法,不料一出门就在楼梯上遇见了莫克。莫克知道了这些事,立刻表示奥里维没有去找他使他非常难过;他硬要奥里维接受他的钱。但他还是介介于怀,因为奥里维为了筹措克利斯朵夫的川资,当掉了表,卖掉了书,而没有向他开口。他那么热心的要帮助他们,甚至向奥里维提议陪他一同上克利斯朵夫那边去。奥里维好容易才把他拦住了。
奥里维的来到使克利斯朵夫精神上得到很大的支持。他陪着长眠的母亲,失魂落魄的过了一天。帮忙的女工来做了几件零碎事儿又走了,没有再来。整天死气沉沉的,仿佛时间停顿了。克利斯朵夫跟床上的遗骸一样的一动不动,眼睛老盯着她。他不哭,不想,也变了个死人了。——奥里维的来到,等于完成了一件友谊的奇迹,使他的眼泪和生命一齐回复了。
勇敢啊!只要有一双忠实的眼睛和我们一同哭泣的时候,
就值得我们为了生命而受苦。
他们拥抱了很久。然后两人坐在鲁意莎旁边低声谈话……夜里……克利斯朵夫靠着床脚,随便提到些童年往事,说来说去老是牵涉到妈妈的形象。他静默了几分钟,又往下说。最后他疲倦之极,手捧着脸,完全不出声了。奥里维近前一看,原来他睡熟了。于是他独自守夜。不久他脑门靠着床架子,也给睡眠带走了。鲁意莎温柔的笑着,好象守护着两个孩子觉得很快乐。
天刚亮,他们就被敲门的声音惊醒。克利斯朵夫去开门。一个邻居的木匠来通知克利斯朵夫,说他已经被人告发,如果他不愿意被捕,应当马上就走。克利斯朵夫不愿意逃,定要把母亲送入了坟墓才离开。可是奥里维央求他立刻去搭车,答应一切后事都由他代办;他硬逼着克利斯朵夫走出屋子,并且为防他反悔起见,还送他上车站。克利斯朵夫执意要在动身之前去看看莱茵河。他是在河边长大的,他的灵魂象海洋中的贝壳一样始终保存着河水响亮的回声。虽是在城中露面很危险,但他打定了主意,不顾一切。两人沿着下临莱茵的巉岩走去,看它浩浩荡荡,在低矮的河岸中间向北流去。雾霭迷潆,一座大铁桥的两个穹窿浸在灰色的水里,好比硕大无朋的车轮。远远的,隔着草原,薄雾中隐隐约约有几条船沿着曲折的河道上驶。克利斯朵夫看着这些景致出神了。奥里维抓着他的手臂把他带到车站。克利斯朵夫象害了梦游病似的完全听人摆布。奥里维把他安顿在升火待发的车厢里,约定下一天在法国境内第一个车站上相会,免得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回巴黎。
火车开了,奥里维回到屋里,门口已经有两个宪兵等着。他们把奥里维当做克利斯朵夫。奥里维也不急于分辩,好让克利斯朵夫逃得远一些。而且警察当局发觉了错误的时候并不着慌,也不急于去追逃掉的人;奥里维疑心他们其实是很愿意克利斯朵夫走掉的。
奥里维为了鲁意莎的葬事,直耽到第二天早上。克利斯朵夫的兄弟,做买卖的洛陶夫,当天才来参加丧礼。这个俨然的人物规规矩矩的送过殡,马上搭车走了,对奥里维没有一句问起哥哥近况或是感谢他为母亲办后事的话。奥里维在当地又耽留了一些时候。这儿他一个人都不认识,可是觉得有多少眼熟的影子:小克利斯朵夫,小克利斯朵夫所爱的人,使他受苦的人,——还有那亲爱的安多纳德。所有这些在此生存过的人,现在完全消灭了的克拉夫脱一家,还留下些什么?……只有一个外国人对于他们的爱。
那天下午,奥里维在约定的边界车站上和克利斯朵夫相会了。那是林木幽密,山峦起伏的一一个小村。他们并不搭下一班开往巴黎的火车,决意走到前面的一个城市。他们需要孤独,便往静悄悄的森林中走去,只听见远处传来几下沉重的伐木声。他们走到山岗上一片空旷的地方。脚下那个狭窄的山谷还是德国的土地,有所看守树林的人的屋子,顶上盖着红瓦,一小方草地好比森林中一口碧绿的湖。四下里全是深蓝色的一望无际的林木,给水汽包裹着。雾氛在柏树枝间缭绕。一层透明的幕把线条遮盖了,把颜色减淡了。一切都静止不动。没有脚声,没有人声。秋天的榉树都变了金黄色,几点雨水渐淅沥沥的打在树上。一条小溪在乱石中流着。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停下脚步,呆住了。各人都想着自己的丧事。奥里维默默的对自己说着:“啊,安多纳德,你在哪儿?”
克利斯朵夫却想着:“现在她不在世界上了,成功对我还有什么意思?”
但各人听见各人的死者安慰他们:“亲爱的,别哭我们了。别想我们了。你想着他罢……”
他们彼此瞧了一眼,马上忘了自己的痛苦,而只感觉得朋友的痛苦。他们握着手,心中只有一片凄凉恬静的境界。没有一点风,雾气慢慢的散了,显出了青天。雨后的泥土那么柔和……它把我们抱在怀里,堆着一副亲热的笑容,和我们说:“休息罢。一切都很好……”
克利斯朵夫的心松下来了。两天以来,他整个儿在回忆中,在亲爱的妈妈的灵魂中过活;他体验着那卑微的生活,单调而孤独的岁月,在孩子们都走了的静寂的家里,想念那些把她丢下的儿子……可怜的老妇,残废,勇敢,抱着乐天安命的信心,生就温和的脾气,恬然自得的忍受着一切,没有一点儿自私……克利斯朵夫也想起他认识的,一切谦卑的心灵。这时他觉得自己跟他们多么接近!在骚动的巴黎,眼看多少的思想人物发疯似的搅在一起,最近又看到那阵血腥的风,煽动神志错乱的民族互相仇视;克利斯朵夫经过了几年累人的争斗和激昂的日子,对于这个骚动而贫瘠的社会,对于自私的争战,对于自命为代表理智而实际只是掀风作浪的野心家,深深的感到厌倦。他所爱的却是成千累万的淳朴的心灵——他们在各个民族中间静静的燃烧着,本身便是些纯洁的火焰,代表慈悲,信仰,牺牲。
“是的,我认得你们,我终于跟你们团聚了,你们是和我同一血统的。我早先象浪子一般离开了你们,跟着大路上的那些影子走了。现在我回到你们中间来了,请你们把我留下罢。我们不问生死,都是一体;我到哪儿,你们也到哪儿。噢!母亲,我曾经生活在你的身上,如今是你生活在我身上了。还有你们,高脱弗烈特,苏兹,萨皮纳,安多纳德,你们全生活在我身上。你们是我的财富。咱们一同上路罢。我的话就是你们的声音。凭着我们联合的力量,我们一定能达到目的……”
树上缓缓的滴着雨水,一道阳光从树枝间溜进来。树林下面一小方草地上传来一群儿童的声音:三个女孩子在那里绕着屋子跳舞,唱着一支天真的德国山歌。而远远的,一阵西风象吹送蔷薇的异香似的,吹来法国方面的钟声……
“噢!和平,你是神圣的音乐,你是解脱的心灵的音乐;苦,乐,生,死,敌对的民族与友爱的民族,一齐交融在你身上……噢!我爱你,我要抓住你,我一定能抓住你……”
黑夜降临了。克利斯朵夫从幻梦中醒来,又看到了朋友那张忠实的脸。他对他笑笑,把他拥抱了。随后,他们俩穿过树林,悄悄的重新上道;克利斯朵夫在前面替奥里维开路。
口孤零零的,不声不响,
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大路上来了两个年轻的弟兄…
卷七终
目录
约翰·克里斯多夫卷八
女朋友们
约翰·克里斯多夫
卷八
女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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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克利斯朵夫在法国以外有了点声望,两位朋友的境况并没好转。每隔一个时候,总有些艰苦的日子使他们不得不束紧裤带。有了钱,他们便拼命吃一个饱,补偿过去的饥饿。但日子久了,这种饮食的习惯究竟是伤身体的。
此刻他们又逢着穷困的时期。克利斯朵夫熬着夜替哀区脱做完了一件乏味的改谱工作,到天亮才上床;他纳头便睡,以便找补那损失的时间。奥里维清早就出门,到巴黎城的那一头去教课。八点左右,送信上楼的门房来打铃了,平时他按铃不应就把信塞在门下。这天早上他却继续敲门。克利斯朵夫倦眼惺忪,叽叽咕咕的去开门,完全没注意门房微笑着,唠唠叨叨跟他讲起报上的一篇文章,他拿了信,连瞧也不瞧一眼,把门一推,没关严就上了床,一下子又睡着了。
过了一小时,他又被屋子里的脚声惊醒了;他看见床前有个陌生人对他很郑重的行礼,不禁大为诧异。原来是个新闻记者,因为大门开着,便老实不客气走了进来,克利斯朵夫愤愤的从床上跳起,嚷道:“你来干什么?”
他抓起枕头往客人扔过去,客人赶紧退了一步,说明来意,自称为《民族报》的记者,为了《大日报》上的一篇文章特意来访问克拉夫脱先生。
“什么文章?”
“你先生没看到吗?”记者说着,便自告奋勇把那篇文字的内容告诉他。
克利斯朵夫重新躺下,要不是瞌睡得迷迷忽忽的话,他早就把来人赶出去了,但他觉得让来人说话究竟没有把他驱逐来得费力。他便钻入被窝,闭上眼睛,装做睡觉。他很可能弄假成真的睡去。可是来客非常固执,提高着嗓子,开始念文章了。听了最初几行,克利斯朵夫就竖起耳朵,人家把克拉夫脱先生说做当代第一个音乐天才。克利斯朵夫把假装睡觉的事忘了,大惊小怪的咒了一声,在床上坐起,说道:“他们疯了。难道他们着了魔吗?”
记者趁此机会停止了朗诵,向克利斯朵夫提出一大串问话,克利斯朵夫都不假思索的回答了。他捡起那篇文章,好不惊奇的打量着印在第一版上的自己的照相。他还没有时间看文字的内容,第二个记者又跑进房里来了。这一回克利斯朵夫可真恼了。他命令他们出去;可是他们没有把室内的布置,墙上的照片,艺术家的面貌迅速的记载下来以前,决不肯照办,克利斯朵夫又好气又好笑的,衣服也没穿好,推着他们的肩膀,把他们直送出门外,赶紧上了锁。
然而这一天他是命中注定不得安静的。梳洗还没完毕,又有人敲门了,而且用着只有几个最亲密的朋友知道的方式敲着。克利斯朵夫开出门来,发见又是个陌生人,他决意直截了当的把他打发走,不料来人立刻分辩说,他就是今天报上那篇文字的作者。对一个捧你为天才的人,有什么办法拒绝呢?克利斯朵夫懊恼之下,只能领受他的崇拜者的热诚。他奇怪这种声名怎么会忽然从云端里掉在他头上,是不是他上一天给人家演奏了什么连自己也没察觉的杰作?他可没有时间追究这些。这位记者是不管他愿不愿意,特意来拉他出去的,想一边谈一边带他上报馆:大名鼎鼎的阿赛纳·伽玛希等在那里要见他,汽车已经在楼下了。克利斯朵夫推却了一番;但对于人家好意的邀请,他是天真的,却不过情面的,终于不由自主的听人摆布了。
十分钟后,他就被介绍给谁都见了害怕的无冕之王。那是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年纪在五十上下,矮小,肥胖,又圆又大的脑袋,灰色头发,留着平头,红红的脸,说话带着命令式,声音笨重,浮夸,常常会口若悬河的来一套议论。他在巴黎拿种族平等做幌子。既会做买卖,又会利用人,自私自利,又天真又狡猾,热情,自负,他把自己的事业跟法国的、甚至和全人类的合而为一。他的利益,他的报纸的发达,是和公众的福利息息相关的。他一口咬定谁损害他就是损害法兰西;并且为了打倒一个敌人,他连推翻政府都在所不惜。除此之外,他也不乏宽宏的度量。象有些人在酒醉饭饱之后一样,他是个理想主义者,喜欢摹仿上帝的作风,不时从沟壑中提拔几个可怜的穷人出来,表现他权势的伟大可以平空白地造出一个名人,或是什么部长之流;只要他愿意,他也能制成君王,废黜君王。他的神通是无限的。倘使他高兴,他也能制造天才。
这一天,他来“制造”克利斯朵夫了。
发动这件事的其实是无心的奥里维。
不为自己作任何钻营,痛恨宣传而避新闻记者如避疫疠一般的奥里维,为了他的朋友却是另一种看法了。他仿佛那些温柔的妈妈,明明是老实的小布尔乔亚,贞节的妻子,为了替无赖的儿子求情,竟不惜出卖自己的身体。
奥里维在杂志上写文章的时候,和许多批评家与爱好音乐的人接触的时候,一有机会就提到克利斯朵夫;而从某些时候以来,他很奇怪的发觉居然有人听他的话,周围有个好奇的运动,有些神秘的传说,在文学集团与上流社会中传布。这个运动是怎么来的呢?是最近英德两国演奏了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在报上引起的回声吗?其中似乎也没有一个确切的原因。但巴黎有般善观气色的人,比着圣·雅各街的气象台更有把握能在前一天预测酝酿中的风向,知道明天那阵风会吹点儿什么东西来。在这个神经质的大都市中,有的是使人震颤的电流,有的是看不见的光荣的波浪。一个将升的明星跑在另外一个明星前面,沙龙里流行着一些渺茫的传说,到了某个时间,就会在一篇广告式的文字中宣布出来,粗声大气的喇叭把新偶像的名字吹进最麻木的耳朵。这阵喧闹往往把它所颂扬的人的第一批最好的朋友吓跑了。其实这种情形还是应当由第一批最好的朋友负责的。
因此奥里维和《大日报》那篇文字也脱不了干系。他利用人家对克利斯朵夫的关切,很巧妙的透露些消息,刺激大众的情绪。他不让克利斯朵夫和新闻记者直接发生关系,免得闹笑话。但他依着大日报馆的请求,暗中使克利斯朵夫和一个记者在某咖啡店不露声色的见了一面。所有这些预防的措置更引起人家的好奇心,使克利斯朵夫显得更有意思。奥里维从来没跟新闻界打过交道,想不到开动了一架可怕的机器,——你一朝拨动之后,再要加以控制或要它留量一些是办不到的了。
他在上课去的路上读到《大日报》的文字,不禁吓坏了。他没料到有这一下。他以为报纸一定要等到把所有的材料收齐了,对于他们所要谈的人认识更清楚之后,方始动手写文章。这想法真是太天真了。倘使一份报纸肯费心发现一个新人物,当然是为了报纸本身,为了和同行争取发见新人物的荣誉。所以它得赶紧,完全不管对这新人物是否了解。而被捧的人也决不会抱怨别人误解;一朝有人捧了,那他当然是被人相当了解的了。
《大日报》先对克利斯朵夫清苦的生活零零碎碎叙述了一些荒唐的故事,把他写成德国专制政府的一个牺牲者,一个自由的使徒,被迫逃出德意志帝国,躲到自由灵魂的托庇所——法兰西——来,——(作者借此发挥了一套排外的议论);——然后又对他的天才肉麻的颂扬一番;而关于这天才,作者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早期在德国作的几支平板的歌,那是克利斯朵夫引以为羞而要毁去的东西。那位记者虽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作品,可自命为知道克利斯朵夫的用意,——他所假借给克利斯朵夫的用意。从克利斯朵夫或奥里维嘴里,甚至从自以为知道得很详尽的古耶一流的人嘴里,东零西碎听来的几句话,为记者已经足够造成一个共和政治的天才,——德谟克拉西的大音乐家约翰·克利斯朵夫的形象。他又乘机毁谤当代的法国音乐家,尤其是最有特色,最自由,最不关心德谟克拉西的那一批。他只把一二个作曲家除外,因为他们在选区里很有人望。可惜他们的音乐远不及他们的政治活动得人心。但这是小节。而且他们的捧场,便是对克利斯朵夫的捧场,也远不及对别人的批评来得重要。在巴黎,你读到一篇恭维某人的文字,最聪明的办法是先要推敲它的反面文章,心里想一想:“这是说谁的坏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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