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传(精校)第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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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曼罗兰致译者书(代序)
——论无抵抗主义
三月三日赐书,收到甚迟。足下迻译拙著贝多芬、弥盖朗琪罗、托尔斯泰三传,并有意以汉译付刊,闻之不胜欣慰。
当今之世,英雄主义之光威复炽,英雄崇拜亦复与之俱盛。惟此光威有时能酿巨灾;故最要莫如将“英雄”二字下一确切之界说。
夫吾人所处之时代乃一切民众遭受磨炼与战斗之时代也;为骄傲为荣誉而成为伟大,未足也;必当为公众服务而成为伟大。最伟大之领袖必为一民族乃至全人类之忠仆。昔之孙逸仙、列宁,今之甘地,皆是也。至凡天才不表于行动而发为思想与艺术者,则贝多芬、托尔斯泰是已。吾人在艺术与行动上所应唤醒者,盖亦此崇高之社会意义与深刻之人道观念耳。
至“无抵抗主义”之问题,所涉太广太繁,非短简可尽。愚尝于论甘地之文字中有所论列,散见于拙著《甘地传》《青年印度》及《甘地自传》之法文版引言。
余将首先声明,余实不喜此“无抵抗”之名,以其暗示屈服之观念,绝不能表白英雄的与剧烈的行动性,如甘地运动所已实现者。唯一适合之名辞,当为“非武力的拒绝”。
其次,吾人必须晓喻大众;此种态度非有极痛苦之牺牲不为功;且为牺牲自己及其所亲的整个的牺牲;盖吾人对于国家或党派施行强暴时之残忍,决不能作何幸想。吾人不能依恃彼等之怜悯,亦不能幸图彼等攻击一无抵抗之敌人时或有内疚。半世纪来,在革命与战乱之中,人类早已养成一副铁石心肠矣。即令“非武力的拒绝”或有战胜之日,亦尚须数代人民之牺牲以换取之,此牺牲乃胜利之必须代价也。
由是可见,若非赖有强毅不拔之信心与宗教的性格,(即超乎一切个人的与普动的利害观念之性格,)决不能具有担受此等牺牲之能力。对于人类,务当怀有信念,无此信念,则于此等功业,宁勿轻于尝试!否则即不殒灭,亦将因恐惧而有中途背叛之日。度德量力,实为首要。
今请在政治运动之观点上言,则使此等计划得以成功者,果为何种情势乎?此情势自必首推印度。彼国人民之濡染无抵抗主义也既已数千年,今又得一甘地为其独一无二之领袖;此其组织天才,平衡实利与信心之精神明澈,及其对于国内大多数民众之权威有以致之。彼所收获者将为确切不易之经验,不独于印度为然,即于全世界亦皆如此。是经验不啻为一心灵之英雄及其民族在强暴时代所筑之最坚固之堤岸。万一一堤岸崩溃,则恐若干时内,强暴将掩有天下。而行动人物中之最智者亦只能竭力指挥强暴而莫之能御矣。当斯时也,洁身自好之士惟有隐遁于深邃之思想境域中耳。
然亦惟有忍耐已耳!狂风暴雨之时代终有消逝之日……不论其是否使用武力,人类必向统一之途迈进!
罗曼·罗兰
瑞士
一九三四年六月三十日
原序
这第十一版底印行适逢托尔斯泰百年诞辰底时节,因此,本书底内容稍有修改。其中增入自一九一○年起刊布的托氏通信。作者又加入整整的一章,述及托尔斯泰和亚洲各国:中国,日本,印度,回教国底思想家底关系,他和甘地的关系,尤为重要。我们又录入托尔斯泰在逝死前一个月所写的一信底全文,他在其中发表无抵抗斗争底整个计划,为甘地在以后获得一种强有力的作用的。
罗曼·罗兰
一九二八年八月

俄罗斯底伟大的心魂,百年前在大地上发着光焰的,对于我的一代,曾经是照耀我们青春时代的最精纯的光彩。在十九世纪终了时阴霾重重的黄昏,它是一颗抚慰人间的巨星,它的目光足以吸引并慰抚我们青年底心魂。在法兰西,多少人认为托尔斯泰不止是一个受人爱戴的艺术家,而是一个朋友,最好的朋友,在全部欧罗巴艺术中唯一的真正的友人。既然我亦是其中的一员,我愿对于这神圣的回忆,表示我的感激与敬爱。
我懂得认识托尔斯泰底日子,在我的精神上将永不会磨灭。这是一八八六年,在幽密中胚胎萌蘖了若干年之后,俄罗斯艺术底美妙的花朵突然于法兰西土地上出现了。托尔斯泰与杜思退益夫斯基底译本在一切书店中同时发刊,而且是争先恐后般的速度与狂热。一八八五至一八八七年间,在巴黎印行了《战争与和平》,《安娜小史》,《童年与少年》,《波里哥加》,《伊凡·伊列区之死》,高加索短篇小说和通俗短篇小说。在几个月中,几星期中,我们眼前发现了含有整个的伟大的人生底作品,反映着一个民族,一个簇新的世界底作品。
那时我初入高师。我和我的同伴们,在意见上是极不相同的。在我们的小团体中,有讥讽的与现实主义思想者,如哲学家乔治·杜马(Georges
Dumas),有热烈地追怀意大利文艺复兴的诗人,如舒亚莱(Suares),有古典传统底忠实信徒,有斯当达派与华格耐派,有无神论者与神秘主义者,掀起多少辩论,发生多少龃龉;但在几个月之中,爱慕托尔斯泰的情操使我们完全一致了。各人以各不相同的理由爱他:因为各人在其中找到自己;而对于我们全体又是人生底一个启示,开向广大的宇宙底一扇门。在我们周围,在我们的家庭中,在我们的外省,从欧罗巴边陲传来的巨声,唤起同样的同情,有时是意想不到的。有一次,在我故乡尼佛纳(Nivernais),我听见一个素来不注意艺术,对于什么也不关心的中产者,居然非常感动地谈着《伊凡·伊列区之死》。
我们的著名批评家曾有一种论见,说托尔斯泰思想中的精华都是汲取于我们的浪漫派作家:乔治·桑,维克多·嚣俄。不必说乔治·桑对于托尔斯泰的影响说之不伦,托尔斯泰是决不能忍受乔治·桑底思想的,也不必否认卢梭与斯当达(Stendhal)对于托尔斯泰的实在的影响,总之不把他的伟大与魅力认为是由于他的思想而加以怀疑,是不应当的。艺术所赖以活跃的思想圈子是最狭隘的。他的力强并不在于思想本身,而是在于他所给予思想的表情,在于个人的调子,在于艺术家底特征,在于他的生命底气息。
不论托尔斯泰底思想是否受过影响——这我们在以后可以看到——欧罗巴可从没听到象他那种声音。除了这种说法之外,我们又怎么能解释听到这心魂底音乐时所感到的情绪底激动呢?——而这声音我们已企待得那么长久,我们的需要已那么急切。流行的风尚在我们的情操上并无什么作用。我们之中,大半都象我一样,只在读过了托尔斯泰底作品之后才认识特·伏葛(de
Vogue)著的《俄国小说论》;他的赞美比起我们的钦佩来已经逊色多了。因为特·伏葛特别以文学家底态度批判。但为我们,单是赞赏作品是不够的:我们生活在作品中间,他的作品已成为我们的作品了。我们的,由于他热烈的生命,由于他的心底青春。我们的,由于他苦笑的幻灭,由于他毫无怜惜的明察,由于他与死底纠缠。我们的,由于他对于博爱与和平底梦想。我们的,由于他对于文明底谎骗,加以剧烈的攻击。且也由于他的现实主义,由于他的神秘主义。由于他具有大自然底气息,由于他对于无形的力底感觉,由于他对于无穷底眩惑。
这些作品之于今日,不啻《少年维特之烦恼》之于当时:是我们的力强、弱点、希望、与恐怖底明镜。我们毫未顾及要把这一切矛盾加以调和,把这颗反映着全宇宙的复杂心魂纳入狭隘的宗教的与政治的范畴;我们不愿效法人们,学着浦尔越(Paul
Bourget)于托尔斯泰逝世之后,以各人的党派观念去批评他。仿佛我们的朋党一旦竟能成为天才底度衡那样!……托尔斯泰是否和我同一党派,于我又有何干?在呼吸他们的气息与沐浴他们的光华之时,我会顾忌到但丁与莎士比亚是属于何党何派的么?
我们绝对不象今日底批评家般说:“有两个托尔斯泰,一是转变以前的,一是转变以后的;一是好的,一是不好的。”对于我们,只有一个托尔斯泰,我们爱他整个。因为我们本能地感到在这样的心魂中,一切都有立场,一切都有关连。

我们往昔不加解释而由本能来感到的,今日当由我们的理智来证实了。现在,当这长久的生命达到了终点,展露在大家眼前,没有隐蔽,在思想底国土中成为光明的太阳之时,我们能够这样做了。第一使我们惊异的,是这长久的生命自始至终没有变更,虽然人家曾想这用藩篱把它随处分隔,——虽然托尔斯泰自己因为富于热情之故,往往在他相信,在他爱的时候,以为是他第一次相信,第一次爱,而认为这才是他的生命底开始。开始。重新开始。同样的转变,同样的争斗,曾在他心中发生过多少次!他的思想底统一性是无从讨论的,——他的思想从来不统一的——但可注意到他种种不同的因素,在他思想上具有时而妥协时而敌对底永续性。在一个如托尔斯泰那样的人底心灵与思想上,统一性是绝对不存在的,它只存在于他的热情底斗争中,存在于他的艺术与他的生命底悲剧中。
艺术与生命是一致的。作品与生命从没比托尔斯泰底联络得更密切了:他的作品差不多时常带着自传性;自二十五岁起,它使我们一步一步紧随着他的冒险生涯底矛盾的经历。自二十岁前开始直到他逝世为止的他的日记,和他供给皮吕高夫(Birukov)的记录,更补充我们对于他的认识,使我们不独能一天一天地明了他的意识底演化,而且能把他的天才所胚胎,他的心灵所借以滋养的世界再现出来。
丰富的遗产,双重的世家,(托尔斯泰族与伏公斯基族,)高贵的,古旧的,世裔一直可推到吕李克,家谱上有随侍亚历山大大帝的人物,有七年战争中的将军,有拿破仑诸役中的英雄,有十二月党人,有政治犯。家庭底回忆中,好几个为托尔斯泰采作他的《战争与和平》中的最特殊的典型人物:如他的外祖父,老亲王鲍尔公斯基(Bolkonski),嘉德琳二世时代底服尔德式的专制的贵族代表;他的母亲底堂兄弟,尼古拉·葛莱高莱维区·伏公斯基亲王(
NicolasGriegorevitch
Volkonski),在奥斯丹列兹一役中受伤而在战场上救回来的!他的父亲,有些象尼古拉·洛斯多夫(Nicolas
Rostov)的;他的母亲,玛丽公主,这温婉的丑妇人,生着美丽的眼睛,丑的脸相,她的仁慈底光辉,照耀着《战争与和平》。
对于他的父母,他是不大熟知的。大家知道《童年时代》与《少年时代》中的可爱的叙述极少真实性。他的母亲逝世时,他还未满二岁。故他只在小尼古拉·伊丹尼夫(Nico-las
Irteniev)底含泪的诉述中稍能回想到可爱的脸庞,老是显着光辉四射的微笑,使她的周围充满了欢乐……
“啊!如果我能在艰苦的时间窥见这微笑,我将不知悲愁为何物了……”
但她的完满的坦率,她的对于舆论的不顾忌,和她讲述她自己造出来的故事的美妙的天才,一定是传给他了。
他至少还能保有若干关于父亲的回忆。这是一个和蔼的诙谐的人,眼睛显得忧郁,在他的食邑中度着独立不羁,毫无野心的生活。托尔斯泰失怙的时候正是九岁。这死使他“第一次懂得悲苦的现实,心魂中充满了绝望。”——这是儿童和恐怖的幽灵底第一次相遇,他的一生,一部分是要战败它,一部分是在把它变形之后而赞扬它。……这种悲痛底痕迹,在《童年时代》底最后几章中有深刻的表露,在那里,回忆已变成追写他的母亲底死与下葬的叙述了。
在伊阿斯拿耶·波里阿那底古老的宅邸中,他们一共是五个孩子。雷翁·尼古拉伊哀维区(Leon
Nikolaie-vitch)即于一八二八年八月二十八日诞生于这所屋里,直到八十二年之后逝世的时光才离开。五个孩子中最幼的一个是女,名字叫玛丽,后来做了女修士。(托尔斯泰在临死时逃出了他自己的家,离别了家人,便是避到她那里去。)——四个儿子:塞尔越(Serge),自私的,可爱的一个,“他的真诚底程度为我从未见过的”;——特米德利(Dmitri)热情的,深藏的,在大学生时代,热烈奉行宗教,什么也不顾,持斋减食,寻访穷人,救济残废,后来突然变成放浪不羁,和他的虔诚一样暴烈,以后充满着悔恨,在娼家为一个妓女脱了籍和她同居,二十九岁时患肺痨死了;——长子尼克拉(Nico-las)是弟兄中最被钟爱的一个,从他母亲那里承受了讲述故事的幻想,幽默的,胆怯的,细腻的性情,以后在高加索当军官,养成了喝酒的习惯,充满着基督徒底温情。他亦把他所有的财产尽行分赠穷人。屠克涅夫说他“在人生中实行卑谦,不似他的兄弟雷翁徒在理论上探讨便自满了。”
在那些孩儿周围,有两个具有仁慈的心地的妇人:太蒂阿娜(Tatiana)姑母,托尔斯泰说:“她有两项德性:镇静与爱。”她的一生只是爱。她永远为他人舍身……
“她使我认识爱底精神上的快乐……”
另外一个是亚历山大(Alexandra)姑母,她永远服侍他人而避免为他人服侍,她不用仆役,唯一的嗜好是读圣徒行传,和朝山的人与无邪的人谈话。好几个无邪的男女在他们家中寄食。其中有一个朝山进香的老妇,会背诵赞美诗的,是托尔斯泰妹妹底寄母。另外一个叫做葛里夏(Gri-cha)的,只知道祈祷与哭泣……
“噢伟大的基督徒葛里夏!你的信仰是那么坚强,以至你感到和神迫近,你的爱是那么热烈,以至你的言语从口中流露出来,为你的理智无法驾驭。你颂赞神底庄严,而当你找不到言辞的时候,你泪流满面着匍匐在地下!……”
这一切卑微的心灵对于托尔斯泰底长成上的影响当然是昭然若揭的事。暮年底托尔斯泰似乎已在这些灵魂上萌蘖,试练了。他们的祈祷与爱,在儿童底精神上散播了信仰底种子,到老年时便看到这种子底收获。
除了无邪的葛里夏之外,托尔斯泰在他的《童年时代》中,并没提及助长他心魂底发展的这些卑微人物。但在另一方面,书中却透露着这颗儿童底灵魂,“这颗精纯的,慈爱的灵魂,如一道鲜明的光华,永远懂得发现别人底最优的品性,”和这种极端的温柔!幸福的他,只想念着他所知道的不幸者,他哭泣,他愿对他表现他的忠诚。他亲吻一匹老马,他请求原谅他使它受苦。他在爱的时候便感到幸福,即是他不被人爱亦无妨。人们已经窥到他未来的天才底萌芽:使他痛哭身世的幻想;他的工作不息的头脑,——永远努力要想着一般人所想的问题;他的早熟的观察与回忆的官能;他的锐利的目光,——懂得在人家的脸容上,探寻他的苦恼与哀愁。他自言在五岁时,第一次感到,“人生不是一种享乐,而是一桩十分沉重的工作”。
幸而,他忘记了这种思念。这时节,他在通俗的故事,俄罗斯底Bylines神话与传说,《圣经》的史略中组织他的幻梦来,尤其是圣经中约瑟底历史,一在他暮年时还把他当作艺术底模范,——和《天方夜谭》。为他在祖母家里每晚听一个盲目的讲故事人坐在窗口上讲述的。

他在嘉尚(Kazan)地方读书。成绩平庸。人家说这兄弟三人:“塞尔越欲而能。特米德利欲而不能。雷翁不欲亦不能。”
他所经过的时期,真如他所说的“荒漠的青年时期”。荒凉的沙漠,给一阵阵狂热的疾风扫荡着。关于这个时期,《少年》,尤其是《青年》底叙述中,含有极丰富的亲切的忏悔材料。他是孤独的。他的头脑处于永远的狂热境界中。在一年内,他重新觅得并试练种种与他适当的学说。斯多噶主义者,他从事于磨折他的肉体。伊壁鸠主义者,他又纵欲无度。以后,他复相信轮回之说。终于他堕入一种错乱的虚无主义中:他似乎觉得如果他迅速地转变,他将发见虚无即在他的面前。他把自己分析,分析……
“我只想着一样,我想我想着一样……”
这永无休止的自己分析,这推理的机能,自然容易陷于空虚,而且对于他成为一种危险的习惯,“在生活中时常妨害他”,据他自己说,但同时却是他的艺术底最珍贵的泉源。
在这精神活动中,他失了一切信念:至少,他是这样想。十六岁,他停止祈祷,不到教堂去了。但信仰并未死灭,它只是潜匿着。
“可是我究竟相信某种东西。什么?我不能说。我还相信神,或至少我没有否认它。但何种神?我不知道。我也不否认基督和他的教义;但建立这教义的立场,我却不能说。”
有时,他沉迷于慈悲底幻梦中。他曾想卖掉他的坐车,把卖得的钱分给穷人,也想把他的十分之一的家财为他们牺牲,他自己可以不用仆役……“因为他们是和我一样的人。”在某次病中,他写了一部《人生底规则》。他在其中天真地指出人生底责任,“须研究一切,一切都要加以深刻的探讨:法律,医学,语言,农学,历史,地理,数学,在音乐与绘画中达到最高的顶点……”他“相信人类底使命在于他的自强不息的追求完美。”
然而不知不觉地,他为少年底热情,强烈的性感与夸大的自尊心所驱使,以至这种追求完美底信念丧失了无功利观念的性质,变成了实用的与物质的了。他的所以要求他的意志,肉体与精神达到完美,无非是因为要征服世界,获得全人类的爱戴。他要取悦于人。
这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如猿子一般的丑陋:粗犷的脸,又是长又是笨重,短发覆在前额,小小的眼睛深藏在阴沉的眼眶里,瞩视时非常严峻,宽大的鼻子,往前突出的大唇,宽阔的耳朵。因为无法改变这丑相,在童时他已屡次感到绝望底痛苦,他自命要实现成为“一个体面人”。这种理想,为要做得象别个“体面人”一样,引导他去赌博,借债,彻底的放荡。
一件东西永远救了他:他的绝对的真诚。
一你知道我为何爱你甚于他人,奈克吕杜夫(Nekh-ludov)和他说。你具有一种可惊的少有的品性:坦白。
一是的,我老是说出我自己也要害羞的事情。
在他最放荡的时候,他亦以犀利的明察的目光批判。
“我完全如畜类一般地生活,他在《日记》中写道,我是堕落了。”
用着分析法,他仔仔细细记出他的错误底原因:
“一、犹疑不定或缺乏魄力,——二、自欺;——三、操切;——四、无谓的羞惭;——五、心绪恶劣;——六、迷惘;一七、模仿性;——八、浮躁;——九、不加考虑。”
即是这种独立不羁的判断,在大学生时代,他已应用于批评社会法统与知识的迷信。他瞧不起大学教育,不愿作正当的历史研究,为了思想底狂妄被学校处罚。这时代,他发现了卢梭,《忏悔录》,《爱弥儿》。对于他,这是一个青天霹雳。
“我向他顶礼。我把他的肖像悬在颈下如圣像一般。”
他最初几篇的哲学论文便是关于卢梭的诠释(一八四六——七)。
然而,对于大学和“体面人”都厌倦了,他重新回来住在他的田园中,在伊阿斯拿耶·波里阿那故乡(一八四七——一八五一);他和民众重新有了接触;他借口要帮助他们,成为他们的慈善家和教育家。他在这时期的经验在他最初几部中便有叙述,如《一个绅士底早晨》(一八五二),一篇优异的小说,其中的主人翁便是他最爱用的托名:奈克吕杜夫亲王。
奈克吕杜夫二十岁。他放弃了大学去为农民服务。一年以来他干着为农民谋福利的工作;其次,去访问一个乡村,他遭受了似嘲似讽的淡漠,牢不可破的猜疑,因袭,浑噩,下流,无良……等等。他一切的努力都是枉费。回去时他心灰意懒,他想起他一年以前的幻梦,想起他的宽宏的热情,想起他当年底理想,“爱与善是幸福,亦是真理,世界上唯一可能的幸福与真理。”他觉得自己是战败了。他羞愧而且厌倦了。“坐在钢琴前面,他的手无意识地按着键盘。奏出一个和音,接着第二个,第三个……他开始弹奏。和音并不完全是正则的;往往它们平凡到庸俗的程度,丝毫表现不出音乐天才;但他在其中感到一种不能确定的,悲哀的乐趣。每当和音变化时,他的心跳动着,等待着新的音符来临,他以幻想来补足一切缺陷。他听到合唱,听到乐队……而他的主要乐趣便是由于幻想底被迫的活动,这些活动显示给他最多变的关于过去与未来的形象与情景,无关连的,但是十分明晰……”
他重复看到刚才和他谈话的农人,下流的,猜疑的,说谎的,懒惰的,顽固的;但此刻他所看到的他们,只是他们的好的地方而不是坏处了;他以爱底直觉透入他们的心;在此,他窥到他们对于压迫他们的命运所取的忍耐与退让的态度,他们对于一切褊枉底宽恕,他们对于家庭底热情,和他们对于过去所以具有因袭的与虔敬的忠诚之原因。他唤引起他们劳作的日子,疲乏的,可是健全的……
“这真美,他喃喃地说……我为何不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呢?”
整个的托尔斯泰已包藏在第一篇短篇小说底主人翁中:在他的明确而持久的视觉中,他用一种毫无缺陷的现实主义来观察人物;但他闭上眼睛时,他重又沉入他的幻梦,沉入他对于人类中底爱情中去了。

但一八五○年左右底托尔斯泰并没如奈克吕杜夫那般忍耐。伊阿斯拿耶令他失望;他对于民众亦如对于优秀阶级一样地厌倦了;他的职分使他觉得沉重,他不复能维持下去。此外,他的债权人紧逼着他。一八五一年,他避往高加索,遁入军队中,在已经当了军官的他的哥哥尼古拉那里。
他一到群山环绕的清明的境域,他立刻恢复了,他重新觅得了上帝:
“昨夜,我差不多没有睡觉……我向神祈祷。我无法描写在祈祷时所感到的情操底甘美。我先背诵惯例的祷文,以后我又祈祷了长久。我愿欲什么十分伟大的,十分美丽的东西……什么?我不能说。我欲把我和‘神’融和为一,我请求他原谅我的过失……可是不,我不请求这个,我感到,既然他赐予我这最幸福的时间,他必已原谅我了。我请求,而同时我觉得我无所请求,亦不能且不知请求。我感谢了他,不是用言语,亦不是在思想上……仅仅一小时之后,我又听到罪恶底声音。我在梦着光荣与女人底时候睡着了:这比我更强力。不打紧!我感谢神使我有这一刻看到我的渺小与伟大底时间。我欲祈祷,但我不知祈祷;我欲彻悟,但我不敢。我完全奉献给你的意志!”
肉情并未战败,(它从没有被战败),情欲与神底争斗秘密地在心中进展。在《日记》中,托尔斯泰记述三个侵蚀他的魔鬼:
一、赌博欲 可能战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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