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传(精校)第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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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肉 欲 极难战胜的。
三、虚荣欲 一切中最可怕的。
在他梦想着要献给别人而牺牲自己的时候,肉欲或轻浮的思想同时占据着他:某个高加索妇人的形象使他迷恋,或是“他的左面的胡须比右面的竖得高时会使他悲哀。”——“不妨!”神在这里,他再也不离开他了。即是斗争底骚乱也含有繁荣之机,一切的生命力都受着激励了。
“我想我当初要到高加索旅行的轻佻的思念,实在是至高的主宰给我的感应。神灵底手指点着我,我不息地感谢他。我觉得在此我变得好了一些,而我确信我一切可能的遭遇对于我只会是福利,既然是神自己底意志要如此……”
这是大地向春天唱它感谢神恩的歌。它布满了花朵。一切都好,一切都美。一八五二年,托尔斯泰底天才吐出它初期的花苞:《童年时代》,《一个绅士底早晨》,《侵略》,《少年时代》;他感谢使他繁荣的上帝。

《我的童年底历史》于一八五一年秋在蒂弗里斯(Tif-lis)地方开始,一八五二年七月二日在高加索毕阿蒂高斯克(Piatigorsk)地方完成。这是很奇怪的:在使他陶醉的自然界中,在簇新的生活里,在战争底惊心动魄的危险中,在一意要发现为他所从未认识的热情的世界时,托尔斯泰居然会在这第一部作品中追寻他过去生活底回忆。但当他写《童年时代》时,他正病着,军队中的服务中止了;在长期休养的闲暇中,又是孤独又是痛苦,正有感伤的倾向,过去的回忆便在他温柔的眼前展现了。最近几年底颓废生活,使他感到筋疲力尽般的紧张之后,去重温“无邪的,诗意的,快乐的,美妙的时期”底幼年生活,追寻“温良的,善感的,富于情爱的童心”,于他自另有一番甜蜜的滋味。而且充满了青春底热情,怀着无穷尽的计划,他的循环式的诗情与幻想,难得采用一个孤独的题材,他的长篇小说,实在不过是他从不能实现的巨大的历史底一小系罢了,这时节,托尔斯泰把他的《童年时代》只当作《一生四部曲》底首章,它原应将他的高加索生活也包括在内,以由自然而获得神底启示一节为终结的。
以后,托尔斯泰对于这部助他成名的著作《童年时代》,表示十分严酷的态度。
一“这是糟透了,他和皮吕高夫说,这部书缺少文学的诚实!……其中简直没有什么可取。”
但只有他一个人抱有这种见解。本书底原稿,不写作者的名字,寄给俄罗斯底有名的大杂志《当代》,立刻被发表了(一八五二年九月六日),而且获得普遍的成功,为欧罗巴全部的读者所一致确认的。然而,虽然其中含有魅人的诗意,细腻的笔致,精微的情感,我们很可懂得以后会使托尔斯泰憎厌。
它使他憎厌的理由正是使别人爱好的理由。我们的确应当说:除了若干地方人物底记载与极少数的篇幅中含有宗教情操,与感情的现实意味足以动人之外,托尔斯泰底个性在此表露得极少。书中笼罩着一种温柔的感伤情调,为以后的托尔斯泰所表示反感,而在别的小说中所摒除的。这感伤情调,我们是熟识的,我们熟识这些幽默和热泪,它们是从狄根司那里来的。在他八十一年底最爱的读物中,托尔斯泰在《日记》中说过是:“狄根司底David
Copperfield巨大的影响。”他在高加索时还在重新浏览这部小说。
他自己所说的还有两种影响:史丹尔纳(LaurenceSterne——十八世纪英国作家)与多泼浮(Toeppfer)。“我那时,他说,受着他们的感应。”
谁会想到《日内瓦短篇》竟是《战争与和平》底作者底第一个模型呢?可是一经知道,便不难在《童年时代》中找到它们热情而狡猾的纯朴,移植在一个更为贵族的天性中底痕迹。
因此,托尔斯泰在初期,对于群众已是一个曾经相识的面目。但他的个性不久便开始肯定了。不及《童年时代》那么纯粹那么完美的《少年时代》(一八五三),指示出一种更特殊的心理,对于自然底强烈的情操,一颗为狄根司与多泼浮所没有的苦闷的心魂。《一个绅士底早晨》(一八五二年十月)中,托尔斯泰底性格,观察底大胆的真诚,对于爱底信心,都显得明白地形成了。这短篇小说中,他所描绘的若干农人底出色的肖像已是《民间故事》中最美的描写底发端,例如他的《养蜂老人》在此已可窥见它的轮廓:在桦树底下的矮小的老人,张开着手,眼睛望着上面,光秃的头在太阳中发光,成群的蜜蜂在他周围飞舞,不刺他而在他头顶上环成一座冠冕……
但这时期底代表作却是直接灌注着他当时的情感之作,如:《高加索纪事》。其中第一篇《侵略》(完成於一八五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其中壮丽的景色,尤足动人:在一条河流旁边,在万山丛中底日出;以强烈生动的笔致写出阴影与声音底夜景,而晚上,当积雪的山峰在紫色的雾氛中消失的时候,士兵底美丽的歌声在透明的空气中飘荡。《战争与和平》中的好几个典型人物在此已在尝试着生活了:如克洛泡夫大尉(Capitaine
Khlopov)那个真正的英雄,他的打仗,绝非为了他个人的高兴而因为这是他的责任。他是“那些朴实的,镇静的,令人欢喜用眼睛直望着他的俄罗斯人物”中之一员。阴郁的,笨拙的,有些可笑的,从不理会他的周围的一切,在战事中,当大家都改变时,他一个人却不改变;“他,完全如人家一直所见的那样:同样镇静的动作,同样平稳的声调,在天真而阴郁的脸上亦是同样质朴的表情。”在他旁边,一个中尉,扮演着莱蒙多夫(Lermontov)底主人翁,他的本性是善良的,却装做似乎粗野蛮横。还有那可怜的少尉,在第一仗上高兴得了不得,可爱又可笑的,准备抱着每个人底颈项亲吻的小家伙,愚蠢地死于非命,如贝蒂阿·洛斯多夫(Petia
Rostov)。在这些景色中,显露出托尔斯泰底面目,冷静地观察着而不参与他的同伴们底思想;他已经发出非难战争的呼声:
“在这如此美丽的世界上,在这广大无垠,星辰密布的天空之下,人们难道不能安适地生活么?在此他们怎能保留着恶毒,仇恨,和毁灭同类底情操?人类心中一切恶的成分,一经和自然接触便应消灭,因为自然是美与善底最直接的表现。”
在这时期观察所得的别的高加索纪事,到了一八五四至一八五五年间才写成,例如《伐木》,一种准确的写实手法,稍嫌冷峻,但充满了关于俄罗斯军人心理底奇特的记载——这是预示未来的记录;一八五六年又写成《在别动队中和一个莫斯科底熟人底相遇》;描写一个失意的上流人物,变成一个放浪的下级军官,懦怯,酗酒,说谎,他甚至不能如他所轻视的士兵一般,具有被杀的意念,他们中最渺小的也要胜过他百倍。
在这一切作品之上,矗立着这第一期山脉底最高峰,托尔斯泰底最美的抒情小说之一,是他青春底歌曲,亦是高加索底颂诗:《哥萨克》。白雪连绵的群山,在光亮的天空映射着它们巍峨的线条,它们的诗意充满了全书。在天才底开展上,这部小说是独一无二之作,正如托尔斯泰所说的:“青春底强有力的神威,永远不能复得的天才底飞跃。”春泉底狂流!爱情底洋溢!
“我爱,我那么爱!……勇士们!善人们!他反复地说,他要哭泣。为什么?谁是勇士?他爱谁?他不大知道。”
这种心灵底陶醉,无限制地流溢着。书中的主人翁,奥莱宁(oldnine)和托尔斯泰一样,到高加索来寻求奇险的生活;他迷恋了一个高加索少女,沉浸入种种矛盾的希望中。有时他想:“幸福,是为别人生活,牺牲自己”,有时他想:“牺牲自己只是一种愚蠢”;于是他简直和高加索底一个老人爱洛加(Erochka)同样地想:“一切都是值得的。神造出一切都是为了人类底欢乐。没有一件是犯罪。和一个美丽的女子玩不是一桩罪恶而是灵魂得救。”可是又何用思想呢?只要生存便是。生存是整个的善,整个的幸福,至强的,万有的生命:“生”即是神。一种狂热的自然主义煽惑而且吞噬他的灵魂。迷失在森林中,“周围尽是野生的草木,无数的虫鸟,结队的蚊蚋,黝暗的绿翳,温暖而芬芳的空气,在草叶下面到处潜流着浊水,”离开敌人底陷阱极近的地方,奥莱宁“突然感到无名的幸福,依了他童时底习惯,他划着十字,感谢着什么人。”如一个印度底托钵僧一般,他满足地说,他独自迷失在吸引着他的人生底漩涡中,到处潜伏着的无数看不见的生物窥伺着他的死,成千成万的虫类在他周围嗡嗡地互相喊着:
——“这里来,这里来,同伴们!瞧那我们可以刺一下的人!”
“显然他在此不复是一个俄国士绅,莫斯科底社会中人,某人某人底朋友或亲戚,但只是一个生物,如蚊蚋,如雉鸟,如麋鹿,如在他周围生存着徘徊着一切生物一样。”
——“他将如它们一般生活,一般死亡。青草在我上面生长。……”
而他的心是欢悦的。
在青春底这一个时间,托尔斯泰生活在对于力,对于人生之爱恋底狂热中。他抓扼自然而和自然融化。是对着自然他发泄他的悲愁,他的欢乐和他的爱情。但这种浪漫底克的陶醉,从不能淆乱他的清晰的目光。更无别的足以和这首热烈的诗相比,更无别的能有本书中若干篇幅底强有力的描写,和真切的典型人物底刻画。自然与人间底对峙,是本书底中心思想,亦是托尔斯泰一生最爱用的主题之一,他的信条之一,而这种对峙已使他找到《克莱采朔拿大》底若干严酷的语调,以指责人间的喜剧。但对于一切他所爱的人,他亦同样的真实;自然界底生物,美丽的高加索女子和他朋友们都受着他明辨的目光烛照,他们的自私,贪婪,狡狯恶习,一一描画无遗。
高加索,尤其使托尔斯泰唤引起他自己生命中所蓄藏的深刻的宗教性。人们对于这真理精神底初次昭示往往不加相当的阐发。他自己亦是以保守秘密为条件才告诉他青春时代底心腹,他的年轻的亚历山大·安特留娜(Alexan-dra
Andrejewna
Tolstoi)姑母。在一八五九年五月三日底一封信中,他向她“发表他的信仰”:
“儿时,他说,我不加思想,只以热情与感伤而信仰。十四岁时,我开始思虑着人生问题;而因为宗教不能和我的理论调和,我把毁灭宗教当作一件值得赞美的事……于是我一切是明白的,论理的,一部一部分析得很好的;而宗教,却并没安插它的地位……以后,到了一个时期,人生于我已毫无秘密,但在那时起,人生亦开始丧失了它的意义。那时候——这是在高加索——我是孤独的,苦恼的。我竭尽我所有的精神力量,如一个人一生只能这样地作一次的那样……这是殉道的与幸福的时期。从来(不论在此时之前或后)我没有在思想上达到那样崇高的地位,我不曾有如这两年中的深刻的观察,而那时我所找到的一切便成为我的信念……在这两年底持久的灵智工作中,我发现一条简单的,古老的,但为我是现在才知道而一般人尚未知道的真理;我发见人类有一点不朽性,有一种爱情,为要永久幸福起见,人应当为了别人而生活,这些发见使我非常惊讶,因为它和基督教相似;于是我不复向前探寻而到圣经中去求索了。但我找不到什么东西。我既找不到神,亦找不到救主,更找不到圣典,什么都没有……但我竭尽我灵魂底力量寻找,我哭泣,我痛苦,我只是欲求真理……这样,我和我的宗教成为孤独了。”
在信末,他又说:
“明白了解我啊!……我认为,没有宗教,人是既不能善,亦不能幸福;我愿占有它较占有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更牢固;我觉得没有它我的心会枯萎……但我不信仰。为我,是人生创造了宗教,而非宗教创造人生……我此时感到心中那么枯索,需要一种宗教。神将助我。这将会实现……自然对于我是一个引路人,它能导引我们皈依宗教,每人有他不同而不认识的道路;这条路,只有在每人底深刻处才能找到它……”

一八五三年十一月,俄罗斯向土耳其宣战。托尔斯泰初时在罗马尼亚军队中服务,以后又转入克里米军队,一八五四年十一月七日,他到塞白斯多堡(Sebastopol)。他胸中燃烧着热情与爱国心。他勇于尽责,常常处于危险之境,尤其在一八五五年四月至五月间,他三天中轮到一天在第四棱堡底炮台中服务。
成年累月地生活于一种无穷尽的紧张与战栗中,和死正对着,他的宗教的神秘主义又复活了。他和神交谈着。一八五五年四月,他在《日记》中记有一段祷文,感谢神在危险中保护他并请求他继续予以默佑,“以便达到我尚未认识的,生命底永恒的与光荣的目的……”他的这个生命底目的,并非是艺术,而已是宗教。一八五五年三月五日,他写道:
“我已归结到一个伟大的思想,在实现这思想上,我感到可以把我整个的生涯奉献给它。这思想,是创立一种新宗教,基督底宗教,但其教义与神秘意味是经过澄清的……用极明白的意识来行动,以便把宗教来结合人类。”
这将是他暮年时底问题。
可是,为了要忘掉眼前的情景起见,他重新开始写作。在枪林弹雨之下,他怎么能有必不可少的精神上的自由来写他的回忆录底第三部《青年时代》?那部书是极混沌的:它的紊乱,及其抽象分析底枯索,如斯当达(Stendhal)式的层层推进的解剖,大抵是本书诞生时底环境造成的。但一个青年底头脑中所展演的模糊的幻梦与思想,他竟有镇静深刻的探索,亦未始不令人惊叹。作品显得对于自己非常坦率。而在春日底城市写景,忏悔的故事,为了已经遗忘的罪恶而奔往修道院去底叙述中,又有多少清新的诗意!一种热烈的泛神论调,使他书中若干部分含有一种抒情的美,其语调令人回想起《高加索纪事》。例如这幅夏夜底写景:
“新月发出它沈静的光芒。池塘在闪耀。老桦树底茂密的枝叶,一面在月光下显出银白色,另一面,它的黑影掩蔽着棘丛与大路。鹌鹑在塘后鸣噪。两棵老树互相轻触底声息,不可闻辨。蚊蝇嗡嗡,一只苹果堕在枯萎的落叶上,青蛙一直跳上阶石,绿色的背在月下发光……月渐渐上升悬在天空,普照宇宙;池塘底光彩显得更明亮;阴影变得更黝黑,光亦愈透明……而我,微贱的虫蛆,已经沾染着一切人间的热情,但因了爱情底巨力,这时候,自然,月,和我,似乎完全融成一片。”
但当前的现实,在他心中较之过去的梦景更有力量;它迫使他注意。《青年时代》,因此没有完成;而这位伯爵雷翁·托尔斯泰中队对大尉,在棱堡底障蔽下,在隆隆的炮声中,在他的同伴间,观察着生人与垂死者,在他的不可磨灭的《塞白斯多堡纪事》中写出他们的和他自己的凄怆。
这三部纪事——《一八五四年十二月之塞白斯多堡》,《一八五五年五月之塞白斯多堡》,《一八五五年八月之塞白斯多堡》,往常是被人笼统地加以同一的来批判的。但它们实在是十分歧异的。尤其是第二部,在情操上,在艺术上,与其他二部不同。第一第三两部被爱国主义统治着,第二部则含有确切不移的真理。
据说俄后读了第一部纪事之后,不禁为之下泪,以至俄皇在惊讶叹赏之中下令把原著译成法文,并令把作者移调,离开危险区域。这是我们很能了解的。在此只有鼓吹爱国与战争的成分。托尔斯泰入伍不久;他的热情没有动摇;他沉溺在英雄主义中。他在卫护塞白斯多堡的人中还未看出野心与自负心,还未窥见任何卑鄙的情操。对于他,这是崇高的史诗,其中的英雄“堪与希腊底媲美”。此外,在这些纪事中,毫无经过想象方面的努力底痕迹,毫无客观表现底试练;作者只是在城中闲步;他以清明的目光观看,但他讲述的方式,却太拘谨:“你看……你进入……你注意……”这是巨帙的新闻记录加入对于自然底美丽的印象作为穿插。
第二幕情景是全然不同的:《一八五五年五月之塞白斯多堡》。篇首,我们即读到:
“千万的人类自尊心在这里互相冲撞,或在死亡中寂灭……”
后面又说:
“……因为人是那么多,故虚荣亦是那么多……虚荣,虚荣,到处是虚荣,即是在墓门前面!这是我们这世纪底特殊病……为何荷马与莎士比亚时之辈谈着爱,光荣与痛苦,而我们这世纪底文学只是虚荣者和趋崇时尚之徒底无穷尽的故事呢?”
纪事不复是作者底简单的叙述,而是直接使人类与情欲角逐,暴露英雄主义底背面。托尔斯泰犀利的目光在他同伴们底心底探索;在他们心中如在他自己心中一样,他看到骄傲,恐惧,死在临头尚在不断地演变的世间的喜剧。尤其是恐惧被他确切认明了,被他揭除了面幕,赤裸裸地发露了。这无穷的危惧,这畏死的情操,被他毫无顾忌,毫无怜惜地剖解了,他的真诚竞至可怕的地步。在塞白斯多堡,托尔斯泰底一切的感伤情调尽行丧失了,他轻蔑地指为“这种浮泛的,女性的,只知流泪的同情”。他的分析天才,在他少年时期已经觉醒,有时竟含有病态,但这项天才,从没有比描写泼拉斯古几纳(Praskhoukhine)之死达到更尖锐,更富幻想的强烈程度。当炸弹堕下而尚未爆烈的一秒钟内,不幸者底灵魂内所经过的情景,有整整两页底描写,——另外一页是描写当炸弹爆烈之后,“都受着轰击马上死了”,这一刹那间底胸中的思念。
仿如演剧时休息期间底乐队一般,战场底景色中展开了鲜明的大自然,阴云远去,豁然开朗,而在成千成万的人呻吟转侧的庄严的沙场上,发出白日底交响乐,于是基督徒托尔斯泰,忘记了他第一部叙述中的爱国情调,诅咒那违叛神道的战争;
“而这些人,这些基督徒,——在世上宣扬伟大的爱与牺牲底律令的人,看到了他们所做的事,在赐予每个人底心魂以畏死的本能与爱善爱美的情操底神前,竟不跪下忏悔!他们竟不流着欢乐与幸福的眼泪而互相拥抱,如同胞一般!”
在结束这一短篇时,——其中的惨痛的语调,为他任何别的作品所尚未表现过的,——托尔斯泰怀疑起来。也许他不应该说话的?
“一种可怕的怀疑把我压抑着。也许不应当说这一切。我所说的,或即是恶毒的真理之一,无意识地潜伏在每个人底心魂中,而不应当明言以致它成为有害,如不当搅动酒糟以免弄坏了酒一样。那里是应当避免去表白的罪恶?哪里是应当模仿的,美底表白?谁是恶人谁是英雄?一切都是善的,一切亦都是恶的……”
但他高傲地镇定了:
“我这短篇小说中的英雄,为我全个心魂所爱的,为我努力表现他全部的美的,他不论在过去,现在或将来,永远是美的,这即是真理本身。”
读了这几页,Sovremennik杂志底主编纳克拉查夫(Nekrasov)写信给托尔斯泰说:
“这正是今日俄国社会所需要的:真理,真理自高果尔死后俄国文学上所留存极少的……你在我们的艺术中所提出的真理对于我们完全是新的东西。我只怕一件:我怕时间,人生底懦怯,环绕我们的一切昏瞆痴聋会把你收拾了,如收拾我们中大半的人一样,——换言之,我怕它们会消灭你的精力。”
可是不用怕这些。时间会消磨常人底精力,对于托尔斯泰,却更加增他的精力。但即在那时,严重的国难,塞白斯多堡底失陷,使他在痛苦的虔敬的情操中悔恨他的过于严正的坦白。他在第三部叙述——《一八五五年八月之塞白斯多堡》——中,讲着两个以赌博而争吵的军官时,他突然中止了叙述,说:
“但在这幅景象之前赶快把幕放下罢。明日,也许今天,这些人们将快乐地去就义。在每个人底灵魂中,潜伏着高贵的火焰,有一天会使他成为一个英雄。”
这种顾虑固然没有丝毫减弱故事底写实色彩,但人物底选择已可相当地表现作者底同情了。玛拉谷夫(Mala-koff)底英雄的事迹和它的悲壮的失陷,便象征在两个动人的高傲的人物中:这是弟兄俩,哥哥名叫高蔡尔查夫(Koze-ltzov)大佐,和托尔斯泰颇有相似之处,另外一个是伏洛第阿(Volodia)旗手,胆怯的,热情的,狂乱的独白,种种的幻梦,温柔的眼泪,无缘无故会淌出来的眼泪,怯弱的眼泪,初入棱堡时底恐怖,(可怜的小人儿还怕黑暗,睡眠时把头藏在帽子里,)为了孤独和别人对他的冷淡而感到苦闷,以后,当时间来到,他却在危险中感到快乐。这一个是属于一组富有诗意的面貌底少年群的,(如《战争与和平》中的贝蒂阿和《侵略》中的少尉,)心中充满了爱,他们高兴地笑着去打仗,突然莫名其妙地在死神前折丧了。弟兄俩同日——守城底最后一天——受创死了。那篇小说便以怒吼着爱国主义底呼声的句子结束了:
“军队离开了城。每个士兵,望着失守的塞白斯多堡,心中怀着一种不可辨别的悲苦,叹着气把拳头向敌人遥指着。”

从这地狱中出来,——在一年中他触到了情欲,虚荣与人类痛苦底底蕴一八五五年十一月,托尔斯泰周旋于圣彼得堡底文人中间,他对于他们感着一种憎恶与轻蔑。他们的一切于他都显得是卑劣的,谎骗的。从远处看,这些人似乎是在艺术底光威中的人物——即如屠克涅夫,他所佩服而最近把他的《伐木》题赠给他的,——近看却使他悲苦地失望了。一八五六年时代底一幅肖像,正是他处于这个团体中时的留影:屠克涅夫(Tourgueniev),龚却洛夫(Gon-tcharov),奥斯脱洛夫斯基(ostrovsky),葛利高洛维区(Grigorovitch),特罗奚宁(Droujinine)o在别人那种一任自然的态度旁边,他的禁欲的,严峻的神情,骨骼嶙露的头,深凹的面颊,僵直地交叉着的手臂,显得非常触目。穿着军服,立在这些文学家后面,正如舒亚莱所写说:“他不似参与这集团,更象是看守这些人物。竟可说他准备着把他们押送到监狱中去的样子。”
可是大家都恭维这初来的年轻的同道:他是拥有双重的光荣:作家兼塞白斯多堡底英雄。屠克涅夫在读着塞白斯多堡底各幕时哭着喊Hourra的,此时亲密地向他伸着手,但两人不能谅解。他们固然具有同样清晰的目光,他们在视觉中却灌注入两个敌对的灵魂色彩:一个是幽默的,颤动的,多情的,幻灭的,迷恋美的;另一个是强项的,骄傲的,为着道德思想而苦闷的,孕育着一个尚在隐蔽之中的神道的。
托尔斯泰所尤其不能原谅这些文学家的,是他们自信为一种优秀阶级,自命为人类底首领。在对于他们的反感中,他仿佛如一个贵族,一个军官对于放浪的中产阶级与文人那般骄傲。还有一项亦是他的天性的特征,一他自己亦承认,——便是“本能地反对大家所承认的一切判断”。对于人群表示猜疑,对于人类理性,含藏着幽密的轻蔑,这种性情使他到处发觉自己与他人的欺罔及谎骗。
“他永远不相信别人底真诚。一切道德的跃动于他显得是虚伪的。他对于一个为他觉得没有说出实话的人,惯用他非常深入的目光逼视着他……”
“他怎样的听着!他用深陷在眼眶里的灰色的眼睛怎样的直视着他的对手!他的口唇抿紧着,用着何等的讥讽的神气!”
“屠格涅夫说,他从没有感得比他这副尖锐的目光,加上二三个会令人暴跳起来的恶毒的辞句,更难堪的了。”
托尔斯泰与屠克涅夫第一次会见时即发生了剧烈的冲突。远离之后,他们都镇静下来努力要互相表示公道。但时间只使托尔斯泰和他的文学团体分隔得更远。他不能宽恕这些艺术家一方面过着堕落的生活,一方面又宣扬什么道德。
“我相信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是不道德的,恶的,没有品性的,比我在军队流浪生活中所遇到的人要低下得多。而他们竟对自己很肯定,快活,好似完全健全的人一样。他们使我憎厌。”
他和他们分离了。但他在若干时期内还保存着如他们一样的对于艺术的功利观念。他的骄傲在其中获得了满足。这是一种酬报丰富的宗教;它能为你挣得“女人,金钱,荣誉……”
“我曾是这个宗教中的要人之一。我享有舒服而极有利益的地位……”
为要完全献身给它,他辞去了军队中的职务(一八五六年十一月)。
但象他那种性格的人不能长久闭上眼睛的。他相信,愿相信进步。他觉得“这个名辞有些意义”。到外国旅行了一次——一八五七年正月二十九日起至七月三十日止,法国,瑞士,德国——这个信念亦为之动摇。—八五七年四月六日,在巴黎看到执行死刑的一幕,指示出他“对于进步底迷信亦是空虚的……”
“当我看到头从人身上分离了滚到篮中去的时候,在我生命底全力上,我懂得现有的维持公共治安的理论,没有一条足以证明这种行为底合理。如果全世界的人,依据着若干理论,认为这是必需的,我,我总认为这是不应该的,因为可以决定善或恶的,不是一般人所说的和所做的,而是我的心。”
一八五七年七月七日,在吕赛纳(Lucerne)看见寓居Schweizerhof的英国富翁不愿对一个流浪的歌者施舍,这幕情景使他在《奈克吕杜夫亲王日记》上写出他对于一切自由主义者底幻想,和那些“在善与恶底领域中唱着幻想的高调的人”底轻蔑。
“为他们,文明是善;野蛮是恶;自由是善;奴隶是恶。这些幻想的认识却毁灭了本能的,原始的最好的需要。而谁将和我确言何谓自由,何谓奴隶,何谓文明,何谓野蛮?那里善与恶才不互存并立呢?我们只有一个可靠的指引者,便是鼓励我们互相亲近的普在的神灵。”
回到俄罗斯,到他的本乡伊阿斯拿耶,他重新留意农人运动。这并非是他对于民众已没有什么幻想。他写道:
“民众底宣道者徒然那么说,民众或许确是一般好人底集团;然而他们,只在庸俗,可鄙的方面,互相团结,只表示出人类天性中的弱点与残忍。”
因此他所要启示的对象并非是群众,而是每人底个人意识,而是民众底每个儿童底意识。因为这里才是光明之所在。他创办学校,可不知道教授什么。为学习起见,自一八六○年七月三日至一八六一年四月二十三日第二次旅行欧洲。
他研究各种不同的教育论。不必说他把这些学说一齐摒斥了。在马赛的两次逗留使他明白真正的民众教育是在学校以外完成的,——学校于他显得是可笑的——如报纸,博物院,图书馆,街道,生活,一切为他称为“无意识的”或“自然的”学校。强迫的学校是他认为不祥的,愚蠢的;故当他回到伊阿斯拿耶·波里阿那时,他要创立而试验的即是自然的学校。自由是他的原则。他不答应一般特殊阶级,“享有特权的自由社会,”把他的学问和错误,强使他所全不了解的民众学习。他没有这种权利。这种强迫教育底方法,在大学里,从来不能产生,“人类所需要的人,而产生了堕落社会所需要的人:官吏,官吏式的教授,官吏式的文学家,还有若干毫无目的地从旧环境中驱逐出来的人——少年时代已经骄傲惯了,此刻在社会上亦找不到他的地位,只能变成病态的,骄纵的自由主义者。”应当由民众来说出他们的需要!如果他们不在乎“一般知识分子强令他们学习的读与写底艺术”,他们也自有他们的理由:他有较此更迫切更合理的精神的需要。试着去了解他们,帮助他们满足这些需求!
这是一个革命主义者的保守家底理论,托尔斯泰试着要在伊阿斯拿耶作一番实验,他在那里不象是他的学生们底老师而更似他们的同学。同时,他努力在农业垦殖中引入更为人间的精神。一八六一年被任为Krapivna区域底地方仲裁人,他在田主与政府滥施威权之下成为民众保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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