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19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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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彼得罗没办法接受他生活各方面出现的问题。他期望的是安静、规律的生活,按照他那些一成不变的习惯生活:学习,教书,和孩子们玩儿,做爱,每天完成一点工作。在他的小世界里,大家用一种民主方式来应对意大利极端混乱的局面。但实际上,他被大学里的各种矛盾折磨得筋疲力尽,他在海外影响越来越大,他的同事想方设法贬低他的工作,他发现自己不断受到排挤和威胁。他感到,因为我的不安(什么不安?我是一个迟钝的女人),我们的家庭也不断受到威胁。有一天下午,艾尔莎在自己玩儿,我让黛黛在练习阅读,彼得罗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家里没什么动静。我有些焦虑,我想,彼得罗希望能有一个堡垒,能让他在里面完成他的书,我则负责家里的事务,孩子们健康成长。最后,我听到了一阵门铃声,我跑去开门,让我意外的是,进门的是帕斯卡莱和娜迪雅。
他们俩都背着军用大背包,帕斯卡莱浓密拳曲的黑色发上,戴着一顶破帽子,胡子又浓密又拳曲。娜迪雅看起来消瘦疲惫,她眼睛很大,就像一个充满恐惧的小姑娘,但假装自己不害怕。他们从卡门那儿要到了我的地址,而卡门有的地址是我母亲给的。他们俩都很热情,我也表现得很热情,就好像我们之间从来都没有过矛盾和分歧。他们占领了我家,把东西丢得到处都是。帕斯卡莱在不停地说话,一直在说方言,而且声音很大。刚开始,我觉得他们打破了我平庸的日常生活。但我很快发现,彼得罗不喜欢他们,尤其让他厌烦的是,他们没有事先打电话就来了,而且两个人都太随意了。娜迪雅脱下鞋子,躺在沙发上,帕斯卡莱没摘他头上的帽子,他一直乱动我家里的东西,随便翻书,问都不问,就从冰箱里给自己和娜迪雅各拿了一瓶啤酒,他咕噜咕噜喝着,还打嗝,这让黛黛觉得很好笑。他们说,他们决定出来走一圈,随便逛逛,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没有具体目的。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那不勒斯的?他们说得也不是很具体。他们什么时候回去?回答还是同样不清楚。工作呢?我问帕斯卡莱。他笑着说:“够了,我已经干了太多活了,现在我要休息一下。”他把自己的手展示给彼得罗看,他让彼得罗把手也拿出来,他用手摩挲着彼得罗的手说:“你能感觉到差别吗?”然后,他拿起那本《斗争在继续》,他用右手摸了一下第一页,粗糙的皮肤划过纸张时发出的嚓嚓声让他很自豪。他很高兴,就好像自己发明了一种新游戏,后来他用一种威胁的语气说:“没有这双粗糙的手,教授,连一把椅子、一栋楼、一辆汽车都不会有的,什么都不会有,包括你。假如我们工人决定停止干活,一切都会停下来,天会塌下来,天和地会碰在一起,城市会变成森林,阿诺河会淹没你们漂亮的房子,只有那些一直干活的人知道如何生存,而你们俩、你们的那些书都会被野狗撕裂。”
典型的帕斯卡莱的言论,非常激昂,也很真诚。彼得罗默默听着,一直都没有接茬。娜迪雅这时候也不说话,当她的同伴说话时,她一脸严肃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看。在男人们谈话时,她很少插话,我也没说什么。但我去厨房煮咖啡时,她却跟了过来。她注意到艾尔莎缠着我,就很严肃地说:
“她很爱你。”
“她还小。”
“你是说,等她长大了,就不爱你了?”
“不是,我希望她长大了,也爱我。”
“我母亲经常说到你。你只是她的一个学生,但我觉得,你比我更像她女儿。”
“真的吗?”
“因此,我非常痛恨你,也因为你抢走了尼诺。”
“他离开你,并不是因为我。”
“谁在乎呢,我现在都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儿了。”
“我小时候,特别想和你一样。”
“和我一样做什么?生来一切就已经铺垫好了,你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儿?”
“好吧。你不用太费劲儿。”
“你搞错了,实际上,一切都好像都有了,你就没理由那么努力了,你对自己的身份充满愧疚,因为你配不上你拥有的一切。”
“这要好过挫败感。”
“这是你的朋友莉娜跟你说的?”
“也不是。”
娜迪雅很夸张地甩了一下头,脸上做出一个很邪恶的表情,我从来都没想到,她会做出这副样子。她说:“你们俩中间,我更喜欢她,你们是两坨狗屎,根本没法改造,你们是两个底层烂人的典型,但你会献媚,她不会。”
我顿时说不出话来,她把我一个人留在厨房里,我听见她对帕斯卡莱喊道:“我要冲个澡,你最好也洗洗。”他们俩关在了洗手间里,我听见他们在里面咯咯笑,她发出尖叫。我看到,这让黛黛非常担忧。他们半裸着身子,从浴室里出来,头发湿漉漉的,两个人都非常愉快,仍然相互开玩笑,就像我们不存在一样。彼得罗问了他们类似这样一个问题:“你们在一起多长时间了?”娜迪雅冷冰冰地说:“我们没在一起,你们俩才在一起。”这时候,彼得罗用他那种面对那些非常肤浅的人时才会用到的固执语气问:“什么意思?”娜迪雅回答说:“你没办法明白。”我丈夫依然坚持说:“当一个人不明白时,就需要给他解释。”这时候,帕斯卡莱笑着说:“没什么可解释的,教授!你要想着,你已经死了,但你自己还不知道,你们的生活,你们说的话都是死的,一切都死了,你们觉得自己非常聪明、民主,而且是左派,但这些信念都死了,跟一个死了的人,怎么解释一样东西呢?”
气氛非常紧张。我什么都没说,我脑子里一直想着娜迪雅说的那些刻薄话,她说了那些话,依然若无其事地待在我家里。最后,他们终于走了,就像他们来时一样突然。他们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就消失了。帕斯卡莱在门口,忽然用一种伤感的语气说:
“再见,艾罗塔太太。”
艾罗塔太太?我城区的朋友也这么轻视我?他是想说,对于他来说,我已经不是莱农了,也不是埃莱娜或者埃莱娜·格雷科了?对于他来说是这样,对于其他人也是一样吗?对于我来说,也是这样吗?我几乎从来都不用我丈夫的姓氏,现在,我的姓氏已经失去了它仅有的一点儿光辉了吗?我把家里打扫了一遍,尤其是洗手间,他们把洗手间搞得一团糟。彼得罗说:“我再也不想在家里看到那两个人,虽然那个男的自己意识不到,但一个这样谈论知识分子工作的人是纯粹的法西斯,至于那个女人,她是我比较了解的那种类型,她脑子里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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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证实了彼得罗说的,这种混乱现在变得很具体,已经席卷了我周围的人。我从马丽娅罗莎那里得知,弗朗科在米兰被法西斯分子打了,他失去了一只眼睛,现在情况非常糟糕。我和黛黛还有小艾尔莎一起,马上出发去看他。我坐上火车,我和两个孩子玩耍,给她们吃东西,但另一个我却非常忧郁——那个贫穷、没文化的女生,是当时政治上非常积极,经济上非常富有的弗朗科·马里的女朋友,现在这部分我还剩下多少?——那个我曾经消失了,但现在又冒了出来。
我在火车站看到了我的大姑子,她脸色苍白,而且很惊恐。她把我们带到她家里,那所房子比上次大学聚会结束之后我留宿的时候,更加空旷凌乱。黛黛在玩,艾尔莎在睡觉,我的大姑子跟我讲了很多她在电话里没讲的事情。事情发生在五天前,弗朗科在一场工人先锋运动中讲了话,那是一个坐满人的小剧院。聚会结束后,他和西尔维亚步行离开,现在西尔维亚和一个《日报》编辑在同居,他们住在距离剧院几步远的一所漂亮房子里。那天晚上,弗朗科要在西尔维亚家里住,第二天出发去皮亚琴察。他们已经快走到大门那儿了,西尔维亚已经从包里拿出了钥匙,这时候,开过来一辆白色面包车,一些法西斯分子从车上跳了下来。弗朗科被打得很惨,西尔维亚被暴打,然后被强奸了。
我们喝了很多红酒,马丽娅罗莎拿出了“毒品”——她就是这么叫的。这次我决定尝试一下,尽管喝了酒,但我感觉自己心里空荡荡的、很无助。我的大姑子说了很多愤怒的话,最后不说话了,她哭了起来,我找不到一句话来安慰她。我能感觉到她的眼泪,我感觉,她眼泪从脸颊上滑落时会发出声音。最后忽然间,我看不到她了,也看不到房间了,眼前一切都变成了黑色,我晕了过去。
当我苏醒过来时,我觉得很尴尬,我解释道那是因为我太累了。我晚上睡得很少,我的身体非常沉重,我感觉那些书和杂志里的词汇,就像水滴一样落下来,好像忽然间,那些字母符号已经没法拼在一起了。我紧紧挨着两个孩子,好像她们会安慰我,保护我。
第二天,我把黛黛和艾尔莎留在我大姑子家里,我去了医院。在一个浅绿色的病房里,我看到弗朗科,病房里充斥着各种气味:口臭、尿味还有药水的味道。他现在浑身浮肿,身体也好像缩短了,一直到现在,我脑子里还清楚地记着他身上的白色绷带,还有他脸上和脖子上的青色伤痕。我感觉,他对我不是很欢迎,他为自己的状态感到羞耻。我在说话,我跟他讲了我的两个女儿。几分钟之后,他小声说:“你走吧,我不想你出现在这里。”我还是坚持在那里待着,他有些不耐烦地说:“现在的我已经不是我了,你走吧。”他的状况很糟糕,我从他的一些同伴那里得知,他还要接受手术。我从医院里回去时,马丽娅罗莎发现我失魂落魄,她帮我照顾孩子,黛黛刚睡着了,她让我也上床睡一会儿。第二天,她想陪我去看看西尔维亚。我尽量向后退缩,去看弗朗科,已经是一件让人受不了的事儿,因为你感到你不仅不能帮助他,反倒会让他更脆弱。我说,我情愿记住我在学生大会上遇到她的样子。不,马丽娅罗莎坚持说,她希望我们看看她现在的样子,她很在意。
我们一起去了,是一位非常优雅的太太给我们开的门,她金色的卷发垂在肩膀上,头发颜色非常浅。她是西尔维亚的母亲,她现在带着米尔科,米尔科也是金发,他已经五六岁了。黛黛还是那副介于不悦和霸道之间的态度,她马上让米尔科和她还有苔丝玩游戏,苔丝是她的那个旧玩偶,她无论去哪儿都随身带着。西尔维亚在睡觉,她留了话,说等我们来的时候,要叫醒她。我们等了很久,她才出现,她化了很浓的妆,穿了一件漂亮的绿色长裙。让我震撼的不是她身上的伤,青紫的伤痕和有些踉跄的脚步——当时莉拉蜜月旅行回来出现在我面前时,状况要更糟糕一些——让我震撼的是西尔维亚没有任何表情的目光。她的眼睛是空洞的,她说话的时候,前言不搭后语,中间会被神经质的笑声打断。她就是用这种方式,跟我讲述了那些法西斯对她做的事,因为在场的人中只有我还不知道那些事情的细节。她讲这件事情时,就好像在讲一个非常残酷可怕的童话。她现在不停地给到访的人讲述这件事情,这让那些恐怖气氛好像凝固起来了。她母亲好几次试图打断她,但她总是用一个厌烦的手势推开,她提高嗓门,一字一句地说着那些人对她做的、让人发指的龌龊事情。她预言很快,在非常短的时间内,会发生非常残酷的报复。我哭了起来,她忽然住嘴了,这时候又有其他人来了,都是一些亲友,还有她的女性朋友。西尔维亚又继续开始讲,我马上躲在一个角落里,紧紧抱着艾尔莎,轻轻吻着她。这时候,我想起了斯特凡诺对莉拉所做的,想到了很多细节,就是西尔维亚在讲述时,我想到的一些细节。我感觉,她们俩讲述时说的话,都像动物恐惧的叫喊。
后来我去找黛黛,我看见她在走廊里,和米尔科还有玩偶在一起。他们俩假装分别是一个孩子的父亲和母亲,但他们在吵架,模仿父母吵架的一幕。我停了下来,我听见黛黛在教育米尔科:“你应该给我一个耳光,明白了吗?”新的血肉之躯通过游戏在重复之前的故事。我们是一连串的影子,上台时,总是带着同样的爱恨情仇,还有欲望和暴力。我仔细地看着黛黛,她很像彼得罗,我也觉得,米尔科长得和尼诺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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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那些地下斗争忽然都出现在报纸和电视上:政变者的计划、警察的镇压、武装团伙、交火、受伤、屠杀、炸弹和血案,在大城市和小城市都有发生,这些事情也冲击到了我。卡门给我打了电话,她非常担忧,因为她有好几个星期都没有帕斯卡莱的消息了。
“他有没有去你那儿啊?”
“来了,但已经是至少两个月前的事儿了。”
“啊!他问了我你的电话号码,还有地址。他想问你一件事情,寻求你的建议,他问了吗?”
“关于什么事情?”
“我不知道。”
“他没问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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