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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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等莉拉跳完。”
“不,我们马上走。”他断然地说,非常粗暴,不容置否。他径直向米凯莱·索拉拉走了过去,狠狠地碰了他的肩膀,但米凯莱笑了起来,低声说了一句脏话。帕斯卡莱向门口走去,后面跟着不情愿离开的卡梅拉,安东尼奥也扯着艾达离开了。
我转过头去,想看恩佐在做什么,他还是靠着墙站着看莉拉跳舞。音乐结束了,莉拉向我走来,马尔切洛挽着她的胳膊,眼睛里泛着幸福的光芒。
“我们该走了。”我几乎是紧张地嘶叫着。我的情绪应该是刺激到了莉拉,因为声音里的焦虑终于传递到了她身上。她看了看四周,好像醒悟过来了。
“好吧,我们走吧。”她有些不安地说。
我径直向门口走去,没再迟疑。音乐又响起了,马尔切洛·索拉拉捉住了莉拉的一只胳膊,他笑着祈求她说:“别走,我送你回家。”
莉拉好像这时候才认出了他,她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他,忽然间她觉得很惊异,他居然那么亲切地抓着她的胳膊。她试着甩开马尔切洛的手,但他握得更紧了。他说:“再跳一支吧。”
这时候,恩佐从墙壁那边走了过来,他捉住了马尔切洛的一只手腕,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就站在我的眼前,很平静,个子不高,年龄也还小,好像并不费什么力气,但他手臂的力量只有在马尔切洛的脸上能看到。马尔切洛放开了莉拉的手臂,露出疼痛的表情,马上用另一只手握住了手腕。我听见莉拉很愤怒,用方言咬牙切齿地对恩佐说:
“他敢碰我,你看到了吗?动我?那坨狗屎!幸亏里诺没来。假如他敢再来,他的死期就到了。”
她真的没意识到自己刚刚和马尔切洛跳了两次舞吗?有没有可能她就是这种人?
我们在外面遇到了帕斯卡莱、安东尼奥、卡梅拉和艾达。帕斯卡莱气疯了,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那副模样。他破口大骂,撕心裂肺地叫喊着,目光像疯子一样,没办法让他平静下来。他很气愤,针对米凯莱,尤其是针对马尔切洛和斯特凡诺。他说了很多我们没有办法理解的事情。他说索拉拉家的酒吧一直都是黑社会“克莫拉”据点,是放高利贷的人、走私贩的黑窝,是收买选票的地方,是保皇党的基地。他说堂·阿奇勒给纳粹法西斯当过间谍,他说斯特凡诺用来开肉食店的钱是他父亲通过黑市赚的。他大声叫喊着:“爸爸把他杀了,他杀得好。现在轮到索拉拉父子了,我来弄死他们。最后我也要让斯特凡诺和他全家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他叫喊着,最后指着莉拉,就好像她犯了最严重的罪行,他说:“你,你居然和他跳舞,真不要脸!”
就在这时候,帕斯卡莱的愤怒也激起了安东尼奥一肚子气,他也喊起来,就好像他是生帕斯卡莱的气,好像帕斯卡莱要剥夺他要杀死索拉拉兄弟的快乐,因为他们对艾达做了那种事情。这时候,艾达马上哭了起来,卡梅拉最后也忍不住大哭起来。恩佐劝说大家都不要待在路上。“我们回家睡觉吧。”他说。
帕斯卡莱和安东尼奥都让他闭嘴,他们都想留下来对付索拉拉兄弟。他们用一种假装出来的平静对恩佐说:“你去吧,你回去吧。我们明天见!”这时候恩佐慢慢说:“你们不走,我也不走。”我也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最让我感动的事情是——莉拉也哭了起来,我从来都没见她哭过,从来没有。
我们四个姑娘都哭得很绝望。帕斯卡莱看到莉拉哭了,才心软了。他用顺从的语气说:“好吧,今天晚上不动手。我们和索拉拉兄弟改天再算账。我们走吧……”我和莉拉抽泣着,立刻挽着手把帕斯卡莱拉走了。我们说了一些索拉拉兄弟的坏话,尽管我们认为对付他们最好的方式,就是假装他们不存在。最后莉拉用手背擦了擦眼泪,问:“纳粹法西斯是什么人?帕斯卡!保皇党是什么?黑市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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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描述帕斯卡莱的回答在莉拉的身上产生了什么效果,我要尝试讲述的话,也很容易搞错,因为那些话当时对于我没有任何具体的影响,但她受到这件事情的冲击,整个人完全变了。一直到夏天结束时,她还是不断对我重复那些概念,对于我来说那真是难以忍受的事情,她所用的语言,现在可以概括为:任何举动、语言、叹息都包含着整个人类所犯的罪行。
她当然是按照自己的方式说的,最主要的是,她完全着迷于那种对绝对真相的展示。她用手指着街上的人、东西和街道,然后会说:
“这个人参加过战争,他杀过人;那个人用棒子打过人,还给人上了蓖麻油;那个人告发过很多人;那个人让他母亲挨饿;他们在那栋房子里给人施加酷刑,杀过人;他们走过那块石头、行过法西斯礼;在那个角落里,他们用棒子打过人;那些人有钱是因为其他人挨饿;这辆汽车是靠卖加了大理石粉末的面包、还有黑市上的烂肉得的钱买的;那家屠宰场是靠偷盗铁路上的铜线、破坏拉货的火车开的;那家酒吧的后面有黑社会‘克莫拉’、走私和高利贷。”
很快,她不满足于帕斯卡莱的介绍,就好像他启动了莉拉头脑里的某种机制,现在她要把那些混乱的信息整理清楚。她越来越狂热、烦恼,可能她迫切需要把自己封闭在一种坚实的观念里,没有任何裂缝。她把帕斯卡莱干巴巴的信息和她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混在一起。就这样,她通过我们从小长大的城区,还有那些普通的面孔来说明那些抽象的概念。法西斯、纳粹、战争、盟军、君主独裁和共和国,她让这些概念变着了街道、房屋、人们的面孔。堂·阿奇勒和黑市,佩卢索和共产党,索拉拉家的祖父是黑社会“克莫拉”成员、父亲西尔维奥是法西斯,比那两个儿子马尔切洛和米凯莱还要糟糕。在她的眼里,她的父亲、鞋匠费尔南多,还有我的父亲,都从骨髓深处沾染了各种罪孽,所有人都是罪孽深重的罪犯,或是帮凶,所有人都可以被几个小钱收买。她和帕斯卡莱把我关进一个可怕的世界,没有任何出口。
最后,帕斯卡莱不说话了,他也被莉拉把所有事情联系在一起的能力打败了,莉拉会把所有事情串成一条,从各个方面强加给你。我经常看到他们在一起散步,假如开始是他说,现在是他在听她说。他爱上莉拉了,我想。我想莉拉也会爱上他的,他们会订婚,结婚,会一直谈论这些政治问题,他们会生孩子,他们的孩子也会谈论这些问题。开学的时候,我一方面觉得很难过,因为我知道自己再也没时间和莉拉在一起;另一方面我希望从那个世界中脱离出来、那个罪行累累的世界,还有那些我认识的人,我爱的人:莉拉、帕斯卡莱、里诺,所有人,血管里流淌着怯懦和顺从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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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前两年要比初中更加辛苦。我们班有四十二个学生,是那所学校极少数的男女混合的班级之一。女生极少,我一个人也不认识,在吉耀拉说了很多大话之后(“是的,我也要去上高中,要和你坐同桌”),最终她初中毕业还是去索拉拉的酒吧里给她父亲当帮手了。男生中间,我就认识阿方索和吉诺,他俩坐在一张靠前的桌子上,胳膊肘挨着,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他们都假装不认识我。教室很臭,充满了汗腥味,还有臭脚和担忧的气息。
高中的前几个月,我都默不作声,没和别人说话,我的手一直放在额头或者下巴上,这两个地方的粉刺总是层出不穷。我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基本看不到老师,还有黑板上的字。我和我的同桌互不认识。奥利维耶罗老师给我搞到了需要的书,那些书很脏很破,但能用。我用初中学到的方法来要求自己:从下午一直学习到晚上十一点,从早上五点学习到七点,然后去上学。我背着书包从家里出来时,经常会遇到莉拉,她也正跑向铺子,去开门打扫、擦洗。在她父亲和哥哥上班之前,她要把店里收拾干净。她会问我那天上什么课,问我学了什么,她要我具体地回答,假如我回答得不够详细,她会问我一系列问题,让我觉得很焦虑,觉得自己学得不够好,没办法回答老师的问题,就像我回答不了她的问题一样。在寒冷的清晨,我黎明即起,在厨房里复习功课,和通常一样,我感觉自己牺牲了清早暖哄哄的被窝和睡眠,不是为了在那所阔人学校的老师面前表现自己,而是为了在鞋匠的女儿面前不丢脸。因为她的缘故,我早餐也吃得匆匆忙忙,一口气喝下牛奶和咖啡就跑上大路,因为我不想错过和她一起走的那段路,哪怕一米。
我在大门口等她,看见她从她住的那栋楼里出来。我看到她不断在变化——她现在比我高一些,走路的样子不再是几个月前那个瘦骨嶙峋的小姑娘,她的身体变得圆润,好像她的脚步也变得柔软起来。嗨!嗨!打个招呼后,我们马上就聊了起来。我们走到十字路口就会告别,她向修鞋的铺子走去,我走向地铁站。我不断回头,看她最后一眼,有一两次,我看到帕斯卡莱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陪她走那段路。
地铁里挤满了脏兮兮的男孩和女孩,他们睡眼惺忪,还有人们早上抽的第一支烟。我不抽烟,不和任何人说话。那短短几分钟里,我忧心忡忡,在脑子里温习功课,我脑子里疯狂冒出的那些陌生的语言,和我们城区通用的语言完全不同。我最害怕的是学业上的失败,我母亲的不悦,她一瘸一拐的身影,还有奥利维耶罗老师的白眼。其实当时我唯一真实的想法是:找一个男朋友,在莉拉宣布她和帕斯卡莱在一起之前,我要马上找一个男朋友。
那种紧迫感越来越强烈。我很害怕从学校里回去,我担心遇到她,担心她用喜悦的声音告诉我,她和帕斯卡莱·佩卢索做爱了;或者不是和帕斯卡莱,而是和恩佐;或者不是和恩佐,而是和安东尼奥;或者是和斯特凡诺·卡拉奇,那个肉食店老板;甚至是和马尔切洛·索拉拉。莉拉总是那么反复无常,出人预料。那些围绕在她身边的男性,基本上都成人了,他们都对她充满期望。最后的结果可能是:她忙于鞋子的事情,专注于研究我们生活的这个可怕世界的历史,加上交男朋友,她不再会有时间给我。有时候从学校里回来,我远远地绕开,不想经过他们家的铺子。假如我远远看见她,我也会因为焦虑改变路线;但后来我实在抵挡不了,向她走去,就像命中注定一样。
我们的学校是一栋非常破败的灰色建筑。在学校进进出出,我会看那些男生,死死地盯住他们,想让他们感觉到我的目光,想让他们也看到我。那些和我同龄的同学,有的穿短裤,有的穿上宽下窄的军裤,有的穿长裤。我看着那些高年级的学生,他们大部分人都是西装领带,但很少穿大衣,他们想摆酷,表示自己一点也不怕冷,他们留着板寸,光秃秃的脖子露在外面。我更喜欢那些高年级的男生,但现在能有一个上高一的男朋友也不错,重要的是,要是一个穿长裤的男生。
有一天,有个男生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走路的样子很懒散,他很瘦,栗色的头发鬈曲着,面孔很英俊,我感觉很熟悉。他有多大?十六?十七?我仔细看了看他,又走回去看他,心简直要从胸口蹦出来,那是尼诺·萨拉托雷!他是多纳托·萨拉托雷——那个铁路职工兼诗人的儿子!他也看了我一眼,但显得漫不经心,没有认出我来。他的外套袖子皱巴巴的,肩膀很窄,裤子很破旧,脚上的鞋子也脏兮兮、乱糟糟的。他看起来一点也不阔气,不像斯特凡诺那样炫耀,尤其不像索拉拉兄弟,虽然他父亲写了一本诗集,但很显然他们还没有变成有钱人。
尼诺的忽然出现让我非常不安。从学校出来,我想马上跑去找莉拉,告诉她这件事,那种冲动非常强烈,但后来我改变了主意。假如我告诉她,她一定会要求我陪她去学校看他。我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尼诺根本没注意到我——小学时那个瘦弱的金发小姑娘,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满脸青春痘、十四岁的胖子——他没认出来我。但他会一眼认出莉拉,会马上被她征服。我决定把遇到尼诺·萨拉托雷的事情藏在心里。他从学校出去时,一般都低着头,晃荡着走向加里波第路。从那天开始,我去学校的目的好像就是为了看到他,或者只是远远看到他。
秋天也飞驰而去。一天早上,我被提问了,问题和《埃涅阿斯纪》有关,那是我第一次被叫到讲台上。那位老师杰拉切是个六十多岁的男人,他态度有些厌烦,总是很响地打着哈欠。我在说“神谕”这个词时弄错了音调,他马上就笑了起来。他根本想不到,尽管我知道那个词的意思,但在我生活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人会用到那个词。所有人都笑了,尤其是吉诺,他和阿方索坐在第一排。我觉得很耻辱。过了几天,我们进行了第一次拉丁语考试。杰拉切老师把改好的考卷带到课堂上,问道:
“格雷科是谁?”
我举起了手。
“你过来。”
他问了我很多词尾变化、动词,还有句法的问题。我心惊肉跳地答着题,因为他很仔细地看着我,他从来都没那么关注过班里的任何人。最后他没做出任何评价,就把考卷给我了,我得了九分。
从那时候开始,我的地位得到了提升。我的意大利语考试得了八分,历史考试没有弄错任何一个日期,还有地理考试——我知道所有的面积、人口、地下矿藏,还有农业。我的希腊语的成绩尤其让他目瞪口呆。因为我事先和莉拉学习过的缘故,我对那些希腊字母很熟悉,我能流利地阅读,语音语调也掌握得很自如,我终于获得了老师的当众表扬。我的优异成绩就像一个定理,也震撼到了其他老师。以至于有一天早上,教宗教的老师把我叫到一边,问我愿不愿意注册一个免费的神学函授课程,我说愿意。快到圣诞节时,出于敬佩,所有人都叫我格雷科,很少人叫我埃莱娜。
吉诺开始在学校门口徘徊,等我和他一起回我们居住的城区。有一天回家时,他问我要不要做他的女朋友。尽管他还是一个小毛孩,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想总比没有的好,我就接受了他。
圣诞节期间,所有那种让人激动不安的压力都得到了缓解,我又重新融入我们的城区。我的时间宽裕一点了,经常和莉拉见面。她发现我在学习英语,自己也去借了一本语法书来看。现在她已经认识很多英语单词,发音马马虎虎,当然我的发音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一直在纠缠我,总是说:你回到学校以后问问老师,这个怎么念,那个怎么念。
有一天,她把我带到她家的铺子里,给我展示了一只金属盒子,里面放了一些纸片:纸片一面写着意大利语,另外一边写着英语:“铅笔/Pencil;理解/understand;鞋子/shoe”。那是费拉罗老师建议她的方法,这是学习生词的一个极好的办法。她读着意大利语,想让我说出英文,但我的单词量少到几乎没有。我感觉她似乎无论哪个方面都比我强,就好像上了一所秘密的学校。我也注意到,她在意的事情就是想向我展示出:我学的东西她都会。我更乐意谈论其他事情,但她一直在问我希腊语词格。我很快发现当我还在学习第一个词格时,她已经学到第三个了。她问我《埃涅阿斯纪》的故事情节,她最近非常迷恋这部史诗。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她就读完了整部史诗,但我在学校才读到第二章的一半。
她跟我谈到了狄多女王,谈到很多细节,但对这个人物我还全然不知。我不是在学校里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而是从她那儿听到的。有天下午,她做出了一个评论,让我觉得很震撼。她说:假如没有爱情,不仅人们的生活会变得枯燥,整个城市的生活也会变得无聊。我不记得那句话具体是怎么说的,但内容基本就是这样。我把这句话和我们居住的肮脏街道、尘土飞扬的公园、被新建筑破坏了的乡村,还有每个家里发生的暴力事件联系在一起。我很担心她会和我谈起法西斯、纳粹和共产党,所以没有回应。我想让她明白,在我身上发生了很多美好的事情,我一口气对她说了两件事:首先我和吉诺成了男女朋友,其次尼诺·萨拉托雷也来我的学校上学,他现在比上小学时还帅。
她眯起眼睛,我很担心她会对我说:我也交男朋友了。但是没有,她开我玩笑说:“你和药剂师的儿子做爱啦。不错啊!你也委身与人,就像埃涅阿斯的情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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