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27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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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诺非常准时,他带了很多礼物从楼梯上来。艾尔莎跑出去,在楼梯间等他,蒂娜也马上跟了出去,最后是小心翼翼的伊玛。我对她说:“这就是你爸爸。”她很无力地摇了摇头。
但尼诺一来就表现得很好。他在楼梯间就已经开始唱着:“我的小伊玛在哪儿?我要亲三口,咬一口。”他出现在楼梯间,对艾尔莎说:“你好!”顺手拽了拽蒂娜的辫子,最后抱住了他女儿亲了起来。他说,他从来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头发,他赞美了她身上的裙子、鞋子,她一切。他坐在地板上,让伊玛坐在他盘起来的腿上,只有这时候他才开始和艾尔莎说话,他很热情地给带着羞怯的微笑走过来的黛黛打招呼(“我的天哪!你长大了,看起来很棒”)。
我看到蒂娜很不安,她在研究尼诺,所有人看到她都会被她的乖巧可爱吸引,都会对她表示出各种喜爱,但这时候尼诺开始给大家分礼物,完全无视她的存在。她用一种甜美可人的声音和尼诺说话,想挨着伊玛坐在他腿上,但她没能坐上去,就靠着他的一条胳臂站着,头靠着他的肩膀,可怜巴巴的。但还是不管用,尼诺给了黛黛和艾尔莎一人一本书,他把注意力全部放在他女儿身上。他给伊玛买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他等着女儿打开一样,然后会给她递过去另一样。我看到伊玛心满意足,很感动。她看着那个男人,就好像他是一个巫师,专门来对她展示魔法。当蒂娜试着拿起一个礼物,她都会嚷嚷:“那是我的。”蒂娜下嘴唇抖动着走开了,我把她抱在怀里,说:“到阿姨这里来。”只有在这时候,尼诺看发现自己有些过了,他在口袋里翻找了一下,拿出来一根看起来很昂贵的钢笔说:“这是给你的。”我把蒂娜放在地板上,她拿过钢笔,小声说了一句谢谢。这时候尼诺好像第一次看到蒂娜。我听见他惊异地嘀咕着:
“你长得和你母亲一模一样。”
“我能不能给你写我的名字?”蒂娜很严肃地说。
“你已经会写字了?”
“是的。”
尼诺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她把纸放在地板上,用笔写着“蒂娜”这个词。他表扬蒂娜说:“你很厉害。”但之后他马上寻找着我的目光,他很担心我说他。为了表示弥补,他对女儿说:“我敢打赌,你也很棒。”伊玛想展示一下,她把笔从蒂娜手里抢了过来,很专注地在地上胡乱写着。他一直在鼓励伊玛,尽管艾尔莎已经开始取笑妹妹了(“根本就看不出来你写的什么,你不会写字”)。蒂娜想把笔抢回来,她说:“我还会写其他的。”为了不再纠缠下去,尼诺就把女儿拉起来说:“我们现在去看这世界上最漂亮的汽车。”然后他把姑娘们都带走了,他抱着伊玛,蒂娜想拉着他的手,黛黛把她拉过来,自己领着。艾尔莎一把就把那根看起来很昂贵的笔掠过去,据为己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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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我听见楼梯上传来尼诺低沉浑厚的声音,他答应说,要给她们买甜食,开车出去兜一圈。黛黛、艾尔莎,还有两个小姑娘在后面欢呼雀跃。我想象着莉拉在楼下,关在她的房子里,静静听着我也能听到的声音。只有薄薄的一层地板把我们隔开,但她懂得按照自己的心情和方便,来缩短或拉远我们之间的距离,还有她潮汐一样运作的脑子,就像月亮抓住大海,让它起伏。我收拾了屋子,开始做饭,我想着莉拉,她在下面也在做同样的事。我们都期望再次听到我们的女儿的声音,还有我们曾经爱过的男人的脚步声。我想,不知道有多少次,她在伊玛身上看到尼诺的样子,就像尼诺在蒂娜身上看到她的样子。所以这么多年里,她一直都很憎恶伊玛?或者她对这个孩子的关切,是因为她和她父亲的这种相似性?在她内心深处,是不是还喜欢着他?现在她正在冲窗口窥视着他?蒂娜后来终于让尼诺拉着她的手,她现在看着她女儿走在那个又高又瘦的男人旁边,会不会想着:如果事情是另外的样子,这个孩子会不会是她的?她在筹划着什么?还是她随时都会上楼来找我,跟我说一些难听话?或者她会在尼诺带着孩子们回来经过她家门口时,打开门邀请他进去坐坐。她会喊我下去,我就不得不邀请她和恩佐来吃午饭?
楼下非常安静,但外面充满了假日的喧嚣:正午的钟声、摆摊的人的叫卖、火车在调车场发出的声音,还有附近周末也在施工的工地的声响,卡车来往的轰鸣。尼诺一定是给几个孩子买了很多甜食,根本就没有考虑到待会儿她们会吃不下饭。我了解他,他会满足她们的所有要求,他买任何东西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他很夸张。饭做好了,我把桌子摆好,我从对着大路的窗口向外看,想叫他们回来吃饭。但那些卖东西的摊子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能隐约看见马尔切洛在外面走,他的一边是我妹妹,另一边是西尔维奥。从高处看着大路,总是让我觉得很不安。周末的时候,我感觉大路边的市场就像一层油彩一样,可以掩盖这里的破败。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问自己:我在这里干什么?我已经有点钱了,可以去任何地方住,为什么我还继续住在这里?我太听从莉拉的建议了,我任凭自己和这地方又建立起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同时也确信,回归我出生的地方,我会写得更好。在我眼里,一切忽然都得变丑陋,我甚至觉得我亲手煮的饭都很恶心。最后我决定采取行动,我把头发梳了一下,收拾了一下就出去了。经过莉拉的门口时,我几乎是踮着脚尖,我不希望她听到我的脚步声,想和我一起出去。
外面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强烈的炒杏仁的味道,我看着四周,先看到了黛黛和艾尔莎,她们一边吃着棉花糖,一边看着摆满小玩意的地摊:手镯、耳环、项链和发卡。在不远的地方,我看到了尼诺,他站在一个角落里,片刻之后我才发现:他正在和莉拉说话。她很漂亮,就像她想打扮自己时的样子,恩佐在旁边皱着眉头,一脸严肃。她怀里抱着伊玛,伊玛在一个劲儿地拽着她的耳朵,通常她感觉自己被忽视时就会那么做。莉拉没有躲开,任凭她拽,好像很入迷地听着尼诺说话,尼诺微笑着,用他修长的手和胳膊做着手势,显得风度翩翩。
我非常生气,这就是为什么尼诺出去了就没再回来的原因,这就是他照顾女儿的方式。我叫了他一声,他没听到。但黛黛听到我了,她转过身来,她和艾尔莎一起嘲笑我声音太小,我抬高嗓门时,她们总是会这样。我又叫了一声,我希望尼诺马上停止聊天,单独和我的女儿回到家里。但到处都是吵闹声,卖坚果的人的叫卖声,还有一辆大卡车轰隆隆地经过,扬起了很大的灰尘。我叹了一口气,走到他们跟前。为什么莉拉会抱着我女儿,有这个必要吗?为什么伊玛不是和蒂娜一起玩儿?我没有跟他们打招呼,直接对伊玛说:“你干吗让人抱着,你已经长大了,下来吧。”我把她从莉拉手上抱了过来,放在地上。我对尼诺说:“饭做好了,几个孩子要吃饭。”这时候我意识到,我女儿抓着我的裙子,而不是跑去和她的朋友玩儿。我看了看四周,问莉拉:“蒂娜呢?”
她脸上还是那副客气的表情,好像很认同尼诺说的话。她说:“可能是和黛黛还有艾尔莎在一起。”我回答说:“没有。”我希望她和恩佐关心一下他们的女儿,而不是在我女儿的父亲唯一露脸的一天插到他们中间。当恩佐环顾四周找寻蒂娜时,莉拉还是在和尼诺说话,她跟尼诺讲了有几次詹纳罗失踪的事。她笑了,说:“有一天早上,我找不见他了,所有孩子都从学校里出来了,但他没有,我当时吓得要死,我想象肯定是发生了很糟糕的事情,我们找到他时,他一个人静静坐在小花园里。”但是,正是想起了这段陈年旧事,她脸色忽然大变,她的声音也变了,她问恩佐:
“你找到她了吗?她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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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沿着大路寻找蒂娜,找遍了整个城区,最后又沿着大路找,有很多人都加入了寻找的队伍,安东尼奥来了,卡门来了,卡门的丈夫罗伯特也来了,甚至是马尔切洛·索拉拉也动员了他的一些人手,他自己也亲自上街寻找,一直找到深夜。莉拉现在看起来就像梅丽娜一样,她仓皇地跑前跑后,没有任何逻辑。但恩佐比她还要失控,他叫喊着,对那些卖东西的人发出可怕的威胁,他要查看那些摆摊的人的汽车、面包车和小推车。最后警察来了,才让他平静下来。
我感觉随时都可能找到蒂娜,大家都会舒一口气。所有人都认识这个孩子,每个遇到她的人都说,一分钟前还看见她站在这个或那个摊点前面,或者在某个角落,在院子里,在花园里,或者说她和一个高个子抑或矮个子男人向隧道那边走去了。但每个消息都不可靠,人们失去了信心。
晚上,传出来一些闲话,后来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同:孩子追着一个蓝色皮球,从人行道跑到了大路上,这时候正好开过来一辆卡车,那辆卡车是泥土色的,开得很快,大路上有坑,它摇摇晃晃,一路铿铿作响,没人看到别的,只听到了一声撞击的声音。这种撞击的声音,很快从讲述变成了任何听到这个声音的人的记忆。卡车没有刹车,也没有任何迟疑,它和蒂娜的身体,还有她的辫子,一起消失在大路的尽头。路上没有留下一滴血,什么也没有。那辆车子消失了,孩子也永远消失了,无影无踪。
老年 坏血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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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九九五年彻底离开那不勒斯的,那时候人们都说,这个城市正在崛起,但我对于它的崛起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那些年,我看到新火车站、诺瓦拉街上的摩天大楼,以及斯卡姆比亚区那些展翅欲飞的建筑拔地而起。还有修建在阿莱纳奇亚区灰色的石头上的、塔代奥·达赛萨街和国家广场上的那些鳞次栉比的新建筑。那些建筑在法国或日本被设计出来,然后在彭蒂塞利和波焦雷亚莱区被用一种缓慢、晃晃悠悠的方式修建起来,在很短的时间里,这些大楼会失去所有光彩,成为那些绝望的人的巢穴。我们说的是什么复兴呢?那只是现代化的胭脂,胡乱涂抹在这个城市腐朽的脸上,只能让人觉得滑稽。
每次都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重生的口号会点燃人们的希望,一切都会支离破碎,成为残渣,落在之前的残渣之上。因此我没留在那不勒斯,支持在意大利共产党领导下的城市重建,我决定搬去都灵,去一家当时势头很好的出版社当主编。四十岁之后,时间开始狂奔,我没法跟上来,真实的日历被合同上的交稿日期取代了,一年一年就随着一本本书的出版过去了。对于发生在我还有我女儿身上的事情,很难说出一个具体的日子。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写作,我把这些事情都嵌进写作了,这件事或那件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我几乎会用一种不自觉的方式,去查看我的书的出版日期。
我已经写了很多书了,这给我带了一些权威和声誉,还有富裕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流逝,抚养几个女儿的负担也越来越轻省。黛黛和艾尔莎——先是老大,然后是老二——都去波士顿上学了。彼得罗那时已经在哈佛当了七八年教授,他鼓励两个女儿去美国。和父亲在一起,她们很自在。除了有几次,她们会写信抱怨那里的气候,还有波士顿人爱卖弄学问,她们对自己很满意,很高兴摆脱了很多年前我强迫她们作出的选择。这时候伊玛也渴望能像两个姐姐一样,我还在城区做什么?刚开始,回那不勒斯这个选择给作为作家的我带来了好处——我本可以选择生活在别处,但却留在了一个充满危险的城郊,继续接触现实,从中汲取素材,但现在有很多知识分子都会这么做,其次是因为我的书选择了其他的道路,城区的主题已经退缩到一个角落了,我现在拥有一定的名声和地位,假如我把自己的生活限定在一个很小的空间里,只能不安地记载我的兄弟姐妹、朋友、他们的孩子和侄子外甥,甚至是我的女儿的生活一步步恶化,这难道不是一种虚伪?
伊玛当时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她学习很努力,生活上也什么都不缺。但她说一口粗粝的方言,她的同学我都不喜欢,假如她晚饭后出去,我会非常不安,但她常常会自觉待在家里。我自己不怎么出去,我在那不勒斯的生活很局限,我会和那不勒斯文化圈的朋友见面,会有一些男人追求我,后来都不了了之,非常短暂。那些非常出色的男人生活在这里,他们迟早也会为成为失望的人,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愤怒,他们很风趣,但总夹杂着一丝恶意。有时候我感觉到,他们追求我只是为了让我看看他们的稿子,询问我对于电视或者电影的看法,有时候只是为了向我借钱,然后就消失了。我强颜欢笑,很艰难地维系着我的社会和感情生活。晚上穿上漂亮的衣服从家里出去,对我来说不是一种乐趣,而是一种惩罚。有一次,我没有来得及关上大门,就被两个不到十三岁的男孩抢劫了,那个出租车司机在距离我两步远的地方等着,他一直没有从窗口探出头来。因此我决定离开。一九九五年夏天,我和伊玛一起离开了那不勒斯。
我在波河沿岸租了一套房子,就在伊莎贝拉桥边上,我和小女儿的生活马上就好了很多。对我来说,住在都灵,让反思那不勒斯的一切变得更加容易,我能更清醒地描述它。我热爱我的城市,但我再也不会捍卫它。我确信,我对那不勒斯的不安和沮丧迟早会消失,但对它的爱就像一个镜子,可以让我看到整个西方。那不斯勒是一个欧洲大都市,它的姿态很明确:相信技术、科学和经济发展,相信自然是善意的,历史会向好的方向发展,相信民主会得到普及,但一切都缺乏根基。我有一次写道——我想到的不是我自己,而是莉拉的悲观主义——出生在那不勒斯,只在一个方面有用,就是从一开始我们就几乎本能地知道:梦想着毫无限度的发展,其实是一个充满暴力和死亡的噩梦,现在很多人都不约而同地产生了类似的想法。
二〇〇〇年伊玛去巴黎上学了,我又成了一个人。我尽量说服她不要去,我说没这个必要,但她周围的朋友都作出了这个选择,她也不想落后。刚开始,我没觉得太难过,因为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但过了两年,我开始感觉到年老的到来,就好像我自己,还有我取得成功的那个世界都在慢慢淡去。尽管我的几部作品都获得了一些非常重要的奖项,但那些书卖得很少,比如说二〇〇三年,我写的十三本小说还有两本杂文,一共给我带来了两千三百二十三欧元的收入。我应该采取对策,我的老读者对我已经没什么期待了,那些年轻的读者——准确来说应该是女读者,从我开始写作以来,我的大部分读者都是女性——她们都有着别的品味和兴趣。为报纸撰稿也不再是一个收入来源,报纸对我已经失去兴趣了,编辑也很少找我约稿,要么他们会给我很少的稿费,要么就一点儿钱也不给。至于电视,在九十年代的几次成功演播之后,我试着做了一个关于古希腊和古罗马文学的节目,是一个下午的节目。产生这样一个想法,只是因为几个朋友——其中包括阿尔曼多·加利亚尼的建议,他在广播5台有自己的节目,他和国家电视台的人关系不错。结果那个节目彻头彻尾地失败了,我再也没有过类似的工作机会。我之前一直担任主编的出版社,也开始走下坡路。二〇〇四年,一个三十多岁、很聪明的小伙子让我出局了,我成了一个外部顾问。我六十岁了,感觉自己走到了职业生涯的尽头。在都灵,冬天太冷,夏天太热,文化圈的人都不是很热情,男人眼里已经没有我了。我很焦虑,晚上睡得很少。我从阳台上看着波河,河上划船的人,还有旁边的小山,我很厌倦。
我开始频繁去那不勒斯,但我已经不想再见我的亲戚朋友了,他们也不想见我。我只和莉拉见面,但经常我连她的面也不见,她让我很不自在。最近几年,她对那不勒斯产生了激情,但在我看来,那是一种很粗野的地方主义。我更愿意一个人沿着卡拉乔洛海滨路走,走上沃美罗,或者去法院路散步。二〇〇六年春天,我在维托里奥·埃曼努埃莱大街的一家老宾馆住着,天开始下雨,一直停不下来,我关在房间里出不去。为了打发时间,我开始写作,在短暂的几天时间里,我写了一篇大约八十页的小说,以城区为背景,讲了蒂娜的故事。我写得很快,没有时间去虚构,结果写出了一些干巴巴、很直接的文字,故事的结尾是通过想象加上去的。
我在二〇〇七年秋天发表了这篇小说,题目是《友谊》。这本书很受欢迎,到现在还卖得很好,学校老师会让学生读这本书,作为暑假作业。
但我很讨厌这本书。
在这本书出版两年前,吉耀拉的尸体在城区小花园里被发现时——她死于心脏病发作,一场惨淡、孤寂、可怕的死亡——莉拉让我答应她,永远都不会写她,但我没信守诺言,我用一种最直接的手法把她的故事写了出来。有几个月,我相信这是我至今为止写得最好的一本书,我作为作家达到了新的顶峰,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受到关注了。但二〇〇七年年末快要到圣诞节时,我去马尔蒂里广场上的菲尔特瑞奈利书店推广这本书,我忽然为自己感到羞耻,我很担心在人群里看到莉拉,她可能会出现在第一排,已经做好了提问的准备,随时会让我陷入尴尬和困境。但那天晚上一切都很顺利,我受到了大家的欢迎。回到宾馆,我感觉信心大增,我试着给她打电话,先是固定电话,然后是手机,后来又打了固定电话,她没有接。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接过我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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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办法讲述莉拉的痛苦,她命中注定遇到的那些事情,可能一直都潜伏在她的生活里:她女儿不是因为生病、事故或者暴力事件死去,而是忽然消失了。她的痛苦没有着落,她没有一具失去生命的身体可以拥抱,也不能举行一场葬礼,她不能停在孩子的遗体前失声痛哭,想着她刚才还在走路,奔跑,说话,拥抱母亲,但忽然间就消失了。我觉得莉拉一定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撞击,一分钟之前,蒂娜还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但一下子她女儿就脱离了出去,没有经历生离死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无法充分体会她的痛苦,也没有办法想象。
在失去蒂娜之后的十年时间里,尽管我们继续住在同一栋楼里,我每天都会看到她,但我从来都没看到她哭过,也没有看到她绝望发狂的时刻。她先是日日夜夜在城区里跑来跑去,寻找她的女儿,毫无结果,后来她好像太疲惫了,不再继续寻找,她坐在厨房的窗前,一动不动,一坐就是大半天,尽管从那里只能看到一小段铁路,还有一丁点蓝天。后来她又回到了日常生活里,但一点儿也没有听天由命,她的脾气越来越坏了,让周围的人很不舒服,也很害怕。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她在叫喊和争吵中日益老去。刚开始,她在任何时候和任何人都会说起蒂娜,她死死地抓住这个名字,好像提到女儿的名字,就会让她回到自己身边。但之后,再在她跟前提蒂娜的名字变得不可能,甚至我在她面前提到蒂娜,几秒之后她就会摔门而去。她对彼得罗写的一封信表示欣赏,我觉得这是因为他表达了自己的慰问,但从来都没有提蒂娜的名字。包括一九九五年,在我离开之前,除了很少几次提到蒂娜,她表现得就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有一次皮诺奇娅提到蒂娜,说她像一个天使,在天上看着我们所有人,莉拉对她说:“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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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的城区里,没有任何人对于执法机关和报纸抱有希望。男人、女人,甚至那些少年帮派,他们完全无视警察和电视,都在找蒂娜,找了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所有亲戚朋友都发动起来了。唯一偶尔打来电话的人是尼诺,他会说一些泛泛的话,唯一的目的就是重申:“我没任何责任,我已经把孩子交给莉娜和恩佐了。”但我一点儿也不惊异,他就是那种会陪着小孩一起玩儿的大人,但孩子跌倒了,摔破了膝盖,他们也会变得和孩子一样,担心有人会对他说:“是你让孩子摔倒的。”也没人想到他,在几个小时之后,我们就忘了他这个人。恩佐和莉拉最信任的人是安东尼奥,发生这样的事情之后,为了找到蒂娜,他又一次推迟了去德国的时间。他这么做是因为友谊,让我们吃惊的是,他说这也是米凯莱·索拉拉交待的。
索拉拉兄弟比任何人都投入到孩子失踪的事情中。我不得不说,他们很多时候都是做做样子,让人们看到他们在采取行动。尽管他们知道自己不受欢迎,有一天晚上,他们还是出现在莉拉家里,他们用一种代表整个城区的语气,说他们想尽办法,尽一切努力使蒂娜完好无损地回到她父母的身边。莉拉一直都盯着索拉拉兄弟,好像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恩佐脸色非常苍白,他听他们说了几分钟,然后大声说,是他们把孩子带走了。他在其他场合也说过这样的话,他对所有人说,索拉拉兄弟把蒂娜带走了,因为他和莉拉一直拒绝给他们分公司的利润。他期望有人能提出反对,他好跟人动手,但当着他的面,没人说什么,那天晚上索拉拉兄弟也没说什么。
“我们理解你的痛苦。”马尔切洛说,“假如有人把我的西尔维奥带走的话,我也会跟你一样,会疯了的。”
他们等着有人让恩佐平静下来,然后走了。第二天,他们让各自的妻子——吉耀拉和埃莉莎——过来探望,莉拉和恩佐很冷淡地接待了她们,但并没有失礼。在这之后,他们寻找得更卖力了,可能就是索拉拉兄弟,组织人扫荡了所有通常来城区摆摊的小商小贩,还有周围所有吉普赛人的营地。当然,也是他们组织那些愤怒的民众,针对那些开着警车、鸣着警笛过来抓人的警察。他们先抓了斯特凡诺——他那个阶段第一次心脏病发作,后来住院了,他们还抓了里诺,但几天后就被放出来了,最后甚至是詹纳罗,他哭了好几个小时,发誓说他比世界上任何人都爱这个小妹妹,他永远都不可能伤害她。无法排除的是,索拉拉兄弟派人在小学门口守着,因为他们的缘故,那个在小学门口诱拐儿童的变态狂,才从一个道听途说的传言成了一件有理有据的事儿。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瘦小男人,尽管没孩子要接送,但他一直出现在学校门口。他被痛打了一顿,逃走了,他被一群愤怒的人追打到了小花园那里。假如他没把话说清楚,那他肯定会被人们打死。他说,他不是人们想象的变态,他只是《晨报》的实习生,正在寻找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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