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27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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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那个事件之后,城区逐渐平静下来了,人们逐渐恢复了之前的生活。因为没有发现任何关于蒂娜的线索,她被大卡车轧了的传言越来越可信了,那些厌倦于寻找的人,还有警察和记者都相信了这一点。人们的注意力放在了那个地区的工地上,那里停工已经很久了。这时候,我重新见到阿尔曼多·加利亚尼——我高中老师的儿子,他已经不再做医生了,他在一九八三年的选举中没能进入议会,现在通过一家不怎么样的私人电台在尝试一种非常尖锐的报道方式。我得知,他父亲在一年多前死了,她母亲在法国生活,身体也不怎么好。他让我陪着他去找莉拉,我跟他说,莉拉现在状态不好,但他依然坚持要去。我给莉拉打了电话,莉拉费了很大力气才想起了阿尔曼多,想起他来之后——到那时候为止,她还没和任何记者谈过——她同意见面。阿尔曼多解释说,他正在做一个地震后的报道,他在那些工地里走动时,他听说有一辆卡车被快速报废了,那是因为它卷入了一件很恶劣的事情。莉拉让他说了一会儿,然后说:
“这都是你的想象。”
“我只是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事情。”
“你根本就不在乎什么卡车、工地和我女儿。”
“你在骂我吗?”
“不,刚才不算,我现在开始骂你:你是一个很烂的医生,一个很烂的革命者,现在你是一个很烂的记者,从我家里滚出去!”
阿尔曼多的眉毛皱了起来,他跟恩佐打了一个招呼就走了。我们到了外面,他表现得很难过。他嘟囔着说:“即使是这么大的痛苦,也没能改变她,你跟她说说,我想帮助她。”他对我进行了一个非常漫长的采访,然后我们告别了。让我印象很深的是他和气的态度,还有他说话时的措辞。他应该度过了非常艰难的时刻,先是她妹妹娜迪亚作出的选择,后来是他和妻子分开。他看起来很精神,他之前那种对反资本主义无所不知的态度,现在变成了一种痛楚的厌世。
“意大利现在变成了一个盲井。”他用痛苦的语调说,“所有人都掉了进去,你四处看看,那些善良的人都明白了这一点。埃莱娜,真的太遗憾了,工人阶级的党派里有很多诚实正直的人,但他们都已经失去希望了。”
“为什么你要做现在这份工作?”
“和你做你的工作原因一样。”
“也就是说?”
“当我毫无遮掩时,我发现自己很虚荣。”
“谁说我很虚荣。”
“对比而言,你的朋友一点儿也不虚荣,我为她感到难过,虚荣是一种资源。假如你很虚荣,你会很小心你自己,还有你自己的东西。莉拉一点儿也不虚荣,因此她失去了女儿。”
我听了一阵子他的电台,他似乎做得很出色。他在红桥那里找到了一辆烧掉的卡车架子,他把这辆卡车和蒂娜的失踪联系在一起。这个消息引起了一阵轰动,后来出现在全国的报纸上,有一阵子,人们都在谈论这事儿。最后事情搞清楚了,这辆被烧的卡车和孩子的失踪没有任何关系。莉拉跟我说:
“蒂娜活着,我再也不想见到那个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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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她在多长时间里一直相信她女儿还活着。恩佐越是绝望哭泣,越是愤恨,莉拉就越说:“你看吧,他们会把孩子还回来的。”她从来都不相信是那辆卡车肇事逃走。她说,如果事情真是那样,她一定会马上察觉的,她一定会比任何人更早听到撞击声或者叫喊。我觉得,她也不赞同恩佐的看法,她从来都没有说孩子丢了的事儿和索拉拉兄弟有关。但有很长一段时间,她认为是她的一个客户把蒂娜带走了,因为他知道“Basic
Sight”的经营情况,他一定是想要让他们用钱把孩子赎回去。这也是安东尼奥的看法,不知道有什么具体的依据。警察当然觉得这是有可能的,但他们从来都没有接到要钱的电话,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城区里的人持有两种观点,大部分人认为蒂娜已经死了,小部分人认为她被关在了某个地方,我们这些爱莉拉的人属于少数派。卡门非常肯定这种可能,她遇到谁都会这样说,假如有人认为蒂娜死了,那就会成为她的敌人。我听见她有一次对恩佐说:“你告诉莉娜,帕斯卡莱和我们想法一样,他觉得孩子一定能找到的。”但大部分人不那么认为,他们觉得那些继续寻找蒂娜的人,要么很蠢,要么很虚伪。他们对于莉拉的看法也变了,觉得她的脑子帮不了她。
卡门是第一个意识到:在蒂娜失踪之前人们对莉拉的支持,以及孩子失踪之后大家对她的安慰,都是非常表面的,在这些安慰和支持下面是对她根深蒂固的讨厌。她对我说:“你看,以前人们都觉得她像圣母一样,现在他们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就过去了。”我也开始注意到这一点,我意识到事情真是这样的。人们内心深处一定是这么想的:蒂娜丢了,我们也很难过,但这意味着,假如你真是你之前表现的那么有能耐,那肯定没人敢碰她的。我们一起走在路上,人们开始跟我而不是跟她打招呼。她那副心神不安的模样,还有遭遇不幸的惨淡让人很担忧。总之,城区里那些以前认为莉拉可以取代索拉拉兄弟的人也失望地退缩了。
不仅仅如此,刚开始几天人们的善意举动,后来充满了恶意。在她家大门口,在“Basic
Sight”门口,刚开始几个星期出现了一些写给莉拉,或者是写给蒂娜的纸条,甚至是一些从课本上抄的诗歌,后来开始有一些妈妈、奶奶和孩子送来的玩具、发卡、彩色的皮筋,还有穿过的鞋子,最后出现了手工缝制的表情很可怕的娃娃,上面有红色的墨水,还有一些包在肮脏的破布里小动物的尸体。莉拉静静地把每样东西都捡了起来,扔到了垃圾桶里,但忽然间,她开始叫喊,大声咒骂经过那里的任何人,尤其是骂那些从远处看着她的小孩子,她从一个让人同情的母亲,变成了一个让人害怕的疯子。有一次莉拉狠狠骂了一个女孩,那个女孩用粉笔在门上写了一句:“蒂娜被鬼吃了。”后来这个女孩得了重病,之前关于莉拉的那些谣传又回来了,就好像看她一眼都会带来不幸。
她自己好像没觉察到这一点,她确信蒂娜还活着,她全身心地相信这一点,这把她推向了伊玛。在开始几个月,我尽量减少我的小女儿和她的接触,我担心莉拉看见她会更加痛苦,但莉拉不停地想要伊玛和她待在一起,假如我允许,她让孩子晚上也睡在她家里。有一天早上,我去她家接伊玛,门虚掩着,我就进去了,孩子正在问蒂娜的事儿。在那个星期天蒂娜出事儿之后,为了让伊玛平静下来,我一直都跟她说,蒂娜去了阿维利诺恩佐一个亲戚家了,但她会一直追问,蒂娜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现在,她直接问莉拉,但莉拉好像没听到伊玛的声音,她没回答,而是仔细说起了蒂娜出生时的事儿,她的第一个玩具,还有她吃奶时很投入根本停不下来,诸如此类的事儿。我在门槛那里听了几秒钟,我听见伊玛忽然很不耐心地打断了她,问:
“她什么时候回来啊?”
“你觉得孤单啊?”
“我不知道和谁玩儿。”
“我也一样。”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啊?”
莉拉有很长时间都没说话,然后开始责备伊玛。
“你不要问了,那不是你管的事儿。”
这样的话用方言说出来,听起来是那么粗暴,那么尖刻和不合时宜,这让我很不安。我和她泛泛聊了几句,就把我女儿带回家了。
我一直原谅莉拉做的那些过分的事儿,在当时的情况下,我比过去更倾向于原谅她。她经常很夸张,我尽量体谅她。警察在审讯斯特凡诺时,她马上确信蒂娜是他带走的。在斯特凡诺心脏病发作后有一段时间,她拒绝去医院看他,我开导了她,跟她一起去看了她前夫。警察在审讯里诺时,她没把这事怪在她哥哥身上,那也是我的功劳。在她儿子詹纳罗被叫去警察局的可怕的那天,我也全力缓和他们的关系,詹纳罗回到家里,感觉自己受到了委屈,他和莉拉吵了一架,然后去他父亲家里住了。他对莉拉说,她不但永远失去了蒂娜,也永远失去了他这个儿子。总之,情况非常糟糕,我明白,她生所有人的气,包括我。但她不能生伊玛的气,她没这个权力。从那时候开始,当莉拉把伊玛带走时,我会为此焦虑,我会想办法,想找到解决的方案。
但没办法,她的痛苦已经缠绕成一团,伊玛是这团乱麻的一部分。总的来说,我们每个人都卷入其中,莉拉尽管很崩溃,还是一直跟我说我女儿的每个小问题,我后来不得不决定让尼诺来家里。我感觉到她的顽固,这让我很恼火,但我尽量让自己看到事情好的一面:她慢慢把她的母爱移到了伊玛身上。我想,她要对我说的是:你看你多幸运,你女儿还在,你应该好好珍惜,关心她,好好照顾她。
但这只是表面。我很快有了一个不同的推测,在莉拉内心深处,伊玛在她看来应该是她内疚感的象征。我经常想着孩子丢失的情景,尼诺把孩子交给了莉拉,但莉拉没有看好自己的女儿。当时她可能对孩子说:“你在这儿待着。”然后跟我女儿说:“你跟阿姨来。”也许她这么做,是想把伊玛放在她父亲眼皮底下,是想在他面前赞扬她,激发尼诺的情感,谁知道呢。但蒂娜很活跃,或者她觉得自己被忽视了,生气地走远了。结果是那种痛苦和伊玛在她怀里的感觉——一种活生生的热度联系在一起了。但我女儿脆弱、迟钝,她和蒂娜截然不同,蒂娜是那么聪慧灵巧。伊玛无论如何都不能取代蒂娜,她只是对抗时间的一道堤坝。我想象着,莉拉让伊玛在她跟前,就是想让时间停留在那个可怕的星期天,她会想着:蒂娜马上会回来,她一会儿就会拽着我的裙子,会叫我,我就会把她抱起来,一切都恢复到之前的样子。这就是为什么她不愿意伊玛打乱任何东西的原因,当伊玛问她蒂娜什么时候出现时,当孩子让莉拉想到蒂娜不在这里时,莉拉就会变得很粗暴,她对待伊玛就好像对待我们大人一样。我没法接受这些。她来接伊玛时,我会找一个借口让黛黛或者艾尔莎跟去,看着她。如果我在场的时候,她就是用的那种语气,我不在场的几个小时,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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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不时离开那不勒斯去出差,离开把我和她房间隔开的那几道台阶,离开小花园和大路。在那些时刻,我会舒一口气,我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穿上优雅的衣服,甚至是我生完孩子之后遗留的一丝跛足的痕迹,也成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特点。尽管我经常讽刺那些文人和艺术家的种种表现,但对当时的我来说,所有和出版、电影、电视以及任何与艺术沾边的事儿,都是充满想象的风景,我都愿意投入其中。我去参加那些浮夸的研讨会和笔会,各种大型演出、展览、电影还有作品推广会。我喜欢参与其中,当我坐在前排那些预留的位子上和那些名流一起很舒适地欣赏节目时,我觉得非常有面子。莉拉一直生活在她的恐惧里,她从来都没有可以让她散心的事儿。有一次我受邀去圣卡罗剧院看一场歌剧——那是个非常神奇的地方,我自己从来都没进去过,我坚持要带她去,但她不想去,后来我说服卡门陪我去。分散注意力——假如可以这样说的话,已经成了另一个让她痛苦的原因。这是一种新的痛苦,就像解药一样作用于她,她变得很有决心,充满斗志,就像一个知道自己要淹死的人,但还是摆动着胳膊和腿想浮上水面。
有一天晚上,我得知她儿子又开始吸毒。她一句话都没说,也没告诉恩佐,就去斯特凡诺家里找她儿子了。那是新城区的房子,也是她十几年前结婚后住的地方。但她没找到儿子:詹纳罗和父亲吵架了,已经搬到他舅舅里诺家里去了。斯特凡诺和玛丽莎对她都充满了敌意,他们现在已经生活在一起了,之前那个英俊的男人已经瘦成一把骨头了,他非常苍白,身上穿的衣服好像大了两个号。
心脏病把他摧毁了,他被吓到了。他现在吃得很少,不喝酒,不抽烟,也不能太激动。但莉拉去时,他非常激动,他的激动是有道理的。因为心脏病的缘故,他把那家肉食店彻底关掉了,艾达为了自己和女儿向他要钱,他妹妹皮诺奇娅和母亲玛丽亚也指望他养活,玛丽莎和她的几个孩子也指望他。莉拉马上明白,斯特凡诺想用詹纳罗为借口问她要钱。实际上,尽管他几天前就把儿子从家里赶了出去,他还在捍卫詹纳罗,玛丽莎在声援他。他说,为了让詹纳罗得到更好的治疗,需要很多很多钱。这时候莉拉说,她再也不会给任何人一分钱,她再也不想理会什么亲戚、朋友和整个城区,他们吵得更凶了。斯特凡诺满眼泪水,叫喊着列举了那些年他失去的东西——从肉食店到他的房子,而且他话里的意思是这都是莉拉应该承担的责任。但玛丽莎对她的指责更可怕,她叫喊着说:“阿方索因为你才被毁掉了,你把我们所有人都毁掉了,你比索拉拉兄弟还要糟糕,你的孩子被偷走了,那是你活该!”
只有在这时候,莉拉才不说话了,她看了看周围,想找一把椅子坐下来。她没有找到椅子,就靠在了客厅的墙壁上。十几年前,这是她的客厅,当时墙壁是白色的,家具崭新,一切都完好无损,没有被在那里长大的孩子糟蹋,没有被大人疏忽。“我们走吧。”斯特凡诺跟她说,也许他已经意识到玛丽莎太夸张了,“我们去找詹纳罗吧。”他们一起出去了,斯特凡诺扶着她,他们一起去里诺家。
一走到外面,莉拉就缓过来了,她甩开了斯特凡诺的手。他们一起走了一段,她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她的哥哥现在和皮诺奇娅、他们的几个孩子,还有他丈母娘住在卡拉奇家以前的老房子里。詹纳罗在那里,他一看到父母出现就开始叫喊,又是一场争吵,先是父亲和儿子,然后是母亲和儿子。刚开始里诺没说话,然后他说起了他妹妹从小给他带来的伤害。这时候斯特凡诺也插了进来,里诺也开始骂他,说所有的灾难都从他身上开始,他摆出一副了不起的样子,但他先是被莉拉后是被索拉拉骗了。他们快要打起来。皮诺奇娅把丈夫拉住了,她小声说:“你说得对,但这不是吵架的时候,消消气。”老玛丽亚太太不得不喘着气,拉住斯特凡诺:“够了,我的孩子,你就假装没听到,里诺比你病得还厉害。”这时候莉拉死死抓住了她儿子,把他带走了。
但在路上,里诺就赶了上来,他们听到他在身后走得气喘吁吁。他想要钱,他想尽一切办法要钱,马上就要。他说:“你如果不管我,我会死了。”莉拉接着往前走,她哥哥推她,全身发抖,笑着拽她的一条胳膊。詹纳罗哭了起来,对她喊道:“你有钱,妈,给他点钱吧。”但这时候莉拉把哥哥赶走了,她把儿子拉回家里,一字一句地说:“你要成为这样吗?你想落到你舅舅那个地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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