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27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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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切洛和米凯莱是在一九八六年十二月的一个星期天被人在小时候他们受洗礼的小教堂门口杀害的。没过几分钟,整个城区都知道了他们被杀时的细枝末节:米凯莱中了两枪,马尔切洛挨了三枪,吉耀拉一下子就逃走了,几个孩子出于本能也跟着她跑了,埃莉莎一下子把西尔维奥拉过来抱在怀里,转过身背对着杀手。米凯莱当场就死了,马尔切洛没有马上倒地,他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想把上衣扣子扣上,但他没做到。
那些展示出自己非常清楚索拉拉兄弟是怎么死的人,当你问是谁杀死他们时,你会发现这些人几乎什么都没看到。“只有一个人开枪,他不慌不忙地上了一辆红色福特,然后车开走了。”“不,当时有两个人,两个男人,他们开着一辆黄色的‘菲亚特147’,车上还有一个女人。”“根本不是,一共有三个杀手,都是男的,脸用防寒头套蒙着,他们是步行离开的。”有时候你会感觉并没人开枪。比如卡门跟我讲述说,索拉拉兄弟、我妹妹、我外甥、吉耀拉和她几个儿子在教堂前手忙脚乱,就像中邪了一样,米凯莱的身子向后倒去,他的头狠狠撞在了石头台阶上,马尔切洛小心翼翼地坐在了一级台阶上,因为他扣不上穿在蓝色高领套头衫上的外套的扣子,他诅咒了几句,向一边倒下了。他们的妻子孩子都毫发无损,在短短几秒内都跑到教堂里躲了起来。在场的人,好像都只看着被杀的人这一边,没有看杀手那边。
在这个关头,阿尔曼多又来采访我,为他的电台做节目,他不是唯一来找我的记者。那时候,我要么通过口述,要么通过书面形式对不同媒体讲述了我所知道的事情。但在接下来的两三天里,我发现那不勒斯本地报纸的记者知道的比我多得多,之前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消息忽然间都传了出来。有一张单子列举着索拉拉兄弟的种种犯罪行为,每件都骇人听闻,都是我之前没听说过的,他们都算到了索拉拉兄弟头上。让人惊异的还有他们的财富总量。在他们活着时,我和莉拉一起写的东西、我发表的文章,和他们死后那些出现在报纸上的文章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但从另一个方面,我意识到我了解其他方面的一些事,就是没人知道也没有人会写,包括我自己也不会写的东西。我知道,我们小时候都觉得索拉拉兄弟很帅,他们开着他们的“菲亚特1100”在城区里巡回,就像乘坐战车的古代士兵。有一天晚上,他们在马尔蒂里广场上捍卫了我们,回击了基亚亚街上的那些有钱人家的男孩子。马尔切洛本来想娶莉拉,但他后来娶了我妹妹埃莉莎,米凯莱很早就明白了我朋友莉拉的神奇品质,他爱了莉拉很多年,爱得那么狂热,以至于迷失了自己。当我发现我知道这些事情时,我意识到他们很重要。他们像影响我那样,影响着那不勒斯成百上千的人,我们都曾经生活在索拉拉兄弟的世界里,我们参加了他们商店的开业仪式,我们在他们的酒吧里买过点心,我们庆祝过他们的婚礼,我们买过他们的鞋子,我们曾经在他们家里作过客,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我们直接或间接地拿过他们的钱,我们忍受过他们的暴力,但我们假装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不管我们愿不愿意,马尔切洛和米凯莱就像帕斯卡莱一样,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但尽管人们和米凯莱的关系千差万别,但仍可以迅速画出一条清晰的分割线,但在那不勒斯或整个意大利,人们和索拉拉兄弟那样的人之间的界线却不可能清晰。把索拉拉兄弟和帕斯卡莱放在一起,我越是回顾,越是惊恐地发现,那条线把我们也涵盖在内。
在小小的城区,这种众所周知的关联让我很沮丧,有人为了给我抹黑,写文章说我和索拉拉兄弟是亲戚关系,有一段时间,我避免去找我妹妹和外甥,也避免和莉拉见面,当然,莉拉是索拉拉兄弟的死敌,但她用来启动那家小公司的资金,是通过给米凯莱工作积累起来的,或者说是从他身上榨取的。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但时间一点点过去了,索拉拉兄弟和其他那些被杀的人一样,也慢慢淡去了。我们渐渐开始担心,那些取代他们的人会更凶残,而且我们对他们也不熟悉。我逐渐把索拉拉兄弟抛在了脑后。忽然有一天,一个十五岁左右的男孩给我送来了一个小包裹,是蒙泰桑托的一家首饰店送来的。我并没有马上明白里面放的是什么,让我惊异的是,那个袋子上写着埃莱娜·格雷科女士收,里面是一个红色的盒子。我看了上面的纸条,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儿。马尔切洛用费力的笔迹在纸上写了一句:“对不起”。后面是他的签名,写得很工整,像小学老师教给我们的字体。盒子里是我的手镯,打磨得锃亮,就像新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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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莉拉那个包裹的事,给她看了新锃锃的手镯。她说:“你再也不要戴这个手镯了,也不要让你的几个女儿戴。”从医院回来,她整个人变得很虚弱,上一段楼梯就会气喘吁吁。她还在吃药,给自己打针,但她变得非常苍白,就好像从死人的国度里走了一道,她提到那个手镯,就好像很肯定那也是从阴间来的。
索拉拉兄弟的死和她被送到医院急诊是同一天,在我对那个星期天的混乱的记忆里,她流的血和他们的血混合在一起。但每次我试着跟她讲述教堂前的那场“处决”,她都做出一副不乐意听的样子,会说出类似这样的话:“莱农,他们是两个烂人,谁他妈在乎他们,我只是为你妹妹感到难过,如果她聪明点儿的话,就不会嫁给马尔切洛,因为像他们这种人,迟早都会被弄死的。”
有几次,我试着让她体味一下我的尴尬,毕竟我们曾与索拉拉兄弟那么近切,她应该比我更有这种感觉。我说了类似于这样的话:
“我们从小就认识他们。”
“所有人都有小时候。”
“他们曾经给过你工作机会。”
“我得到好处,他们也得到了好处。”
“米凯莱当然很讨厌,但有时候你的做法不比他强。”
“我当时应该更过分一些。”
她说话时尽量抑制自己对他们的鄙视,但她的目光变得很凶,手指交叉在一起,紧握着,能看见发白的骨节。她的话已经很残酷无情了,我能感受到,在那些话的后面还有其他更加残酷的话,她不想说出来,但这些话已经浮现在她脑子里了。我在她脸上能看出来,我感觉到她内心的叫喊:假如是索拉拉兄弟把蒂娜带走的,那简直太便宜他们了,他们应该被大卸八块,心和内脏都该被挖出来扔在街上喂狗;假如不是他们干的,那些杀了他们的人,也做了一件好事儿,他们死有余辜;假如他们动手前给我打个招呼,我会去给他们帮忙的。
但她从来都没有说出这样的话。从表面上看,这两兄弟的骤然退场,对她的生活几乎没有什么影响。现在她在街上不可能遇到他们了,她爱出来在城区里散步了,但完全无法恢复到蒂娜失踪前的活力,她也不再过着从家到办公室两点一线的生活。住院后的康复期一周周过去了,她在隧道里、大路上、小公园里转悠。她低着头走路,不和任何人交谈,因为她完全不修边幅,无论是对于她自己还是其他人而言,她看起来都像一个危险人物,也没人和她说话。
有时候她会让我陪她出去,这让我无法回绝。我们经常经过索拉拉兄弟的酒吧兼点心房,酒吧门上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因葬礼暂停营业。但那场葬礼一直都没结束,酒吧也一直没再开门,索拉拉兄弟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莉拉经过时,总会看一眼那道金属卷帘门,还有那块褪色的牌子,她很满意地说:“彻底关了。”她那么心满意足,以至于她走过店铺时会发出笑声,只有一声笑,没有别的表示,就好像酒吧关门这件事情里有让人发笑的成分。
只有一次我们在角落里停了一会儿,就好像为了适应那里的荒凉,现在那地方已经没有通常酒吧的装饰。之前那里有一些小桌子,还有彩色的凳子,空气中总是弥漫着甜点和咖啡的香气,人来人往,那些秘密交易,有诚实的交易,也有欺骗。但现在那里只能看到一面发黄的墙壁,墙皮脱落。莉拉说,他们的爷爷去世时,还有他们的母亲被杀害时,马尔切洛和米凯莱在整个城区贴满了十字架和圣母,他们的哀悼没完没了。现在他们死了,什么都没有。然后她想起了她住院时,我跟她讲的,按照那些路人的讲述,杀死索拉拉兄弟的子弹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没人开枪。“没有人杀死他们,”她微笑了,“因此没人为他们哭泣。”这时候她停了下来,沉默了几秒。她的话题忽然就变了,她跟我说,她再也不想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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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她不想工作了,我觉得那不是因为她心情很坏一时冲动才做的决定,她一定是已经想了很久,也许出院之后她就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她说:
“假如恩佐一个人能行,公司就继续开下去,假如不行,那我们就把公司卖了。”
“你想放弃你的公司?那你以后做什么?”
“一个人非得做点儿什么吗?”
“你得让你的生活充实起来。”
“就像你所做的?”
“为什么不呢?”
她笑了,叹了一口气说:
“我想浪费时间。”
“你现在有詹纳罗,还有恩佐,你应该为他们着想。”
“詹纳罗已经二十三岁了,我已经对他考虑得太多了,我应该让恩佐离开我。”
“为什么?”
“我想一个人睡觉。”
“一个人睡觉多不好啊。”
“你不是也一个人睡吗?”
“我现在没男人。”
“我为什么要有呢?”
“你对恩佐没有感情了吗?”
“有感情,但我不想要他,也不想要任何人了。我现在老了,睡觉时不希望有任何人搅扰。”
“你去看一下医生吧。”
“我再也不想看医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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