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27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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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陪你去,这些都是可以解决的问题。”
她变得很严肃,说:
“我现在这样很好。”
“没人会觉得这样很好。”
“我就觉得很好,交媾这件事,一直都被高估了。”
“我说的是爱情。”
“我心里有其他事儿,你可能已经把蒂娜忘记了,但我却没有。”
我听见她和恩佐在楼下更频繁地争吵,说得准确一点儿,恩佐低沉的声音只是比平时激动一点儿,莉拉一直在嚷嚷。我在他们的楼上,透过地板只能听到他寥寥的几句。他并不是气愤,在莉拉面前他从来都不会生气,他是绝望。从根本上来说,他的一切都毁掉了——蒂娜、工作还有他们的关系。但莉拉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来挽回局面,她只是任凭事情一步步恶化下去。有一次恩佐对我说:“你跟她谈谈吧。”我回答说:“没什么用,她只是需要时间重新找回平衡。”恩佐第一次用一种不留情面的语气说:“莉娜从来都没有过平衡。”
这不是真的。当她自己愿意时,莉拉能心平气和,非常理性,甚至在事态紧张的那个阶段。好的时候,有几天她会很开朗,对人很好,她会照顾我和我的几个女儿,她会打听我出去的见闻,我写的东西还有我遇到的人。有时候她听得兴致勃勃,有时候义愤填膺。黛黛、艾尔莎,甚至是伊玛都会跟她谈到学校教育的低效、老师的疯狂、她们的争吵和各自的爱情。她很慷慨,有一天下午,她让詹纳罗帮着她把一台老电脑给我搬了上来。她教给我使用方法,然后说:“这是我送给你的。”
第二天我就开始用这台电脑写作。尽管我非常担心忽然断电,让我好几个小时的心血白费,无论如何,这台机子让我很振奋,我很快就习惯了用电脑写作。当着莉拉的面,我对几个女儿说:“你们想想,我开始写字时用的是钢笔,然后我用圆珠笔,再后来是打字机,我也用过插电的打字机,最后我用上了电脑,我用键盘打出这些神奇的字。感觉简直太棒了!我再也回不去了,我再也不用笔写字了,我以后都用电脑。我们过来摸一摸我食指上面的茧子,感觉一下这个茧子多硬,一直都有,但现在它要下去了。”
莉拉看到我那么高兴,她也很高兴,她一副很幸福的样子,就像送了一件让人喜欢的礼物,她自己也很满意。这时候她说,那些不懂电脑的人才会像你们的母亲那样兴奋。然后她把几个姑娘带走了,让我安心工作。尽管她知道,我几个女儿已经不再信任她了,但她心情好的时候还是会把她们带到办公室里,教她们用那些新电脑,告诉她们电脑的工作原理。为了重新收买她们,她说:“埃莱娜·格雷科女士,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很了解她,她的注意力就像一头在池塘里睡觉的犀牛一样,但你们很机灵。”但她没法重新获得她们的感情,尤其是在黛黛和艾尔莎跟前。这两个孩子回家时会对我说:“妈妈,我不知道她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她先是让我们学电脑,然后跟我们说,这都是用来挣钱的机子,会毁掉之前的挣钱方式。”但无论如何,我只会用电脑写作,但我的几个女儿,包括伊玛,她们已经学到了一些让我骄傲的技能和概念。我一遇到电脑问题就会问艾尔莎,她总能解决,然后她在莉娜阿姨面前炫耀说:“我解决了这个问题,你说我是不是很棒?”
黛黛把里诺也拉进来,大家一起学电脑时,情况就越来越好了。里诺从来都没碰过恩佐和莉拉的那些东西,现在他开始有了一点点兴趣,不是为了别的,他只是不想被几个小姑娘取笑。有一天早上,莉拉笑着对我说:
“黛黛改变了詹纳罗。”
我回答说:
“里诺只是需要一些信任。”
她用一种明显很粗鲁的语气说:
“我知道他需要什么样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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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都是好的时候,但很快糟糕的日子开始了:她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她脸色发黄,一会儿又发红;她有时候嚷嚷,很霸道,有时候出一身冷汗,很虚弱;她会和卡门吵架,说卡门又蠢又烦人。她的身体功能在手术后似乎越来越失调。忽然间她对我几个女儿的态度也一下子变了,她批评黛黛,觉得艾尔莎让人无法忍受,对伊玛也很粗暴。有时候我正跟她说话时,她会忽然转身就走。在那个可怕的阶段,她在家里和办公室都待不住,她会坐公共汽车或地铁出去。
“你在干什么?”我问她。
“我在那不勒斯闲逛。”
“我知道,但你具体去了哪里?”
“难道我要向你汇报?”
每次说不了几句,她就要找茬吵架。她和儿子吵得尤其凶,她把她和儿子的矛盾根源都归在黛黛和艾尔莎身上。的确,她是有道理的,我大女儿很乐意和里诺待在一起,妹妹艾尔莎为了不被孤立起来,也努力地接受里诺,他们现在经常在一起玩。结果是,我的两个女儿一直在压制里诺,让他处于下风。对于她们来说,和里诺在一起是充满激情的语言练习,但对于里诺却是一种混乱的、自我放纵的闲聊,这让莉拉受不了。她对着儿子叫喊:“她们俩说话是经过大脑的,你只是鹦鹉学舌。”那些日子她什么都受不了,她受不了别人说过的现成话、煽情的表达,还有任何形式的多愁善感,尤其是之前那些表达反抗精神的革命口号。她表现出来的无政府主义态度,让我觉得一点儿也不合时宜。在一九八七年选举前夕,我们在报纸上看到,娜迪亚·加利亚尼在基亚索被抓了,我们又一次分歧很大。
卡门惊恐万分地跑到我家里来,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说:“现在他们也会把帕斯卡莱也抓起来,你们看吧,他躲过了索拉拉兄弟,但最后会被警察杀死。”莉拉回答说:“娜迪亚并不是警察抓起来的,她是自首的,这样可以判得轻一点。”我觉得她说的这话很有道理,报纸上仅有寥寥几行,并没有说到追踪、射击和抓捕的事。为了让卡门平静下来,我又跟她建议:“帕斯卡莱如果能自首也是好事,你知道我的想法。”莉拉一下子就火了,“真是异想天开!”她开始嚷嚷:
“跟谁自首!”
“跟国家自首。”
“跟国家?”
她跟我列举了从一九四五年到现在,国家那些间谍、法官、警察、议员还有部长各种各样的腐败和对犯罪的纵容,她展示出她掌握着我无法想象的资料。她叫喊着:
“这就是国家,你他妈居然想把帕斯卡莱交给这些人?”然后她对我说,“娜迪亚在监狱里待几天就会被放出来,但如果他们把帕斯卡莱抓起来,那他们会把他关到死为止,你敢不敢和我打赌?”她简直都要指着我的鼻子了,她用越来越霸道的语气说:“你敢不敢和我打赌?”
我没回答,我很担忧她说的那些话对卡门没什么好处。索拉拉兄弟死了之后,卡门马上就撤销了对我的起诉,她对我很友好,虽然她很忙,有很多事儿要操心,但在我需要时,她会帮忙照顾我的几个女儿。我很遗憾,因为我没让她平静下来,反倒让她备受折磨。她在发抖,她利用莉拉的权威,对我说:“假如娜迪亚让警察把她抓起来的话,那就意味着她后悔了,她会把所有罪过都推到帕斯卡莱身上,她就能脱身了,是不是这样,莉娜?”然后她带着怨恨,利用我的权威对莉拉说:“这已经不是原则问题了,莉娜,我们应该为帕斯卡莱着想,我们应该让他知道,生活在监狱里也好过被杀死。是不是,莱农?”
这时候莉拉狠狠地骂了我们,她摔门而去,尽管我们在她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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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她来说,去外面闲逛已经成了解决所有问题和她内心冲突的途径。她越来越频繁地早出晚归,她不管恩佐能不能应付所有客户,不管里诺,也不管我出去时有没有把几个女儿托付给她。她现在已经变得不可靠了,有任何不称心的地方,她就会放下一切摔门而去,根本不会考虑后果。
有一次卡门对我说,她觉得莉拉经常躲进多卡内拉一座老公墓里,因为蒂娜没有墓,她选了一个小孩的墓,待在那里想蒂娜,她会在公墓的林荫小道中间散步,在那些老墓穴褪色的相片前停留。她跟我说,那些死人能让她安心,因为他们有一个墓碑,有出生和去世的日期,但她女儿却没有,她女儿只有一个出生日期,这很折磨人心,那个可怜的孩子一直都没一个终点,可以让她母亲坐下来静静地怀念她。卡门总是爱说这些和墓葬有关的事儿,因此我没太在意她说的。我想象莉拉会步行穿过整个城市,什么都不会关注,只是在走路,为了缓解这么多年来折磨着她的痛苦。我推测,或者她真的已经决定了,按照她的那种极端方式,她下定决心不在任何事、任何人身上投入精力。因为我知道,她的脑子和别人不一样,完全是反着来的,我很害怕她会失控,会在恩佐、里诺、我还有我女儿面前崩溃,在一个搅扰她的行人或者某个多看她一眼的人面前爆发。在家里,我可以和她吵架,让她平静下来,看着她。但在路上怎么办呢?每次她出去时,我都会担心她遇到麻烦。但是更为通常的情况是:我在家里做我的事儿,我听到楼下的门关上的声音,她下楼出去,我都会长长地舒一口气,因为这样她不会上来找我,就不会在我面前说一些挑衅的话,她不会责备我的女儿,不会贬低伊玛,不会想尽办法来伤害我。
我又想着离开那不勒斯。现在对于我、黛黛、艾尔莎和伊玛来说,留在这个城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莉拉之前只是偶尔说说,她做完手术身体失调之后,但现在她频频对我说:“莱农,你走吧,你还住在这里干什么?你看看你,你住在这里,就好像在圣母面前许了愿,发誓要住在这里。”她想让我看到,我没有达到她期望的高度,我住在这个城区,只是知识分子摆出来的一种姿态知识分子面前做做样子,但实际上,对于她,对于我们出生的地方,我所有的学问,还有我写的所有的书,之前没有用,现在更没用。我很生气,我想:她就像是一个老板,因为我带来的收益太少了,她要解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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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时间,我一直在考虑要怎么做。我几个女儿需要安定的生活,尤其是我得想办法让她们的父亲能照顾到她们。尼诺是最大的问题,有时候他会打电话,会在电话里和伊玛说几句甜言蜜语,伊玛总是用单音节的词回答,没有别的了。最近他做了一件我预料之中的事情,因为我了解他的野心:他自荐进入了社会党候选人名单。这期间他给我寄了一封很短的信,除了让我选他,还让我替他做广告。这封信最后一句话是:“你跟莉娜也说说!”在这封信里,还附上了一张传单,上面有他的照片和简介。我还注意到,他的简介里有一句话被用笔画了出来,说这位候选人有三个孩子——阿尔伯特、莉迪亚和伊玛,旁边写着:“你让孩子看看这个,拜托了。”
我没选他,也没帮他宣传让别人选他,但我把那张传单给了伊玛时,她问我她能不能保留下来。当她父亲当选为议员时,我跟她大体讲了一下人民、选举、代表和议会是什么。现在尼诺一直在罗马,选举成功之后,他只是匆匆忙忙给我们写过一封信,信里没几句话,上面没有电话号码,也没有地址,只说他会远距离保护我们(“你们放心吧,我会罩着你们的。”),他兴致勃勃地让我把那封信给他女儿、黛黛还有艾尔莎看。伊玛也想保留那个证据,来证明她父亲的存在。她的姓和两个姐姐不一样,艾尔莎总是说类似这样的话:“你好无聊啊,这就是为什么你姓萨拉托雷,而我们姓艾罗塔。”伊玛看起来也不那么失落了,也许她没那么担心了。有一天老师问她:“你是萨拉托雷议员阁下的女儿吗?”第二天她把那张传单带去给老师看,她保留着这张传单,就是为了应对这种情况。我很高兴她为自己的父亲而自豪,我打算巩固这种情感。假如尼诺的生活还是游移不定,有很多女人呢?那也好。但我的女儿不是一个徽章,用完之后就会放在抽屉里,等着下一次机会。
这些年,我跟彼得罗的关系从来都没出过问题。他总是很准时给我汇两个女儿的抚养费(从尼诺那里,我从来都没得到过一分钱),而且彼得罗一有机会就会过来看两个孩子。但那段时间他和多莉娅娜分手了,他对佛罗伦萨感到厌烦,想去美国。他一直那么坚定,一定会实现他的目标,这让我很不安。我跟他说:“这样你就会离开你的女儿。”他回答说:“现在看起来是我离开她们,但你会看到,她们会是最大的受益者。”可能他的话和尼诺之前说的话很像——“你们放心吧,我会罩着你们的。”事实是,黛黛和艾尔莎也会成为没有父亲的孩子。假如伊玛一直都习惯了没有父亲,而黛黛和艾尔莎一直都很依恋彼得罗,她们已经习惯了想什么时候去找他就什么时候去找他。他的离去会让两个孩子很难过,会让她们失去很多优势,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当然了,她们已经够大了,黛黛已经十八岁,艾尔莎快要十五岁了。她们的学校很好,都有很好的老师。但这就够了吗?她们从来都没有真正融入这里,她们俩都没有知心的同学或者朋友,好像只有在看到里诺时,她们才会很开心,她们和那个比她们大很多,但比她们幼稚的大男孩有什么共同之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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