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5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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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帮她擦干身体,帮她穿好内衣和婚纱。带着一种混杂着自豪和难过的心情,我想着:这婚纱是我为她选的。婚纱在她的身上变得鲜活,白色的布料包裹着她的热度,映衬着她的红唇,还有那双黑色的、炯炯有神的眼睛。最后,她穿上自己设计的鞋子,那是里诺要求她穿的,她不穿的话,她哥哥会觉得那是一种背叛。她选了一双鞋跟不是很高的鞋,这样就可以避免比斯特凡诺高出太多。她拉起了裙裾,看了一眼镜子。
“这双鞋太丑了。”她说。
“才不丑呢。”
她笑得有些僵硬。
“是很丑,你看!你脑子里的梦想,现在被踩在了脚下。”
她忽然转过脸来,满脸惊恐地问:
“莱诺,我身上会发生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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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尔南多和农齐亚已经在厨房里等了我们很长时间了。他们早就准备好了,我从来没见过他们收拾得那么用心。那时候,莉拉的父母、我的父母,以及所有人的父母,在我看来都很老。我觉得他们和祖父祖母、外公外婆都没有太大差别。在我眼里,他们都背负着一种冷冰冰的生活,他们的生活和我、莉拉、斯特凡诺、安东尼奥还有帕斯卡莱的生活没有共同之处。我们这些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激情里,充满思想,热情洋溢。在我写下这些文字时,我才想到:费尔南多那时候应该不到四十五岁,农齐亚应该比他年轻一些。那天早上,他们一起在厨房等着,他穿着白衬衣、黑西装,长得像美国演员兰道夫·斯科特,农齐亚穿着一身天蓝色的衣服,头上戴着一顶天蓝色的帽子,一张蓝色的面纱,他们都看起来很体面。我的父母也一样,我清楚记得他们那时的年龄:我父亲三十九岁,我母亲三十五岁。在教堂里,我长时间地看着他们,感觉很苦恼,因为在那天,我在学校的优异成绩根本就不能安慰他们;相反,他们——尤其是我母亲——觉得我上学是白费时间,是没用的。莉拉穿着那件光洁耀眼的婚纱,在一道轻纱后面,她光彩照人,她挽着鞋匠的胳膊向圣家教堂走去,在那里和斯特凡诺会合。斯特凡诺那天也英气逼人,他站在摆满鲜花的祭台上——花匠提供的鲜花可真充分。我的母亲——尽管她的斜眼好像在看别的地方,其实是看着我——让我觉得压力很大,让我觉得自己戴着眼镜,不受人关注,而我的坏朋友却找到了一个有钱的丈夫,拥有家族企业还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房子里有大浴缸、电冰箱,还有电视和电话。
婚礼仪式非常漫长,主持的神父很啰嗦,没完没了。在教堂里,新郎的亲戚朋友都聚在一起,站在一边,新娘的亲戚朋友站在另一边。摄影师不停地在照相,闪光灯、反光板很耀眼,一个年轻的助理在旁边摄像,录下那些重要的环节。
安东尼奥一直坐在我旁边,他穿着在裁缝那里定做的衣服。他让妹妹艾达照顾母亲,艾达非常不耐烦,因为作为新郎的肉食店售货员,她本可以待在另一个位置,但她不得不待在梅丽娜身边看护着她,和几个弟弟妹妹待在一起。安东尼奥有一两次在我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但我没有回答他。他的任务就是待在我身边,但不要表现得那么亲密,免得别人说闲话。我的目光掠过拥挤的教堂,我看到人们都有些不耐烦了,都像我一样在四处张望。空气中弥漫着鲜花的香气,还有新衣服的味道。吉耀拉非常美,卡梅拉·佩卢索也非常漂亮。那些小伙子也不逊色。恩佐,尤其是帕斯卡莱,穿得很阔气,好像要显示在祭台上,他们要比斯特凡诺还要体面、更配得上莉拉。
泥瓦匠帕斯卡莱和卖水果蔬菜的恩佐站在教堂最后面,就像两个哨兵一样,在确保婚礼的顺利举办。里诺呢,作为新娘的哥哥,他打破了规矩,没有和新娘的亲戚待在一起,而是待在皮诺奇娅身边,和新郎的亲戚朋友在一起。他身上也穿着一套全新的衣服,脚上穿着“赛鲁罗”鞋子,亮锃锃的,很气派,头发也油光可鉴。很明显,所有接到邀请的人都来参加婚礼了,都穿得很体面。就我所知,花费不是小数目,这也是当时大家有目共睹的。首先是坐在我旁边的安东尼奥——他的衣服应该是借钱做的。我看到了西尔维奥·索拉拉,他体格强壮,穿着黑色的衣服,站在新郎旁边,手腕上金光闪闪。我看到了他的妻子曼努埃拉,她穿金戴银,一身粉色的衣服,站在新娘身边。大家用来装扮的钱,都是从索拉拉夫妇那里借的,堂·阿奇勒死了之后,整个城区的人要借钱,他们都要找这个男人——他的脸是青紫色的,蓝色眼睛,鬓角很秃;还有那个消瘦的女人,她鼻子很长,嘴唇很薄(说得更具体一点,是曼努埃拉在进行具体的操作,她有一个红皮的登记本,上面写着借钱的数目、到期的时间,那是大家都熟知、害怕的账本)。莉拉的婚礼,不仅仅对于花店老板、摄影师是一桩好事,对于这对夫妇来说,尤其是一件好事,除了放债之外,他们还供应了蛋糕和喜糖。
我发现,莉拉从来都不用正眼瞧他们。她也不看斯特凡诺,只是盯着神父。我想,从背后来看,他们不是很登对。莉拉个子很高,斯特凡诺没莉拉高;莉拉光芒四射,引人注目,但他好像一个黯淡的小人儿;莉拉非常专注,就好像要努力搞清楚那个仪式的深层含义,而斯特凡诺时不时转身看着他母亲,或者对西尔维奥·索拉拉微笑一下,轻轻挠一下脑袋。我忽然非常担心,斯特凡诺本质上是不是和他表现出来的不一样?但出于两个原因我没有细想:首先,新娘新郎两个人都非常坚决干脆地说了“我愿意”。他们都表现得很激动,他们交换了戒指,接吻。莉拉真的结婚了,我必须接受这个事实;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不再关注新郎新娘,我忽然发现自己看到了所有人,唯独没看到阿方索,我用目光在新郎和新娘的亲戚队伍里搜寻他,最后我看到他在教堂最后面、在一根柱子后面。我给他做了个手势,他看到我,就向我走了过来,身后跟着盛装的玛丽莎·萨拉托雷,很快尼诺也出现了,他又瘦又高,手放在口袋里,头发乱蓬蓬的,身上穿着上学时穿的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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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簇拥在新娘新郎身边,他们从教堂里出去,乐队吹奏着音乐,摄影师的闪光灯伴随着他们。莉拉和斯特凡诺停在了教堂前面的空地上,亲戚朋友围过来吻他们,拥抱他们。周围还有乱糟糟的汽车、焦急等待着的亲友,还有其他人——尽管没有血缘关系,但他们更重要,更受尊敬,他们穿戴更阔气,那些太太戴着样式奇特的帽子。那些重要客人很快坐上汽车,被拉到了贺拉斯街上的餐馆。
阿方索的穿戴可真周正啊!我从来都没见过他穿深色西装、白衬衣,打着领带的样子,这和平时他在学校的朴素着装,还有在肉食店里穿着白大褂的样子完全不同。他那时候十六岁了,我觉得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好像忽然间,他的身体发育得和他哥哥斯特凡诺完全不一样了。他更高更瘦,我觉得他长得像那时我在电视上看到的一个西班牙芭蕾舞演员:眼睛很大,嘴唇很厚实,还没有一丝胡子。很明显,玛丽莎一下击中了他的软肋,他们的关系更进了一步,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他们应该已经见过面了。尽管阿方索非常关注我,但他还是被玛丽莎波浪一样的长发、被她的能言善语征服了吗?他那么害羞,她的善谈能填满他们对话的空白吗?他们俩在一起了吗?这一点我表示怀疑,如果在一起了,那阿方索会告诉我的。但很明显,他们的关系发展到了一定程度,以至于阿方索邀请她来参加哥哥的婚礼。而她呢,为了获得父母的准许,把尼诺也强行拉来了。
现在他们都在那里,在教堂门口的空地上。尼诺·萨拉托雷身上穿着皱巴巴的衣服,个子太高,太瘦,头发太长太乱,他手放在裤子口袋里,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他也像其他人一样看着新娘新郎,但没表现出任何兴趣,那只是因为他不知道该看什么。他的出现出乎我的意料,让我非常慌乱。我们在教堂里相互打了个招呼,很小声。“嗨!”“嗨!”尼诺打完招呼后,就和他妹妹还有阿方索待在一起。安东尼奥紧紧拉着我的一条胳膊,但我很快摆脱了他。最后我和艾达、梅丽娜、帕斯卡莱、卡梅拉,还有恩佐待在一起。在乱糟糟的人群中,新娘新郎坐上了一辆白色的宽敞汽车,他们和摄影师还有他的助理一起离开去纪念公园照相。我忽然担心安东尼奥的母亲认出尼诺,她可能会从他脸上的轮廓看到多纳托的影子,但这种担心是多余的。莉拉的母亲农齐亚把疯疯癫癫的梅丽娜拉到自己身边,她和艾达,还有几个小孩子上了一辆汽车一起走了。
实际上,没人认出尼诺来,就连吉耀拉都没认出他来,卡梅拉、恩佐也没认出来。他们也没发现玛丽莎,尽管她还保留了一些孩童时期的特征,没有人注意到萨拉托雷兄妹。这时候,安东尼奥把我推到帕斯卡莱的老汽车上,我们和卡梅拉还有恩佐坐在一起。我一个劲儿地问:“我父母在哪儿呢?希望有人能照顾他们。”恩佐回答说,他看到他们已经上了一辆车,总之我找不到别的借口留下,我们出发了。尼诺还是满脸茫然地站在教堂门口,阿方索和玛丽莎说话,我只来得及瞥他们一眼,车就开走了。
我变得很焦虑,安东尼奥对我的情绪变化很敏感,他在我耳边轻声问:
“你怎么了?”
“没事。”
“什么事让你不舒服了?”
“没事。”
卡梅拉笑着说:“她看到莉娜结婚了,也想结婚了,不耐烦了。”
“难道你不想结婚吗?”恩佐问。
“我啊,如果可以,我明天结婚都行。”
“和谁啊?”
“我知道和谁!”
“闭嘴!”帕斯卡莱说,“没人会娶你。”
我们向海边驶去,帕斯卡莱车开得很猛,安东尼奥把他的车子改装了,他开起来像开跑车一样。汽车轰鸣着一路飞奔,全然不顾路上坑坑洼洼,非常颠簸。他很快就赶上了他前面的车子,又迅速超过它们,好像要撞上一样,在撞上之前马上刹车,迅速打方向盘超过那些车子。我们几个女孩子发出惊恐的叫喊,非常生气地让他小心点,他笑了起来,更加嚣张了。安东尼奥和恩佐连眼睛眨都不眨一下,他们会说几句恶毒的话,骂那些开得很慢的人,他们把车窗摇了下来,当帕斯卡莱超车时,他们会喊几句脏话。
在开向贺拉斯街的那段路上,我开始明显地感觉到,自己和其他人格格不入,这让我很不开心。我和那些孩子一起长大,我觉得他们的做法非常正常,他们充满暴力的语言也属于我的世界,但我的日常生活却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已经有六年了,我所经历的生活是他们所不了解的,我在这条道路上一帆风顺,所向无敌。和他们在一起,我平时学的东西一点也用不上,我必须克制自己、降低我自己来适应他们。学校的那些事情,我不得不放在括号里,有时候拿出来震慑他们一下。在那辆车里,我想我到底在干什么?车里是我的朋友,当然还有我的男朋友,我们正要去参加莉拉的婚宴,但正是那场婚宴,使莉拉——唯一一个我感觉和我有共同语言的人,虽然我们的生活全然不同——不再属于我们。没有她,我和这些年轻人之间的联系,我和这辆奔驰的汽车之间的联系都消失了。我为什么没和阿方索在一起?我知道,我和他的情况一样,我们都会逃离这里。特别是,我为什么没有停下来,让尼诺留下来参加婚宴,问他那本刊登了我的文章的杂志什么时候出来,和他交谈,创造一个空间,让自己远离帕斯卡莱的开车方式,远离他的粗俗,远离卡梅拉和恩佐的粗鲁的言谈,以及安东尼奥的庸俗和暴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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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最先一批到达餐厅的年轻人,这让我的心情更加恶劣。西尔维奥和曼努埃拉·索拉拉已经和佛罗伦萨来的古董商夫妇坐在一起,斯特凡诺的母亲也到了。莉拉的父母和其他亲戚一起坐在一张长桌前,我的父母、梅丽娜、艾达和他们在一起。艾达一看见安东尼奥,就愤怒地对着他招手。乐队也在做准备,几个乐手在试乐器,歌手在试麦克风。我们有些尴尬地转悠,不知道应该坐在哪里,我们中间没人有勇气问服务员,安东尼奥紧紧挨着我,想逗我乐。
我母亲叫我,我假装没有听到。她又叫了我几声,我还是没有回答。这时候,她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我。她想让我坐在她旁边,我拒绝了。她恶狠狠地说:
“为什么梅丽娜的儿子一直围着你转?”
“妈,没人围着我转。”
“你以为我是傻子啊?”
“不是。”
“你过来坐在我身边。”
“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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