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勒斯四部曲(校对)第5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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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诉你,赶紧过来。我们供你读书,不是让你被一个工人给毁了,而且他妈妈还是疯子。”
她怒不可遏,我顺从了她的意愿。其他年轻人也慢慢到了,都是斯特凡诺的朋友。在那群人中,我看到了吉耀拉,她示意我过去,但我母亲扯着我。帕斯卡莱、卡梅拉、恩佐、安东尼奥最后和吉耀拉坐在一起了。艾达终于摆脱了她母亲,把她托付给了农齐亚。艾达过来在我耳边说:“过来吧。”我想站起来,但母亲非常愤怒地拉住了我的一条胳膊。艾达满脸遗憾,跑去坐到了她哥哥安东尼奥的身旁。安东尼奥时不时看着我,我给他做手势,眼睛看着天花板,意思是我走不开。
乐队开始演奏,那个歌手大约四十多岁,几乎秃顶了,但脸上的线条很精致,他哼了几句歌词试音。其他客人也到了,整个大厅挤满了人,大家都看起来很饿,但要等新娘新郎来。我试着站起身,我母亲恶狠狠地对我说:
“你要待在我身边。”
待在她身边,我看着她的愤怒,她蛮横的做法,我想她真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前后矛盾。她本来不想让我上学,但我已经上学了,她就认为我是和我一起长大的那帮孩子中最出色的,她就认定,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不能和他们坐在一起。她强迫我和她待在一起,我不知道在她的眼里,安东尼奥代表着什么样的危险?像充满暴风雨的大海,或者说漩涡和激流?但我和她在一起,就意味着停留在她的那个世界,变得和她一样。假如我最后变得和她一样,我不找一个像安东尼奥这样的男人,那我还能找谁呢?
这时候,新娘新郎进来了,大家都热烈地鼓起掌来,乐队马上开始演奏婚礼进行曲。我待在我母亲身边,和她贴得很近,那种格格不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整个小区的人都来庆祝莉拉的婚礼,她看起来很幸福,很优雅地微笑着,显得非常文雅。她和丈夫手拉着手,简直太美了。我从小都紧盯着她——她走路的方式、她的身体,就是为了躲过我母亲对我的影响。我错了,莉拉还是留在了那里,她受制于那个世界的生活方式,并认为自己已经获得了最好的安置,那个年轻男人是她在这个世界里最好的选择。那场婚礼,对于里诺和她父亲的制鞋生意也是最好的道路。她的生活和我的求学之路,已经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了。忽然间,我觉得非常孤单。
大家嚷嚷着,让两个新人先跳了一场舞,他们在闪光灯下在大厅里旋转,动作非常标准。我要采取行动从我母亲的世界里逃离出来,虽然即便莉拉也没能从那个世界中逃离出去,但我必须做到,不能再这样逆来顺受。我应该把莉拉从我的生活中抹去,就像奥利维耶罗老师来我们家里要求我做的那样,她是为了我好。我母亲拉着我的一条胳膊,我应该无视她,我要想到自己在意大利语、拉丁语和希腊语方面是最好的,我要记住,我的一篇文章会发表在一份杂志上,有一个非常英俊、优秀的高三男生也给那份杂志写稿。
尼诺·萨拉托雷这时候走进了餐厅,在看到阿方索和玛丽莎之前,我先看到了他。一看到他我就马上站了起来。我母亲拉住了我的裙子,但我一下子就甩开了她。安东尼奥一直在盯着我看,他的脸上放晴了,向我投来了邀请的目光。这时候,莉拉和斯特凡诺正走向放在餐厅中间的位子,那张桌子前坐着索拉拉夫妇,还有佛罗伦萨来的古董商夫妇。我离开他们,走向了门口,朝着阿方索、玛丽莎和尼诺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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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找到了坐的地方,我和阿方索、玛丽莎寒暄,希望尼诺能主动找我聊天。这时候,安东尼奥从我身后走了过来,他弯下腰,在我耳边说:
“我给你占了个位子。”
我低声说:
“你走吧,我母亲已经发现了。”
他很忐忑地看看周围,有些羞怯,又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餐厅里响起一阵不满的嘀咕声,那些心怀怨气的客人马上提出抗议,他们说各个桌子上的酒不一样,而且有的桌子已经上了第一道菜,有的桌子开胃菜还没上。已经有人开始大声嚷嚷,说新郎亲戚坐的桌子和服务要比新娘那边要好。我感觉到了那种紧张、激愤的气氛。我打起精神,把尼诺扯进了我们的对话中,让他给我讲讲他那篇关于那不勒斯贫穷落后的文章。我的目的是等他说完之后,我自然而然地提到下期杂志和我那篇短短的文章。他马上就说起了这个城市的状况,讲得非常有意思,有很多信息。他肯定的语气很吸引我,在伊斯基亚时,他还是一个内心不安的少年,但现在我觉得他变得过于成熟:作为一个十八岁的男孩,他没有像帕斯卡莱那样用一种非常悲痛的语气谈论这里普遍悲惨贫穷的生活。尼诺的语气很冷静,谈的一些具体的事实和数据,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你是从哪里学到这些的。”
“读到的。”
“读什么?”
“谈论这些问题的报纸、杂志还有书籍。”
我从来都没有翻阅过任何一份报纸或者杂志,我只读小说。莉拉也一样,在她读书的那段时间,除了流动图书馆那些破旧的小说之外,她其他什么书都没有看。我已经太落后了,尼诺可以帮助我,弥补我所不知道的领域。
我的问题越来越多,他在回答。但在回答我的问题时,他不像莉拉那么犀利,他没有莉拉的那种本领,可以把任何事情都讲得很吸引人。在谈论问题时,他采用的语气是学者式的,充满了具体的实例。我的每个问题都会推动他滔滔不绝,他一直说个不停,没有任何修饰,也没有讽刺,只是很尖锐生硬。阿方索和玛丽莎很快就觉得被孤立了。玛丽莎说:“天啊,我哥真是乏味!”她和阿方索聊了起来。我和尼诺也单独聊了起来,我们感觉不到发生在周围的事情:我们不知道放在盘子里的是什么,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喝什么。我在努力寻找想要问他的问题,很专注地倾听他滔滔不绝。我很快就感到,他谈论的事情都是围绕一条主线进行的,他的每句话都围绕着一个核心:要拒绝那些晦涩的句子,需要明确地指出问题,提出一个可行的解决方案,然后介入。
我一直在点头,说我同意他说的话。在他谈到文学时,我有一丝忐忑。他说:“那些都是放烟雾弹的人。”他皱着眉头,重复了两三次,说文学家——那些放烟雾弹的人是他的敌人,“他们写小说,我很乐意读,但如果要真正改变现实,那是另外一回事儿。”实际上,按照我的理解,他用“文学”这个词来反对那些腐蚀人们头脑的人,他说文学都是无用的闲谈。对于我提出的微弱反对,他这样回答:“有太多糟糕的骑士小说了,莱诺!他们塑造了一个堂吉诃德,我们很尊敬堂吉诃德,但在那不勒斯,我们不需要他,我们不需要和风车作战,那只是白费力气,我们需要了解风车的运作方式,并且能让风车发挥作用的人。”
很快,我希望自己每天能和这种水平的男生进行讨论:在他身上,我犯了多少错误啊!我那么渴望他,爱他,但却一直回避他,这是多么愚蠢的做法啊!那是他父亲的错,但也是我的错。我那么全身心地排斥我母亲,但却让他父亲丑陋的影子投射在儿子身上?我后悔了,我庆幸自己能及时醒悟过来,也后悔自己沉浸在那个小说的世界里。这时候,餐厅里充满了嘈杂的音乐和人声,我不得不抬高嗓门和他说话,他也大声地对我说话。有几次,我向莉拉坐的那桌看去:她在笑,在吃东西,聊天,她根本都不知道我坐在哪里、在和谁说话。
有很少几次,我向安东尼奥坐的那桌望去,我很担心他会叫我过去,但我看到他看我的目光有些气愤,我感觉很好。我想:没办法,只能这样,我已经决定明天和他分手。我不能继续和他在一起,我们的差别太大了。
当然,他很欣赏我,他对我全身心地投入,就像小狗一样忠诚。尼诺对我说话的样子,让我觉得他很迷人,没有任何从属的感觉。他向我展示了他的未来,以及他的思想根基。我听他说话,感觉我的头脑被点亮了,就像曾经的莉拉对我的启发一样,他对我说的话能帮助我成长。他会把我从我母亲的世界里拉出来,他自己也在全力摆脱他父亲的影响。
我感觉到有人在碰我的肩膀,又是安东尼奥。他阴着脸说:“我们跳舞吧。”
我小声说:“我母亲不答应。”
他语气有些焦虑,大声反驳说:
“大家都在跳舞,有什么问题吗?”
我对尼诺露出了一个尴尬的微笑,他很清楚地知道,安东尼奥是我的男朋友。他很严肃地看了我一眼,开始和阿方索聊天。我去跳舞了。
“你不要强迫我。”
“我没有强迫你!”
餐厅里人声鼎沸,充满着欢乐的气氛,所有人都在跳舞,年轻人、小孩子和中老年人,但我能感觉到这欢庆的表层下真实的东西。新娘的亲戚都满脸不快,他们都在吵吵嚷嚷,尤其是女人们。为了买礼物,筹备身上的衣服,她们花了很多钱。她们借钱充门面,现在却被像叫花子一样对待:劣质葡萄酒,上菜慢得让人无法容忍。为什么莉拉没有介入呢?为什么她没有在斯特凡诺面前抗议呢?我了解她们——出于对莉拉的爱,她们会克制自己的愤怒。但婚宴结束之后,莉拉会去换衣服,当她穿着旅行的衣裳回来、分发喜糖包,当她穿得漂漂亮亮和她的丈夫离开之后,就会爆发出一场前所未有的争吵,会催生持续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的仇恨,那些报复和辱骂会把她们的丈夫和儿子也卷进来,他们会向母亲、姐妹还有祖母展示自己是真正的男人。我了解这里的所有人、所有的男男女女,我看到那些小伙子用仇恨的目光看着那个歌手和乐队的乐手,因为他们用一种暧昧的目光看了自己的女朋友。我看到恩佐和卡梅拉跳舞时的说话方式,看到帕斯卡莱和艾达坐在桌子前:很明显,在这场婚礼结束之后,他们会在一起,很快就会订婚,极有可能经过一年半载,他们也会结婚。我看到里诺和皮诺奇娅:他们可能会更快一些,假如“赛鲁罗”制鞋坊能真正启动起来,最多过一年,会举行另一场婚礼,和莉拉的婚礼一样排场。他们一起跳舞,四目对视,紧紧地拥抱着。爱情和利益,肉食店和制鞋厂,老楼房和新楼房。我就像他们一样吗?我还像他们一样吗?
“那人是谁?”安东尼奥问我。
“还能是谁?你没认出他来吗?”
“没有。”
“他是萨拉托雷的大儿子尼诺,还有玛丽莎,你记得吗?”
他一点儿也不在乎玛丽莎是谁,他只在乎尼诺。他很暴躁地说:
“你先带着我去见萨拉托雷,让他不要再来这里,然后你又和他儿子一聊好几个小时?我做了新衣服,就是为了看到你和他一起聊得那么开心吗?他连头发都没剪,连领带都没有打!”
他把我撇在了大厅中央,快步走向了天台的玻璃门。我犹豫了几秒钟,不知道是该去追安东尼奥,还是回到尼诺身边。我母亲一直注视着我,尽管她的斜眼好像在看别的地方;我父亲也注视着我,目光有些凶狠。我想:假如我回到尼诺身边,假如我没在天台上和安东尼奥会合,那就是他甩了我,最好是这样。我经过大厅时乐队还在演奏,人们还在继续跳着双人舞,我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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