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趾(校对)第6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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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现在,西突厥与中原本无交情,连真定公主都是前朝的公主,给朝廷添乱尚且不及,又怎么会去偷袭东突厥,为甘州解围?
  梁昱不免胡思乱想,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的情况下,他也不敢胡乱向朝廷汇报,就在此时,又有胡商自西域而来,从他们口中,梁昱才知道,几个月前西突厥又发生了一场政变,本是要登上大汗之位的伽罗,居然在继任大典上被刺杀而死,如今在位的新可汗叫鲁吉,据说是摩利可汗之前的可汗之子,而当家做主的,却是那位他本以为会对本朝恨之入骨的真定公主。
  这下梁昱终于可以肯定,贺融他们此去,非但没有丢掉性命,反而立下旷世奇功,不仅帮助真定公主夺取大权,而且很可能还说服了真定公主,弃暗投明,接受朝廷的册封,进而又在甘州危难时,派人协助贺融等人,偷袭东突厥后方,围魏救赵,将甘州从危机中解救出来!
  梁昱激动不已,无论是与西突厥建交,说服真定公主归顺,还是带兵为甘州解围,这都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功勋,贺融他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干出如此大事,怎能不令人又惊又喜?
  他连忙派人搜查打听贺融一行人的下落,但张掖虽是边城,此去西突厥,毕竟还有一段艰难漫长的道路,并不是今日出去,明日就会有回音的。
  梁昱派出去的人,直到他自己因军饷亏空一事负上失察之罪,被朝廷免职,也没能带回贺融他们的消息。
  那么,贺融他们去了哪里,是否还活着?
  这不仅是梁昱想要知道的,也是皇帝想要知道的。
  距离贺融他们离开,整整已经过去两年,百姓的日子照旧要过,朝廷也照样要运转。
  也许还有人时不时叨念起贺融他们,但次数已经越来越少,记挂的人也越来越少。
  对于皇帝而言,今年过得并不愉快。
  先是渝州等地传来春旱的消息,本以为入夏了,雨水充沛,旱灾也就解除了,谁知过了夏至,雨水增多,暴雨连天,导致黄河泛滥,淹没中下游良田农庄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紧接着又是洪涝过后引发的瘟疫,好不容易这些事情都过去,又传来突厥人突袭甘州张掖的消息。
  皇帝糟心透了,接连几个晚上没有睡好,甚至还亲自去祭拜天地,下罪己诏。
  换作平庸一些的帝王,也许破罐子破摔,得过且过,丢给臣下去烦心,自己就不管了,但文德帝不是这样的人,登基二十多年来,虽然谈不上事必躬亲,但在处理朝政的勤快上,他也算是称职了。
  但有时候,一个王朝的兴衰与否,并非皇帝勤政与否就能决定的。
  本朝到了文德帝这一代,也才第二位皇帝,按照一个朝代的正常寿命,这连鼎盛时期还未到,只是刚刚开始。朝中大臣,有周相这样的中流砥柱,也有张韬这种能征善战的武将,突厥人虽然势力庞大,虎视眈眈,但毕竟朝廷武力也没有脆弱到被人打一打就灭国的地步,总归是有输有赢。
  照理说,皇帝本不必焦虑,但他内心深处却总有一层隐忧,日夜焦灼,以致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皇帝宿在紫宸殿后殿,没有叫任何妃嫔侍寝,合眼半夜,明明身体已经很疲惫,神智上却依旧清醒,他能听见马宏守在外头,尽量放轻的脚步,能听见外头禁军巡视时刻意压低的交谈,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轻轻叹息一声,皇帝翻身坐起,下榻穿鞋。
  马宏听见动静,连忙推门进来:“陛下,您又睡不着了?”
  皇帝嗯了一声:“陪朕出去走走。”
  马宏担忧道:“陛下,您这样下去,龙体怎么吃得消,不如让太医过来看看……”
  皇帝不耐:“太医若是有用,朕何至于现在还无法入睡?他们开的那些安神丸,吃了跟没吃一样,又说静养静养,朕日理万机,要是能静养,那奏疏谁来批,朝议谁去上?”
  马宏不敢再劝,忙过来帮他穿衣穿鞋。
  “别惊动别人,就我们俩,等会儿一大帮人又拥过来,闹哄哄的,让朕头疼!”皇帝道。
  马宏轻应一声,扶着皇帝往外走。
  “夜深露重,小人去拿件披风来。”
  皇帝:“不必了,还未到中秋,天气不算凉。”
  马宏只好将披风挂在手肘,以备可以随时给皇帝添衣。
  两人从紫宸殿后面出去,一路往东,沿着太液池的方向漫步。
  马宏忧心忡忡:“陛下夙兴夜寐,难得好眠,还请保重龙体为好。”
  皇帝没好气:“朕也想睡,睡不着,有什么法子!”
  马宏:“太医也说了,陛下这是忧思所致。”
  皇帝叹一声:“不由得朕不忧思,不多想,朕已过耳顺之年,还不知有几年好活,却有许多事没安排好,怎能让朕不忧虑?”
  马宏疑惑:“陛下登基以来,虽偶有边患,可总的来说,还是四海升平,天下安定,至于突厥,连汉代之强盛,也有匈奴作乱,总归无法避免,萧豫小贼,更是不足为虑,将来史册书写陛下,必是一代英明之主,小人愚钝,实不知陛下因何忧虑?”
  皇帝沉默片刻:“你看到的,只是表象,大多数人也和你一样,只看到表象。但朕看到的,却是世家门阀势力依旧强大,他们可以干预皇位更迭,甚至会在地方上暗中出力。”
  马宏一惊:“这、这是真的吗?他们怎么有这样的胆子?”
  皇帝淡淡道:“这并不稀奇,前朝时,门阀已经强大到可以直接扶持他们认定的皇帝,如今才过了多少年,高祖皇帝能登基,其实也有赖于其中几家门阀的支持,但时过境迁,他们依旧不知收敛,仗着当日的拥立之功,还想继续控制朕,乃至下一任皇帝。”
  马宏不敢再问,这已经不是他应该知道的了。
  但皇帝却没有就此住口:“萧豫之所以敢造反称王,正是因为萧家在凉州世代经营,根深蒂固,他们可以顺应时势,向高祖皇帝称臣,自然也可以说反就反,自立一国。不仅是萧豫,当初乐弼敢在金州跟着萧豫造反,表面上看,是他不满朝廷的敕封,实际上,若没有世家暗地里的支持,你当他有那个胆子吗?”
  马宏是一个聪明人,不聪明也没法在皇帝跟前当差。正因为聪明,他难免从皇帝的话里举一反三,察知其它蛛丝马迹。
  若世家门阀可以插手地方政务,那么他们是不是也可以暗中支持几位皇子……
  马宏被自己的猜测吓住,脚步越发放轻了些,背上却已经冒出一层白毛汗。
  他能推想到的事情,皇帝没有理由想不到。
  所以这才是皇帝将皇长子召回京的真正原因吗?
  马宏小心翼翼问:“他们……怎敢如此大胆?天下乱了,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皇帝哂笑:“好处?那可就多了,朕作为一国之君,自然不允许世家坐大,所以才要提拔寒门,这是他们不满的初衷,他们知道,再这样下去,势力会进一步被迫收缩,被迫将权力拱手相让,如果天下大乱,群雄并起,对百姓来说,的确没有好处,可对他们而言,却有大大的好处!”
  一阵寒意忽然从心底油然而生,马宏禁不住抱紧了手中的披风。
  他镇日待在皇宫里,看见的,听见的,无不是这个王朝欣欣向荣的气象,但在皇帝嘴里,却说出了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马宏不知是皇帝深谋远虑,还是杞人忧天,但他知道,让皇帝最近烦心的,不仅仅是这些,还有关于帝国继承人。
  皇帝至今没有透露出立太子的半点风声,但他年事已高,底下三子也都正当盛年,人们难以避免,自然而然,总会提及这个话题,就连周相、张尚书等人,私底下也没少劝谏。
  立太子这个话题,从先太子去世之后就不断有人提起,到现在早已是老生常谈,很多臣子劝得也麻木了,私下觉得陛下估计是不到临终病危,就不肯立太子的,但许多人依旧时不时上本启奏,希望劝得皇帝改变主意,也好早日安定臣民之心。
  两人不知不觉,竟已绕过大半太液池,来到含凉殿前。
  含凉殿是帝王夏天时起居理政的地方,平日里无人居住,夜风拂来,隐隐可见轻纱飞扬。
  皇帝伫立遥望,却不肯上前。
  马宏正要劝他回去,就听见皇帝道:“太子幼时,朕常抱着他坐在膝上,在含凉殿里一边批阅奏折,一边教他认字,说来也奇怪,寻常小儿都好动,他偏生坐得住,还都记下了朕教他的。”
  落寞的声音淡淡响起,又被吹散在风中。
  马宏一阵难受,低低道:“陛下节哀,太子在天之灵,必也不希望陛下伤身。”
  “这么多年了,朕也知道,人死不能复生,又何尝不知逝者已矣,生者还要往前看,可人的感情若能由得自己做主,这世上又哪来那么多爱恨嗔痴?”皇帝自嘲一笑。
  “如果太子还在……”
  如果太子还在……
  马宏内心也如是叹息,将披风抖开,披在皇帝肩上。
  远远的,黑暗中或明或灭,他定睛一看,却是几盏灯笼。
  马宏还以为是禁卫军巡逻至此,正想出声,便听见一名女子道:“前方是何人?”
  “陛下,好像是殷贵妃跟前的大宫女珍珠。”马宏对皇帝道。
  皇帝微微点头,马宏就应道:“珍珠姑姑,是陛下在此!”
  此言一出,提着灯笼的人脚步加快,过来行礼,马宏认出其中还有殷贵妃。
  皇帝不禁问:“夜深了,你怎么还不睡?”
  殷贵妃一笑:“陛下怎么也不睡?”
  皇帝:“朕睡不着。”
  殷贵妃:“妾也睡不着。”
  皇帝:“那一起走走。”
  殷贵妃:“好。”
  两行人并作一股,马宏在前面提灯引路,宫女们则在后面跟着。
  殷贵妃:“陛下缘何失眠?”
  皇帝不答反问:“你常年礼佛的,心境本该平和无比,却怎么也和朕一样?”
  殷贵妃:“再平和,毕竟也是凡人,不可能如神佛一般无悲无喜,妾是想起早夭的女儿了。”
  皇帝叹息一声。
  他想起儿子,殷贵妃想起女儿,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此刻的心境,想必也是极为相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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