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校对)第12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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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新给许心素介绍了刘民有和宋闻贤,许心素没有丝毫架子,与他们一一见礼,他也给陈新介绍了自己的随从,一个姓詹的年轻人,肤色黝黑,一脸彪悍,另外一个就是在五岛见过的新佑卫门,他换了中土的衣服,如同尾巴一样跟在许心素身后,他见到陈新和宋闻贤后难得的点头致意。
  陈新留意一下画舫的窗外,天色已经快黑了,船头除了聂洪和蒲壮外,还站着几个人影,应当是许心素的保镖一类,看来许心素是十分小心,按说船上是最不易被袭击的地方,他的手下依然如此戒备。
  许心素坐下对陈新道:“方才下官在舱外听得唐妍正在唱曲,怕扰了大人雅兴,待她唱完才进来,不知大人对这南曲小唱可如意?”
  陈新叹道:“兄弟是个粗人,口音也有些不懂,若还评价唐姑娘的仙音,有焚琴煮鹤之嫌。还是要许大人这般知音人才能品出其中味道。”
  许心素对唐妍道:“陈大人文武全才,方才已是大大夸奖了妍儿,你一会可要多陪陈大人多喝几杯酒,只要陈大人高兴了,缠头加倍。”
  那唐妍平日被那些客人惯着,一向都是核心,这几人来了却完全把她丢在一边,心中不喜,只轻轻嗯了一声。
  许心素不动声色道:“有些南曲妓家,稍有些名气,便架子十足,自抬身价,好在李丽华是个直爽人,教出的女儿亦不屑于去干那些调调,妍儿是否如此?”
  那唐妍听了,只得挤出点笑来,答应了一声。
  陈新听得好笑,不过这个唐妍架子是太大了,有客等着还要睡懒觉,当下也道:“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但凡一样东西,越吊着胃口,这些风流种子愿出的价格便越多。”
  许心素哈哈笑道:“陈大人说得有趣,陈大人沙场血战余生,这些儿女情长之事,怕是早看破了。”
  “许大人过奖,咱们都是武将,所应付者,不是建奴便是海上巨寇,皆是穷凶极恶之辈,今日不知明日事,何来心思儿女情长。”
  许心素赞许道:“大人忧心国事,难怪如此得朝中诸公青睐,不过今日既到秦淮,就暂且放下那些扰心事,与下官同游板桥,一醉方休。”
  陈新忙道:“许大人不要再自称下官,在下尚在落魄之时,得李公子相助良多,许大人又是李公子长辈,倒是在下该执晚辈之礼。”
  许心素豪气的道:“都是海上走过的人,没有那许多讲究,当年李公子得陈大人提醒,派出新佑卫门来福建护卫在下,在中左所几乎是强迫在下离开,后来那姓郑的果真在全城大索,只为寻我,追根溯源,还是陈大人的提醒,许某一直未有机会当面道谢,如果陈大人不嫌弃,你我二人兄弟相称便是。”
  称呼一改,两人关系立即近了许多,陈新跟许心素说起当年海贸的事,许心素也性质大增,跟陈新说起当年与李国助之父李旦的种种交往,还有李旦的一些传奇经历,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左昌昊和宋闻贤也纷纷上来凑趣,气氛更加融洽,只有刘民有插不进去话,那边的唐妍又被他们冷落在一边,抱着琵琶咬着嘴唇不说话。
  片刻后婢女将酒菜上齐,画舫慢慢往下游武定桥划去。此时天色薄暮,婢女在舱中和船外都挂上灯笼,将厅堂中照得十分明亮。
  陈新从窗子看出去,画舫纷纷离岸,秦淮河中船动月影,灯火蜿蜒,丝竹相闻,两岸河房也是灯火辉煌,岸上许多文士和妓女成双漫步。
  许心素介绍道:“这处便是长板桥,前后迥光、鹫峰两寺,中山东花园亘其前,秦淮朱雀桁绕其后,乃秦淮灯船最盛之处。有节气之时,出游之船更多,甚至有连接百艘,灯火烛天。”陈新看着窗外美景,如果他的蝴蝶翅膀没有效果的话,这里也只是秦淮的末世辉煌,到清初之时,旧院就成了菜地,如一位明朝遗老写的“而今明月空如水,不见青溪长板桥。”
  宋闻贤兴致勃勃的看着其他灯船,对许心素问道:“许大人,为何那些船上女子都穿着十分素淡?全部象北地青楼浓妆艳抹。”
  许心素笑道:“南曲女子都打扮淡雅,比之妖娆更惹人遐想,所以南曲和苏州为风尚之先,四方取以为式,人称苏样,其实大多还是南曲的样式。”宋闻贤低头想想,确实淡雅更惹人遐想。
  许心素举起酒杯,敬陈新一行,酒过三巡,又让唐妍继续弹唱,还有两个乐妓伴舞,船内清歌曼舞中,船外轻风阵阵,月朗风清,几人谈谈说说,一边看着两岸河景,确实是神仙般的感觉。
  这时后面突然一声大喊,“果然是阮胡子,打他……”
  陈新从窗户探头出去,只见后面一艘画舫上面站了十多个人,正用茶杯碗筷往另外一艘画舫打过去。
第十三章
瞬变
  左昌昊看了片刻道:“似乎是复社的人。”
  陈新终于见到这个素有清名的组织,问了一句,“复社?”
  “嗯,是些年轻士子,原本的各地文社有松江几社,浙江闻山社,苏州羽朋社,杭州读书社,据说一个叫张溥的,统和而成复社,今秋正是乡试,他们齐聚金陵,叫做什么复社金陵大会,前几日在城中周游,万人围观。那个阮胡子或许是阮大铖,他在逆案中被定归乡闲住,听说不好意思回皖南老家,一直在南京逗留,此人不缺银子,在牛首山还有庄园。”
  许心素有些轻视的笑笑,“这些士子,论文章在舞台,赴考试在花街,连打架也是好手。陈将军现今统管文登数卫,有否受到乡绅文社刁难?”
  陈新摇摇头,他一向在卫所系统混,里面有些缙绅侵占军田,文社似乎还没有碰到过,他连卫所官的利益都没动,暂时也没有打算和这些文人正面冲突。
  左昌昊道:“北地缙绅或许与江南相差无几,但江南士大夫与士子却比北地张狂许多。”
  宋闻贤也来到窗前,看着那边打得热闹的场面,对陈新道:“结社之风,宋已有之,现今江南怕是更盛,不外党同伐异,外乎党者,便有房玄龄之能,不足言事业,非我盟者,虽屈原也不足言文章。”
  刘民有第一次听人说及江南士人,在一旁留心倾听,许心素挥手把唐妍和婢女赶去船尾,那唐妍气得脸色发白,一跺脚出去了,许心素这才嘿嘿笑道:“陈兄弟与我都是干不要命的买卖,这些人是干的嘴上买卖,比咱们的刀子还利。”
  陈新好奇的道:“愿闻其详。”
  “原本士子也是本分的,与地方官相处,多是请托,岁时令节致赠行贿,也不算出格,万历十五年时却出了一事,从此之后士风大变。”
  许心素很会吊胃口,周围人都不再看那边战况,转头往他这里看过来。
  “时有南京兵部尚书凌云翼,在乡殴打生员,三吴士子群情汹涌,赴京上书,出于江南的御史连章弹劾,最终使凌云翼削职夺衔。”许心素扫了一眼众人,见大家都认真在听,才又满意的继续道:“从此之后,士子日益张狂,动辄要挟地方父母,声言驱逐上官,连乡绅亦对士子生员退避三舍,加上原来的请托之风更加盛行,官员既畏于士子,又贪实利,往往给与照拂。”
  许心素继续道:“士子一中秀才,便有两百亩免银田,投靠者趋之若鹜,有些则卖人情包揽亲朋故旧旧田。江南这些年拖欠钱粮渐多,与士风有颇大关系,那些士大夫虽不如此张狂,但比之普通士子却更有力,特别身占朝籍之人,礼抗官府,私下里田连阡陌,华堂美宅,广蓄家奴。”
  陈新静静听着,复社和东林中,有部分人在国难当头时表现出崇高的民族气节,也有钱谦益这样的卖身投靠者,单纯以复社或东林划分他们的好坏并不合适,但他们中确实绝大部分都有许心素所说的那些问题,其实他们所争的,就是他们的切身利益,明末的环境给了他们这样的土壤,更让部分人为所欲为。
  请托之风还算好,也就是走走关系,祁彪佳出任苏松巡按时,张溥去拜见他,见面就拿出名册,要求照应复社人等,其他去拜见的缙绅亦有数十人,其中就包括写《圆圆曲》那个吴梅村。在陈新看来,是可以理解的,但他们一不如意,就干扰官府行政,却让他很不喜。
  现在才崇祯三年,这些士子最张狂之时其实还没到来,就是这个复社的张溥,崇祯七年带领生员驱逐苏州府推官周之夔,周之夔原本也入过复社,与张溥有些矛盾,张溥发动之后,一边在苏州四处张贴檄文,一边致书京中,先将周之夔改任吴江知县,然后又跟着杀到吴江,最终迫使周之夔自己辞职。
  这还算是文斗的,更有生员公然结伙打砸县府,将堂堂县令驱逐出境,还洋洋自得的大书一公告称“驱逐县令一名,不许复入”。官服后来对他们的处置也很轻描淡写,丝毫没有起到警戒作用。
  而士大夫就更厉害,他们大多都是有很多工商利益,本身有名望,又门生故旧满天下,地方官根本不敢得罪他们,当时有人控诉钱谦益和瞿式耜这两个东林大将,“不畏明论,不惧清议,吸人膏血,啖国正供,把持朝政,浊乱官评,生杀之权不操之朝廷而操之两奸,赋税之柄不操之朝廷而操之两奸。”士大夫的能量就可见一斑。
  直到满清入关后,一些士子舍身为国,有骨气的死得差不多了,但江南残存的士子还是这个风气,满清刻意打击江南的士子和缙绅,结果哭庙案、奏销案等三大案中,满清朝廷对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好讲的,直接严酷镇压,杀头了事,此后再无人敢拖延课税,结社上书之风也无人提及。
  刘民有吞了一口口水,他来的时候还想着挖些读书人,现在看起来这些人都不好管理,又衣食无忧,除了陈廷栋这种异类,怕也没几个愿意去文登吃苦。陈新听了这些士子和士大夫的能量,也在心中警惕,自己根基尚浅,最好不与他们正面冲突。
  那边画舫上面人声鼎沸,那些士子把杯子和碗都摔完了,纷纷叫嚷着,让船工把船靠过去,卷起袖子一副要跳帮作战的样子。
  专业的海盗还在这边看着,许心素叹着气道:“詹毅,以后你别出海做杀头生意了,就在这秦淮河上教教他们跳帮,也能糊口。”
  那个詹毅道:“属下跟这些人凑不到一起去,倒是我那兄长怕是能够,不过他又不会这套东西。”
  那些船工怕撞坏了船,无论那些士子怎么说,都不肯靠近,几个士子抢过竹篙,撑了几下没有效果,便直接用竹篙向对面的画舫一顿乱砸,将那船上的灯笼全部打灭,阮大铖那艘画舫已经被砸得一片狼藉,船舱中尽是破碎的碗碟,陈新只见到当中几个人影狼狈躲藏,那些妓女则在大声尖叫,纷纷躲上了船头,老鸨在船头上惊慌的叫喊着,试图阻止那些士子。
  周围的画舫纷纷围过来看热闹,还有人大声喝彩,生怕打得不激烈。
  几人看了一会,这种场面对他们太过小儿科,都回了桌边,许心素拍拍手转入正题:“前些时日听闻大人遵永大捷再次斩首数百,此次建奴入寇,仅在大人手上便丢下上千首级,大涨我大明军威,实在让下官敬佩。左昌昊回来跟我说及陈兄弟要做些南货,我当即便同意,除了南洋香料不太多,其他皆可,南货之事便如此定下,定价皆比南直最低再降半成,其他数量价格之事,由手下人去一一商定。”
  陈新赶紧道谢,这许心素确实一副大老板派头,而且十分豪气。
  许心素又道:“那南洋香料,并非我不愿给陈兄弟,实在福建和广东外海都闹腾得厉害,最近那刘香老跑回了广东,几股海贼打来打去,红毛夷也把他们无法,再加上李魁奇和那个家奴在福建僵持不下,南洋香料价涨得厉害,数量也少了,现在暂时只能少给些。等到为兄收拾了那个背主的无耻之徒,到时陈兄弟要多些也无不可。”
  陈新也答应了,这些香料在北方不愁销路,而且还可以当做化妆品和添加剂,是南洋往中国最重要的商品之一。陈新知道他说的背主之徒是郑一官,这人也是他所关心的,正好问道:“这个鲜廉寡耻之徒还没死?本官初见李公子之时,便对他十分愤慨,现今仍是那句话,李公子和许大人但有吩咐,定会出一份力。”
  许心素点点头,这个陈新在北地威名远扬,他同样有心结交,一是此人据说在朝中有强援,二是此人手下军队战力强劲,这两样对于他对付郑一官都有作用,而且多一条生意路子,对他也没有坏处。
  许心素脸上现出冷冷的神色道:“那郑一官也颇有些手段,现今虽是被李魁奇打得不敢出海,却一直在福建官场活动,可恨李魁奇烂泥扶不上墙,一门心思当海寇,年初时建奴还在关内,朝堂中无人理会他,现今听说皇上有了空闲,对他有些不耐烦,多次督促巡抚大人清剿,郑一官又得了些船,恢复了些实力。”
  许心素想到李魁奇就气不打一处来,他帮着李魁奇组织货源并且销赃,给了他财力上的支持,希望这个比郑芝龙实力更强的海寇能招安,这样许心素就能得个大功,能更上一层,然后借李魁奇全面压倒郑一官,把郑一官最后一点官方背景的优势也彻底消除,结果李魁奇完全不识抬举,只想当无拘无束的海盗,使得许心素后面对付郑一官的步骤都无法实施。
  陈新听了他的描述,看来郑一官现在也只是势力平平,暂时还不需要担心,而且他相信许心素肯定还有后手对付他,能作李旦代理人的,绝不会比郑一官差了。
  他对许心素道:“许大人对付郑一官,妙计自然有用,但有时简单的就是最好的,直接干掉他其实更省事。”
  那个詹毅一拍桌子道:“陈大人这话和我意思,只是他一直在中左所不出来,平日也小心翼翼,我们试了几次没成,许大人不想众兄弟去送死,已是停了。”
  陈新摸着鼻子,想了一会对许心素道:“此事待兄弟回去准备一番,定会练出一支适合干此事的人马,到时派到福州,听许兄调派。”
  许心素眉毛一扬,陈新杀鞑子都没问题,练兵的水平他是百分百相信的,只要他说合适就一定合适,他盯着陈新微笑道:“如此为兄先谢过陈兄弟,如能除去郑一官,福建那海上,为兄说的话能管得用,兄弟要多少南货有多少,价格好商量,陈兄弟是做过海贸的,南洋的商路也可以走走,每年有三四船,文登营再多两倍也足够了。”
  两人达成了最重要的交易,对双方都是有利的,唯一亏损的只有郑一官,陈新也微笑道:“许大哥说话我信得过,此事也就此定下,我尽快抽调人安排此事。就还有最后一样,钱庄。”
  许心素见其他人都没说话,举起杯子敬了一杯,陈新一口干了,准备好谈最后的钱庄,乘着喝酒时候,偷空看了一样外面的战况,只见阮大铖的船靠了岸,逃下去几个人影,士子们正在跳下船追过去。
  他摇头笑笑,刚刚转回来,忽觉不妥,再转头看向河中,一艘没有亮灯的画舫悄悄靠过来,离他们只有二十多步,船上静悄悄的,他睁大眼睛盯着那个船舱。
  几点寒芒一闪,陈新大喊一声,“蹲下!”,猛地一下将许心素扑倒在地,崩崩几声强弩声响,许心素旁边的左昌昊啊一声惨叫,被一支弩箭射中肩膀,鲜血飙飞。
第十四章
肉搏
  船尾的唐妍和婢女一片尖叫,争前恐后的往楼上跑去,船头的聂洪、蒲壮以及许心素的几个护卫纷纷跑入舱中查看,新佑卫门猛地跳起,将舱中几个灯笼打落在地上,詹毅一把掀翻桌子,将陈新和许心素拉入桌面后。
  陈新对聂洪等人喊道:“都蹲下,用椅子和茶几挡在左侧,找东西把灯笼打熄。”
  聂洪等人飞快的将茶几和椅子打翻,侧对着那边的画舫,一边用船头拿到的竹篙伸出去打外面的灯笼。
  一片昏暗中,陈新将怀中的燧发枪摸出来,又取出纸壳弹开始装弹,他对旁边的刘民有道:“看看左昌昊。”
  刘民有也有些紧张,听了这话将倒下的左昌昊拉过来,左昌昊低低的呻吟着,撕开他的衣襟,借着船舷边未灭的灯笼光看到,弩箭入肉很深,但位置是在左肩锁骨下,没有伤到内脏。
  暂时的慌乱后,船上的人都冷静下来,那些护卫也纷纷抽出随身的刀剑,做好了搏杀的准备,蒲壮用手中的戚家刀不停的削着竹篙,把顶端削成尖锐状。
  除了刘民有之外,他们都是常年刀口舔血的人,连宋闻贤也是经历过多次海上搏杀,虽然他本身没有武力,但心理素质还是有的,此时也躲在桌子后面,静悄悄的没有出声。
  詹毅跑到船尾,一把将地上蹲着的船工抓起,用刀架在他脖子上,让他挡在身前,到船尾操舵。
  许心素的声音淡淡响起,“詹毅,不要靠岸,岸上恐有后手。”
  詹毅将舵一调,马上又跳回舱中,对面弓弦一响,那个船工被两支弩箭射中胸膛,詹毅乘机又跳回尾舱。船工在船尾蹬着脚,吼吼的低声嚎叫,无人操控的画舫顺着秦淮河往武定桥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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