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小官人(我家的表哥数不清)第12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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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天开始,杨娴贞坚持每天去给太太请安,一年三百五十日,天天晨昏定省,风雨不辍。太太不赶她,她就厚着脸皮待在正房不走。
  太太知道她年纪大了,该学些内宅的处事手段,由着她跟在身边学习,偶尔还会指点她几句。
  十六岁时,杨娴贞出落得眉目清秀,亭亭玉立。同辈三十多个堂姐妹中,她的容貌只是中上,不是最漂亮的,也不是最聪明的,但却是最受太太倚重信任的。
  所以大官人看中孟云晖,想把他招进门当乘龙快婿时,太太头一个想到的是杨娴贞。
  杨家的嫡女只会和京中的世家大族联姻,孟云晖出身太低,杨家看不上,但如果送出去一个庶女,就能把新晋进士拉到杨家派系中,倒也划算。
  杨娴贞从没想过要和嫡出的姐妹相争,能嫁给年轻俊朗的孟云晖,她和姨娘都很满意,甚至可以说是欣喜若狂。要知道,她的庶姐姐,好几个嫁的是四十多岁的老鳏夫。
  出嫁那天,姨娘背着人抹眼泪,“贞儿,只要杨家不倒,女婿就得敬着你。可男人和女人过日子,光有敬重根本不够!女婿年轻,脸皮嫩,你得耐着性子和他相处,千万不要因为他出身低就瞧不起他。男人啊,最恨女人看不起他,尤其那个女人还是他的妻子。”
  姨娘的担心完全是杞人忧天,杨娴贞怎么会看不起孟云晖呢?他那么温和有礼,那么儒雅博学,那么自信从容,天下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仿佛什么都难不住他,什么都困扰不了他。
  和他相比,杨娴贞除了阁老孙女这个身份,还有什么?
  她甚至听不懂孟云晖偶尔触景生情时念出的几句诗。
  杨阁老自幼聪慧过人,博闻强识,也是进士出身。少年时他进京赴考,一举得中,名动京华。
  直到现在,府里的老人还会提起杨阁老当年仅用一篇文赋就名震京师的盛况。
  然而,才高八斗的杨阁老,不许家中女孩儿读书认字。
  京师其他世家女,就算不读书,也要学些历朝历代的圣贤故事,略微认得几个字。杨娴贞却是真的大字不识一个。
  今早出门前,孟云晖随口和她交待,让她把他平日不看的几本书收进书匣子里。
  他走得急,匆匆说完就走了。
  留下杨娴贞茫然无措,羞愧无比——她根本不知道丈夫说的是哪几本书!
  好在书童常在书房伺候,熟悉孟云晖的习惯,已经替她把书挑好了。
  杨娴贞揉揉眉心,把丫头唤到房里:“点灯,把我的字帖拿来。”
  丫头把烛台移到窗前,杨娴贞翻开字帖,铺纸执笔,一撇一横,仔细描摹。
  她十一岁才跟着太太学管家,十六岁时,府里几十个庶出的娇小姐,只有她获得太太的认可。她不聪明,但有毅力,有决心,只要她坚持向学,勤奋刻苦,学会读书认字不是早晚的事?
  就算她天资有限,不能达到吟诗诵句、和孟云晖诗歌唱和的水平,至少,她能看懂丈夫每天读的是什么书,能听懂丈夫念的是什么诗。
  一阵欢快的鼓乐声飘进低矮的院墙,丫头关上门窗,把嘈杂的人声隔绝在外,小声嘀咕:“天快黑了,谁家这时候迎亲?”
  杨娴贞描完一张大字,抬头看看外边的天色。
  鼓乐声盘绕在墙外,有时远,有时近,忽然混进一声尖锐的锣响,吵得人脑仁疼。
  这座小宅院是孟云晖租赁的,浅房浅屋,又和北京城内最喧嚷的菜市口离得近,一天到晚,没有安静的时候。
  天还没亮时,各家货栈店铺开门邀客,伙计的嗓子浑厚响亮;上午,城外的农人挑着菜蔬鲜果,挨家挨户上门兜售,精明的主家婆和俭省的农人为几文钱吵得不可开交;午间,两个市井妇人因为一点口角起争执,堵在巷口撒泼,叫骂声和哭嚎声里交杂着邻里街坊模糊不清的劝解声;夜里有人沿街串巷卖馄饨、汤团、炒面、羊肉,苍凉的叫卖声飘荡在窄小的街巷间,午夜梦回,仿佛还能听见那悠扬的调子在耳边回旋。
  官民商贩杂居的市井陋巷,就是热闹。
  不像杨娴贞的娘家,深宅大院,僻静幽深,闲杂人等不敢在阁老府邸周围停留,晚上又有宵禁,每天都有士兵来回护卫巡逻。从早到晚,宅院里静悄悄的,冷清清的。坐在绣房内,只能听见园子里清脆悦耳的鸟叫声,和丫头们在院外浆洗衣裳的嬉笑声,外边的市井再热闹再繁华,里头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霞光慢慢沉入寂静的黑夜中,巷子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唤声,各家的婆子站在门口,叉着腰,横着眉头,喊自家儿郎回家吃饭。
  杨娴贞手握竹管笔,浑然不觉时光流逝。
  丫头在一旁小声道:“太太,歇会儿吧,别把眼睛熬坏了。”
  杨娴贞抬起头,“什么时辰了?”
  丫头道:“酉时二刻。”
  杨娴贞蹙起眉头,其实以她的嫁妆,完全可以在内城买一所更大,离衙署更近的宅院。可她记得姨娘的警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孟云晖是她的丈夫,她必须事事以夫为先。
  孟云晖一天不主动提出典新房,她就必须安心住下去,绝不能露出嫌弃住所的意思。
  哪怕孟云晖脾性温和,似乎不在意妻子比他富贵,她也不会傻乎乎去试探他的底线。
  窗外一阵细细的沙沙轻响,杨娴贞放下竹管笔,蹙眉道:“外头是不是落雨了?官人今天没带伞具,淋着了可怎么好?”
  正想遣个小厮带上油纸伞出门去迎孟云晖,丫头走到门前,回头笑道:“想是太太听错了,没落雨。”
  杨娴贞起身,支起窗户,往外轻扫一眼。
  夜色如水,庭阶寂寂,确实没落雨。
  原来是夜风拂动丁香树的枝叶,扬起一片簌簌轻响,听起来就像缠绵的细雨声一样。
  杨娴贞笑了笑,合上窗户。
  屋檐下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胖丫头气急败坏冲进房里,恨得直跺脚:“太太,您看!”
  她手里拎着一件半旧的雪白襕衫,往杨娴贞跟前一递,回头怒视跟在身后的小丫头,“这小蹄子,熨衣裳的时候竟然敢打瞌睡!姑爷的衣裳都被她烫坏了!”
  小丫头哭天抹泪,脸上挂着两串晶莹的泪珠。
  杨娴贞接过襕衫细看,发现衣领上有一块指甲大小的黄斑。
  熨衣裳的焦斗是她的陪嫁之物,带木柄把手,用的时候往里头装上烧红的木炭,熨衣裳又快又平整,比外头那些铜焦斗好用,就是用的时候得警醒些。
  小丫头是专门管洗衣裳、晒衣裳、熨衣裳的,天天干一样的活计,自觉不会出什么差错,今天不小心打了个盹,焦斗烧得滋滋响,衣裳上顿时多了个麻点。
  胖丫头气呼呼的,转身在小丫头脑壳上不轻不重敲两下:“让你瞌睡!让你瞌睡!”
  小丫头呜咽一声,不敢躲。
  杨娴贞待下人一向宽和,挥挥手,“算了,只是件旧衣裳罢了。”
  这件襕衫是孟云晖从老家带到北京的,和一堆棉袜、布鞋放在一处,杨娴贞时常见他把衣裳翻出来让下人晾晒,但从没看他穿上身过。毕竟是件旧衣服,仔细看,能看出衣襟前隐隐约约有几道洗不去的油污,袖口还有明显的缝补痕迹。
  孟云晖现在也是做官的人了,不可能再把这件破旧襕衫穿出门。
  胖丫头还在数落小丫头,门外传来门房和小厮说话的声音,杨娴贞喜道:“官人回来了!快备面茶!”
  孟云晖神情疲惫,眉头轻皱,踏着清冷月色缓步进屋,脱下官服,摘掉纱帽,换上一身银泥色家常松罗道袍,走进侧间。
  一眼看到摊开在炕桌上的雪白襕衫,他愣了一下,脚步凝滞。
  杨娴贞笑意盈盈,捧着一碗温热的面茶走到孟云晖跟前,“官人劳累,先歇会儿再用饭?”
  孟云晖眉头皱得愈紧,几步走到炕桌前,抄起襕衫,脸色黑沉,“怎么回事?”
  杨娴贞的笑容凝在脸上,成亲以来,孟云晖一直和和气气的,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用这么严厉、这么生疏的口气和她说话。
  尤其是还当着丫头们的面。
  他的目光冷飕飕的,阴寒凛冽,竟叫杨娴贞心生恐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丫头们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胖丫头看一眼不知所措的杨娴贞,狠狠心,伸手在小丫头背后轻轻推一下。
  小丫头扑倒在孟云晖脚下,一抬头,看到一双冷淡无情的眸子,吓得哇哇大哭,“姑爷饶命!小姐看今天天色好,让奴把衣裳翻出来晒晒,奴打、打了个瞌睡,不小心把衣裳熨坏了。”
  孟云晖面无表情,淡淡地扫小丫头一眼,“不要再有下次。”
  小丫头趴在地上,点头如捣蒜。
  胖丫头看孟云晖仍然怒意未消,悄悄摸到灶房,让婆子赶紧送饭。
  已经回锅热过两次的饭菜送到正房,夫妻洗过手,坐下吃饭。
  即使是夫妻独对,孟云晖依然坐得端正笔直,一板一眼,不苟言笑,夹菜的动作、吃茶的姿势,一丝不苟,挑不出一点毛病。
  杨娴贞小心翼翼看他一眼,柔声道:“官人,衣裳……”
  她的话还没说出口,被孟云晖一口打断,“只是件穿旧的衣裳,你不必在意。”
  话是这么说,可吃过饭后,孟云晖没留在房里安歇,转身去了书房,“娘子先睡吧,我要抄一篇折子。”
  杨娴贞等了一夜。
  摇曳的烛火映在茜色床帐上,罩下一片朦胧的昏黄光晕,她鬓发松散,合衣半倚在床栏上,从天黑等到天亮,眸光黯然。
  次日清晨鼓楼钟声响起,丫头们起身洒扫庭院,间壁人家鸡鸣狗吠声此起彼伏,孟云晖始终没回房。
  那件旧襕衫,被他锁进书房的大衣箱里了。
  小丫头战战兢兢,给杨娴贞赔罪:“小姐,都怪我。”
  杨娴贞对着铜镜拢拢发鬓,淡淡道:“一件衣裳罢了,以后谁也不许再提这件事。”
  表情是不在乎的,心里却翻江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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