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日月(校对)第3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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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打击面儿就有点儿广了。甚至将昨日与他同行的卢藏用,也给捎带了进去。要知道,后者正是依靠终南山隐居这一手段,才引起了朝廷的关注,随即把他自己卖了个好价钱。
  好在贺知章为人老到,发现了张若虚言语有失激烈,赶紧抢在张潜接茬儿之前,笑着将话题往旁边岔:“实翁,心怀天下,没什么错!我辈读书练武,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辅佐君王,治世济民么?!况且如你所言,用昭小友的恩师送他出山,未必不包含这层意思。如今朝廷虽然用儒家治国,可我儒家自古讲究兼容并蓄。但凡有识之士,都不会因为墨家之学不流传世间已久,就将其拒之门外!”
  “那是自然!”张若虚听了,迅速意识到自己的话,容易给张潜惹麻烦,笑着点头。随即,又抿了一口酒,带着几分熏然之意,低声说道:“世人皆爱牡丹,季翁和老夫,却都爱菊花之清雅。故而,买下了你家旁边那座庄子后,老夫就命人在自家院子内种了几百株不同的菊花。眼看重阳将至,花期已至,季翁不忍让那菊花白白绽放,便约了一些朋友和晚辈,在重阳节那天,来庄子上把酒赏菊。用昭你住得跟老夫近,又是秦墨在世间唯一传人,若是有空,不妨到庄子上坐一坐。老夫也好顺便介绍一些年青才俊,与你认识。”
  “这,多谢前辈相邀。只是晚辈初来乍到,唐言还没学说利落……”张潜在二十一世纪,就不太喜欢交朋友,对赏花,也提不起多大兴趣,因此,本能地想要婉拒。
  谁料,话才说了一半儿,贺知章却轻轻将酒盏放在了桌案上,笑着打断,“让你去,你就去,年青青的,跟谁学得这般故作清高?!”
  根本不给张潜解释机会,顿了顿,他又笑着数落,“你将来有心出仕也好,就想像现在这般逍遥一生也罢,多认识一些年龄相仿的才俊,总没什么坏处。昔日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终日采菊东篱下。到了晚年,还有王孺仲之子皆受其父所累之叹。你自己可以选择孤高,却不能为此拖累了儿孙!”
  这话,说得就有些重了。并且拿出了陶渊明和王仲儒两代著名隐士,作为前车之鉴。不由得张潜不躬身受教。
  昔日王霸王仲儒也好,陶潜陶渊明也罢,他们的高洁志向固然令人佩服,他们儿孙,却为他们的避世隐居行为,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特别是王仲儒,当看昔日同僚的儿子,乘着马车前来探望他的时候,他的儿子,却自卑得连话都说不利索。导致他的信念,瞬间崩塌,不久之后便含恨而去!
  “用昭不是正愁秋季已至,找不到足够的花卉,提取其精华么?实翁那边,可是菊花满园。重阳节过后,花也就该谢了。与其任菊花在秋风秋雨中零落黄泥,哪如被你摘了留几缕芬芳造福世人?”孙安祖学问没那么高,却更懂得“物尽其用”,听贺知章把话说得太重,便笑着旁敲侧击。
  这下,张潜就更没理由推辞了。只能双手抱拳,感谢张若虚和贺知章两位前辈的热情相邀。并且郑重表示,届时自己定然会带着美酒一同登门,以免辜负了满园秋色。
  “这就对了,年青人就该有年青人的样子,没经历几番宦海沉浮,胡说什么采菊东篱下?”见张潜知错就改,贺知章非常满意,举着酒盏一边在手里晃动,一边继续笑着补充:“还有,用昭说自幼被师门领入山中修行,但在世上肯定还有家人。老夫交游还算广阔,最近又闲来无事。你若有空,不妨将父母名讳,家门所在地段,以及儿时记忆中的情况,给老夫写在纸上。老夫遍请亲朋故旧,不惜功夫与时日,肯定能帮你找到家人,送你早日认祖归宗!”
  在他想来,张潜即便本事再高,终究是孤身一人。如果没有家族在背后撑腰,今后的路,肯定很长时间里会走得非常艰难。而能找到家人,认祖归宗,就会方便得多。
  哪怕张潜被其师父收入门内之前,只是一个佃户的儿子。只要他有了出息,闯出了名头,依旧会有同族的地方名宿,主动拿着家谱攀上门来。
  谁料到,老人家的一番好心,却把张潜给吓了一大跳。愣愣半晌,才叹了口气,深深施礼,“多谢前辈关心,但是,晚辈家人,恐怕寻找到的希望非常渺茫。”
  又长长叹了一口气,不顾三位老人脸上的震惊,张潜继续补充,“在下连日来,一直在努力回想幼年时的事情,并跟眼下大唐的风土人情互相对照。却发现,大唐的衣着,打扮,言语,习俗,居然与在下幼年时仅有的那些记忆,格格不入!想来,在下被恩师带入师门十八年,在山外,未必就是十八年。观棋烂柯,著书者羡慕有加。对观棋之人来说,却未必是一种幸运!”
  “观棋烂柯?用昭的意思是,你实际上,并非只有二十三岁?”贺知章、张若虚和孙安祖三个,都悚然而惊,差点把手中的酒杯直接摔在地上。
  “我只有二十三岁,可山外已经过了,不知道多少年!”张潜咧嘴苦笑,不胜唏嘘。
  “啊——”贺知章、张若虚,孙安祖三人手中的酒杯,不约而同晃了晃,几股酒水先后溅落于地。
  大唐盛行道教,贺知章等三人虽然都有家有业,却同时都以红尘修道者自居。所以,对观棋烂柯的典故,非但耳熟能祥,并且深信不疑。(注:观棋烂柯,见于南朝典故。有樵夫入山砍柴,看到有人下棋,就看了一盘。结果,棋局结束,山外的时间已经过了百年,他的斧子都烂了。)
  而张潜,待人接物的方式,语言习惯,甚至,看人的目光,都跟他们所熟悉的大唐年青人,完全不一样!
  既没有权贵子弟的狂傲与自大,也没有普通百姓子弟身上常见的那种卑微。对待卢藏用这种官员也好,对待身边的家将任全也罢,总好像跟任何人都是同样的身份地位,彼此之间不分高矮。
  两厢对照,观棋烂柯这个典故,用在张潜身上,再贴切不过。他以前根本不是个唐人,当然所作所为,待人接物,都与当下的世人,大不相同。
  如此看来,张潜的身世,就有些可怜了。自幼跟父母失散,还有找到家人的一线希望。而观棋烂柯,醒来后却不知道已经过了几百年,父母兄弟,又到哪里去找寻?
  “呼——”秋风透窗而入,卷起淡淡的酒香,令每个人心里,都涌起几分醉意。
  重阳节马上就到了。
  每年这一天,大唐百姓,都喜欢结伴登高,观赏秋色。
  出门在外的旅人,则头插茱萸,在山顶遥望故乡,以寄乡愁。
  茱萸好找,野外伸手可及。
  可张潜的故乡和家人,又在哪呢?
第五十九章
恶客登门,放郭怒(上)
  ‘如果采用齿轮传动,齿轮材质就成了问题。铁齿轮铸造不易,木头摩擦消耗太大,铜倒是合适,那样的话,风车的造价就快赶上炼药壶了,太贵,放在水坝也招人惦记……’
  ‘风车只是解决了动力问题。要想成功将水从低处抽到高出,倒是可以用风车带动水桶,如同翻车,不过效率也太低了一些,水桶也太重。如果不同水桶,而是某些穿越小说中那样,用风车带动一个管道抽水,原理上倒是行得通,问题是采用什么材料管道,如何保证密封……’
  一大早,张潜就拿着炭笔,在书房内不停地写写画画。作为一名文科考研狗,他初中时学的那点儿物理知识,已经差不多都还给老师了。因此,被一个简单的风车抽水问题,搞得头大如斗。
  几度想要放弃,将风车提水排涝,改成更容易实现的单向水门。然而,想想荷兰人在工业时代到来之前,就已经利用风车,硬生生从海平面下“抽”出来四分之一国土,他心中又好生不甘。于是乎,干脆拿出考研的态度来,跟碳条和桑皮纸展开了“斗争”。
  斗争的结果,极为惨烈。
  在“杀死”了整整七大卷儿长度高达十尺的桑皮纸,和十几根削好的碳条之后,终于有一张非常抽象的草图,呈现在了他眼前的桌案上。
  只是具体细节惨不忍睹,如果用后世眼光去看,每一个部件,都画得比例失调,严重走形。而部件的标识,也缺胳膊少腿儿。如果就这样拿去给师大隔壁那所大学里的机械系老师看,后者绝对会当场大叫三声,吐血而死。
  而西方一个“墨家大师”,墨菲曾经曰过:坏事这东西要么不出现,要出现就成双成对。费了足足两个半时辰画出了第一张草图之后,张潜就开始头疼零件的材料选择问题。
  此时,大唐的制造业水平领先全世界,长安城制造业水平更是天下无双。然而,“领先”只是相对于这个时代,并且主要集中在兵器和天文仪器方面,而不是民用器具的制造。更没有将这种“领先”,普及到全国。
  张家庄距离长安城的外城墙,虽然还不到二十里路,但张家庄附近的能工巧匠们,却已经不知道齿轮为何物。至于蜗杆,锥齿轮之类的“高端”概念,大伙儿更是两眼一抹黑。
  无奈之下,张潜只能选择牺牲动力传输效率和机械精度,将大部分传动部件儿,换成了牛皮带。然而,用来吸水的管道,又成了摆在他面前的一座大山。反复搜肠刮肚之后,他好不容易想出了用毛竹管,火烤套接,外加麻布桐油密封。简易抽水机的密封垫儿,却又成了下一个山头……
  头,越来越疼,眼皮,也越来越沉。浑身上下,每一块骨头,每一处关节,都开始抗议,仿佛刚刚跑完了一场马拉松,紧跟着又回到了期末考试现场。
  “笃,笃,笃……”一串木屐和地板的相撞声,在他身侧缓缓响起,由远而近。
  紧跟着,十根带着花香的手指,就轻轻按在了他的太阳穴附近,以顺时针方向,缓缓转动。
  张潜浑身上下的疲倦,迅速消退,两眼本能地闭拢,身体缓缓靠向椅子背儿。
  来的人是紫鹃,不用看,光凭身上的花露水香味儿,和走路的韵律,他就能猜得到。而因为最近一段时间心情舒畅,饭菜营养也跟得上去,小丫头的手指,明显比以前肉多了一些,弹性也好了许多。按在人的太阳穴附近,柔软而温暖,而不像最初时那样,如同十根枯干冰冷的芦柴棒。
  “怪不得后世很多人家都想要女儿,至少她长大之后,知道心疼大人。”嘴里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张潜的肌肉更为放松,眉头舒展,有股困意迅速席卷了全身。“不像儿子,一天到晚就想着去讨好丈母娘!”
  不过,这悄悄压向肩膀的布团儿是怎么回事儿?还裹得挺厚,少说都有七八层。
  困意消退,肌肉紧绷,张潜的身体猛地坐直,脱离了跟布团儿的接触!正在偷偷用“布团儿”蹭他肩膀的紫鹃被闪了猝不及防,嘴里发出“嘤咛”一声,一头向侧前方栽了下去。
  “你疯了!”好在张潜手疾眼快,才抢在紫鹃的额头与地板发生亲密接触之前,将她一把捞拉起来。有心再拍上两巴掌,好让她以后不要玩火儿,却发现她的脸早就红得像烧着了一般,两眼之中,也有泪珠盈盈。
  “别胡闹,你才多大一点儿。”张潜无奈地翻了一记白眼,将紫鹃的身体顺手放下,“有那功夫,不如帮我去作坊那边看上几眼。”
  “刚刚看过啦,才从那边回来的,不信,你闻,你闻!”紫鹃的声音,就像猫叫。扭着身体再度凑上前,举着袖让他闻自己的手腕。
  “好了,好了,我天天闻这东西,早就闻腻了!”张潜一把将那比嫩黄瓜粗不了多少手腕拍开,没好气的数落,“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么,小孩子家家,不要胡思乱想。”
  “人家不小了,张都尉家的十三姨娘,比人家才大八个月!”紫鹃却不肯服气,嘟着嘴巴在一旁强辩。
  “八个月也是大。还有,她是她,你是你。你以后少跟她……算了,她想到咱家来玩,你就陪着她玩儿。但是,别听她的那些歪理邪说!”张潜立刻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顿时愈发感觉头大如斗。
  自从那天跟贺知章、张若虚和孙安祖把酒闲聊之时,他抛出了那句“观棋烂柯,著书者羡慕有加。对观棋之人来说,却未必是一种幸运”之后,三位老前辈就对他大为怜悯。
  特别是就住在张若虚,干脆直接将他当成了自己的晚辈。非但有事儿没事儿就过来转悠一圈儿,以同族长者的身份,指点他要努力读书上进,有两次还把女眷也一起带过来,跟紫鹃一起聊天玩耍。
  而这些女眷,年龄相差极为悬殊。其中最长者已经四十出头,按照这个时代的习惯,做紫鹃的娘亲绰绰有余。而最幼者,居然只比紫鹃大半岁,却已经被张若虚纳入宅内一年有余。若非老前辈年领已经大了,又过于贪杯,弄不好很快就要替他们老张家传宗接代。
  内宅女人们交往么,当然话题难免要扯到男人身上。紫鹃没被张潜收房之事,瞒得过庄子里的那些仆妇,却瞒不过张若虚的那些爱妾们。结果,这些女性“长辈”们,就纷纷替紫鹃着起了急,争相将她拉到屋子里,悄悄传授吸引男人的秘笈!
  “老师”教得尽心,“学生”也学的认真,只不过,今天第一次付诸实战,就出师不利。张潜非但没有成功被紫鹃给诱惑到,反而对她如此“不务正业”大为挠头。
  “我都跟你说过了,人就像果树,花开得太早了,就长不大了。你去村子里看看,那些成亲早的女人,哪个不是瘦小干瘪,都活不过四十岁,并且生前百病缠身!”本着及时刹住歪风邪气的原则,他狠狠瞪了紫鹃一眼,继续厉声数落。
  “可,可十三姨说,女人只有十四五岁时,才是含苞待放,最惹人喜欢。万一过了花期,男人就,就不屑一顾了!”这回,紫鹃胆子又变大了许多,竟然继续振振有词地反驳。
  “都跟你说了,别听她那些歪理邪说!”张潜气得直挠头皮,却打也打不得,骂也不忍心。直到将头皮都快挠破了,才终于想起了一个绝招,“算了,我看你是闲得。没事儿干是吧,没事儿干就去背古诗!”
  “我只认识很少的字,郎君,你教我背好不好。我知道错了,我已经再也不敢了。我很聪明,保证不让你教我超过三遍!”紫鹃也从前辈面授的机宜里头知道,邀宠要讲究分寸。装出一幅可怜巴巴模样,低声央求。
  “行,我教你!”张潜看了紫鹃一眼,心中暗暗发狠。
  小丫头,不给她点苦头吃,早晚把火烧到自己身上。所以,一定要找一首足够长的诗,好好难为一下她,顺便也帮她树立一下正确的人生观念。
  哪一首合适呢?字数又多,又能教女孩子自强自立,不要总是想着以色侍人的。有了,这一首!
  脑子里迅速将自己当年背古诗时,最遭罪的那几首一一回忆,张潜断然做出决定:“行,我教你。这首,古乐府,木兰辞。我念一句,你跟着我念一句。”
  “嗯,郎君念一句,紫鹃跟着念一句。”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张潜站直身体,做出一幅严师模样,踱着步,高声背诵。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清脆的女声紧跟着响起,听起来如同钟磬齐奏。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张潜轻轻点头,继续传授。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紫鹃收起心中娇羞,学得好生认真。
  “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
  “……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紫鹃越背越高兴,声音宛若黄莺出谷。“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
  声音戛然而止,她低下头,迅速看了自己胸口一眼,刹那间,再度面红过耳。转过身,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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