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日月(校对)第4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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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罢,又客气地朝着周围的同伴们说了声“献丑”,红着脸迅速退回了原来座位。
  “此诗甚何我的口味,让我来合上曲子,唱给大家听!”也许是急着摆脱卫道的纠缠,也许真的被诗中某一句触动,琴律忽然坐正了身体,笑着开始拨动丝弦。“叮叮咚咚”,又是一阵大珠小珠落玉盘。
  俄顷,前奏弹罢,竟当真舒展歌喉,将一首折菊伴着琴韵唱了出来。声音婉转悠长,钻进人的耳朵里,让人顿时觉得肋生双翼。
  “好,好——”喝彩声,再度响如雷动。周围的才子们,或者羡慕地看着那名为赵子孝的少年,用力抚掌。或者一边叫好,一边将自己刚刚写成,或者早已准备在衣袖中的咏菊诗拿出来,去请张旭代为誊抄。
  “我也有了!”一名二十多岁,身材瘦高的年青人,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张旭面前,将一张白纸双手递上,“烦劳伯高兄大笔,为此诗增色!牧南风感激不尽!”
  “牧兄客气了!”张旭笑着接过纸,匆匆扫了两眼。随即又将纸张还给了那瘦高青年,转过身,提笔疾书,“寻菊,瑟瑟秋风满回廊,幽幽小园几点香,缘何一株立花径,不愿争妍斗群芳。”
  修辞不见得有多精妙,却动静交替,画意盎然。琴律见了心喜,正准备合上曲子,弹唱给大伙共赏。却不料,斜刺里忽然闯过来一个矮胖子,一把拨开正在搜肠刮肚苦吟的卫道,大声叫嚷:“有请琴大家,在下卢莛,字仲达,出身范阳卢氏嫡支,家父讳征明,乃是吏部侍郎……”
  “久仰令尊大名!今日得见仲达兄,果然虎父无犬子!”琴律的乐思被打断,心中顿时有些火大。将身体稍稍向后挪了挪,笑着抓住了竖在身边的宝剑,挡在了胸前。
  那卢莛却丝毫没感觉到对方话语里的疏离之意,又向前挤了挤,满脸得意地说道:“琴律大家过奖了,在下对大家也是仰慕良久。今天特意写了一手诗,还请大家演奏出来,以供在座各位雅正!”
  说着话,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字纸,大声念道:“我这首诗,题为赏菊。若是菊花开了,却无人懂得欣赏,想必花也寂寞。诸位且听好了,嫣红姹紫开满园,却无蜂蝶舞蹁跹。他日散与秋风去。却留清香满人间。”
  念罢,双目紧闭,手捋下巴,做仙风道骨状。只是身材太圆了一些,秋风吹不动,却被秋日晒得额头油光锃亮。
  “好诗,好诗!”卫道恨此人无礼,在旁边大叫着抚掌,“此诗立意高远,语句通畅,更难得郎朗上口,让人听了之后,顿觉肚腹皆被一股秋风填满,三天不吃不喝,都不会再觉得肚子饿。”
  “对,岂是三天,要我看,得三月不知道饭菜味道,才行!”周围有人一边大笑着接口,一边挤眉弄眼。
  那卢莛却没听出来,卫道等人是在损自己诗写得烂,让人听了之后就会倒胃口。顿时心中大生知音之感,一把拉住卫道的衣袖,笑着发出邀请:“纲经,纲经,人都说你学识渊博,视野开阔,为兄先前还有些不信。今日见了,方知传言实不我欺。来,来,来,到这边来,趁着琴律大家在调音,为兄仔细跟你说一下,我这首诗中,还用了以下典故……”
  “卢兄,卢兄见谅。小弟我也做了一首诗,正准备拿给伯高兄……”那卫道原本存了跟人打一架的心思,却没料到竟然被对方当成了知己,顿时恼也恼不得,哭也哭不得,只好去拉张旭做挡箭牌。
  谁料,话才说了一半儿,却看到琴律悄悄地冲着自己竖起了眼睛。顿时,头顶寒气倒灌,只好将后半句话吞回肚子里,任由那卢莛拉着,到一旁欣赏对方大作去了!
  张潜刚才就结识了王之涣和卫道两个人,与其他年青俊杰们都没来得及打招呼。此刻见卫道被那姓卢的给缠住脱不开身,便不想凑过去一起受罪。
  于是乎,他双腿悄悄绕了个圈子,转到外围的一处石头桌案旁落座,抓起仆人们早就预备好的黄酒,慢慢品尝。
  才喝了两三口,耳畔却忽然又传来“叮”地一声,却是琴律失手,将古琴调断了弦,无法再替大伙弹唱了。众才子们大呼可惜,却依旧诗兴难以扼制。继续一个接一个上前,或者亲自提笔,或者请张旭代劳,将各自所写的咏菊诗,誊抄于同一卷桑皮纸之上。
  眼看着周围年青人纷纷“交卷”,张潜的心里头就又发了虚。他提前准备的那首“观菊”,既然已经被张说批下了“颓唐”两个字,当然不能再次拿出来献丑。而现场再“憋”一首出来,他又担心抢了卢铮倒数第一的风头,传为左右读书人的笑柄。因此,思前想后,看看左右没人注意到自己,干脆站起身,直接效仿了汉高祖刘邦,尿遁而去。
  然而,入园的时候,他是被王之涣领着,并未觉得张若虚家的宅院有多庞大。此刻自己偷偷往外溜,就立刻有些转向。
  堪堪走过两道回廊,一座凉亭,仍旧没找清楚东南西北。肚脐下,却真的有一股尿意,悄悄涌了起来。
  如此,张潜就不敢乱走了。慌忙调转头,偷偷向花园折返。本打算回到花园之后,立刻找个仆人,命令后者带自己去如厕。谁料想,明明刚才没走出多远,才子们的喧嚣声也近在咫尺,脚下的青砖小径,却始终通不到花园的门。
  正惶急间,身侧的竹林后,忽然传来了几声的女子噎涕,不高,却与远处的喧闹格格不入。
  张潜楞了楞,本能地就想绕过竹林,看看到底是谁在哭?才走出几步,却又迟疑着轻轻摇头。
  这是张若虚的家,而竹林后的噎涕声,明显来自一位少女。张若虚姬妾众多,其中最小的一个,年龄跟紫鹃仿佛。若是此刻在竹林后抽泣的女子,是张若虚的一位小妾,他张潜跑过去嘘寒问暖,又叫什么事儿?!
  管不得也,管不得也!
  刹那间,酒意和尿意全无。张潜果断抽身后退,逃之夭夭。谁料,没等他的双脚返回青砖小径,身背后,却又传来了一个那少女低低的声音:“别怕,你爷娘不是故意要丢下你的。嘶——。他们肯定是遇到了迫不得己的事情,嘶——。”
  伴着轻轻的抽泣,少女的声音,沙哑而又温柔。宛若一根针,从背后刺破张潜的衣服,刺透他的皮肤,骨骼,一路扎进了他的心脏。
  “真的,相信我。天底下哪有爷娘不怜惜自家骨肉的。嘶——”
  “嘶——。你自己努力长大,长大后,就可以去找他们。嘶——,如果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也不用着急,你能把日子过得好好的,他们想必,想必也会以你为荣……”
第七十一章
偶然
  “天底下没有爹娘不爱自己的孩子,他们肯定遇到的迫不得己的事情。你自己努力长大,考大学,读硕士,博士。等你博士毕业了,就可以去找他们。甚至上网发通告,那时,他们想必会以你为荣……”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话,张潜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听到过。
  那时候,刘姨还年青,脸上没有一丝皱纹,黑发如瀑。
  那时候,他相信刘姨说的每一个字,然后努力吃饭、学习、锻炼,努力长大。
  直到高考摸底之前,他永远失去了她。
  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僵在了原地。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淌。然而,张潜却不敢回头,唯恐一回过头去,说话的少女就像梦中的天使一般长出翅膀飞走。
  类似的好梦,已经破碎过无数次。每次,都是在他回过头,或者伸出手的一瞬,那个世界上最温柔,最美丽的女子,都会生出一双洁白的翅膀,在他梦里迅速飞离,飘散,无论他如何哭喊,如何挽留。
  也许是短短十几秒钟,也许是漫长几个世纪,当全身的肌肉再度恢复控制,张潜猛地一咬牙,缓缓地向后退去。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完全凭着记忆和直觉,用后背贴着竹林,向抽泣声再度靠近。
  无论说话者是谁,是魔鬼还是天使,他今天都一定要弄个清楚。
  他已经错过了一次又一次,今天,他必须抢在对方长出翅膀之前,将她的手紧紧拉住。
  哪怕这一刻仍然是在做梦,他也宁愿陷进梦中永远不再醒来。
  “表姐,表姐,你药来了!我把金创药拿来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忽然把“好梦”搅得支离破碎。紧跟着,则是一连串愤怒的追问,“你是谁?你想干什么?表姐小心,有登徒子!”
  最后一句,明显是在提醒那先前偷哭的少女。后者瞬间跳了起来,手里抱着一只青灰色,只有拳头大小的兔子,踉跄后退。
  而张潜,也果断转身,恰看见少女惊慌失措的面孔和哭红的眼睛。
  不是刘姨!比他记忆里刘姨最年青的时候,还要年青许多!身材比刘姨高,目光也远没有刘姨当年慈祥。
  因为工资不高的缘故,刘姨穿衣很素淡,也从没戴过什么首饰。而红眼睛少女,却身着一袭堪称华丽的淡蓝色唐代仕女装,头顶还插着一直明晃晃的红宝石步摇!
  “你是谁?为什么跑到我家后花园里来?仆人没告诉你,这边不能随便进么?”还没等张潜来得及失望,质问声接踵而至:“表姐,红英她们呢,怎么一眨眼全都不见了?!”
  “红英,红英她们听前面热闹,想去看琴律大家和张伯高。嘶——”红宝石步摇少女刚才哭得过于伤感,一时半会儿还缓不过来,抽着眼泪低声解释。
  “该打!”说话间,问话者已经来到了近前,在两名丫鬟的配合下,遥遥地将张潜向前的道路,锁了个死死,“表姐你就惯着她们吧!小心把她们都惯出毛病来。你到底是谁,跑到我家后院来有何居心?”
  “在下姓张,单名一个潜字!”张潜见那问话的女子,身穿一身鹅黄,年龄也只有十七八岁模样,弄不清其到底是张若虚的宠妾,还是张若虚的女儿。果断后退数步,先跟对方拉开了一段距离,然后轻轻拱手,“在下受张世叔之邀,前来他家中参加赏菊宴。不小心走错了地方,唐突之处,还请二位少娘子原谅则个!”
  “你就是张用昭?我听阿爷和阿娘说起过你!”听闻他的名姓,鹅黄衣衫女子身上的敌意迅速消退。歪着头,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最后将目光落在了他的黑纀头上。“阿爷没告诉你,今天不要四下乱走么?万一被表姐的侍女们当成登徒子,打死了你岂不冤枉?!”
  “实在,实在是刚才喝酒喝急了,有些晕头转向!”张潜本能地摸了一下自己脑袋,察觉到是一层绸布,而不是光溜溜的头皮,才终于明白对方为何总是拿目光盯着自己的百会穴,“此外,世叔忙着接待客人,估计是忘记告诉在下,他家中还有重要客人在后花园这边!”
  “那你也不应该乱走!”鹅黄衣衫女子坚决不承认是自家父亲的责任,冲着张潜大翻白眼儿,“亏阿爷还说,你是墨家子弟,胸藏沟壑呢,原来就是这么一个愣头青!”
  “在下知道错了,还请两位少娘子见谅!”再怎么着,也不能跟张若虚的女儿一般见识。张潜讪讪笑了笑,再度拱手道歉。
  “不是见谅不见谅的事情。而是你这人太不知道轻重。刚才亏得我回来得及时……”那鹅黄衣衫女子还是不依不饶,竖着眼睛低声数落。
  “行了,青蘅,他并非有意冒犯!”红宝石少女笑了笑,轻轻摆手,“他刚才是背对着我,如果你不喊,估计他根本都不会看到我。”
  “表姐,你就是好心。万一他刚才是听到我的脚步声,才转过身去的呢?!”鹅黄衣衫少女眉头轻蹙,低声反驳。
  “我又不是什么天上的神女,谁都看不得!嘶——”那头戴红宝石步摇的少女又笑了笑,刹那间,脸上的阳光好生明媚。“让他走吧,我相信他不是坏人!”
  “我阿爷拿他当忘年交,他当然不是坏人。算了,你自己都不介意,我没必要当这个恶人。”鹅黄衣衫女子接过话头,无奈地扁嘴。随即,又忽然心生警惕,大声命令,“等等,张用昭!你敢不敢把纀头摘下来,让我看个清楚?!我以前可是从来没见过你。”
  “有何不敢?”张潜只求尽早脱身,果断答应着将纀头摘下来拎在了手中。
  自打到了大唐之后,他最不习惯的就是留长发和戴纀头,所以,每隔几天就让紫鹃拿剪子帮自己处理一下头发,始终没让头发的长度超过一寸。
  而他的发质又偏于柔软,被纀头压过之后,全都贴在了头皮上。乍看上去,就跟又包一层黑绸缎差不多。
  红宝石少女的目光,顿时全都被他的新奇发型吸引了过去,一双丹凤眼,瞬间瞪成了两只小铃铛。而偏偏她鼻孔里,还藏着许多泪水,这下再也控制不住,全都化作鼻涕淌了出来!
  “啊呀!”少女立刻发现了自己失态,本能地就想去用手捂住鼻子,却发现手中还捧着一只毛茸茸的小野兔,急得满脸通红,跺了下脚,快速转身。
  见对方差一点儿拿刚出窝的野兔崽儿来擦脸,张潜想笑,又不敢笑,忍得好生辛苦。慌忙又把纀头戴了回去,轻轻拱手,“两位少娘子,如果没有别的事情,请容张某先行告退!”
  说罢,也不待对方答应,转身就走。“腾腾腾……”大步流星逃出了二十余米远,直到把笑声彻底憋了回去,才忽然想起,自己先前迷了路。顿时愈发觉得窘迫,一时间,继续走也不是,回头问路也不是,进退两难。
  “怎么了,你怎么又不走了?!”鹅黄衣衫少女正恼怒张潜让自家表姐出丑,见他再度停住双腿不动,立刻皱起眉头呵斥。“莫非还等着我派人送你么?”
  “青蘅,他可能真的不认识路。”红宝石少女情商甚高,在丫鬟的帮助下,用手帕处理完自己的鼻涕眼泪之后,迅速就猜到了张潜与自己巧遇的缘由。轻轻拉了自家表妹衣服一下,用极低的声音解释。“还有,他,他眼角处也有泪痕,好像,好像刚刚哭过。你就别再责怪他了!”
  “他,男子汉大丈夫,没事儿流什么眼泪,我阿爷又不会让别的客人欺负他?!”少女青蘅楞了楞,狐疑地皱眉。
  随即想起从自家父亲那里所听说的,有关张潜的身世。她脸上的怀疑又瞬间变成了同情,“算了,我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原来是司马牛之痛!”(司马牛之痛,又叫司马牛之叹。论语中,有个叫司马牛的人,感慨自己孤苦伶仃。)
  既然猜到了张潜落泪的真相,她的心肠立刻就开始发软,将声音迅速提高了几分,朝着张潜的背影指点:“用昭兄,你向左拐,见到亭子后继续向前走,在第二个路口再向左,然后沿着路一直走,就能看到通往另外那个花园的角门儿。家父当初是为了增加一些野趣,故意把路弄得极为复杂,今天的事情,怪不得你!”
  “多谢了!”张潜回过头,向两位少女拱手。随即,辨明方位和路径,迅速于二人视野中“消失”。
  “司马牛之痛?这位张兄没有兄弟姐妹么?”望着他孤零零的背影,红宝石少女有些同情地向张青蘅询问。
  “他啊,说来可就神奇了……”反正也没啥事儿,张青蘅想了想,权当解闷儿一般,将有关张潜的消息,一股脑全都说给了自家表姐听。完全没有注意到,听着,听着,自家表姐的眼睛就又开始发红,捧着小兔子的手,也又开始轻轻颤抖。
  张潜是被师门抛弃,孤零零丢出了山外。
  而她,却要被父母,孤零零地送去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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