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起青壤(校对)第2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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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炎拓沉默了片刻,安慰她:“放心吧,你到林姨身边也二十多年了,要出事……早出事了。”
  林伶强笑了一下:“你说,如果不是那回……农场地下的铁门没锁、我又好奇走进去了,我现在,过得会不会比较自在点?”
  ***
  林伶约莫两三岁的时候,被林喜柔收养。
  说是“收养”,其实更类似于“买卖”,那个年头,小地方的收养手续本就不健全,更何况,林喜柔没有通过任何官方机构,她直接进了村、入了室,一叠钱甩过去,领了孩子走。
  两三岁的孩子,没有太清晰的记忆,或者说,记忆没有逻辑结构,只是零落几个散点。
  她记得家里养了头大黑猪,很凶,老是哼哧哼哧乱撞,还把她撞得四仰八叉过。
  她记得院墙是黄胚土混着稻草垒的,中间塌了一块,那头大黑猪经常从那个豁口跑出去。
  还记得屋子里供了个带框的黑白遗像,框玻璃裂了一长道,下头是张稍嫌稚气的男人脸,小眼睛塌鼻梁,反正长得不好看。
  跟她一样不好看。
  只记得这些。
  她跟着林喜柔,一步就从破乡村迈进了大城市,也迈进一个三口之家。
  男主人叫炎还山,得了绝症,拖着病体,像个老头子,眼神勾勾的,仿佛掉了魂,从早到晚都掉魂,有时傻笑,有时又喃喃自语。林喜柔很嫌弃他,也叮嘱林伶少靠近。
  女主人就是林喜柔,林伶好喜欢她,觉得她美过电视里任何一个公主或者仙女。
  还有个好看的小哥哥,叫炎拓,林伶一开始也喜欢他,后来就不喜欢了,因为他很凶,常常瞪她,背着林喜柔,会吐她一脸唾沫,会踹她腿和屁股(因为肉厚的地方踹了看不出痕迹来),有几次,还揪着她稀疏的一头黄毛骂她丑。
  反正就是很坏的那种男孩子,但他长得讨喜,又会伪装,大人都喜欢他。
  没过几年,炎还山就死了。
  再后来,年纪渐长,入学念书,炎拓不再针对她,可能是上了学,知道不该欺负小姑娘,但他仍然讨厌她,几乎不和她说话,林伶自然也不会去主动和他说话——她进入青春期,发胖,越来越内向自卑,走路都会溜着墙根,唯恐挡了任何一个人的道。
  农场那件事发生的时候,她高二。
第23章

  所谓的农场,其实是个靠山的村子,那一带土质不适合种庄稼,却很适合培植中草药,有脑子精明的村民就开始改种药材,一年下来颇有赚头,于是邻居们有样学样,你三亩我五亩,久而久之,这村子成了小有名气的药材村,不少药材商、批发户,每年都会定时过来收购。
  炎还山是最早看出其中商机的人,他觉得这种小作坊式的你一家我一户太没效率了,他野心勃勃,想整合这村里的资源,把零散的自给自足的村民变为给自己打工的员工——成立一个中药材公司,对外收购的同时也配置自有的种植基地。
  想法虽好,施行起来却长路漫漫,一来他手上的生意本就需要投入大量时间精力,二来层层手续,无数批文,还得征求村民的同意,所以一直到他死,也没能看到这公司破土动工。
  后来种种,都是林喜柔促成推进的,总之是,林伶上高中的时候,基地正式开始运行,林喜柔也几乎不着家,大部分时间都扑在了这个基地上。
  高二暑假,林伶到农场避暑,当时炎拓也在农场,为了拿毕业的“社会实践”学分。
  基地有幢三层的大楼,占地很广,做仓储及药材前处理使用,譬如洗药、切片、干燥等等,林伶到的第一天,就决定每天楼上楼下二十个来回,为了瘦身减肥。
  而跑楼伊始,她就注意到这幢楼不止三层:地面之下还有空间,只不过通往地下的楼梯口被铁门锁着,说是下头存放着废弃被淘汰的机器以及预备年底集中销毁的劣质药材等等。
  这让人联想到阴暗的地下室、张满蛛丝的旧器具以及快速溜窜的老鼠,林伶对铁门之内,毫无兴趣。
  那天,她下到楼底,发现铁门没锁、开了道缝,隐约还有林喜柔的声音传出。
  林伶有点惊喜,她好些日子没见到林喜柔了,她喜欢这位“林姨”,全世界,只有她对自己最温柔、关爱。
  她雀跃地小跑过去,进了大铁门,里头跟外头是两个世界,阴暗、寂静、杂乱,废弃的家具和机器垒得到处都是,门缝射进来的光道里,飘着很多灰尘。
  林伶怀疑自己是听错了,怎么会有林喜柔的声音呢,她是高层、大老板,即便是检查工作,也不会跑到这鬼地方来。
  她恹恹地转身想走,就在这个时候,尽头深处,传来一个男人的惨叫声。
  那声音起得突然,一两秒就没了,但叫得特别惨,林伶吓得浑身汗毛倒竖,但她太怂,连说话给自己壮胆都小小声:“谁啊?”
  没人回答,倒是过了会,又有低低的、如泣如缕的声音传出来,不过音量太低,实在听不清,林伶犹豫了一下,放轻脚步,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过去。
  后来回想,也多亏了那年头并不盛行监控这玩意儿,否则早被发现了。
  负一层的尽头处,垂着非常厚重的塑料帘,很多大商场会在冬季使用这种帘子,隔音、保暖还挡风,帘子那一头有光,灯光。
  林伶咽了口唾沫,掀开帘子进去。
  居然又是一道向下的楼梯,这楼底不止一层。
  蹑手蹑脚下了几级台阶,声音渐渐清楚了。
  那是个男人在哭着哀求,声音很虚弱,有气无力,仿佛刚刚那一下惨叫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林伶听见他说:求你们了,放了我吧,钱都给你们,我还有个女儿,安安才上初三,我一死,她就无依无靠,成孤儿了,今后可怎么办哪。
  说完了又哭,哭得很凄惨。
  林伶吓得浑身发抖,以为自己撞上了犯罪现场、有人正在劫财杀人。
  突然间,她听到林喜柔的声音,声音很温和亲切,她说:“你放心吧,你的女儿,我们会好好照顾的。”
  林姨?林伶脑子里一懵:怎么会是林姨呢?林姨怎么会劫财杀人呢?她那么有钱!
  男人的惨叫声再次传来,伴随着大棒捶击肉骨的扑扑声,林伶即便没看到,也能脑补出那惨不忍睹的场面,她瘫坐在楼梯上,抱着膝盖抖成一团,这期间,她又听到了几句话。
  一句是林喜柔说的:“注意点,别打死了,要留口气。”
  一句是熊黑说的:“知道,我有分寸。”
  熊黑是近几个月突然出现在林喜柔身边的,铁塔一样的壮汉,拳头攥起来有小孩脑袋大,大名叫孙熊,因为体态如熊,人又黝黑,所以绰号“熊黑”,林喜柔说熊黑是她从外地请来的保镖——生意场上,难免遭人报复,当老板的请三两保镖,并不稀奇。
  剩下两句,是那个被毒打的男人说的。
  第一句是:“我骨头,骨头断了……我跟你们无冤无仇,老天爷……老天爷,安安,安安……”
  第二句是:“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这句反复念叨的微弱呻吟渐渐远去,林伶缓了好大一会儿,才哆哆嗦嗦又折下几级台阶。
  下方的空地上没有人,能看到一滩血以及很粗的一道、由这摊血延伸出去的愈远愈浅的血渍,很显然,是熊黑把人拖走,林喜柔也跟着走了。
  林伶对着那滩血站着,努力说服自己:这一定是坏人,害过林姨,所以林姨狠狠地动私刑报复了回去——私刑当然是违法的,但是大人之间的事,太复杂了,也许……也许林姨也是没办法。
  理智告诉她应该立马转身上楼、走出那道铁门,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双腿不听使唤,打着颤走下平地、又继续往里走——她想知道那个男人被拖到哪里去了,林姨吩咐“要留口气”,是想学电视里那样,留着这个人的命、长久折磨吗?
  又或许,是她内心里,实在不相信林姨会做这么可怕的事,一定要眼见为实,看到了才肯死心。
  负二层占地面积不算小,分不同区块,有储物室,也有培养室,不过很多还没完全建好,走廊岔口很多,林伶也不知该往哪拐,乱走一气之后,前面是个培养室,没路了。
  林伶试了一下门把手,居然拧开了。
  她不知道灯在哪,只能就着走廊的灯往里看。
  首先闻到的,就是泥土的味道,这间房中间有一大片区域没有抹水泥、铺地坪,就是地下土壤的原生状态,等分成三块,每一块有单人床板大小,上头罩着拱形的塑料棚,很像常见的塑料大棚的迷你版。
  三个迷你塑料大棚也不是紧挨着的,两两之间隔了约莫半米的距离,用红砖铺了步道。
  真奇怪,是什么金贵的中药材要种到地下、还用膜围护?林伶虽然对中药材不甚了解,但也知道“万物生长靠太阳”,没听说过在这么深的地下室种东西的。
  她走到离门最近的那个塑料棚前,蹲下身子,掀开塑料膜朝里看。
  空空的,像是种子还没顶芽破土。
  又掀开第二个。
  还是空空的。
  事实上,第二个不是空的,如果她看得再仔细一点,就会发现泥土之下有轻微的拱动,颇似下头藏了条巨大的蚯蚓。
  她掀开最后一个。
  刚一掀开,就吓得全身一个激灵,倒不是如何害怕,而是猝不及防:里头睡了个赤裸的中年女人。
  那女人平躺着,双手张在身侧,面目苍白,长得很丑,眉骨凸出,鼻子宽下巴短,乍看跟返祖猿人似的,人显然活着,因为有呼吸,而因为土壤松软,身体大半陷进土里,所以打眼看上去,像片会喘气的浮雕。
  怎么睡这儿了呢,还不穿衣服?林伶觉得羞耻,但出于青春期少女的好奇,忍不住瞟了两眼女人的隐秘部位。
  是厂里的工人,跑这偷懒睡觉来了?可谁会这么个睡法啊,变态吧?
  林伶又害怕起来,脑子里有个声音说:算了算了,赶紧走吧。
  她慌里慌张起身,也是阖该倒霉,蹲得太久,腿有点酸,起得又太猛,一下子失了重心,栽进塑料棚里,忙乱间拿手一撑,入手一片冰凉柔软,撑那女人腿上了。
  这一下,那女人显然是被扰动了,喉咙里“嗬”了一声,并未睁眼,但上半个身子离地足有40度夹角。
  借着外头的灯光,她看得清清楚楚:女人的后背上——也不止是后背,一直延伸到腰际——长满褐红的、从土里抻拉出的粘液血丝,密密蓬蓬,怕是有成千上万根。
  粘丝的另一头没在土中,而随着女人的坐起,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腐臭味涌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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