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精校)第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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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明义民鲍文卿享年五十有九之柩。赐进士出身中宪大夫福建汀漳道老友向鼎顿首拜题。
写完,递与他道:“你就照着这个送到亭彩店内去做。”又说道:“我明早就要开船了,还有些少助丧之费,今晚送来与你。”说罢,吃了一杯茶,上轿去了。鲍廷玺随即跟到船上,叩谢过了太老爷回来。晚上,向道台又打发一个管家,拿着一百两银子,送到鲍家。那管家茶也不曾吃,匆匆回船去了。
这里到出月初八日,做了铭旌。吹手、亭彩、和尚、道士、歌郎,替鲍老爹出殡,一直出到南门外。同行的人,都出来送殡,在南门外酒楼上摆了几十桌斋。丧事已毕。
过了半年有余,一日,金次福走来请鲍老太说话。鲍廷玺就请了在堂屋里坐着,进去和母亲说了。鲍老太走了出来,说道:“金师父,许久不见。今日甚么风吹到此?”金次福道:“正是。好久不曾来看老太,老太在家享福。你那行头而今换了班子穿着了?”老太道:“因为班子在城里做戏,生意行得细,如今换了一个文元班,内中一半也是我家的徒弟,在盱眙、天长这一带走。他那里乡绅财主多,还赚的几个大钱。”金次福道:“这样,你老人家更要发财了。”当下吃了一杯茶,金次福道:“我今日有一头亲事来作成你家廷玺,娶过来倒又可以发个大财。”鲍老太道:“是那一家的女儿?”金次福道:“这人是内桥胡家的女儿。胡家是布政使司的衙门,起初把他嫁了安丰典管当的王三胖。不到一年光景,王三胖就死了。这堂客才得二十一岁,出奇的人才,就上画也是画不就的。因他年纪小,又没儿女,所以娘家主张着嫁人。这王三胖丢给他足有上千的东西:大床一张,凉床一张,四箱、四橱,箱子里的衣裳盛的满满的,手也插不下去;金手镯有两三副,赤金冠子两顶,真珠、宝石,不计其数。还有两个丫头,一个叫做荷花,一个叫做采莲,都跟着嫁了来。你若娶了他与廷玺,他两人年貌也还相合,这是极好的事。”一番话,说得老太满心欢喜,向他说道:“金师父,费你的心!我还要托我家姑爷出去访访,访的确了,来寻你老人家做媒。”金次福道:“这是不要访的,——也罢,访访也好。我再来讨回信。”说罢,去了。鲍廷玺送他出去。到晚,他家姓归的姑爷走来,老太一五一十,把这些话告诉他,托他出去访。归姑爷又问老太要了几十个钱带着,明日早上去吃茶。
次日,走到一个做媒的沈天孚家。沈天孚的老婆也是一个媒婆,有名的沈大脚。归姑爷到沈天孚家,拉出沈天孚来,在茶馆里吃茶,就问起这头亲事。沈天孚道:“哦!你问的是胡七喇子注151么?他的故事长着哩!你买几个烧饼来,等我吃饱了和你说。”归姑爷走到隔壁买了八个烧饼,拿进茶馆来,同他吃着,说道:“你说这故事罢。”沈天孚道:“慢些,待我吃完了说。”当下把烧饼吃完了,说道:“你问这个人怎的?莫不是那家要娶他?这个堂客是娶不得的!若娶进门,就要一把天火!”归姑爷道:“这是怎的?”沈天孚道:“他原是跟布政使司胡偏头的女儿。偏头死了,他跟着哥们过日子。他哥不成人,赌钱吃酒,把布政使的缺都卖掉了。因他有几分颜色,从十七岁上就卖与北门桥来家做小。他做小不安本分,人叫他‘新娘’,他就要骂,要人称呼他是‘太太’,被大娘子知道,一顿嘴巴子,赶了出来。复后嫁了王三胖。王三胖是一个候选州同,他真正是太太了。他做太太又做的过了:把大呆的儿子、媳妇,一天要骂三场;家人、婆娘,两天要打八顿。这些人都恨如头醋。不想不到一年,三胖死了。儿子疑惑三胖的东西都在他手里,那日进房来搜;家人、婆娘又帮着,图出气。这堂客有见识,预先把一匣子金珠首饰,一总倒在马桶里。那些人在房里搜了一遍,搜不出来;又搜太太身上,也搜不出银钱来。他借此就大哭大喊,喊到上元县堂上去了,出首儿子。上元县传齐了审,把儿子责罚了一顿,又劝他道:‘你也是嫁过了两个丈夫的了,还守甚么节!看这光景,儿子也不能和你一处同住,不如叫他分个产业给你,另在一处。你守着,也由你;你再嫁,也由你。’当下处断出来,他另分几间房子在胭脂巷住。就为这胡七喇子的名声,没有人敢惹他。这事有七八年了。他怕不也有二十五六岁,他对人自说二十一岁。”归姑爷道:“他手头有千把银子的话,可是有的?”沈天孚道:“大约这几年也花费了。他的金珠首饰、锦缎衣服,也还值五六百银子,这是有的。”归姑爷心里想道:“果然有五六百银子,我丈母心里也欢喜了;若说女人会撒泼,我那怕磨死倪家这小孩子!”因向沈天孚道:“天老,这要娶他的人,就是我丈人抱养这个小孩子。这亲事是他家教师金次福来说的。你如今不管他喇子不喇子,替他撮合成了,自然重重的得他几个媒钱。你为甚么不做?”沈天孚道:“这有何难,我到家叫我家堂客同他一说,管包成就。只是谢媒钱在你。”归姑爷道:“这个自然。我且去罢,再来讨你的回信。”当下付了茶钱,出门来,彼此散了。
沈天孚回家来和沈大脚说。沈大脚摇着头道:“天老爷!这位奶奶可是好惹的!他又要是个官,又要有钱,又要人物齐整,又要上无公婆,下无小叔、姑子。他每日睡到日中才起来,横草不拿,竖草不拈,每日要吃八分银子药。他又不吃大荤,头一日要鸭子,第二日要鱼,第三日要茭儿菜鲜笋做汤;闲着没事,还要橘饼、圆眼、莲米搭嘴;酒量又大,每晚要炸麻雀,盐水虾,吃三斤百花酒。上床睡下,两个丫头轮流着捶腿,捶到四更鼓尽才歇。我方才听见你说的,是个戏子家,——戏子家有多大汤水弄这位奶奶家去!”沈天孚道:“你替他架些空罢了!”沈大脚商议道:“我如今把这做戏子的话藏起不要说,也并不必说他家弄行头。只说他是个举人,不日就要做官;家里又开着字号店,广有田地。这个说法好么?”沈天孚道:“最好!最好!你就这么说去!”
当下沈大脚吃了饭,一直走到胭脂巷,敲开了门。丫头荷花迎着出来问:“你是那里来的?”沈大脚道:“这里可是王太太家?”荷花道:“便是。你有甚么话说?”沈大脚道:“我是替王太太讲喜事的。”荷花道:“请在堂屋里坐。太太才起来,还不曾停当。”沈大脚说道:“我在堂屋里坐怎的,我就进房里去见太太。”当下揭开门帘进房,只见王太太坐在床沿上裹脚,采莲在旁边捧着矾盒子。王太太见他进来,晓得他为媒婆,就叫他坐下,叫拿茶与他吃。看着太太两只脚足足裹了有三顿饭时才裹完了,又慢慢梳头、洗脸、穿衣服,直弄到日头趖西才清白。
因问道:“你贵姓?有甚么话来说?”沈大脚道:“我姓沈。因有一头亲事来效劳,将来好吃太太喜酒。”王太太道:“是个甚么人家?”沈大脚道:“是我们这水西门大街上鲍府上,人都叫他鲍举人家。家里广有田地,又开着字号店,足足有千万贯家私。本人二十三岁,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儿女,要娶一个贤慧太太当家,久已说在我肚里了。我想这个人家,除非是你这位太太才去得,所以大胆来说。”王太太道:“这举人是他家甚么人?”沈大脚道:“就是这要娶亲的老爷了,他家那还有第二个!”王太太道:“是文举,武举?”沈大脚道:“他是个武举。扯的动十个力气的弓,端的起三百斤的制子,好不有力气!”
王太太道:“沈妈,你料想也知道我是见过大事的,不比别人。想着一初到王府上,才满了月,就替大女儿送亲,送到孙乡绅家。那孙乡绅家三间大敞厅,点了百十枝大蜡烛,摆着糖斗、糖仙,吃一看二眼观三的席注152,戏子细吹细打,把我迎了进去。孙家老太太,戴着凤冠,穿着霞帔,把我奉在上席正中间,脸朝下坐了;我头上戴着黄豆大珍珠的拖挂,把脸都遮满了,一边一个丫头拿手替我分开了,才露出嘴来吃他的蜜饯茶。唱了一夜戏,吃了一夜酒。第二日回家,跟了去的四个家人婆娘,把我白绫织金裙子上弄了一点灰,我要把他一个个都处死了;他四个一齐走进来跪在房里,把头在地板上磕的扑通扑通的响,我还不开恩饶他哩。沈妈,你替我说这事,须要十分的实;若有半些差池,我手里不能轻轻的放过了你。”沈大脚道:“这个何消说?我从来是‘一点水一个泡’的人,比不得媒人嘴。若扯了一字谎,明日太太访出来,我自己把这两个脸巴子送来给太太掌嘴。”王太太道:“果然如此,好了,你到那人家说去,我等你回信。”当下包了几十个钱,又包了些黑枣、青饼之类,叫他带回去与娃娃吃。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忠厚子弟,成就了恶姻缘;
骨肉分张,又遇着亲兄弟。
不知这亲事说成否,且听下回分解。
注149
举动:这里是发病、发作的意思。
注150
陛见:臣下谒见皇帝。
注151
喇子:流氓无赖、刁滑凶悍之徒。
注152
吃一看二眼观三的席:同时设有吃桌、看桌和戏曲演出的大排场席面。“看桌”即陈列有糖斗、糖仙、彩旗等装饰品的席。
第二十七回
王太太夫妻反目
倪廷珠兄弟相逢
话说沈大脚问定了王太太的话,回家向丈夫说了。次日,归姑爷来讨信,沈天孚如此这般告诉他说:“我家堂客过去,着实讲了一番,这堂客已是千肯万肯。但我说明了他家是没有公婆的,不要叫鲍老太自己来下插定注153。到明日,拿四样首饰来,仍旧叫我家堂客送与他,择个日子就抬人便了。”归姑爷听了这话,回家去告诉丈母说:“这堂客手里有几百两银子的话是真的,只是性子不好些,会欺负丈夫。这是他两口子的事,我们管他怎的!”鲍老太道:“这管他怎的!现今这小厮傲头傲脑,也要娶个辣燥些的媳妇来制着他才好!”
老太主张着要娶这堂客,随即叫了鲍廷玺来,叫他去请沈天孚、金次福两个人来为媒。鲍廷玺道:“我们小户人家,只是娶个穷人家女儿做媳妇好。这样堂客,要了家来,恐怕淘气。”被他妈一顿臭骂道:“倒运的奴才!没福气的奴才!你到底是那穷人家的根子,开口就说要穷!将来少不的要穷断你的筋!像他有许多箱笼,娶进来摆摆房也是热闹的。你这奴才,知道甚么!”骂的鲍廷玺不敢回言,只得央及归姑爷同着去拜媒人。归姑爷道:“像娘这样费心,还不讨他说个是,只要拣精拣肥,我也犯不着要效他这个劳。”老太又把姑爷说了一番,道:“他不知道好歹,姐夫不必计较他。”姑爷方才肯同他去拜了两个媒人。
次日,备了一席酒请媒。鲍廷玺有生意,领着班子出去做戏了,就是姑爷作陪客。老太家里拿出四样金首饰,四样银首饰来——还是他前头王氏娘子的,——交与沈天孚去下插定。沈天孚又赚了他四样,只拿四样首饰,叫沈大脚去下插定。那里接了,择定十月十三日过门。到十二日,把那四箱、四橱,和盆桶、锡器、两张大床先搬了来。两个丫头坐轿子跟着,到了鲍家,看见老太,也不晓得是他家甚么人,又不好问,只得在房里铺设齐整,就在房里坐着。明早,归家大姑娘坐轿子来。这里请了金次福的老婆和钱麻子的老婆两个搀亲。到晚,一乘轿子,四对灯笼火把,娶进门来。进房撒帐,说四言八句注154,拜花烛,吃交杯盏,不必细说。五更鼓出来拜堂,听见说有婆婆,就惹了一肚气,出来使性掼气磕了几个头,也没有茶,也没有鞋。拜毕,就往房里去了。丫头一会出来要雨水煨茶与太太嗑,一会出来叫拿炭烧着了进去与太太添着烧速香,一会出来到厨下叫厨子蒸点心、做汤,拿进房来与太太吃。两个丫头,川流不息的在家前屋后的走,叫的太太一片声响。鲍老太听见道:“在我这里叫甚么太太!连奶奶也叫不的,只好叫个相公娘罢了!”丫头走进房去把这话对太太说了,太太就气了个发昏。
到第三日,鲍家请了许多的戏子的老婆来做朝。南京的风俗:但凡新媳妇进门,三天就要到厨下去收拾一样菜,发个利市。这菜一定是鱼,取“富贵有余”的意思。当下鲍家买了一尾鱼,烧起锅,请相公娘上锅,王太太不倸,坐着不动。钱麻子的老婆走进房来道:“这使不得。你而今到他家做媳妇,这些规矩是要还他的。”太太忍气吞声,脱了锦缎衣服,系上围裙,走到厨下,把鱼接在手内,拿刀刮了三四刮,拎着尾巴,望滚汤锅里一掼。钱麻子老婆正站在锅台旁边看他收拾鱼,被他这一掼,便溅了一脸的热水,连一件二色金的缎衫子都弄湿了,吓了一跳,走过来道:“这是怎说!”忙取出一个汗巾子来揩脸。王太太丢了刀,骨都着嘴,往房里去了。当晚堂客上席,他也不曾出来坐。
到第四日,鲍廷玺领班子出去做夜戏,进房来穿衣服。王太太看见他这几日都戴的是瓦楞帽子,并无纱帽,心里疑惑他不像个举人。这日见他戴帽子出去,问道:“这晚间你往那里去?”鲍廷玺道:“我做生意去。”说着,就去了。太太心里越发疑惑:“他做甚么生意?”又想道:“想是在字号店里算账。”一直等到五更鼓天亮,他才回来。太太问道:“你在字号店里算账,为甚么算了这一夜?”鲍廷玺道:“甚么字号店?我是戏班子里管班的,领着戏子去做夜戏才回来。”太太不听见这一句话罢了,听了这一句话,怒气攻心,大叫一声,望后便倒,牙关咬紧,不省人事。鲍廷玺慌了,忙叫两个丫头拿姜汤灌了半日。灌醒过来,大哭大喊,满地乱滚,滚散头发;一会又要扒到床顶上去,大声哭着,唱起曲子来。——原来气成了一个失心疯。吓的鲍老太同大姑娘都跑进来看;看了这般模样,又好恼,又好笑。正闹着,沈大脚手里拿着两包点心,走到房里来贺喜。才走进房,太太一眼看见,上前就一把揪住,把他揪到马子跟前,揭开马子,抓了一把尿屎,抹了他一脸一嘴。沈大脚满鼻子都塞满了臭气。众人来扯开了。沈大脚走出堂屋里,又被鲍老太指着脸骂了一顿。沈大脚没情没趣,只得讨些水洗了脸,悄悄的出了门,回去了。
这里请了医生来。医生说:“这是一肚子的痰,正气又虚,要用人参、琥珀。”每剂药要五钱银子。自此以后,一连害了两年,把些衣服、首饰都花费完了,两个丫头也卖了。归姑爷同大姑娘和老太商议道:“他本是螟蛉之子,又没中用。而今又弄了这个疯女人来,在家闹到这个田地,将来我们这房子和本钱,还不够他吃人参、琥珀!吃光了,这个如何来得?不如趁此时将他赶出去,离门离户,我们才得干净,一家一计过日子。”鲍老太听信了女儿、女婿的话,要把他两口子赶出去。鲍廷玺慌了,去求邻居王羽秋、张国重来说。张国重、王羽秋走过来说道:“老太,这使不得。他是你老爹在时抱养他的,况且又帮着老爹做了这些年生意,如何赶得他出去?”老太把他怎样不孝,媳妇怎样不贤,着实数说了一遍,说道:“我是断断不能要他的了!他若要在这里,我只好带着女儿、女婿,搬出去让他!”
当下两人讲不过老太,只得说道:“就是老太要赶他出去,也分些本钱与他做生意。叫他两口子光光的怎样出去过日子?”老太道:“他当日来的时候,只得头上几茎黄毛,身上还是光光的。而今我养活的他恁大,又替他娶过两回亲。况且他那死鬼老子也不知是累了我家多少。他不能补报我罢了,我还有甚么贴他!”那两人道:“虽如此说,‘恩从上流’,还是你老人家照顾他些。”说来说去,说的老太转了口,许给他二十两银子,自己去住。鲍廷玺接了银子,哭哭啼啼,不日搬了出来,在王羽秋店后借一间屋居住。只得这二十两银子,要团班子弄行头,是弄不起;要想做个别的小生意,又不在行;只好坐吃山空。把这二十两银子吃的将光,太太的人参、琥珀药也没得吃了,病也不大发了,只是在家坐着哭泣咒骂,非止一日。
那一日,鲍廷玺街上走走回来,王羽秋迎着问道:“你当初有个令兄在苏州么?”鲍廷玺道:“我老爹只得我一个儿子,并没有哥哥。”王羽秋道:“不是鲍家的,是你那三牌楼倪家的。”鲍廷玺道:“倪家虽有几个哥哥,听见说,都是我老爹自小卖出去了,后来一总都不知个下落;却也不曾听见是在苏州。”王羽秋道:“方才有个人,一路找来,找在隔壁鲍老太家,说:“倪大太爷找倪六太爷的。’鲍老太不招应,那人就问在我这里,我就想到你身上。你当初在倪家可是第六?”鲍廷玺道:“我正是第六。”王羽秋道:“那人找不到,又到那边找去了。他少不得还找了回来,你在我店里坐了候着。”少顷,只见那人又来找问。王羽秋道:“这便是倪六爷,你找他怎的?”鲍廷玺道:“你是那里来的?是那个要找我?”那人在腰里拿出一个红纸帖子来,递与鲍廷玺看。鲍廷玺接着,只见上写道:
水西门鲍文卿老爹家过继的儿子鲍廷玺,本名倪廷玺,乃父亲倪霜峰第六子,是我的同胞的兄弟。我叫作倪廷珠。找着是我的兄弟,就同他到公馆里来相会。要紧!要紧!
鲍廷玺道:“这是了!一点也不错!你是甚么人?”那人道:“我是跟大太爷的,叫作阿三。”鲍廷玺道:“大太爷在那里?”阿三道:“大太爷现在苏州抚院衙门里做相公,每年一千两银子。而今现在大老爷公馆里。既是六太爷,就请同小的到公馆里和大太爷相公。”鲍廷玺喜从天降,就同阿三一直走到淮清桥抚院公馆前。阿三道:“六太爷请到河底下茶馆里坐着。我去请大太爷来会。”一直去了。鲍廷玺自己坐着,坐了一会,只见阿三跟了一个人进来,头戴方巾,身穿酱色缎直裰,脚下粉底皂靴,三绺髭须,有五十岁光景。那人走进茶馆,阿三指道:“便是六太爷了。”鲍廷玺忙走上前,那人一把拉住道:“你便是我六兄弟了!”
鲍廷玺道:“你便是我大哥哥!”两人抱头大哭,哭了一场坐下。倪廷珠道:“兄弟,自从你过继在鲍老爹家,我在京里,全然不知道。我自从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学会了这个幕道,在各衙里做馆。在各省找寻那几个弟兄,都不曾找的着。五年前,我同一位知县到广东赴任去,在三牌楼找着一个旧时老邻居问,才晓得你过继在鲍家了,父母俱已去世了!”说着,又哭起来。鲍廷玺道:“我而今鲍门的事……”倪廷珠道:“兄弟,你且等我说完了。我这几年,亏遭际了这位姬大人,宾主相得,每年送我束脩一千两银子。那几年在山东,今年调在苏州来做巡抚。这是故乡了,我所以着紧来找贤弟。找着贤弟时,我把历年节省的几两银子,拿出来弄一所房子,将来把你嫂子也从京里接到南京来,和兄弟一家一计的过日子。兄弟,你自然是娶过弟媳的了。”鲍廷玺道:“大哥在上……”便悉把怎样过继到鲍家,怎样蒙鲍老爹恩养,怎样在向太爷衙门里招亲,怎样前妻王氏死了,又娶了这个女人,而今怎样怎样被鲍老太赶出来了,都说了一遍。倪廷珠道:“这个不妨。而今弟妇现在那里?”鲍廷玺道:“现在鲍老爹隔壁一个人家借着住。”倪廷珠道:“我且和你同到家里去看看,我再作道理。”
当下会了茶钱,一同走到王羽秋店里。王羽秋也见了礼。鲍廷玺请他在后面。王太太拜见大伯,此时衣服首饰都没有了,只穿着家常打扮。倪廷珠荷包里拿出四两银子来,送与弟妇做拜见礼。王太太看见有这一个体面大伯,不觉忧愁减了一半,自己捧茶上来。鲍廷玺接着,送与大哥。倪廷珠吃了一杯茶,说道:“兄弟,我且暂回公馆里去。我就回来和你说话,你在家等着我。”说罢,去了。鲍廷玺在家和太太商议:“少刻大哥来,我们须备个酒饭候着。如今买一只板鸭和几斤肉,再买一尾鱼来,托王羽秋老爹来收拾,做个四样才好。”王太太说:“呸!你这死不见识面的货!他一个抚院衙门里住着的人,他没有见过板鸭和肉!他自然是吃了饭才来,他希罕你这样东西吃!如今快秤三钱六分银子,到果子店里装十六个细巧围碟子来,打几斤陈百花酒候着他,才是个道理!”鲍廷玺道:“太太说的是。”当下秤了银子,把酒和碟子都备齐,捧了来家。
到晚,果然一乘轿子,两个“巡抚部院”的灯笼,阿三跟着,他哥来了。倪廷珠下了轿,进来说道:“兄弟,我这寓处没有甚么,只带的七十多两银子。”叫阿三在轿柜里拿出来,一包一包,交与鲍廷玺,道:“这个你且收着。我明日就要同姬大人往苏州去。你作速看下一所房子,价银或是二百两、三百两,都可以,你同弟妇搬进去住着。你就收拾到苏州衙门里来。我和姬大人说,把今年束脩一千两银子都支了与你,拿到南京来做个本钱,或是买些房产过日。”当下鲍廷玺收了银子,留着他哥吃酒。吃着,说一家父母兄弟分离苦楚的话。说着又哭,哭着又说。直吃到二更多天,方才去了。
鲍廷玺次日同王羽秋商议,叫了房牙子来,要当房子。自此,家门口人都晓的倪大老爷来找兄弟,现在抚院大老爷衙门里,都称呼鲍廷玺是倪六老爷。太太是不消说。又过了半个月,房牙子看定了一所房子,在下浮桥施家巷,三间门面,一路四进,是施御史家的。施御史不在家,着典与人住,价银二百二十两。成了议约,付押议银二十两,择了日子搬进去再兑银子。搬家那日,两边邻居都送着盒,归姑爷也来行人情,出分子。鲍廷玺请了两日酒,又替太太赎了些头面、衣服。太太身子里又有些啾啾唧唧的起来,隔几日要请个医生,要吃八分银子的药。那几十两银子,渐渐要完了。
鲍廷玺收拾要到苏州寻他大哥去,上了苏州船。那日风不顺,船家荡在江北。走了一夜,到了仪征,船住在黄泥滩,风更大,过不得江。鲍廷玺走上岸要买个茶点心吃,忽然遇见一个少年人,头戴方巾,身穿玉色绸直裰,脚下大红鞋。那少年把鲍廷玺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问道:“你不是鲍姑老爷么?”鲍廷玺惊道:“在下姓鲍。相公尊姓大名?怎样这样称呼?”那少年道:“你可是安庆府向太爷衙门里王老爹的女婿?”鲍廷玺道:“我便是。相公怎的知道?”那少年道:“我便是王老爹的孙女婿,你老人家可不是我的姑丈人么?”鲍廷玺笑道:“这是怎么说?且请相公到茶馆坐坐。”
当下两人走进茶馆,拿上茶来。仪征有的是肉包子,装上一盘来吃着。鲍廷玺问道:“相公尊姓?”那少年道:“我姓季。姑老爷,你认不得我?我在府里考童生,看见你巡场,我就认得了。后来你家老爹还在我家吃过了酒。这些事,你难道都记不的了?”鲍廷玺道:“你原来是季老太爷府里的季少爷。你却因甚么做了这门亲?”季苇萧道:“自从向太爷升任去后,王老爹不曾跟了去,就在安庆住着。后来我家岳选了典史,安庆的乡绅人家,因他老人家为人盛德,所以同他来往起来,我家就结了这门亲。”鲍廷玺道:“这也极好。你们太老爷在家好么?”季苇萧道:“先君见背,已三年多了。”鲍廷玺道:“姑爷,你却为甚么在这里?”季苇萧道:“我因盐运司荀大人是先君文武同年,我故此来看看年伯。姑老爷,你却往那里去?”鲍廷玺道:“我到苏州去看一个亲戚。”季苇萧道:“几时才得回来?”鲍廷玺道:“大约也得二十多日。”季苇萧道:“若回来无事,到扬州来顽顽。若到扬州,只在道门口门簿注155上一查,便知道我的下处。我那时做东请姑老爷。”鲍廷玺道:“这个一定来奉候。”说罢,彼此分别走了。鲍廷玺上了船,一直来到苏州,才到阊门上岸,劈面撞着跟他哥的小厮阿三。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荣华富贵,依然一旦成空;
奔走道途,又得无端聚会。
毕竟阿三说出甚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注153
下插定:下定,将插戴的首饰送到女方家作为婚约的信物,以示订婚。
注154
四言八句:撒帐时所讲的祝颂之词,四字一句,如“夫妻偕老”“子孙满堂”之类,共八句。
注155
道门口门簿:道门口,盐运司衙署门旁。门簿,会客登记簿。
第二十八回
季苇萧扬州入赘
萧金铉白下选书
话说鲍廷玺走到阊门,遇见跟他哥的小厮阿三。阿三前走,后面跟了一个闲汉,挑了一担东西,是些三牲和些银锭、纸马之类。鲍廷玺道:“阿三,倪大太爷在衙门里么?你这些东西叫人挑了同他到那里去?”阿三道:“六太爷来了!大太爷自从南京回来,进了大老爷衙门,打发人上京接太太去,去的人回说,太太已于前月去世。大太爷着了这一急,得了重病,不多几日,就归天了。大太爷的灵柩现在城外厝着,小的便搬在饭店里住。今日是大太爷头七,小的送这三牲纸马到坟上烧纸去。”鲍廷玺听了这话,两眼大睁着,话也说不出来,慌问道:“怎么说?大太爷死了?”阿三道:“是,大太爷去世了。”鲍廷玺哭倒在地,阿三扶了起来。当下不进城了,就同阿三到他哥哥厝基的所在,摆下牲醴,浇奠了酒,焚起纸钱。哭道:“哥哥阴魂不远,你兄弟来迟一步,就不能再见大哥一面!”说罢,又恸哭了一场。阿三劝了回来,在饭店里住下。
次日,鲍廷玺将自己盘缠又买了一副牲醴、纸钱去上了哥哥的坟,回来,连连在饭店里住了几天,盘缠也用尽了,阿三也辞了他往别处去了。思量没有主意,只得把新做来的一件见抚院的绸直裰当了两把银子,且到扬州寻寻季姑爷再处。当下搭船,一直来到扬州,往道门口去问季苇萧的下处。门簿上写着“寓在兴教寺”。忙找到兴教寺,和尚道:“季相公么?他今日在五城巷引行公店注156隔壁尤家招亲,你到那里去寻。”鲍廷玺一直找到尤家,见那家门口挂着彩子。三间敞厅,坐了一敞厅的客。正中书案上,点着两枝通红的蜡烛;中间悬着一轴百子图的画;两边贴着朱笺纸的对联,上写道:“清风明月常如此,才子佳人信有之。”季苇萧戴着新方巾,穿着银红绸直裰,在那里陪客;见了鲍廷玺进来,吓了一跳。同他作了揖,请他坐下,说道:“姑老爷才从苏州回来的?”鲍廷玺道:“正是。恰又遇着姑爷恭喜,我来吃喜酒。”座上的客问:“此位尊姓?”季苇萧代答道:“这舍亲姓鲍,是我的贱内的姑爷,是小弟的姑丈人。”众人道:“原来是姑太爷。失敬!失敬!”鲍廷玺问:“各位太爷尊姓?”季苇萧指着上首席坐的两位道:“这位是辛东之先生,这位是金寓刘先生,二位是扬州大名士。作诗的从古也没有这好的,又且书法绝妙,天下没有第三个。”
说罢,摆上饭来。二位先生首席,鲍廷玺三席,还有几个人,都是尤家亲戚,坐了一桌子。吃过了饭,这些亲戚们同季苇萧里面料理事去了。鲍廷玺坐着,同那两位先生攀谈。辛先生道:“扬州这些有钱的盐呆子,其实可恶!就如河下兴盛旗冯家,他有十几万银子。他从徽州请了我出来,住了半年,我说:‘你要为我的情,就一总送我二三千银子。’他竟一毛不拔!我后来向人说:‘冯家他这银子该给我的。他将来死的时候,这十几万银子,一个钱也带不去,到阴司里是个穷鬼。阎王要盖‘森罗宝殿’,这四个字的匾,少不的是请我写,至少也得送我一万银子!我那时就把几千与他用用,也不可知!何必如此计较!’”说罢,笑了。
金先生道:“这话一丝也不错!前日不多时,河下方家来请我写一副对联,共是二十二个字。他叫小厮送了八十两银子来谢我,我叫他小厮到跟前,吩咐他道:‘你拜上你家老爷,说金老爷的字是在京师王爷府里品过价钱的:小字是一两一个,大字十两一个。我这二十二个字,平买平卖,时价值二百二十两银子。你若是二百一十九两九钱,也不必来取对联。”那小厮回家去说了。方家这畜生,卖弄有钱,竟坐了轿子到我下处来,把二百二十两银子与我。我把对联递与他。他,他,两把把对联扯碎了,我登时大怒,把这银子打开,一总都掼在街上,给那些挑盐的、拾粪的去了!列位!你说这样小人,岂不可恶!”
正说着,季苇萧走了出来,笑说道:“你们在这里讲盐呆子的故事?我近日听见说,扬州是‘六精’。”辛东之道:“是‘五精’罢了,那里‘六精’?”季苇萧道:“是‘六精’的狠!我说与你听!他轿里是坐的债精,抬轿的是牛精,跟轿的是屁精,看门的是谎精,家里藏着的是妖精,这是‘五精’了。而今时作,这些盐商头上戴的是方巾,中间定是一个水晶结子,合起来是‘六精’。”说罢,一齐笑了。捧上面来吃。四人吃着,鲍廷玺问道:“我听见说,盐务里这些有钱的,到面店里,八分一碗的面,只呷一口汤,就拿下去赏与轿夫吃。这话可是有的么?”辛先生道:“怎么不是有的。”金先生道:“他那里当真吃不下!他本是在家里泡了一碗锅巴吃了,才到面店去的!”
当下说着笑话,天色晚了下来,里面吹打着,引季苇萧进了洞房。众人上席吃酒,吃罢各散。鲍廷玺仍旧到钞关饭店里住了一夜。次日来贺喜,看新人,看罢出来,坐在厅上。鲍廷玺悄悄问季苇萧道:“姑爷,你前面的姑奶奶不曾听见怎的,你怎么又做这件事?”季苇萧指着对联与他看道:“你不见‘才子佳人信有之’?我们风流人物,只要才子佳人会合,一房两房,何足为奇!”鲍廷玺道:“这也罢了。你这些费用是那里来的?”季苇萧道:“我一到扬州,荀年伯就送了我一百二十两银子,又把我在瓜洲管关税,只怕还要在这里过几年,所以又娶一个亲。姑老爷,你几时回南京去?”鲍廷玺道:“姑爷,不瞒你说,我在苏州去投奔一个亲戚投不着,来到这里,而今并没有盘缠回南京。”季苇萧道:“这个容易,我如今送几钱银子与姑老爷做盘费,还要托姑老爷带一个书子到南京去。”
正说着,只见那辛先生、金先生和一个道士,又有一个人,一齐来吵房。季苇萧让了进去,新房里吵了一会,出来坐下。辛先生指着这两位向季苇萧道:“这位道友尊姓来,号霞士,也是我们扬州诗人。这位是芜湖郭铁笔先生,镌的图书最妙。今日也趁着喜事来奉访。”季苇萧问了二位的下处,说道:“即日来答拜。”辛先生和金先生道:“这位令亲鲍老爹,前日听说尊府是南京的,却几时回南京去?”季苇萧道:“也就在这一两日间。”那两位先生道:“这等,我们不能同行了。我们同在这个俗地方,人不知道敬重,将来也要到南京去。”说了一会话,四人作别去了。鲍廷玺问道:“姑爷,你带书子到南京与那一位朋友?”季苇萧道:“他也是我们安庆人,也姓季,叫作季恬逸,和我同姓不宗,前日同我一路出来的。我如今在这里不得回去,他是没用的人,寄个字叫他回家。”鲍廷玺道:“姑爷,你这字可曾写下?”季苇萧道:“不曾写下。我今晚写了,姑老爷明日来取这字和盘缠,后日起身去罢。”鲍廷玺应诺去了。当晚季苇萧写了字,封下五钱银子,等鲍廷玺次日来拿。
次日早晨,一个人坐了轿子来拜,传进帖子,上写“年家眷同学弟宗姬顿首拜”。季苇萧迎了出去,见那人方巾阔服,古貌古心。进来坐下,季苇萧动问:“仙乡尊字?”那人道:“贱字穆庵,敝处湖广。一向在京,同谢茂秦先生馆于赵王家里。因返舍走走,在这里路过,闻知大名,特来进谒。有一个小照行乐注157,求大笔一题。将来还要带到南京去,遍请诸名公题咏。”季苇萧道:“先生大名,如雷灌耳。小弟献丑,真是弄斧班门了。”说罢,吃了茶,打恭上轿而去。恰好鲍廷玺走来,取了书子和盘缠,谢了季苇萧。季苇萧向他说:“姑老爷到南京,千万寻到状元境,劝我那朋友季恬逸回去。南京这地方是可以饿的死人的,万不可久住!”说毕,送了出来。
鲍廷玺拿着这几钱银子,搭了船,回到南京。进了家门,把这些苦处告诉太太一遍,又被太太臭骂了一顿。施御史又来催他兑房价,他没银子兑,只得把房子退还施家,这二十两押议的银子做了干罚。没处存身,太太只得在内桥娘家胡姓借了一间房子,搬进去住着。住了几日,鲍廷玺拿着书子寻到状元境,寻着了季恬逸。季恬逸接书看了,请他吃了一壶茶,说道:“有劳鲍老爹。这些话,我都知道了。”鲍廷玺别过自去了。
这季恬逸因缺少盘缠,没处寻寓所住,每日里拿着八个钱买四个“吊桶底注158”作两顿吃,晚里在刻字店一个案板上睡觉。这日见了书子,知道季苇萧不来,越发慌了;又没有盘缠回安庆去,终日吃了饼,坐在刻字店里出神。那一日早上,连饼也没的吃,只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头戴方巾,身穿元色直裰,走了进来,和他拱一拱手。季恬逸拉他在板凳上坐下。那人道:“先生尊姓?”季恬逸道:“贱姓季。”那人道:“请问先生,这里可有选文章的名士么?”季恬逸道:“多的很!卫体善、随岑庵、马纯上、蘧夫、匡超人,我都认的;还有前日同我在这里的季苇萧。这都是大名士。你要那一个?”那人道:“不拘那一位。我小弟有二三百银子,要选一部文章。烦先生替我寻一位来,我同他好合选。”季恬逸道:“你先生尊姓贵处?也说与我,我好去寻人。”那人道:“我复姓诸葛,盱眙县人。说起来,人也还知道的。先生竟去寻一位来便了。”季恬逸请他坐在那里,自己走上街来,心里想道:“这些人虽常来在这里,却是散在各处,这一会没头没脑,往那里去捉?可惜季苇萧又不在这里。”又想道:“不必管他!我如今只望着水西门一路大街走,遇着那个就捉了来,且混他些东西吃吃再处。”
主意已定,一直走到水西门口,只见一个人,押着一担行李进城。他举眼看时,认得是安庆的萧金铉。他喜出望外道:“好了!”上前一把拉着,说道:“金兄!你几时来的?”萧金铉道:“原来是恬兄,你可同苇萧在一处?”季恬逸道:“苇萧久已到扬州去了。我如今在一个地方。你来的恰好,如今有一桩大生意作成你——你却不可忘了我!”萧金铉道:“甚么大生意?”季恬逸道:“你不要管,你只同着我走,包你有几天快活日子过!”萧金铉听了,同他一齐来到状元境刻字店。只见那姓诸葛的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的望,季恬逸高声道:“诸葛先生!我替你约了一位大名士来!”那人走了出来,迎进刻字店里,作了揖,把萧金铉的行李寄放在刻字店内。三人同到茶馆里,叙礼坐下,彼此各道姓名。那人道:“小弟复姓诸葛,名佑,字天申。”萧金铉道:“小弟姓萧,名鼎,字金铉。”季恬逸就把方才诸葛天申有几百银子要选文章的话说了。诸葛天申道:“这选事,小弟自己也略知一二,因到大邦,必要请一位大名下的先生,以附骥尾。今得见萧先生,如鱼之得水了!”萧金铉道:“只恐小弟菲材,不堪胜任。”季恬逸道:“两位都不必谦,彼此久仰,今日一见如故。诸葛先生且做个东,请萧先生吃个下马饭,把这话细细商议。”诸葛天申道:“这话有理,客边只好假馆坐坐注159。”
当下三人会了茶钱一同出来,到三山街一个大酒楼上。萧金铉首席,季恬逸对坐,诸葛天申主位。堂官上来问菜,季恬逸点了一卖肘子,一卖板鸭,一卖醉白鱼。先把鱼和板鸭拿来吃酒,留着肘子,再做三分银子汤,带饭上来。堂官送上酒来,斟了吃酒。季恬逸道:“先生,这件事,我们先要寻一个僻静些的去处,又要宽大些;选定了文章,好把刻字匠叫齐在寓处来看着他刻。”萧金铉道:“要僻地方,只有南门外报恩寺里好:又不吵闹,房子又宽,房钱又不十分贵。我们而今吃了饭,竟到那里寻寓所。”当下吃完几壶酒,堂官拿上肘子、汤和饭来,季恬逸尽力吃了一饱。下楼会账,又走到刻字店托他看了行李,三人一路走出了南门。那南门热闹轰轰,真是车如游龙,马如流水!三人挤了半日,才挤了出来,望着报恩寺,走了进去。季恬逸道:“我们就在这门口寻下处罢。”萧金铉道:“不好,还要再向里面些去,方才僻静。”
当下又走了许多路,走过老退居注160,到一个和尚家,敲门进去。小和尚开了门,问做什么事;说是来寻下处的,小和尚引了进去。当家的老和尚出来见,头戴元色缎僧帽,身穿茧绸僧衣,手里拿着数珠,铺眉蒙眼注161的走了出来,打个问讯,请诸位坐下,问了姓名、地方。三人说要寻一个寓所。和尚道:“小房甚多,都是各位现任老爷常来做寓的。三位施主请自看,听凭拣那一处。”三人走进里面,看了三间房子,又出来同和尚坐着,请教每月房钱多少。和尚一口价定要三两一月。讲了半天,一厘也不肯让。诸葛天申已是出二两四了,和尚只是不点头,一会又骂小和尚:“不扫地!明日下浮桥施御史老爷来这里摆酒,看见成什么模样!”萧金铉见他可厌,向季恬逸说道:“下处是好,只是买东西远些。”老和尚呆着脸道:“在小房住的客,若是买办和厨子是一个人做,就住不的了。须要厨子是一个人,在厨下收拾着;买办又是一个人,伺候着买东西:才赶的来。”萧金铉笑道:“将来我们在这里住,岂但买办厨子是用两个人,还要牵一头秃驴与那买东西的人骑着来往,更走的快!”把那和尚骂的白瞪着眼,三人便起身道:“我们且告辞,再来商议罢。”和尚送出来。
又走了二里路,到一个僧官家敲门。僧官迎了出来,一脸都是笑,请三位厅上坐,便煨出新鲜茶来,摆上九个茶盘,上好的蜜橙糕、核桃酥奉过来与三位吃。三位讲到租寓处的话,僧官笑道:“这个何妨,听凭三位老爷,喜欢那里,就请了行李来。”三人请问房钱。僧官说:“这个何必计较?三位老爷来住,请也请不至,随便见惠些须香资,僧人那里好争论?”萧金铉见他出语不俗,便道:“在老师父这里打搅,每月送银二金,休嫌轻意。”僧官连忙应承了。当下两位就坐在僧官家,季恬逸进城去发行李。僧官叫道人打扫房,铺设床铺桌椅家伙,又换了茶来,陪二位谈。到晚,行李发了来,僧官告别进去了。
萧金铉叫诸葛天申先秤出二两银子来,用封袋封了,贴了签子,送与僧官。僧官又出来谢过。三人点起灯来,打点夜消。诸葛天申秤出钱把银子,托季恬逸出去买酒菜。季恬逸出去了一会,带着一个走堂的,捧着四壶酒,四个碟子来:一碟香肠,一碟盐水虾,一碟水鸡腿,一碟海蜇,摆在桌上。诸葛天申是乡里人,认不的香肠,说道:“这是什么东西?好像猪鸟。”萧金铉道:“你只吃罢了,不要问他。”诸葛天申吃着,说道:“这就是腊肉!”萧金铉道:“你又来了!腊肉有个皮长在一转的?这是猪肚内的小肠!”诸葛天申又不认的海蜇,说道:“这迸脆的是甚么东西?倒好吃!再买些迸脆的来吃吃。”萧季二位又吃了一回,当晚吃完了酒,打点各自歇息。季恬逸没有行李,萧金铉匀出一条褥子来,给他在脚头盖着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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