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精校)第1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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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早,僧官走进来说道:“昨日三位老爷驾到,贫僧今日备个腐饭,屈三位坐坐,就在我们这寺里各处顽顽。”三人说了:“不当。”僧官邀请到那边楼底下坐着,办出四大盘来吃早饭。吃过,同三位出来闲步,说道:“我们就到三藏禅林里顽顽罢。”当下走进三藏禅林,头一进是极高的大殿,殿上金字匾额:“天下第一祖庭注162”。一直走过两间房子,又曲曲折折的阶级栏杆,走上一个楼去,只道是没有地方了,僧官又把楼背后开了两扇门,叫三人进去看,那知还有一片平地,在极高的所在,四处都望着。内中又有参天的大木,几万竿竹子,那风吹的到处飕飕的响;中间便是唐玄奘法师的衣钵塔。顽了一会,僧官又邀到家里,晚上九个盘子吃酒。吃酒中间,僧官说道:“贫僧到了僧官任,还不曾请客。后日家里摆酒唱戏,请三位老爷看戏,不要出分子。”三位道:“我们一定奉贺。”当夜吃完了酒。
到第三日,僧官家请的客,从应天府尹的衙门人到县衙门的人,约有五六十。客还未到,厨子、看茶的老早的来了,戏子也发了箱来了。僧官正在三人房里闲谈,忽见道人走来说:“师公,那人又来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平地风波,天女下维摩之室;
空堂宴集,鸡群来皎鹤之翔。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注156
引行公店:引,盐引,运盐的一种凭证。在指定行引地区营业的盐行叫做“引行”,一些引行合营的机构叫做“引行公店”。
注157
小照行乐:行乐图,即处于闲散状态的个人画像。
注158
吊桶底:一种又圆又大,形状像吊桶底部的炕饼。
注159
客边只好假馆坐坐:假,借。馆,酒馆。旧时请客以家宴为敬,这么说有自咎致歉之意。
注160
退居:本用于称呼曾任方丈而如今退休的和尚,这里指退休老和尚的居处。
注161
铺眉蒙眼:装模作样。
注162
祖庭:佛教某一宗派的宗祖创立或居住过的寺院,后也泛指一般的大寺院。
第二十九回
诸葛佑僧寮遇友
杜慎卿江郡纳姬
话说僧官正在萧金铉三人房里闲坐,道人慌忙来报:“那个人又来了。”僧官就别了三位,同道人出去,问道人:“可又是龙三那奴才?”道人道:“怎么不是?他这一回来的把戏更出奇!老爷,你自去看。”僧官走到楼底下,看茶的正在门口扇着炉子。僧官走进去,只见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一副乌黑的脸,两只黄眼睛珠,一嘴胡子,头戴一顶纸剪的凤冠,身穿蓝布女褂,白布单裙,脚底下大脚花鞋,坐在那里。两个轿夫站在天井里要钱。
那人见了僧官,笑容可掬,说道:“老爷,你今日喜事,我所以绝早就来替你当家。你且把轿钱替我打发去着。”僧官愁着眉道:“龙老三,你又来做甚么?这是个甚么样子!”慌忙把轿钱打发了去,又道:“龙老三,你还不把那些衣服脱了!人看着怪模怪样!”龙三道:“老爷,你好没良心!你做官到任,除了不打金凤冠与我戴,不做大红补服与我穿,我做太太的人,自己戴了一个纸凤冠,不怕人笑也罢了,你还叫我去掉了是怎的?”僧官道:“龙老三!顽是顽,笑是笑。虽则我今日不曾请你,你要上门怪我,也只该好好走来。为甚么装这个样子?”龙三道:“老爷,你又说错了。‘夫妻无隔宿之仇’,我怪你怎的?”僧官道:“我如今自己认不是罢了。是我不曾请你,得罪了你。你好好脱了这些衣服,坐着吃酒,不要装疯做痴,惹人家笑话!”龙三道:“这果然是我不是。我做太太的人,只该坐在房里,替你装围碟,剥果子,当家料理;那有个坐在厅上的?惹的人说你家没内外。”说着,就往房里走。僧官拉不住,竟走到房里去了。僧官跟到房里,说道:“龙老三!这喇伙的事,而今行不得。惹得上面官府知道了,大家都不便!”龙三道:“老爷,你放心。自古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僧官急得乱跳。他在房里坐的安安稳稳的,吩咐小和尚:“叫茶上拿茶来与太太吃。”僧官急得走进走出。恰走出房门,遇着萧金铉三位走来,僧官拦不住。
三人走进房,季恬逸道:“噫!那里来的这位太太!”那太太站起来说道:“三位老爷请坐。”僧官急得话都说不出来,三个人忍不住的笑。道人飞跑进来说道:“府里尤太爷到了。”僧官只得出去陪客。那姓尤、姓郭的两个书办,进来作揖,坐下吃茶,听见隔壁房里有人说话,就要走进去,僧官又拦不住。二人走进房,见了这个人,吓了一跳道:“这是怎的!”止不住就要笑。当下四五个人一齐笑起来。僧官急得没法,说道:“诸位太爷,他是个喇子,他屡次来骗我。”尤书办笑道:“他姓甚么?”僧官道:“他叫做龙老三。”郭书办道:“龙老三,今日是僧官老爷的喜事,你怎么到这里胡闹?快些把这衣服都脱了,到别处去!”龙三道:“太爷,这是我们私情事,不要你管。”尤书办道:“这又胡说了!你不过是想骗他,也不是这个骗法!”萧金铉道:“我们大家拿出几钱银子来舍了这畜生去罢!免得在这里闹的不成模样。”那龙三那里肯去。
大家正讲着,道人又走进来说道:“司里董太爷同一位金太爷已经进来了。”说着,董书办同金东崖走进房来。东崖认得龙三,一见就问道:“你是龙三?你这狗头,在京里拐了我几十两银子走了,怎么今日又在这里装这个模样!分明是骗人,其实可恶!”叫跟的小子,“把他的凤冠抓掉了,衣服扯掉了,赶了出去!”龙三见是金东崖,方才慌了,自己去了凤冠,脱了衣服,说道:“小的在这里伺候。”金东崖道:“那个要你伺候!你不过是骗这里老爷,改日我劝他赏你些银子,作个小本钱,倒可以;你若是这样胡闹,我即刻送到县里处你!”龙三见了这一番,才不敢闹,谢了金东崖,出去了。僧官才把众位拉到楼底下从新作揖奉坐,向金东崖谢了又谢。
看茶的捧上茶来吃了。郭书办道:“金太爷一向在府上,几时到江南来的?”金东崖道:“我因近来赔累的事不成话说,所以决意返舍。到家,小儿侥幸进了一个学,不想反惹上一场是非;虽然真的假不得,却也丢了几两银子。在家无聊,因运司荀老先生是京师旧交,特到扬州来望他一望,承他情荐在匣上注163,送了几百两银子。”董书办道:“金太爷,你可知道荀大人的事?”金东崖道:“不知道。荀大人怎的?”董书办道:“荀大人因贪赃拿问了,就是这三四日的事。”金东崖道:“原来如此。可见‘旦夕祸福’!”郭书办道:“尊寓而今在那里?”董书办道:“太爷已是买了房子,在利涉桥河房。”众人道:“改日再来拜访。”金东崖又问了三位先生姓名,三位俱各说了。金东崖道:“都是名下先生。小弟也没有些经书,容日请教。”
当下陆陆续续到了几十位客。落后来了三个戴方巾的和一个道士,走了进来,众人都不认得。内中一个戴方巾的道:“那位是季恬逸先生?”季恬逸道:“小弟便是。先生有何事见教?”那人袖子里拿出一封书子来,说道:“季苇兄多致意。”季恬逸接着,拆开同萧金铉、诸葛天申看了,才晓得是辛东之、金寓刘、郭铁笔、来霞士,便道:“请坐。”四人见这里有事,就要告辞。僧官拉着他道:“四位远来,请也请不至,便桌坐坐。”断然不放了去。四人只得坐下。金东崖就问起荀大人的事来:“可是真的?”郭铁笔道:“是我们下船那日拿问的。”当下唱戏,吃酒。吃到天色将晚,辛东之同金寓刘赶进城,在东花园庵里歇去。这坐客都散了。郭铁笔同来道士在诸葛天申下处住了一夜。次日,来道士到神乐观寻他的师兄去了,郭铁笔在报恩寺门口租了一间房,开图书店。
季恬逸这三个人在寺门口聚升楼起了一个经折,每日赊米买菜和酒吃,一日要吃四五钱银子。文章已经选定,叫了七八个刻字匠来刻;又赊了百十桶纸来,准备刷印。到四五个月后,诸葛天申那二百多两银子所剩也有限了,每日仍旧在店里赊着吃。
那日,季恬逸和萧金铉在寺里闲走。季恬逸道:“诸葛先生的钱也有限了,倒欠下这些债,将来这个书不知行与不行,这事怎处?”萧金铉道:“这原是他情愿的事,又没有那个强他。他用完了银子,他自然家去再讨,管他怎的!”正说着,诸葛天申也走来了,两人不言语了。三个同步了一会,一齐回寓,却迎着一乘轿子,两担行李。三个人跟着进寺里来。那轿揭开帘子,轿里坐着一个戴方巾的少年,诸葛天申依稀有些认得。那轿来的快,如飞的就过去了。诸葛天申道:“这轿子里的人,我有些认得他。”因赶上几步,扯着他跟的人,问道:“你们是那里来的?”那人道:“是天长杜十七老爷。”诸葛天申回来,同两人睃着那轿和行李一直进到老退居隔壁那和尚家去了。诸葛天申向两人道:
“方才这进去的是天长杜宗伯的令孙,我认得他,是我们那边的名士。不知他来做甚么,我明日去会他。”
次日,诸葛天申去拜,那里回不在家。一直到三日,才见那杜公孙来回拜。三人迎了出去。那正是春暮夏初,天气渐暖,杜公孙穿着是莺背色的夹纱直裰,手摇诗扇,脚踏丝履,走了进来。三人近前一看,面如傅粉,眼若点漆,温恭尔雅,飘然有神仙之概。这人是有子建之才,潘安之貌,江南数一数二的才子。进来与三人相见,作揖让坐。杜公孙问了两位的姓名、籍贯,自己又说道:“小弟贱名倩,贱字慎卿。”说过,又向诸葛天申道:“天申兄,还是去年考校时相会,又早半载有余了。”诸葛天申向二位道:“去岁申学台在敝府合考二十七州县诗赋,是杜十七先生的首卷。”杜慎卿笑道:“这是一时应酬之作,何足挂齿。况且那日小弟小恙进场,以药物自随,草草塞责而已。”萧金铉道:“先生尊府,江南王谢风流,各郡无不钦仰。先生大才,又是尊府‘白眉注164’,今日幸会,一切要求指教。”杜慎卿道:“各位先生一时名宿,小弟正要请教,何得如此倒说!”当下坐着,吃了一杯茶,一同进到房里。观满桌堆着都是选的刻本文章,红笔对的样,花藜胡哨的。杜慎卿看了,放在一边,忽然翻出一首诗来,便是萧金铉前日在乌龙潭春游之作。杜慎卿看了,点一点头道:“诗句是清新的。”便问道:“这是萧先生大笔?”萧金铉道:“是小弟拙作,要求先生指教。”杜慎卿道:“如不见怪,小弟也有一句盲瞽之言。诗以气体为主,如尊作这两句:‘桃花何苦红如此?杨柳忽然青可怜。’岂非加意做出来的?但上一句诗,只要添一个字,‘问’桃花何苦红如此,便是《贺新凉》中间一句好词。如今先生把他做了诗,下面又强对了一句,便觉索然了。”几句话,把萧金铉说的透身冰冷。季恬逸道:“先生如此谈诗,若与我家苇萧相见,一定相合。”杜慎卿道:“苇萧是同宗么?我也曾见过他的诗,才情是有些的。”坐了一会,杜慎卿辞别了去。
次日,杜慎卿写个说帖来道:“小寓牡丹盛开,薄治杯茗,屈三兄到寓一谈。”三人忙换了衣裳,到那里去。只见寓处先坐着一个人,三人进来,同那人作揖让坐。杜慎卿道:“这位鲍朋友是我们自己人,他不僭诸位先生的坐。”季恬逸方才想起是前日带信来的鲍老爹,因向二位先生道:“这位老爹就是苇萧的姑岳。”因问:“老爹在这里为甚么?”鲍廷玺大笑道:“季相公,你原来不晓得。我是杜府太老爷累代的门下,我父子两个受太老爷多少恩惠,如今十七老爷到了,我怎敢不来问安!”杜慎卿道:“不必说这闲话,且叫人拿上酒来。”
当下鲍廷玺同小子抬桌子。杜慎卿道:“我今日把这些俗品都捐了,只是江南鲥鱼、樱、笋下酒之物,与先生们挥麈注165清谈。”当下摆上来,果然是清清疏疏的几个盘子。买的是永宁坊上好的橘酒,斟上酒来。杜慎卿极大的酒量,不甚吃菜;当下举箸让众人吃菜,他只拣了几片笋和几个樱桃下酒。传杯换盏,吃到午后,杜慎卿叫取点心来,便是猪油饺饵,鸭子肉包的烧卖,鹅油酥,软香糕,每样一盘拿上来。众人吃了,又是雨水煨的六安毛尖茶,每人一碗。杜慎卿自己只吃了一片软香糕和一碗茶,便叫收下去了,再斟上酒来。
萧金铉道:“今日对名花,聚良朋,不可无诗。我们即席分韵,何如?”杜慎卿笑道:“先生,这是而今诗社里的故套,小弟看来,觉得雅的这样俗,还是清谈为妙。”说着,把眼睛看了鲍廷玺一眼。鲍廷玺笑道:“还是门下效劳。”便走进房去,拿出一只笛子来,去了锦套,坐在席上,呜呜咽咽,将笛子吹着;一个小小子走到鲍廷玺身边站着,拍着手,唱李太白《清平调》。真乃穿云裂石之声,引商刻羽之奏。三人停杯细听。杜慎卿又自饮了几杯。吃到月上时分,照耀得牡丹花色越发精神,又有一树大绣球好像一堆白雪。三个人不觉的手舞足蹈起来,杜慎卿也颓然醉了。只见老和尚慢慢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锦盒子,打开来,里面拿出一串祁门小炮,口里说道:“贫僧来替老爷醒酒。”就在席上点着,烞烞响起来。
杜慎卿坐在椅子上大笑。和尚去了,那硝黄的烟气还缭绕酒席左右。三人也醉了,站起来,把脚不住,告辞要去。杜慎卿笑道:“小弟醉了,恕不能奉送。鲍师父,你替我送三位老爷出去,你回来在我这里住。”鲍廷玺拿着烛台,送了三位出来,关门进去。三人回到下处,恍惚如在梦中。次日,卖纸的客人来要钱,这里没有,吵闹了一回;随即就是聚升楼来讨酒账,诸葛天申天秤了两把银子给他收着再算。三人商议要回杜慎卿的席,算计寓处不能备办,只得拉他到聚升楼坐坐。
又过了一两日,天气甚好,三人在寓处吃了早点心,走到杜慎卿那里去。走进门,只见一个大脚婆娘同他家一个大小子坐在一个板凳上说话。那小子见是三位,便站起来。季恬逸拉着他问道:“这是甚么人?”那小子道:“做媒的沈大脚。”季恬逸道:“他来做甚么?”那小子道:“有些别的事。”三人心里就明白,想是他要娶小,就不再问。走进去,只见杜慎卿正在廊下闲步,见三人来,请进坐下,小小子拿茶来吃了。诸葛天申道:“今日天气甚好,我们来约先生寺外顽顽。”杜慎卿带着这小小子同三人步出来,被他三人拉到聚升楼酒馆里。杜慎卿不能推辞,只得坐下。季恬逸见他不吃大荤,点了一卖板鸭,一卖鱼,一卖猪肚,一卖杂脍,拿上酒来。吃了两杯酒,众人奉他吃菜,杜慎卿勉强吃了一块板鸭,登时就呕吐起来。众人不好意思。因天气尚早,不大用酒,搬上饭来。杜慎卿拿茶来泡了一碗饭,吃了一会,还吃不完,递与那小小子拿下去吃了。当下三人把那酒和饭都吃完了,下楼会账。
萧金铉道:“慎卿兄,我们还到雨花台岗儿上走走。”杜慎卿道:“这最有趣。”一同步上岗子,在各庙宇里见方、景诸公的祠甚是巍峨。又走到山顶上,望着城内万家烟火,那长江如一条白练,琉璃塔金壁辉煌,照人眼目。杜慎卿到了亭子跟前,太阳地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徘徊了大半日。大家藉草就坐在地下。诸葛天申见远远的一座小碑,跑去看;看了回来,坐下说道:“那碑上刻的是‘夷十族处’。”杜慎卿道:“列位先生,这‘夷十族’的话是没有的。汉法最重,‘夷三族’,是父党、母党、妻党。这方正学所说的九族,乃是高、曾、祖、考、子、孙、曾、元,只是一族,母党、妻党还不曾及,那里诛的到门生上?况且永乐皇帝也不如此惨毒。本朝若不是永乐振作一番,信着建文软弱,久已弄成个齐梁世界了!”萧金铉道:“先生,据你说,方先生何如?”杜慎卿道:“方先生迂而无当。天下多少大事,讲那皋门、雉门注166怎么?这人朝服斩于市,不为冤枉的。”
坐了半日,日色已经西斜,只见两个挑粪桶的,挑了两担空桶,歇在山上。这一个拍那一个肩头道:“兄弟,今日的货已经卖完了,我和你到永宁泉吃一壶水,回来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杜慎卿笑道:“真乃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一点也不差!”当下下了岗子回来。进了寺门,诸葛天申道:“且到我们下处坐坐。”杜慎卿道:“也好。”一同来到下处。才进了门,只见季苇萧坐在里面。季恬逸一见了,欢喜道:“苇兄!你来了?”季苇萧道:“恬逸兄,我在刻字店里找问,知道你搬在这里。”便问:“此三位先生尊姓?”季恬逸道:“此位是盱眙诸葛天申先生。此位就是我们同乡萧金铉先生,你难道不认得?”季苇萧道:“先生是住在北门的?”萧金铉道:“正是。”季苇萧道:“此位先生?”季恬逸道:“这位先生,说出来你更欢喜哩。他是天长杜宗伯公公孙杜十七先生讳倩、字慎卿的。你可知道他么?”季苇萧惊道:“就是去岁宗师考取贵府二十七州县的诗赋首卷杜先生?小弟渴想久了!今日才得见面!”倒身拜下去,杜慎卿陪他磕了头起来。
众位多见过了礼,正待坐下,只听得一个人笑着吆喝了进来,说道:“各位老爷今日吃酒过夜!”季苇萧举眼一看,原来就是他姑丈人,忙问道:“姑老爷,你怎么也来在这里?”鲍廷玺道:“这是我家十七老爷,我是他门下人,怎么不来?姑爷,你原来也是好相与?”萧金铉道:“真是‘眼前一笑皆知己,不是区区陌路人’。”一齐坐下。季苇萧道:“小弟虽年少,浪游江湖,阅人多矣,从不曾见先生珠辉玉映,真乃天上仙班。今对着先生,小弟亦是神仙中人了。”杜慎卿道:“小弟得会先生,也如成连先生刺船海上注167,令我移情!”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风流高会,江南又见奇踪;
卓荦英姿,海内都传雅韵。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注163
匣上:两淮盐商把公账放在匣里,推举数人共同保管,叫做“公匣”。因将盐务组织里称为“匣上”。
注164
白眉:三国时,蜀汉马良兄弟五人俱有才名。马良眉有白毛,而才学最为出众。故后世用“白眉”称兄弟中最优秀者。
注165
麈(zhǔ):鹿类,俗称“四不像”,其尾辟尘。此处指麈尾,即拂尘。
注166
皋(gāo)门、雉门:都是古代天子的宫门,此处暗喻永乐皇帝和建文帝的正统之争。
注167
成连先生刺船海上:刺船,撑船。传说春秋时,成连先生教伯牙学琴三年,伯牙情志仍未能专一,于是成连先生用船将伯牙送到荒僻无人的岛上,让他从自然界的音响中悟得琴理。这个故事比喻对方是个好导师,对自己有所启发。
第三十回
爱少俊访友神乐观
逞风流高会莫愁湖
话说杜慎卿同季苇萧相交起来,极其投合。当晚季苇萧因在城里承恩寺作寓,看天黑,赶进城去了。鲍廷玺跟着杜慎卿回寓,杜慎卿买酒与他吃,就问他:“这季苇兄为人何如?”鲍廷玺悉把他小时在向太爷手里考案首,后来就娶了向太爷家王总管的孙女,便是小的内侄女儿,今年又是盐运司荀大老爷照顾了他几百银子,他又在扬州尤家招了女婿,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杜慎卿听了,笑了一笑,记在肚里,就留他在寓处歇。夜里又告诉向太爷待他家这一番恩情,杜慎卿不胜叹息;又说到他娶了王太太的这些疙瘩事,杜慎卿大笑了一番。歇过了一夜。
次早,季苇萧同着王府里那一位宗先生来拜。进来作揖坐下,宗先生说起在京师赵王府里同王、李七子唱和。杜慎卿道:“凤洲、于鳞,都是敝世叔。”又说到宗子相,杜慎卿道:“宗考功注168便是先君的同年。”那宗先生便说同宗考功是一家,还是弟兄辈。杜慎卿不答应。小厮捧出茶来吃了,宗先生别了去,留季苇萧在寓处谈谈。杜慎卿道:“苇兄,小弟最厌的人,开口就是纱帽!方才这一位宗先生说到敝年伯,他便说同他是弟兄。这怕而今敝年伯也不要这一个潦倒的兄弟!”说着,就捧上饭来。
正待吃饭,小厮来禀道:“沈媒婆在外回老爷话。”慎卿道:“你叫他进来何妨!”小厮出去领了沈大脚进来。杜慎卿叫端一张凳子与他在底下坐着。沈大脚问:“这位老爷?”杜慎卿道:“这是安庆季老爷。”因问道:“我托你的怎样了?”沈大脚道:“正是。十七老爷把这件事托了我,我把一个南京城走了大半个,因老爷人物生得太齐整了,料想那将就些的姑娘配不上,不敢来说。如今亏我留神打听,打听得这位姑娘,在花牌楼住,家里开着机房,姓王。姑娘十二分的人才,还多着半分,今年十七岁。不要说姑娘标致,这姑娘有个兄弟,小他一岁,若是妆扮起来,淮清桥有十班的小旦,也没有一个赛的过他!也会唱支把曲子,也会串个戏。这姑娘再没有说的,就请老爷去看。”杜慎卿道:“既然如此,也罢,你叫他收拾,我明日去看。”沈大脚应诺去了。
季苇萧道:“恭喜纳宠。”杜慎卿愁着眉道:“先生,这也为嗣续大计,无可奈何;不然,我做这样事怎的?”季苇萧道:“才子佳人,正宜及时行乐,先生怎反如此说?”杜慎卿道:“苇兄,这话可谓不知我了。我太祖高皇帝云:‘我若不是妇人生,天下妇人都杀尽!’妇人那有一个好的?小弟性情,是和妇人隔着三间屋就闻见他的臭气。”
季苇萧又要问,只见小厮手里拿着一个帖子,走了进来,说道:“外面有个姓郭的芜湖人来拜。”杜慎卿道:“我那里认得这个姓郭的?”季苇萧接过帖子来看了,道:“这就是寺门口图书店的郭铁笔。想他是刻了两方图书来拜先生,叫他进来坐坐。”杜慎卿叫大小厮请他进来。郭铁笔走进来作揖,道了许多仰慕的话,说道:“尊府是一门三鼎甲,四代六尚书。门生故吏,天下都散满了。督、抚、司、道,在外头做,不计其数。管家们出去,做的是九品杂职官。季先生,我们自小听见说的:天长杜府老太太生这位太老爷,是天下第一个才子,转眼就是一个状元。”说罢,袖子里拿出一个锦盒子,里面盛着两方图书,上写着“台印”,双手递将过来。杜慎卿接了,又说了些闲话,起身送了出去。杜慎卿回来,向季苇萧道:“他一见我偏生有这些恶谈,却亏他访得的确。”季苇萧道:“尊府之事,何人不知!”
当下收拾酒,留季苇萧坐。摆上酒来,两人谈心。季苇萧道:“先生生平有山水之好么?”杜慎卿道:“小弟无济胜之具注169,就登山临水,也是勉强。”季苇萧道:“丝竹之好有的?”杜慎卿道:“偶一听之,可也;听久了,也觉嘈嘈杂杂,聒耳得紧。”又吃了几杯酒,杜慎卿微醉上来,不觉长叹了一口气道:“苇兄,自古及今,人都打不破的是个‘情’字!”季苇萧道:“人情无过男女,方才吾兄说非是所好。”杜慎卿笑道:“长兄,难道人情只有男女么?朋友之情,更胜于男女!你不看别的,只说鄂君绣被注170的故事。据小弟看来,千古只有一个汉哀帝要禅天下与董贤,这个独得情之正;便尧舜揖让,也不过如此,可惜无人能解!”季苇萧道:“是了,吾兄生平可曾遇着一个知心情人么?”杜慎卿道:“假使天下有这样一个人,又与我同生同死,小弟也不得这样多愁善病!只为缘悭分浅,遇不着一个知己,所以对月伤怀,临风洒泪!”
季苇萧道:“要这一个,还当梨园中求之。”杜慎卿道:“苇兄,你这话更外行了。比如要在梨园中求,便是爱女色的要于青楼中求一个情种,岂不大错?这事要相遇于心腹之间,相感于形骸之外,方是天下第一等人。”又拍膝嗟叹道:“天下终无此一人,老天就肯辜负我杜慎卿万斛愁肠,一身侠骨!”说着,掉下泪来。季苇萧暗道:“他已经着了魔了,待我且耍他一耍。”因说道:“先生,你也不要说天下没有这个人。小弟曾遇见一个少年,不是梨园,也不是我辈,是一个黄冠注171。这人生得飘逸风流,确又是个男美,不是像个妇人。我最恼人称赞美男子,动不动说像个女人,这最可笑。如果要像女人,不如去看女人了。天下原另有一种男美,只是人不知道。”杜慎卿拍着案道:“只一句话该圈了!你且说这人怎的?”季苇萧道:“他如此妙品,有多少人想物色他的,他却轻易不肯同人一笑,却又爱才的紧。小弟因多了几岁年纪,在他面前自觉形秽,所以不敢痴心想着相与他。长兄,你会会这个人,看是如何?”杜慎卿道:“你几时去同他来?”季苇萧道:“我若叫得他来,又不作为奇了。须是长兄自己去访着他。”杜慎卿道:“他住在那里?”季苇萧道:“他在神乐观。”杜慎卿道:“他姓甚么?”季苇萧道:“姓名此时还说不得,若泄漏了机关,传的他知道,躲开了,你还是会不着。如今我把他的姓名写了,包在一个纸包子里,外面封好,交与你。你到了神乐观门口,才许拆开来看;看过就进去找,一找就找着的。”杜慎卿笑道:“这也罢了。”当下季苇萧走进房里,把房门关上了,写了半日,封得结结实实,封面上草个“敕令”二字,拿出来递与他,说道:“我且别过罢。俟明日会遇了妙人,我再来贺你。”说罢,去了。
杜慎卿送了回来,向大小厮道:“你明日早去回一声沈大脚,明日不得闲到花牌楼去看那家女儿,要到后日才去。明早叫轿夫,我要到神乐观去看朋友。”吩咐已毕,当晚无事。次早起来,洗脸,擦肥皂,换了一套新衣服,遍身多薰了香,将季苇萧写的纸包子放在袖里,坐轿子,一直来到神乐观。将轿子落在门口,自己步进山门,袖里取出纸包来拆开一看,上写道:
至北廊尽头一家桂花道院,问扬州新来道友来霞士便是。
杜慎卿叫轿夫伺候着,自己曲曲折折走到里面,听得里面一派鼓乐之声,就在前面一个斗姆阁。那阁门大开,里面三间敞厅:中间坐着一个看陵的太监,穿着蟒袍,左边一路板凳上坐着十几个唱生旦的戏子,右边一路板凳上坐着七八个少年的小道士,正在那里吹唱取乐。杜慎卿心里疑惑:“莫不是来霞士也在这里面?”因把小道士一个个的都看过来,不见一个出色的;又回头来看看这些戏子,也平常。又自心里想道:“来霞士他既是自己爱惜,他断不肯同了这般人在此,我还到桂花院里去问。”来到桂花道院,敲开了门,道人请在楼下坐着。杜慎卿道:“我是来拜扬州新到来老爷的。”道人道:“来爷在楼上。老爷请坐,我去请他下来。”道人去了一会,只见楼上走下一个肥胖的道士来,头戴道冠,身穿沉香色直裰,一副油晃晃的黑脸,两道重眉,一个大鼻子,满腮胡须,约有五十多岁的光景。那道士下来作揖奉坐,请问:“老爷尊姓贵处?”杜慎卿道:“敝处天长,贱姓杜。”那道士道:“我们桃源旗领的天长杜府的本钱,就是老爷尊府?”杜慎卿道:“便是。”道士满脸堆下笑来,连忙足恭道:“小道不知老爷到省,就该先来拜谒,如何反劳老爷降临?”忙叫道人快煨新鲜茶来,捧出果碟来。
杜慎卿心里想:“这自然是来霞士的师父。”因问道:“有位来霞士,是令徒?令孙?”那道士道:“小道就是来霞士。”杜慎卿吃了一惊,说道:“哦!你就是来霞士!”自己心里忍不住,拿衣袖掩着口笑。道士不知道甚么意思,摆上果碟来,殷勤奉茶;又在袖里摸出一卷诗来请教。慎卿没奈何,只得勉强看了一看,吃了两杯茶,起身辞别。道士定要拉着手送出大门,问明了:“老爷下处在报恩寺,小道明日要到尊寓着实盘桓几日。”送到门外,看着上了轿子,方才进去了。杜慎卿上了轿,一路忍笑不住,心里想:“季苇萧这狗头,如此胡说!”
回到下处,只见下处小厮说:“有几位客在里面。”杜慎卿走进去,却是萧金铉同辛东之、金寓刘、金东崖来拜。辛东之送了一幅大字,金寓刘送了一副对子,金东崖把自己纂的《四书讲章》送来请教。作揖坐下,各人叙了来历,吃过茶,告别去了。杜慎卿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向大小厮说道:“一个当书办的人都跑了回来讲究《四书》!圣贤可是这样人讲的!”正说着,宗老爷家一个小厮拿着一封书子送一幅行乐图来求题,杜慎卿只觉得可厌,也只得收下,写回书打发那小厮去了。次日便去看定了妾,下了插定,择三日内过门,便忙着搬河房里娶妾去了。
次日,季苇萧来贺,杜慎卿出来会。他说道:“昨晚如夫人进门,小弟不曾来闹房,今日贺迟有罪!”杜慎卿道:“昨晚我也不曾备席,不曾奉请。”季苇萧笑道:“前日你得见妙人么?”杜慎卿道:“你这狗头,该记着一顿肥打!但是你的事还做得不俗,所以饶你。”季苇萧道:“怎的该打?我原说是美男,原不是像个女人。你难道看的不是?”杜慎卿道:“这就真正该打了!”正笑着,只见来道士同鲍廷玺一齐走进来贺喜,两人越发忍不住笑。杜慎卿摇手叫季苇萧不要笑了。四人作揖坐下,杜慎卿留着吃饭。吃过了饭,杜慎卿说起那日在神乐观看见斗姆阁一个太监,左边坐着戏子,右边坐着道士,在那里吹唱作乐。季苇萧道:“这样快活的事,偏与这样人受用,好不可恨!”杜慎卿道:“苇萧兄,我倒要做一件希奇事,和你商议。”季苇萧道:“甚么希奇事?”
杜慎卿问鲍廷玺道:“你这门上和桥上注172共有多少戏班子?”鲍廷玺道:“一百三十多班。”杜慎卿道:“我心里想做一个胜会,择一个日子,捡一个极大的地方,把这一百几十班做旦脚的都叫了来,一个人做一出戏。我和苇兄在旁边看着,记清了他们身段、模样,做个暗号,过几日评他个高下,出一个榜,把那色艺双绝的取在前列,贴在通衢。但这些人不好白传他,每人酬他五钱银子,荷包一对,诗扇一把。这顽法好么?”季苇萧跳起来道:“有这样妙事,何不早说!可不要把我乐死了!”鲍廷玺笑道:“这些人,让门下去传。他每人又得五钱银子,将来老爷们替他取了出来写在榜上,他又出了名。门下不好说,那取在前面的,就是相与大老官,也多相与出几个钱来。他们听见这话,那一个不滚来做戏!”来道士拍着手道:“妙!妙!道士也好见个识面。不知老爷们那日可许道士来看?”杜慎卿道:“怎么不许?但凡朋友相知,都要请了到席。”季苇萧道:“我们而今先商议是个甚么地方。”鲍廷玺道:“门下在水西门住,水西门外最熟。门下去借莫愁湖的湖亭,那里又宽敞,又凉快。”苇萧道:“这些人是鲍姑老爷去传,不消说了,我们也要出一个知单。定在甚日子?”道士道:“而今是四月二十头,鲍老爹去传几日,及到传齐了,也得十来天功夫,——竟是五月初三罢。”杜慎卿道:“苇兄,取过一个红全帖来,我念着,你写。”季苇萧取过帖来,拿笔在手。慎卿念道:
安庆季苇萧,天长杜慎卿,择于五月初三日,莫愁湖湖亭大会。通省梨园子弟各班愿与者,书名画知,届期齐集湖亭,各演杂剧。每位代轿马五星,荷包、诗扇、汗巾三件。如果色艺双绝,另有表礼奖赏。风雨无阻。特此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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