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精校)第24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24/30

余大先生道:“我们那边也极喜讲究的迁葬。少卿,这事行得行不得?”杜少卿道:“我还有一句直捷的话。这事朝廷该立一个法子:但凡人家要迁葬,叫他到有司衙门递个呈纸,风水具了甘结:棺材上有几尺水,几斗几升蚁。等开了,说得不错,就罢了;如说有水有蚁,挖开了不是,即于挖的时候,带一个刽子手,一刀把这奴才的狗头斫下来。那要迁坟的,就依子孙谋杀祖父的律,立刻凌迟处死。此风或可少息了。”余有达、迟衡山、武正字三人一齐拍手道:“说的畅快,说的畅快!拿大杯来吃酒!”又吃了一会,余大先生谈到汤家请他做馆的一段话;说了一遍,笑道:“武夫可见不过如此。”武正字道:“武夫中竟有雅不过的!”因把萧云仙的事细细说了,对杜少卿道:“少卿先生,你把那卷子拿出来与余先生看。”杜少卿取了出来。余大先生打开看了图和虞博士几个人的诗,看毕,乘着酒兴,依韵各和了一首。三人极口称赞。当下吃了半夜酒,一连住了三日。那一日,有一个五河乡里卖鸭的人,拿了一封家信来,说是余二老爹带与余大老爹的。余大先生拆开一看,面如土色。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弟兄相助,真耽式好之情;
朋友交推,又见同声之谊。
毕竟书子里说些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注234
兵解:旧称学道者死于兵刃为“兵解”,意谓借兵刃解脱得道。郭璞被王敦所杀,当时人有认为他是兵解的。
注235
青田:指明人刘基,他是青田人。单提籍贯,不提姓名,是古时对名望特大或官爵特高的人表示敬意的一种称呼方法。
第四十五回
敦友谊代兄受过
讲堪舆回家葬亲
话说余大先生把这家书拿来递与杜少卿看,上面写着大概的意思,说:“时下有一件事,在这里办着。大哥千万不可来家。我听见大哥住在少卿表弟家,最好放心住着,等我把这件事料理清楚了,来接大哥,那时大哥再回来。”余大先生道:“这毕竟是件甚么事?”杜少卿道:“二表兄既不肯说,表兄此时也没处去问,且在我这里住着,自然知道。”余大先生写了一封回书,说:“到底是件甚么事,兄弟可作速细细写来与我,我不着急就是了。若不肯给我知道,我倒反焦心。”那人拿着回书回五河,送书子与二爷。
二爷正在那里和县里差人说话,接了回书,打发乡里人去了。向那差人道:“他那里来文,说是要提要犯余持。我并不曾到过无为州,我为甚么去?”差人道:“你到过不曾到过,那个看见?我们办公事,只晓得照票子寻人。我们衙门里拿到了强盗、贼,穿着檀木靴注236还不肯招哩!那个肯说真话!”余二先生没法,只得同差人到县里,在堂上见了知县,跪着禀道:“生员在家,并不曾到过无为州,太父师这所准的事,生员真个一毫不解。”知县道:“你曾到过不曾到过,本县也不得知。现今无为州有关提在此,你说不曾到过,你且拿去自己看。”随在公案上,将一张朱印墨标的关文,叫值堂吏递下来看。余持接过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无为州承审被参知州赃案里,有贡生余持过赃一款,是五河县人。……
余持看了道:“生员的话,太父师可以明白了。这关文上要的是贡生余持,生员离出贡还少十多年哩。”说罢,递上关文来,回身便要走了去。知县道:“余生员,不必大忙,你才所说,却也明白。”随又叫礼房,问:“县里可另有个余持贡生?”礼房值日书办禀道:“他余家就有贡生,却没有个余持。”余持又禀道:“可见这关文是个捕风捉影的了。”起身又要走了去。知县道:“余生员,你且下去,把这些情由具一张清白呈子来,我这里替你回复去。”
余持应了下来。出衙门,同差人坐在一个茶馆里吃了一壶茶,起身又要走。差人扯住道:“余二相,你往那里走?大清早上,水米不沾牙,从你家走到这里,就是办皇差也不能这般寡剌注237!难道此时又同了你去不成?”余二先生道:“你家老爷叫我出去写呈子。”差人道:“你才在堂上说你是生员,做生员的,一年帮人写到头,倒是自己的要去寻别人?对门这茶馆后头就是你们生员们写状子的行家,你要写就进去写。”余二先生没法,只得同差人走到茶馆后面去。差人望着里边一人道:“这余二相要写个诉呈,你替他写写。他自己做稿子,你替他誊真,用个戳子。他不给你钱,少不得也是我当灾!昨日那件事,关在饭店里,我去一头来。”
余二先生和代书拱一拱手。只见桌旁板凳上坐着一个人,头戴破头巾,身穿破直裰,脚底下一双打板唱曲子的鞋,认得是县里吃荤饭的朋友唐三痰。唐三痰看见余二先生进来,说道:“余二哥,你来了,请坐。”余二先生坐下道:“唐三哥,你来这里的早。”唐三痰道:“也不算早了。我绝早同方六房里六老爷吃了面,送六老爷出了城去,才在这里来。你这个事,我知道。”因扯在旁边去,悄悄说道:“二先生,你这件事虽非钦件,将来少不得打到钦件里去。你令兄现在南京,谁人不知道?自古‘地头文书铁箍桶’,总以当事为主。当事是彭府上说了就点到奉行的,你而今作速和彭三老爷去商议。他家一门都是龙睁虎眼的脚色,只有三老还是个盛德人。你如今着了急去求他,他也还未必计较你平日不曾在他分上周旋处。他是大福大量的人,你可以放心去;不然,我就同你去。论起理来,这几位乡先生,你们平日原该联络,这都是你令兄太自傲处。及到弄出事来,却又没有个靠傍。”余二先生道:“极蒙关切。但方才县尊已面许我回文,我且递上呈子去,等他替我回了文去,再为斟酌。”唐三痰道:“也罢,我看着你写呈子。”当下写了呈子,拿进县里去。知县叫书办据他呈子备文书回无为州。书办来要了许多纸笔钱去,是不消说。
过了半个月,文书回头来,上写的清白。写着:
要犯余持系五河贡生,身中,面白,微须,年约五十多岁。的于四月初八日在无为州城隍庙寓所会风影会话,私和人命,随于十一日进州衙关说。续于十六日州审录供之后,风影备有酒席送至城隍庙。风影共出赃银四百两,三人均分,余持得赃一百三十三两有零。二十八日在州衙辞行,由南京回五河本籍。赃证确据,何得讳称并无其人?事关宪件,人命重情,烦贵县查照来文事理,星即差押该犯赴州,以凭审结。望速!望速!
知县接了关文,又传余二先生来问。余二先生道:“这更有的分辨了。生员再细细具呈上来,只求太父师做主。”说罢下来,到家做呈子。他妻舅赵麟书说道:“姐夫,这事不是这样说了。分明是大爷做的事,他左一回右一回雪片的文书来,姐夫为甚么自己缠在身上?不如老老实实具个呈子,说大爷现在南京,叫他行文到南京去关,姐夫落得干净无事。我这里‘娃子不哭奶不胀’,为甚么把别人家的棺材拉在自己门口哭?”余二先生道:“老舅,我弟兄们的事,我自有主意,你不要替我焦心。”赵麟书道:“不是我也不说。你家大爷平日性情不好,得罪的人多!就如仁昌典方三房里,仁大典方六房里,都是我们五门四关厢里铮铮响的乡绅,县里王公同他们是一个人,你大爷偏要拿话得罪他。就是这两天,方二爷同彭乡绅家五房里做了亲家——五爷是新科进士。——我听见说,就是王公做媒,择的日子是出月初三日拜允。他们席间一定讲到这事,彭老五也不要明说出你令兄不好处,只消微露其意,王公就明白了。那时王公作恶起来,反说姐夫你藏匿着哥,就耽不住了!还是依着我的话。”余二先生道:“我且再递一张呈子。若那里催的紧,再说出来也不迟。”赵麟书道:“再不,你去托托彭老五罢。”余二先生笑道:“也且慢些。”赵麟书见说他不信,就回去了。
余二先生又具了呈子到县里。县里据他的呈子回文道:
案据贵州移关:“要犯余持系五河贡生,身中,面白,微须,年约五十多岁。的于四月初八日在无为州城隍庙寓所会风影会话,私和人命,随于十一日进州衙关说。续于十六日州审录供之后,风影备有酒席送至城隍庙。风影共出赃银四百两,三人均分,余持得赃一百三十三两有零。二十八日在州衙辞行,由南京回五河本籍。赃证确据,何得讳称并无其人?事关宪件,人命重情……”等因到县。准此,本县随即拘传本生到案。据供:生员余持,身中,面麻,微须,年四十四岁,系廪膳生员,未曾出贡。本年四月初八日,学宪按临凤阳,初九日行香,初十日悬牌,十一日科试八学生员。该生余持进院赴考,十五日复试案发取录。余持次日进院复试,考居一等第二名,至二十四日送学宪起马,回籍肄业。安能一身在凤阳科试,又一身在无为州诈赃?本县取具口供,随取本学册结对验,该生委系在凤阳科试,未曾到无为诈赃,不便解送。恐系外乡光棍,顶名冒姓,理合据实回明,另缉审结云云。
这文书回了去,那里再不来提了。余二先生一块石头落了地,写信约哥回来。大先生回来,细细问了这些事,说:“全费了兄弟的心!”便问:“衙门使费一总用了多少银子?”二先生道:“这个话,哥还问他怎的?哥带来的银子,料理下葬为是。”
又过了几日,弟兄二人商议,要去拜风水张云峰。恰好一个本家来请吃酒,两人拜了张云峰,便到那里赴席去。那里请的没有外人,就是请的他两个嫡堂兄弟:一个叫余敷,一个叫余殷。两人见大哥、二哥来,慌忙作揖,彼此坐下,问了些外路的事。余敷道:“今日王父母在彭老二家吃酒。”主人坐在底下,道:“还不曾来哩。阴阳生才拿过帖子去。”余殷道:“彭老四点了主考了。听见前日辞朝的时候,他一句话回的不好,朝廷把他身子拍了一下。”余大先生笑道:“他也没有甚么话说的不好,就是说的不好,皇上离着他也远,怎能自己拍他一下?”余殷红着脸道:“然而不然!他而今官大了,是翰林院大学士,又带着左春坊,每日就要站在朝廷大堂上暖阁子里议事。他回的话不好,朝廷怎的不拍他!难道怕得罪他么?”主人坐在底下道:“大哥,前日在南京来,听见说应天府尹进京了?”余大先生还不曾答应,余敷道:“这个事也是彭老四奏的。朝廷那一天问应天府可该换人,彭老四要荐他的同年汤奏,就说该换;他又不肯得罪府尹,唧唧的写个书子带来,叫府尹自己请陛见,所以进京去了。”余二先生道:“大僚更换的事,翰林院衙门是不管的,这话恐未必确。”余殷道:“这是王父母前日在仁大典吃酒,席上亲口说的,怎的不确?”说罢,摆上酒来。九个盘子:一盘青菜花炒肉、一盘煎鲫鱼、一盘片粉拌鸡、一盘摊蛋、一盘葱炒虾、一盘瓜子、一盘人参果、一盘石榴米、一盘豆腐干。烫上滚热的封缸酒来。
吃了一会,主人走进去拿出一个红布口袋,盛着几块土,红头绳子拴着,向余敷、余殷说道:“今日请两位贤弟来,就是要看看这山上土色,不知可用得?”余二先生道:“山上是几时破土的?”主人道:“是前日。”余敷正要打开拿出土来看,余殷夺过来道:“等我看。”劈手就夺过来,拿出一块土来放在面前,把头歪在右边看了一会,把头歪在左边又看了一会,拿手指头掐下一块土来,送在嘴里,歪着嘴乱嚼。嚼了半天,把一大块土就递与余敷,说道:“四哥,你看这土好不好?”余敷把土接在手里,拿着在灯底下翻过来把正面看了一会,翻过来又把反面看了一会,也掐了一块土送在嘴里,闭着嘴,闭着眼,慢慢的嚼。嚼了半日,睁开眼,又把那土拿在鼻子跟前尽着闻。又闻了半天,说道:“这土果然不好。”主人慌了道:“这地可葬得?”余殷道:“这地葬不得!葬了你家就要穷了!”
余大先生道:“我不在家这十几年,不想二位贤弟就这般精于地理。”余敷道:“不瞒大哥说,经过我愚弟兄两个看的地,一毫也没得辨驳的!”余大先生道:“方才这土是那山上的?”余二先生指着主人道:“便是贤弟家四叔的坟,商议要迁葬。”余大先生屈指道:“四叔葬过已经二十多年,家里也还平安,可以不必迁罢。”余殷道:“大哥,这是那里来的话!他那坟里一汪的水,一包的蚂蚁,做儿子的人,把个父亲放在水窝里,蚂蚁窝里,不迁起来,还成个人!”余大先生道:“如今寻的新地在那里?”余殷道:“昨日这地不是我们寻的。我们替寻的一块地在三尖峰。我把这形势说给大哥看。”因把这桌上的盘子撤去两个,拿指头蘸着封缸酒,在桌上画个圈子,指着道:“大哥,你看,这是三尖峰。那边来路远哩!从浦口山上发脉,一个墩,一个炮;一个墩,一个炮;一个墩,一个炮;弯弯曲曲,骨里骨碌,一路接着滚了来。滚到县里周家冈,龙身跌落过峡,又是一个墩,一个炮,骨骨碌碌几十个炮赶了来,结成一个穴情。这穴情叫做‘荷花出水’。”
正说着,小厮捧上五碗面。主人请诸位用了醋,把这青菜炒肉夹了许多堆在面碗头上,众人举起箸来吃。余殷吃的差不多,拣了两根面条,在桌上弯弯曲曲做了一个来龙,睁着眼道:“我这地要出个状元。葬下去中了一甲第二也算不得,就把我的两只眼睛剜掉了!”主人道:“那地葬下去自然要发?”余敷道:“怎的不发?就要发!并不等三年五年!”余殷道:“偎着就要发!你葬下去才知道好哩!”余大先生道:“前日我在南京听见几位朋友说,葬地只要父母安,那子孙发达的话也是渺茫。”余敷道:“然而不然!父母果然安,子孙怎的不发?”余殷道:“然而不然!彭府上那一座坟,一个龙爪子恰好搭在他太爷左膀子上,所以前日彭老四就有这一拍。难道不是一个龙爪子?大哥,你若不信,明日我同你到他坟上去看,你才知道。”又吃了几杯,一齐起身道扰了,小厮打着灯笼,送进余家巷去,各自归家歇息。
次日,大先生同二先生商议道:“昨日那两个兄弟说的话,怎样一个道理?”二先生道:“他们也只说的好听,究竟是无师之学。我们还是请张云峰商议为是。”大先生道:“这最有理。”次日,弟兄两个备了饭,请张云峰来。张云峰道:“我往常时诸事沾二位先生的光,二位先生因太老爷的大事托了我,怎不尽心?”大先生道:“我弟兄是寒士,蒙云峰先生厚爱,凡事不恭,但望恕罪。”二先生道:“我们只要把父母大事做了归着,而今拜托云翁,并不必讲发富发贵,只要地下干暖,无风无蚁,我们愚弟兄就感激不尽了。”张云峰一一领命,过了几日,寻了一块地,就在祖坟旁边。余大先生、余二先生同张云峰到山里去亲自复了这地,托祖坟上山主用二十两银子买了,托张云峰择日子。
日子还不曾择来,那日闲着无事,大先生买了二斤酒,办了六七个盘子,打算老弟兄两个自己谈谈。到了下晚时候,大街上虞四公子写个说帖来。写道:
今晚薄治园蔬,请二位表兄到荒斋一叙,勿外是荷。虞梁顿首。
余大先生看了,向那小厮道:“我知道了。拜上你家老爷,我们就来。”打发出门,随即一个苏州人,在这里开糟坊的,打发人来请他弟兄两个到糟坊里去洗澡。大先生向二先生道:“这凌朋友家请我们,又想是有酒吃。我们而今扰了凌风家,再到虞表弟家去。”弟兄两个,来到凌家,一进了门,听得里面一片声吵嚷。却是凌家因在客边,雇了两个乡里大脚婆娘,主子都同他偷上了。五河的风俗是个个人都要同雇的大脚婆娘睡觉的。不怕正经敞厅里摆着酒,大家说起这件事,都要笑的眼睛没缝,欣欣得意,不以为羞耻的。凌家这两个婆娘,彼此疑惑:你疑惑我多得了主子的钱,我疑惑你多得了主子的钱,争风吃醋,打吵起来。又大家搬楦头注238,说偷着店里的店官,店官也跟在里头打吵;把厨房里的碗儿、盏儿、碟儿,打的粉碎;又伸开了大脚,把洗澡的盆桶都翻了。
余家两位先生,酒也吃不成,澡也洗不成,倒反扯劝了半日,辞了主人出来。主人不好意思,千告罪,万告罪,说改日再请。两位先生走出凌家门,便到虞家。虞家酒席已散,大门关了。余大先生笑道:“二弟,我们仍旧回家吃自己的酒。”二先生笑着,同哥到了家里,叫拿出酒来吃。不想那二斤酒和六个盘子已是娘娘们吃了,只剩了个空壶空盘子在那里。大先生道:“今日有三处酒吃,一处也吃不成;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弟兄两个笑着吃了些小菜晚饭,吃了几杯茶,彼此进房歇息。
睡到四更时分,门外一片声大喊。两弟兄一齐惊觉,看看窗外通红,知道是对门失火,慌忙披了衣裳出来,叫齐了邻居,把父母灵柩搬到街上。那火烧了两间房子,到天亮就救息了。灵柩在街上。五河风俗,说灵柩抬出门,再要抬进来,就要穷人家。所以众亲友来看,都说乘此抬到山里,择个日子葬罢。大先生向二先生道:“我两人葬父母,自然该正正经经的告了庙,备祭辞灵,遍请亲友会葬,岂可如此草率!依我的意思,仍旧将灵柩请进中堂,择日出殡。”二先生道:“这何消说,如果要穷死,尽是我弟兄两个当灾。”当下众人劝着总不听,唤齐了人,将灵柩请进中堂,候张云峰择了日子,出殡归葬,甚是尽礼。那日,阖县送殡有许多的人,天长杜家也来了几个人。自此,传遍了五门四关厢一个大新闻,说:余家兄弟两个越发呆串了皮了,做出这样倒运的事!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风尘恶俗之中,亦藏俊彦;
数米量柴之外,别有经纶。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注236
檀木靴:套在人脚踝上夹的一种残酷的刑具。
注237
寡刺:刻薄、吝啬。
注238
搬楦头:揭发丑事。
第四十六回
三山门贤人饯别
五河县势利熏心
话说余大先生葬了父母之后,和二先生商议,要到南京去谢谢杜少卿;又因银子用完了,顺便就可以寻馆。收拾行李,别了二先生,过江到杜少卿河房里。杜少卿问了这场官事,余大先生细细说了。杜少卿不胜叹息。正在河房里闲话,外面传进来,有仪征汤大老爷来拜。余大先生问是那一位。杜少卿道:“便是请表兄做馆的了,不妨就会他一会。”正说着,汤镇台进来,叙礼坐下。汤镇台道:“少卿先生,前在虞老先生斋中得接光仪,不觉鄙吝顿消,随即登堂,不得相值,又悬我一日之思。此位老先生尊姓?”杜少卿道:“这便是家表兄余有达,老伯去岁曾要相约做馆的。”镇台大喜道:“今日无意中又晤一位高贤,真为幸事。”从新作揖坐下。余大先生道:“老先生功在社稷,今日角巾私第注239,口不言功,真古名将风度。”汤镇台道:“这是事势相逼,不得不尔。至今想来,究竟还是意气用事,并不曾报效得朝廷,倒惹得同官心中不快活,却也悔之无及。”余大先生道:“这个朝野自有定论,老先生也不必过谦了。”杜少卿道:“老伯此番来京贵干?现寓何处?”汤镇台道:“家居无事,偶尔来京,借此会会诸位高贤。敝寓在承恩寺。弟就要去拜虞博士并庄征君贤竹林注240。”吃过茶,辞别出来。余大先生同杜少卿送了上轿。余大先生暂寓杜少卿河房。
这汤镇台到国子监拜虞博士,那里留下帖,回了不在署。随往北门桥拜庄濯江,里面见了帖子,忙叫请会。这汤镇台下轿进到厅事,主人出来,叙礼坐下,道了几句彼此仰慕的话。汤镇台提起要往后湖拜庄征君。庄濯江道:“家叔此刻恰好在舍,何不竟请一会?”汤镇台道:“这便好的极了。”庄濯江吩咐家人请出庄征君来,同汤镇台拜见过,叙坐。又吃了一遍茶。庄征君道:“老先生此来,恰好虞老先生尚未荣行,又重九相近,我们何不相约作一个登高会,就此便奉饯虞老先生,又可畅聚一日。”庄濯江道:“甚好。订期便在舍间相聚便了。”汤镇台坐了一会,起身去了,说道:“数日内登高会再接教,可以为尽日之谈。”说罢,二位送了出来。汤镇台又去拜了迟衡山、武正字。庄家随即着家人送了五两银子到汤镇台寓所代席。
过了三日,管家持帖邀客,请各位早到。庄濯江在家等候,庄征君已先在那里;少刻,迟衡山、武正字、杜少卿都到了。庄濯江收拾了一个大敞榭,四面都插了菊花。此时正是九月初五,天气亢爽,各人都穿着袷衣,啜茗闲谈。又谈了一会,汤镇台、萧守府、虞博士都到了,众人迎请进来,作揖坐下。汤镇台道:“我们俱系天涯海角之人,今幸得贤主人相邀一聚,也是三生之缘。又可惜虞老先生就要去了,此聚之后,不知快晤又在何时?”庄濯江道:“各位老先生当今山斗,今日惠顾茅斋,想五百里内贤人聚矣。”
坐定,家人捧上茶来。揭开来,似白水一般,香气芬馥,银针都浮在水面。吃过,又换了一巡“真天都”,虽是隔年陈的,那香气尤烈。虞博士吃着茶,笑说道:“二位老先生当年在军中,想不见此物。”萧云仙道:“岂但军中,小弟在青枫城六年,得饮白水,已为厚幸,只觉强于马溺多矣!”汤镇台道:“果然青枫水草可支数年。”庄征君道:“萧老先生博雅,真不数北魏崔浩。”迟衡山道:“前代后代,亦时有变迁的。”杜少卿道:“宰相须用读书人,将帅亦须用读书人。若非萧老先生有识,安能立此大功?”武正字道:“我最可笑的,边庭上都督不知有水草,部里书办核算时偏生知道。这不知是司官的学问,还是书办的学问?若说是司官的学问,怪不的朝廷重文轻武;若说是书办的考核,可见这大部的则例是移动不得的了。”说罢,一齐大笑起来。
戏子吹打已毕,奉席让坐。戏子上来参堂。庄非熊起身道:“今日因各位老先生到舍,晚生把梨园榜上有名的十九名都传了来,求各位老先生每人赏他一出戏。”虞博士问:“怎么叫做‘梨园榜’?”余大先生把昔年杜慎卿这件风流事述了一遍。众人又大笑。汤镇台向杜少卿道:“令兄已是铨选部郎了?”杜少卿道:“正是。”武正字道:“慎卿先生此一番评骘,可云至公至明;只怕立朝之后,做主考房官,又要目迷五色,奈何?”众人又笑了。当日吃了一天酒。做完了戏,到黄昏时分,众人散了。庄濯江寻妙手丹青画了一幅“登高送别图”,在会诸人都做了诗。又各家移樽到博士斋中饯别。
南京饯别虞博士的,也不下千余家。虞博士应酬烦了,凡要到船中送别的,都辞了不劳。那日叫了一只小船,在水西门起行,只有杜少卿送在船上。杜少卿拜别道:“老叔已去,小侄从今无所依归矣!”虞博士也不胜凄然。邀到船里坐下,说道:“少卿,我不瞒你说。我本赤贫之士,在南里来做了六七年博士,每年积几两俸金,只挣了三十担米的一块田。我此番去,或是部郎,或是州县,我多则做三年,少则做两年,再积些俸银,添得二十担米,每年养着我夫妻两个不得饿死,就罢了。子孙们的事,我也不去管他。现今小儿读书之余,我教他学个医,可以糊口,我要做这官怎的?你在南京,我时常寄书子来问候你。”说罢,和杜少卿洒泪分手。
杜少卿上了岸,看着虞博士的船开了去,望不见了,方才回来。余大先生在河房里。杜少卿把方才这些话告诉他。余大先生叹道:“难进易退注241,真乃天怀淡定之君子。我们他日出身,皆当以此公为法。”彼此叹赏了一回。当晚余二先生有家书来约大先生回去,说:“表弟虞华轩家请的西席先生去了,要请大哥到家教儿子,目今就要进馆,请作速回去。”余大先生向杜少卿说了,辞别要去。次日,束装渡江,杜少卿送过,自回家去。
余大先生渡江回家,二先生接着,拿帖子与乃兄看,上写:
愚表弟虞梁,敬请余大表兄先生在舍教训小儿,每年脩金四十两,节礼在外。此订。
大先生看了,次日去回拜。虞华轩迎了出来,心里欢喜,作揖奉坐。小厮拿上茶来吃着。虞华轩道:“小儿蠢夯,自幼失学。前数年愚弟就想请表兄教他,因表兄出游在外;今恰好表兄在家,就是小儿有幸了。举人、进士,我和表兄两家车载斗量,也不是甚么出奇东西。将来小儿在表兄门下,第一要学了表兄的品行,这就受益的多了!”余大先生道:“愚兄老拙株守,两家至戚世交,只和老弟气味还投合的来。老弟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一般,我怎不尽心教导?若说中举人、进士,我这不曾中过的人,或者不在行。至于品行文章,令郎自有家传,愚兄也只是行所无事。”说罢,彼此笑了。择了个吉日,请先生到馆。余大先生绝早到了。虞小公子出来拜见,甚是聪俊。拜过,虞华轩送至馆所。余大先生上了师位。
虞华轩辞别,到那边书房里去坐。才坐下,门上人同了一个客进来。这客是唐三痰的哥,叫做唐二棒椎,是前科中的文举人,却与虞华轩是同案进的学。这日因他家先生开馆,就踱了来,要陪先生。虞华轩留他坐下吃了茶。唐二棒椎道:“今日恭喜令郎开馆。”虞华轩道:“正是。”唐二棒椎道:“这先生最好,只是坐性差些,又好弄这些杂学,荒了正务。论余大先生的举业,虽不是时下的恶习,他要学国初帖括注242的排场,却也不是中和之业。”虞华轩道:“小儿也还早哩,如今请余大表兄,不过叫学他些立品,不做那势利小人就罢了。”
又坐了一会,唐二棒椎道:“老华,我正有一件事要来请教你这通古学的。”虞华轩道:“我通甚么古学,你拿这话来笑我。”唐二棒椎道:“不是笑话,真要请教你,就是我前科侥幸,我有一个嫡侄,他在凤阳府里住,也和我同榜中了,又是同榜,又是同门。他自从中了,不曾到县里来,而今来祭祖。他昨日来拜我,是‘门年愚侄’的帖子,我如今回拜他,可该用个‘门年愚叔’?”虞华轩道:“怎么说?”唐二棒椎道:“你难道不曾听见?我舍侄同我同榜同门,是出在一个房师房里中的了,他写‘门年愚侄’的帖子拜我,我可该照样还他?”虞华轩道:“我难道不晓得同着一个房师叫做同门!但你方才说的‘门年愚侄’四个字,是鬼话,是梦话!”唐二棒椎道:“怎的是梦话?”虞华轩仰天大笑道:“从古至今也没有这样奇事。”唐二棒椎变着脸道:“老华,你莫怪我说。你虽世家大族,你家发过的老先生们离的远了,你又不曾中过,这些官场上来往的仪制,你想是未必知道!我舍侄他在京里不知见过多少大老,他这帖子的样式必有个来历,难道是混写的!”虞华轩道:“你长兄既说是该这样写就这样写罢了,何必问我!”唐二棒椎道:“你不晓得,等余大先生出来吃饭,我问他。”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24/30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