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精校)第25部分在线阅读

字体大小: | | 上一章 / 章节目录 / 下一章 / 返回书籍页面 / 当前阅读进度25/30

正说着,小厮来说:“姚五爷进来了。”两个人同站起来。姚五爷进来作揖坐下。虞华轩道:“五表兄,你昨日吃过饭,怎便去了?晚里还有个便酒等着,你也不来。”唐二棒椎道:“姚老五,昨日在这里吃中饭的么?我昨日午后遇着你,你现说在仁昌典方老六家吃了饭出来。怎的这样扯谎?”小厮摆了饭,请余大先生来。余大先生首席,唐二棒椎对面,姚五爷上坐,主人下陪。
吃过饭,虞华轩笑把方才写帖子话说与余大先生,余大先生气得两脸紫涨,颈子里的筋都耿出来,说道:“这话是那个说的?请问人生世上,是祖父要紧,是科名要紧?”虞华轩道:“自然是祖父要紧了,这也何消说得。”余大先生道:“既知是祖父要紧,如何才中了个举人,便丢了天属之亲,叔侄们认起同年同门来?这样得罪名教的话,我一世也不愿听!二哥,你这位令侄,还亏他中个举,竟是一字不通的人;若是我的侄儿,我先拿他在祠堂里祖宗神位前先打几十板子才好!”唐二棒椎同姚五爷看见余大先生恼得像红虫,知道他的迂性呆气发了,讲些混话,支开了去。
须臾,吃完了茶,余大先生进馆去了。姚五爷起身道:“我去走走再来。”唐二棒椎道:“你今日出去,该说在彭老二家吃了饭出来的了!”姚五爷笑道:“今日我在这里陪先生。人都知道的,不好说在别处。”笑着去了。姚五爷去了一时,又走回来,说道:“老华,厅上有个客来拜你,说是在府里太尊衙门里出来的,在厅上坐着哩。你快出去会他。”虞华轩道:“我并没有这个相与,是那里来的?”正疑惑间,门上传进帖子来:“年家眷同学教弟季萑顿首拜”。虞华轩出到厅上迎接。季苇萧进来,作揖坐下,拿出一封书子,递过来说道:“小弟在京师因同敝东家来贵郡,令表兄杜慎卿先生托寄一书,专候先生。今日得见雅范,实为深幸。”虞华轩接过书子,拆开从头看了,说道:“先生与我敝府厉公祖是旧交?”季苇萧道:“厉公是敝年伯荀大人的门生,所以邀小弟在他幕中共事。”虞华轩道:“先生因甚公事下县来?”季苇萧道:“此处无外人,可以奉告。厉太尊因贵县当铺戥子太重,剥削小民,所以托弟下来查一查。如其果真,此弊要除。”虞华轩将椅子挪近季苇萧跟前,低言道:“这是太公祖极大的仁政!敝县别的当铺,原也不敢如此,只有仁昌、仁大方家这两个典铺。他又是乡绅,又是盐典,又同府县官相与的极好,所以无所不为,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如今要除这个弊,只要除这两家。况太公祖堂堂太守,何必要同这样人相与?此说只可放在先生心里,却不可漏泄,说是小弟说的。”季苇萧道:“这都领教了。”虞华轩又道:“蒙先生赐顾,本该备个小酌,奉屈一谈;一来恐怕亵尊,二来小地方耳目众多,明日备个菲酌送到尊寓,万勿见却。”季苇萧道:“这也不敢当。”说罢,作别去了。
虞华轩走进书房来,姚五爷迎着问道:“可是太尊那里来的?”虞华轩道:“怎么不是。”姚五爷摇着头笑道:“我不信!”唐二棒椎沉吟道:“老华,这倒也不错。果然是太尊里面的人?太尊同你不密迩,同太尊密迩的是彭老三、方老六他们二位。我听见这人来,正在这里疑惑。他果然在太尊衙门里的人,他下县来,不先到他们家去,倒有个先来拜你老哥的?这个话有些不像。恐怕是外方的甚么光棍,打着太尊的旗号,到处来骗人的钱,你不要上他的当!”虞华轩道:“也不见得这人不曾去拜他们。”姚五爷笑道:“一定没有拜。若拜了他们,怎肯还来拜你?”虞华轩道:“难道是太尊叫他来拜我的?是天长杜慎卿表兄在京里写书子给他来的。这人是有名的季苇萧。”唐二棒椎摇手道:“这话更不然!季苇萧是定梨园榜的名士。他既是名士,京里一定在翰林院衙门里走动。况且天长杜慎老同彭老四是一个人,岂有个他出京来,带了杜慎老的书子来给你,不带彭老四的书子来给他家的?这人一定不是季苇萧。”虞华轩道:“是不是罢了,只管讲他怎的!”便骂小厮:“酒席为甚么到此时还不停当!”一个小厮走来禀道:“酒席已经停当了。”
一个小厮掮了被囊行李进来,说:“乡里成老爹到了。”只见一人,方巾,蓝布直裰,薄底布鞋,花白胡须,酒糟脸,进来作揖坐下,道:“好呀!今日恰好府上请先生,我撞着来吃喜酒。”虞华轩叫小厮拿水来给成老爹洗脸,抖掉了身上腿上那些黄泥,一同邀到厅上,摆上酒来。余大先生首席,众位陪坐。天色已黑,虞府厅上点起一对料丝灯来,还是虞华轩曾祖尚书公在武英殿御赐之物,今已六十余年,犹然簇新。余大先生道:“自古说:‘故家乔木’,果然不差。就如尊府这灯,我县里没有第二副。”成老爹道:“大先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像三十年前,你二位府上何等气势!我是亲眼看见的。而今彭府上、方府上,都一年盛似一年。不说别的,府里太尊、县里王公,都同他们是一个人,时时有内里幕宾相公到他家来说要紧的话。百姓怎的不怕他!像这内里幕宾相公,再不肯到别人家去。”唐二棒椎道:“这些时可有幕宾相公来?”成老爹道:“现有一个姓‘吉’的‘吉’相公下来访事,住在宝林寺僧官家。今日清早,就在仁昌典方老六家。方老六把彭老二也请了家去陪着。三个人进了书房门,讲了一天。不知太爷是作恶那一个,叫这‘吉’相公下来访的。”唐二棒椎望着姚五爷冷笑道:“何如?”
余大先生看见他说的这些话可厌,因问他道:“老爹去年准给衣巾注243了?”成老爹道:“正是。亏学台是彭老四的同年,求了他一封书子,所以准的。”余大先生笑道:“像老爹这一副酒糟脸,学台看见,着实精神,怎的肯准?”成老爹道:“我说我这脸是浮肿着的。”众人一齐笑了。又吃了一会酒,成老爹道:“大先生,我和你是老了,没中用的了。英雄出于少年,怎得我这华轩世兄下科高中了,同我们这唐二老爷一齐会上进士,虽不能像彭老四做这样大位,或者像老三、老二候选个县官,也与祖宗争气,我们脸上也有光辉!”余大先生看见这些话更可厌,因说道:“我们不讲这些话,行令吃酒罢。”当下行了一个“快乐饮酒”注244的令,行了半夜,大家都吃醉了。成老爹扶到房里去睡;打灯笼送余大先生、唐二棒椎、姚五爷回去。成老爹睡了一夜,半夜里又吐,吐了又痾屎。不等天亮,就叫书屋里的一个小小厮来扫屎,就悄悄向那小小厮说,叫把管租的管家叫了两个进来。又鬼头鬼脑,不知说了些甚么,便叫请出大爷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乡僻地面,偏多慕势之风;
学校宫前,竟行非礼之事。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注239
角巾私第:穿常服而居私宅。意指有功退休,而不自标榜。
注240
贤竹林:借晋人阮籍、阮咸叔侄二人名列竹林七贤的故事,作为对他人叔侄的敬称。
注241
难进易退:做官前要再三考虑,去官时唯恐不速。
注242
帖括:科举的文字。
注243
准给衣巾:老童生到了一定年龄,经学政批准,可按秀才服色穿戴。
注244
快乐饮酒:一种酒令,即“筷落饮酒”。
第四十七回
虞秀才重修元武阁
方盐商大闹节孝祠
话说虞华轩也是一个非同小可之人。他自小七八岁上就是个神童。后来经史子集之书,无一样不曾熟读,无一样不讲究,无一样不通彻。到了二十多岁,学问成了,一切兵、农、礼、乐、工、虞、水、火之事,他提了头就知到尾,文章也是枚、马注245,诗赋也是李、杜。况且他曾祖是尚书,祖是翰林,父是太守,真正是个大家。无奈他虽有这一肚子学问,五河人总不许他开口。五河的风俗:说起那人有品行,他就歪着嘴笑;说起前几十年的世家大族,他就鼻子里笑;说那个人会做诗赋古文,他就眉毛都会笑。问五河县有甚么山川风景,是有个彭乡绅;问五河县有甚么出产希奇之物,是有个彭乡绅;问五河县那个有品望,是奉承彭乡绅;问那个有德行,是奉承彭乡绅;问那个有才情,是专会奉承彭乡绅。却另外有一件事,人也还怕:是同徽州方家做亲家;还有一件事,人也还亲热:就是大捧的银子拿出来买田。
虞华轩生在这恶俗地方,又守着几亩田园,跑不到别处去,因此就激而为怒。他父亲太守公是个清官,当初在任上时,过些清苦日子。虞华轩在家,省吃俭用,积起几两银子。此时太守公告老在家,不管家务。虞华轩每年苦积下几两银子,便叫兴贩田地的人家来,说要买田、买房子;讲的差不多,又臭骂那些人一顿,不买,以此开心。一县的人都说他有些痰气,到底贪图他几两银子,所以来亲热他。
这成老爹是个兴贩行的行头,那日叫管家请出大爷来,书房里坐下,说道:“而今我那左近有一分田,水旱无忧,每年收的六百石稻。他要二千两银子。前日方六房里要买他的,他已经打算卖给他,那些庄户不肯。”虞华轩道:“庄户为甚么不肯?”成老爹道:“庄户因方府上田主子下乡要庄户备香案迎接,欠了租又要打板子,所以不肯卖与他。”虞华轩道:“不卖给他,要卖与我?我下乡是摆臭案的?我除了不打他,他还要打我?”成老爹道:“不是这样说。说你大爷宽宏大量,不像他们刻薄,而今所以来惣成注246的。不知你的银子可现成?”虞华轩道:“我的银怎的不现成?叫小厮搬出来给老爹瞧。”当下叫小厮搬出三十锭大元宝来,望桌上一掀。那元宝在桌上乱滚,成老爹的眼就跟这元宝滚。
虞华轩叫把银子收了去,向成老爹道:“我这些银子不扯谎么?你就下乡去说。说了来,我买他的。”成老爹道:“我在这里还耽搁几天,才得下去。”虞华轩道:“老爹有甚么公事?”成老爹道:“明日要到王父母那里领先婶母举节孝的坊牌银子,顺便交钱粮;后日是彭老二的小令爱整十岁,要到那里去拜寿;外后日是方六房里请我吃中饭,要扰过他,才得下去。”虞华轩鼻子里嘻的笑了一声罢了,留成老爹吃了中饭;领坊牌银子,交钱粮去了。
虞华轩叫小厮把唐三痰请了来。这唐三痰因方家里平日请吃酒吃饭,只请他哥举人,不请他,他就专会打听:方家那一日请人,请的是那几个,他都打听在肚里,甚是的确。虞华轩晓得他这个毛病,那一日把他寻了来,向他说道:“费你的心去打听打听,仁昌典方六房里外后日可请的有成老爹?打听的确了来,外后日我就备饭请你。”唐三痰应诺,去打听了半天,回来说道:“并无此说,外后日方六房里并不请人。”虞华轩道:“妙!妙!你外后日清早就到我这里来吃一天。”送唐三痰去了,叫小厮悄悄在香蜡店托小官写了一个红单帖,上写着:“十八日午间小饮候光”,下写“方杓顿首”。拿封袋装起来,贴了签,叫人送在成老爹睡觉的房里书案上。成老爹交了钱粮,晚里回来看见帖子,自心里欢喜道:“我老头子老运亨通了!偶然扯个谎,就扯着了,又恰好是这一日!”欢喜着睡下。
到十八那日,唐三痰清早来了。虞华轩把成老爹请到厅上坐着,看见小厮一个个从大门外进来,一个拎着酒,一个拿着鸡、鸭,一个拿着脚鱼和蹄子,一个拿着四包果子,一个捧着一大盘肉心烧卖,都往厨房里去。成老爹知道他今日备酒,也不问他。虞华轩问唐三痰道:“修元武阁的事,你可曾向木匠、瓦匠说?”唐三痰道:“说过了。工料费着哩。他那外面的围墙倒了,要从新砌;又要修一路台基,瓦工需两三个月;里头换梁柱,钉椽子,木工还不知要多少。但凡修理房子,瓦木匠只打半工;他们只说三百,怕不也要五百多银子才修得起来。”成老爹道:“元武阁是令先祖盖的,却是一县发科甲的风水。而今科甲发在彭府上,该是他家拿银子修了,你家是不相干了,还只管累你出银子?”虞华轩拱手道:“也好。费老爹的心向他家说说,帮我几两银子,我少不得也见老爹的情。”成老爹道:“这事我说去。他家虽然官员多,气魄大,但是我老头子说话,他也还信我一两句。”虞家小厮又悄悄的从后门口叫了一个卖草的,把他四个钱,叫他从大门口转了进来,说道:“成老爹,我是方六老爷家来的。请老爹就过去,候着哩。”成老爹道:“拜上你老爷,我就来。”那卖草的去了。
成老爹辞了主人,一直来到仁昌典,门上人传了进去。主人方老六出来会着,作揖坐下。方老六问:“老爹几时上来的?”成老爹心里惊了一下,答应道:“前日才来的。”方老六又问:“寓在那里?”成老爹更慌了,答应道:“在虞华老家。”小厮拿上来茶吃过。成老爹道:“今日好天气。”方老六道:“正是。”成老爹道:“这些时常会王父母?”方老六道:“前日还会着的。”彼此又坐了一会,没有话说。又吃了一会茶,成老爹道:“太尊这些时总不见下县来过。若还到县里来,少不得先到六老爷家。太尊同六老爷相与的好,比不得别人。其实说,太爷阖县也就敬的是六老爷一位,那有第二个乡绅抵的过六老爷!”方老六道:“新按察司到任,太尊只怕也就在这些时要下县来。”成老爹道:“正是。”又坐了一会,又吃了一道茶,也不见一个客来,也不见摆席。成老爹疑惑,肚里又饿了,只得告辞一声,看他怎说。因起身道:“我别过六老爷罢。”方老六也站起来道:“还坐坐。”成老爹道:“不坐了。”即便辞别,送了出来。成老爹走出大门,摸头不着,心里想道:“莫不是我太来早了?”又想道:“莫不他有甚事怪我?”又想道:“莫不是我错看了帖子?”猜疑不定。又心里想道:“虞华轩家有现成酒饭,且到他家去吃再处。”一直走回虞家。
虞华轩在书房里摆着桌子,同唐三痰、姚老五和自己两个本家,摆着五六碗滚热的肴馔,正吃在快活处。见成老爹进来,都站起身。虞华轩道:“成老爹偏背了我们,吃了方家的好东西来了,好快活!”便叫:“快拿一张椅子与成老爹那边坐,泡上好消食的陈茶来与成老爹吃。”小厮远远放一张椅子在上面,请成老爹坐了。那盖碗陈茶,左一碗,右一碗,送来与成老爹。成老爹越吃越饿,肚里说不出来的苦。看见他们大肥肉块、鸭子、脚鱼,夹着往嘴里送,气得火在顶门里直冒。他们一直吃到晚,成老爹一直饿到晚。等他送了客,客都散了,悄悄走到管家房里要了一碗炒米,泡了吃。进房去睡下,在床上气了一夜。
次日,辞了虞华轩,要下乡回家去。虞华轩问:“老爹几时来?”成老爹道:“若是田的事妥,我就上来;若是田的事不妥,我只等家婶母入节孝祠的日子,我再上来。”说罢,辞别去了。
一日,虞华轩在家无事,唐二棒椎走来说道:“老华,前日那姓季的果然是太尊府里出来的,住宝林寺僧官家。方老六、彭老二都会着。竟是真的!”虞华轩道:“前日说不是也是你,今日说真的也是你。是不是罢了,这是甚么奇处!”唐二棒椎笑道:“老华,我从不曾会过太尊,你少不得在府里回拜这位季兄去,携带我去见见太尊,可行得么?”虞华轩道:“这也使得。”过了几日,雇了两乘轿子,一同来凤阳。到了衙里,投了帖子。虞华轩又带了一个帖子拜季苇萧。衙里接了帖子,回出来道:“季相公扬州去了,太爷有请。”二位同进去,在书房里会。会过太尊出来,两位都寓在东头。太尊随发帖请饭。唐二棒椎向虞华轩道:“太尊明日请我们,我们没有个坐在下处等他的人老远来邀的。明日我和你到府门口龙兴寺坐着,好让他一邀,我们就进去。”虞华轩笑道:“也罢。”
次日中饭后,同到龙兴寺一个和尚家坐着,只听得隔壁一个和尚家细吹细唱的有趣。唐二棒椎道:“这吹唱的好听!我走过去看看。”看了一会回来,垂头丧气,向虞华轩抱怨道:“我上了你的当!你当这吹打的是谁?就是我县里仁昌典方老六同厉太尊的公子,备了极齐整的席,一个人搂着一个戏子,在那里顽耍。他们这样相厚,我前日只该同了方老六来。若同了他来,此时已同公子坐在一处。如今同了你,虽见得太尊一面,到底是个皮里膜外的账,有甚么意思!”虞华轩道:“都是你说的,我又不曾强扯了你来。他如今现在这里,你跟了去不是!”唐二棒椎道:“同行不疏伴,我还同你到衙里去吃酒。”说着,衙里有人出来邀,两人进衙去。太尊会着,说了许多仰慕的话,又问:“县里节孝几时入祠?我好委官下来致祭。”两人答道:“回去定了日子,少不得具请启来请太公祖。”吃完了饭,辞别出来。次日,又拿帖子辞了行,回县去了。
虞华轩到家第二日,余大先生来说:“节孝入祠,的于出月初三。我们两家有好几位叔祖母、伯母、叔母入祠,我们两家都该公备祭酌,自家合族人都送到祠里去。我两人出去传一传。”虞华轩道:“这个何消说!寒舍是一位,尊府是两位,两家绅衿共有一百四五十人。我们会齐了,一同到祠门口,都穿了公服迎接当事,也是大家的气象。”余大先生道:“我传我家的去,你传你家的去。”
虞华轩到本家去了一交,惹了一肚子的气,回来气的一夜也没有睡着。清晨,余大先生走来,气的两只眼白瞪着,问道:“表弟,你传的本家怎样?”虞华轩道:“正是;——表兄传的怎样?为何气的这样光景?”余大先生道:“再不要说起!我去向寒家这些人说,他不来也罢了,都回我说,方家老太太入祠,他们都要去陪祭候送,还要扯了我也去。我说了他们,他们还要笑我说背时的话,你说可要气死了人!”虞华轩笑道:“寒家亦是如此,我气了一夜!明日我备一个祭桌,自送我家叔祖母,不约他们了!”余大先生道:“我也只好如此!”相约定了。
到初三那日,虞华轩换了新衣帽,叫小厮挑了祭桌,到他本家八房里。进了门,只见冷冷清清,一个客也没有。八房里堂弟是个穷秀才,头戴破头巾,身穿旧襕衫,出来作揖。虞华轩进去拜了叔祖母的神主,奉主升车。他家租了一个破亭子,两条扁担,四个乡里人歪抬着,也没有执事。亭子前四个吹手,滴滴打打的吹着,抬上街来。虞华轩同他堂弟跟着,一直送到祠门口歇下。远远望见也是两个破亭子,并无吹手,余大先生、二先生弟兄两个跟着,抬来祠门口歇下。四个人会着,彼此作了揖。看见祠门前尊经阁上挂着灯,悬着彩子,摆着酒席。那阁盖的极高大,又在街中间,四面都望见。戏子一担担挑箱上去,抬亭子的人道:“方老爷家的戏子来了!”又站了一会,听得西门三声铳响,抬亭子的人道:“方府老太太起身了!”
须臾,街上锣响,一片鼓乐之声,两把黄伞,八把旗,四队踹街马,牌上的金字打着“礼部尚书”、“翰林学士”、“提督学院”、“状元及第”,都是余、虞两家送的。执事过了,腰锣,马上吹,提炉,簇拥着老太太的神主亭子,边旁八个大脚婆娘扶着。方六老爷纱帽圆领,跟在亭子后。后边的客做两班:一班是乡绅,一班是秀才。乡绅是彭二老爷、彭三老爷、彭五老爷、彭七老爷;其余就是余、虞两家的举人、进士、贡生、监生,共有六七十位,都穿着纱帽圆领,恭恭敬敬跟着走。一班是余、虞两家的秀才,也有六七十位,穿着襕衫、头巾,慌慌张张在后边赶着走。乡绅末了一个是唐二棒椎,手里拿一个簿子在那里边记账;秀才末了一个是唐三痰,手里拿一个簿子在里边记账。那余、虞两家到底是诗礼人家,也还厚道,走到祠前,看见本家的亭子在那里,竟有七八位走过来作一个揖,便大家簇拥着方老太太的亭子进祠去了。随后便是知县、学师、典史、把总,摆了执事来吹打安位。便是知县祭,学师祭,典史祭,把总祭,乡绅祭,秀才祭,主人家自祭。祭完了,绅衿一哄而出,都到尊经阁上赴席去了。
这里等人挤散了,才把亭子抬了进去,也安了位。虞家还有华轩备的一个祭桌,余家只有大先生备的一副三牲,也祭奠了。抬了祭桌出来,没处享福,算计借一个门斗家坐坐。余大先生抬头看尊经阁上绣衣朱履,觥筹交错。方六老爷行了一回礼,拘束很了,宽去了纱帽圆领,换了方巾便服,在阁上廊沿间徘徊徘徊。便有一个卖花牙婆,姓权,大着一双脚,走上阁来,哈哈笑道:“我来看老太太入祠!”方六老爷笑容可掬,同他站在一处,伏在栏杆上看执事。方六老爷拿手一宗一宗的指着说与他听。权卖婆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拉开裤腰捉虱子,捉着,一个一个往嘴里送。
余大先生看见这般光景,看不上眼,说道:“表弟,我们也不在这里坐着吃酒了。把祭桌抬到你家,我同舍弟一同到你家坐坐罢。还不看见这些惹气的事!”便叫挑了祭桌前走。他四五个人一路走着。在街上,余大先生道:“表弟,我们县里,礼义廉耻,一总都灭绝了!也因学宫里没有个好官!若是放在南京虞博士那里,这样事如何行的去!”余二先生道:“看虞博士那般举动,他也不要禁止人怎样,只是被了他的德化,那非礼之事,人自然不能行出来。”虞家弟兄几个同叹了一口气,一同到家,吃了酒,各自散了。
此时元武阁已经动工,虞华轩每日去监工修理。那日晚上回来,成老爹坐在书房里。虞华轩同他作了揖,拿茶吃了,问道:“前日节孝入祠,老爹为甚么不到?”成老爹道:“那日我要到的,身上有些病,不曾来的成。舍弟下乡去,说是热闹的狠。方府的执事摆了半街,王公同彭府上的人都在那里送,尊经阁摆席唱戏,四乡八镇几十里路的人都来看,说:‘若要不是方府,怎做的这样大事!’你自然也在阁上偏我吃酒。”虞华轩道:“老爹,你就不晓得我那日要送我家八房的叔祖母?”成老爹冷笑道:“你八房里本家穷的有腿没裤子,你本家的人,那个肯到他那里去?连你这话也是哄我顽,你一定是送方老太太的。”虞华轩道:“这事已过,不必细讲了。”吃了晚饭,成老爹说:“那分田的卖主和中人都上县来了,住在宝林寺里。你若要他这田,明日就可以成事。”虞华轩道:“我要就是了。”成老爹道:“还有一个说法:这分田全然是我来说的,我要在中间打五十两银子的‘背公’,要在你这里除给我;我还要到那边要中用钱去。”虞华轩道:“这个何消说,老爹是一个元宝。”当下把租头、价银、戥银、银色、鸡、草、小租、酒水、画字、上业主,都讲清了。成老爹把卖主、中人都约了来,大清早坐在虞家厅上。成老爹进来请大爷出来成契。走到书房里,只见有许多木匠、瓦匠在那里领银子。虞华轩捧着多少五十两一锭的大银子散人,一个时辰就散掉了几百两。成老爹看着他散完了,叫他出去成田契。虞华轩睁着眼道:“那田贵了!我不要!”成老爹吓了一个痴。虞华轩道:“老爹,我当真不要了。”便吩咐小厮:“到厅上把那乡里的几个泥腿替我赶掉了!”成老爹气的愁眉苦脸,只得自己走出去回那几个乡里人去了。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身离恶俗,门墙又见儒修;
客到名邦,晋接不逢贤哲。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注245
枚、马:指西汉文学家枚皋和司马相如。
注246
惣(zǒng)成:推荐、撮合。
第四十八回
徽州府烈妇殉夫
泰伯祠遗贤感旧
话说余大先生在虞府坐馆,早去晚归,习以为常。那日早上起来,洗了脸,吃了茶,要进馆去。才走出大门,只见三骑马进来,下了马,向余大先生道喜。大先生问:“是何喜事?”报录人拿出条子来看,知道是选了徽州府学训导。余大先生欢喜,待了报录人酒饭,打发了钱去,随即虞华轩来贺喜,亲友们都来贺。余大先生出去拜客,忙了几天,料理到安庆领凭;领凭回来,带家小到任。大先生邀二先生一同到任所去。二先生道:“哥寒毡一席,初到任的时候,只怕日用还不足。我在家里罢。”大先生道:“我们老弟兄相聚得一日是一日。从前我两个人各处坐馆,动不动两年不得见面。而今老了,只要弟兄两个多聚几时,那有饭吃没饭吃,也且再商量。料想做官自然好似坐馆,二弟,你同我去。”二先生应了,一同收拾行李,来徽州到任。大先生本来极有文名,徽州人都知道。如今来做官,徽州人听见,个个欢喜。到任之后,会见大先生胸怀坦白,言语爽利,这些秀才们,本不来会的,也要来会会,人人自以为得明师。又会着二先生谈谈,谈的都是些有学问的话,众人越发钦敬,每日也有几个秀才来往。
那日,余大先生正坐在厅上,只见外面走进一个秀才来,头戴方巾,身穿旧宝蓝直裰,面皮深黑,花白胡须,约有六十多岁光景。那秀才自己手里拿着帖子,递与余大先生。余大先生看帖子上写着“门生王蕴”。那秀才递上帖子,拜了下去。余大先生回礼,说道:“年兄莫不是尊字玉辉的么?”王玉辉道:“门生正是。”余大先生道:“玉兄,二十年闻声相思,而今才得一见。我和你只论好弟兄,不必拘这些俗套。”遂请到书房里去坐,叫人请二老爷出来。二先生出来,同王玉辉会着,彼此又道了一番相慕之意,三人坐下。
王玉辉道:“门生在学里也做了三十年的秀才,是个迂拙的人。往年就是本学老师,门生也不过是公堂一见而已。而今因大老师和世叔来,是两位大名下,所以要时常来聆老师和世叔的教训。要求老师不认做大概注247学里门生,竟要把我做个受业弟子才好。”余大先生道:“老哥,你我老友,何出此言!”二先生道:“一向知道吾兄清贫,如今在家可做馆?长年何以为生?”王玉辉道:“不瞒世叔说,我生平立的有个志向:要纂三部书嘉惠来学。”余大先生道:“是那三部?”王玉辉道:“一部礼书,一部字书,一部乡约书。”二先生道:“礼书是怎么样?”王玉辉道:“礼书是将三礼分起类来,如事亲之礼,敬长之礼等类。将经文大书,下面采诸经子史的话印证,教子弟们自幼习学。”大先生道:“这一部书该颁于学宫,通行天下。请问字书是怎么样?”王玉辉道:“字书是七年识字法。其书已成,就送来与老师细阅。”二先生道:“字学不讲久矣,有此一书,为功不浅。请问乡约书怎样?”王玉辉道:“乡约书不过是添些仪制,劝醒愚民的意思。门生因这三部书,终日手不停披,所以没的工夫做馆。”大先生道:“几位公郎?”王玉辉道:“只得一个小儿,倒有四个小女。大小女守节在家里,那几个小女,都出阁不上一年多。”说着,余大先生留他吃了饭,将门生帖子退了不受,说道:“我们老弟兄要时常屈你来谈谈,料不嫌我苜蓿风味注248怠慢你。”弟兄两个,一同送出大门来,王先生慢慢回家。他家离城有十五里。
王玉辉回到家里,向老妻和儿子说余老师这些相爱之意。次日,余大先生坐轿子下乡,亲自来拜,留着在草堂上坐了一会,去了。又次日,二先生自己走来,领着一个门斗,挑着一石米,走进来,会着王玉辉,作揖坐下。二先生道:“这是家兄的禄米一石。”又手里拿出一封银子来道:“这是家兄的俸银一两,送与长兄先生,权为数日薪水之资。”王玉辉接了这银子,口里说道:“我小侄没有孝敬老师和世叔,怎反受起老师的惠来?”余二先生笑道:“这个何足为奇!只是贵处这学署清苦,兼之家兄初到。虞博士在南京几十两的拿着送与名士用,家兄也想学他。”王玉辉道:“这是‘长者赐,不敢辞’,只得拜受了。”备饭留二先生坐,拿出这三样书的稿子来,递与二先生看。二先生细细看了,不胜叹息。坐到下午时分,只见一个人走进来说道:“王老爹,我家相公病的狠,相公娘叫我来请老爹到那里去看看。请老爹就要去。”王玉辉向二先生道:“这是第三个小女家的人,因女婿有病,约我去看。”二先生道:“如此,我别过罢。尊作的稿子,带去与家兄看,看毕再送过来。”说罢起身。那门斗也吃了饭,挑着一担空箩,将书稿子丢在箩里,挑着跟进城去了。
王先生走了二十里,到了女婿家,看见女婿果然病重,医生在那里看,用着药总不见效。一连过了几天,女婿竟不在了,王玉辉恸哭了一场。见女儿哭的天愁地惨,候着丈夫入过殓,出来拜公婆和父亲,道:“父亲在上,我一个大姐姐死了丈夫,在家累着父亲养活,而今我又死了丈夫,难道又要父亲养活不成?父亲是寒士,也养活不来这许多女儿!”王玉辉道:“你如今要怎样?”三姑娘道:“我而今辞别公婆、父亲,也便寻一条死路,跟着丈夫一处去了!”公婆两个听见这句话,惊得泪下如雨,说道:“我儿!你气疯了!自古蝼蚁尚且贪生,你怎么讲出这样话来!你生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我做公婆的怎的不养活你,要你父亲养活?快不要如此!”三姑娘道:“爹妈也老了,我做媳妇的不能孝顺爹妈,反累爹妈,我心里不安,只是由着我到这条路上去罢。只是我死还有几天工夫,要求父亲到家替母亲说了,请母亲到这里来,我当面别一别,这是要紧的。”王玉辉道:“亲家,我仔细想来,我这小女要殉节的真切,倒也由着他行罢。自古‘心去意难留’。”因向女儿道:“我儿,你既如此,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难道反拦阻你?你竟是这样做罢。我今日就回家去叫你母亲来和你作别。”
亲家再三不肯。王玉辉执意,一径来到家里,把这话向老孺人说了。老孺人道:“你怎的越老越呆了!一个女儿要死,你该劝她,怎么倒叫他死?这是甚么话说!”王玉辉道:“这样事,你们是不晓得的。”老孺人听见,痛哭流涕,连忙叫了轿子,去劝女儿,到亲家家去了。王玉辉在家,依旧看书写字,候女儿的信息。老孺人劝女儿,那里劝的转。一般每日梳洗,陪着母亲坐,只是茶饭全然不吃。母亲和婆婆着实劝着,千方百计,总不肯吃。饿到六天上,不能起床。母亲看着,伤心惨目,痛入心脾,也就病倒了,抬了回来,在家睡着。又过了三日,二更天气,几个火把,几个人来打门,报道:“三姑娘饿了八日,在今日午时去世了!”老孺人听见,哭死了过去,灌醒回来,大哭不止。王玉辉走到床面前说道:“你这老人家真正是个呆子!三女儿她而今已是成了仙了,你哭她怎的?她这死的好,只怕我将来不能像她这一个好题目死哩!”因仰天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大笑着,走出房门去了。
次日,余大先生知道,大惊,不胜惨然,即备了香楮三牲,到灵前去拜奠。拜奠过,回衙门,立刻传书办备文书请旌烈妇。二先生帮着赶造文书,连夜详了出去。二先生又备了礼来祭奠。三学的人,听见老师如此隆重,也就纷纷来祭奠的,不计其数。过了两个月,上司批准下来,制主入祠,门首建坊。到了入祠那日,余大先生邀请知县,摆齐了执事,送烈女入祠。阖县绅衿,都穿着公服,步行了送。当日入祠安了位,知县祭、本学祭、余大先生祭、阖县乡绅祭、通学朋友祭、两家亲戚祭、两家本族祭,祭了一天,在明伦堂摆席。通学人要请了王先生来上坐,说他生这样好女儿,为伦纪生色。王玉辉到了此时,转觉心伤,辞了不肯来。众人在明伦堂吃了酒,散了。
次日,王玉辉到学署来谢余大先生。余大先生、二先生都会着,留着吃饭。王玉辉说起:“在家日日看见老妻悲恸,心下不忍,意思要到外面去作游几时。又想:要作游,除非到南京去,那里有极大的书坊,还可逗着他们刻这三部书。”余大先生道:“老哥要往南京,可惜虞博士去了。若是虞博士在南京,见了此书,赞扬一番,就有书坊抢的刻去了。”二先生道:“先生要往南京,哥如今写一封书子去,与少卿表弟和绍光先生。这人言语是值钱的。”大先生欣然写了几封字,庄征君、杜少卿、迟衡山、武正字都有。
王玉辉老人家不能走旱路,上船从严州、西湖这一路走。一路看着水色山光,悲悼女儿,凄凄惶惶,一路来到苏州,正要换船,心里想起:“我有一个老朋友住在邓尉山里,他最爱我的书,我何不去看看他?”便把行李搬到山塘一个饭店里住下,搭船往邓尉山。那还是上昼时分,这船到晚才开。王玉辉问饭店的人道:“这里有甚么好顽的所在?”饭店里人道:“这一上去,只得六七里路便是虎丘,怎么不好顽!”王玉辉锁了房门,自己走出去。
初时街道还窄,走到三二里路,渐渐阔了。路旁一个茶馆,王玉辉走进去坐下,吃了一碗茶;看见那些游船,有极大的,里边雕梁画柱,焚着香,摆着酒席,一路游到虎丘去。游船过了多少,又有几只堂客船,不挂帘子,都穿着极鲜艳的衣服,在船里坐着吃酒。王玉辉心里说道:“这苏州风俗不好。一个妇人家不出闺门,岂有个叫了船在这河内游荡之理!”又看了一会,见船上一个少年穿白的妇人,他又想起女儿,心里哽咽,那热泪直滚出来。王玉辉忍着泪,出茶馆门一直往虎丘那条路上去。只见一路卖的腐乳、席子、耍货,还有那四时的花卉,极其热闹,也有卖酒饭的,也有卖点心的。王玉辉老人家足力不济,慢慢的走了许多时,才到虎丘寺门口。循着阶级上去,转弯便是千人石,那里也摆着有茶桌子。王玉辉坐着吃了一碗茶,四面看看,其实华丽。那天色阴阴的,像个要下雨的一般,王玉辉不能久坐,便起身来,走出寺门。走到半路,王玉辉饿了,坐在点心店里,那猪肉包子六个钱一个,王玉辉吃了,交钱出店门。慢慢走回饭店,天已昏黑,船上人催着上船。
王玉辉将行李拿到船上,幸亏雨不曾下的大,那船连夜的走。一直来到邓尉山,找着那朋友家里。只见一带矮矮的房子,门前垂柳掩映,两扇门关着,门上贴了白。王玉辉就吓了一跳,忙去敲门,只见那朋友的儿子,挂着一身的孝,出来开门,见了王玉辉,说道:“老伯如何今日才来?我父亲那日不想你!直到临回首的时候,还念着老伯不曾得见一面;又恨不曾得见老伯的全书。”王玉辉听了,知道这个老朋友已死,那眼睛里热泪纷纷滚了出来,说道:“你父亲几时去世的?”那孝子道:“还不曾尽七。”王玉辉道:“灵柩还在家哩?”那孝子道:“还在家里。”王玉辉道:“你引我到灵柩前去。”那孝子道:“老伯,且请洗了脸,吃了茶,再请老伯进来。”当下就请王玉辉坐在堂屋里,拿水来洗了脸。王玉辉不肯等吃了茶,叫那孝子领到灵柩前。孝子引进中堂。只见中间奉着灵柩,面前香炉、烛台、遗像、魂幡,王玉辉恸哭了一场,倒身拜了四拜。那孝子谢了。王玉辉吃了茶,又将自己盘费买了一副香纸牲醴,把自己的书一同摆在灵柩前祭奠,又恸哭了一场。住了一夜,次日要行,那孝子留他不住,又在老朋友灵柩前辞行,又大哭了一场,含泪上船。那孝子直送到船上,方才回去。
王玉辉到了苏州,又换了船,一路来到南京水西门上岸,进城寻了个下处,在牛公庵住下。次日,拿着书子去寻了一日回来。那知因虞博士选在浙江做官,杜少卿寻他去了;庄征君到故乡去修祖坟;迟衡山、武正字都到远处做官去了,一个也遇不着。王玉辉也不懊悔,听其自然,每日在牛公庵看书。过了一个多月,盘费用尽了,上街来闲走走。才走到巷口,遇着一个人作揖,叫声:“老伯怎的在这里?”王玉辉看那人,原来是同乡人,姓邓,名义,字质夫。这邓质夫的父亲是王玉辉同案进学,邓质夫进学又是王玉辉做保结注249,故此称是老伯。王玉辉道:“老侄,几年不见,一向在那里?”邓质夫道:“老伯寓在那里?”王玉辉道:“我就在前面这牛公庵里,不远。”邓质夫道:“且同到老伯下处去。”
到了下处,邓质夫拜见了,说道:“小侄自别老伯,在扬州这四五年。近日是东家托我来卖上江食盐,寓在朝天宫。一向记念老伯,近况好么?为甚么也到南京来?”王玉辉请他坐下,说道:“贤侄,当初令堂老夫人守节,邻家失火,令堂对天祝告,反风灭火,天下皆闻。那知我第三个小女,也有这一番节烈。”因悉把女儿殉女婿的事说了一遍。“我因老妻在家哭泣,心里不忍。府学余老师写了几封书子与我来会这里几位朋友,不想一个也会不着。”邓质夫道:“是那几位?”王玉辉一一说了。邓质夫叹道:“小侄也恨的来迟了!当年南京有虞博士在这里,名坛鼎盛,那泰伯祠大祭的事,天下皆闻。自从虞博士去了,这些贤人君子,风流云散。小侄去年来,曾会着杜少卿先生,又因少卿先生在元武湖拜过庄征君。而今都不在家了。老伯这寓处不便,且搬到朝天宫小侄那里寓些时。”王玉辉应了,别过和尚,付了房钱,叫人挑行李,同邓质夫到朝天宫寓处住下。邓质夫晚间备了酒肴,请王玉辉吃着,又说起泰伯祠的话来。王玉辉道:“泰伯祠在那里?我明日要去看看。”邓质夫道:“我明日同老伯去。”
次日,两人出南门,邓质夫带了几分银子把与看门的。开了门,进到正殿,两人瞻拜了。走进后一层,楼底下,迟衡山贴的祭祀仪注单和派的执事单还在壁上。两人将袖子拂去尘灰看了。又走到楼上,见八张大柜关锁着乐器、祭器,王玉辉也要看。看祠的人回:“钥匙在迟府上。”只得罢了。下来两廊走走,两边书房都看了,一直走到省牲所,依旧出了大门,别过看祠的。两人又到报恩寺顽顽,在琉璃塔下吃了一壶茶,出来寺门口酒楼上吃饭。王玉辉向邓质夫说:“久在客边烦了,要回家去,只是没有盘缠。”邓质夫道:“老伯怎的这样说!我这里料理盘缠,送老伯回家去。”便备了饯行的酒,拿出十几两银子来,又雇了轿夫,送王先生回徽州去。又说道:“老伯,你虽去了,把这余先生的书交与小侄,等各位先生回来,小侄送与他们,也见得老伯来走了一回。”王玉辉道:“这最好。”便把书子交与邓质夫,起身回去了。
王玉辉去了好些时,邓质夫打听得武正字已到家,把书子自己送去。正值武正字出门拜客,不曾会着,丢了书子去了。向他家人说:“这书是我朝天宫姓邓的送来的,其中缘由,还要当面会再说。”武正字回来看了书,正要到朝天宫去回拜,恰好高翰林家着人来请。只因这一番,有分教:
宾朋高宴,又来奇异之人;
患难相扶,更出武勇之辈。

< 章节目录 >   < 上一章 >   当前阅读进度25/30   < 下一章 >   < 返回书籍页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