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精校)第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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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将到了高要县,不过二三十里路了,严贡生坐在船上,忽然一时头晕上来,两眼昏花,口里作恶心,哕出许多清痰来。来富同四斗子,一边一个,架着膊子,只是要跌。严贡生口里叫道:“不好!不好!”叫四斗子快丢了去烧起一壶开水来。四斗子把他放了睡下,一声不倒一声的哼。四斗子慌忙同船家烧了开水,拿进舱来。严贡生将钥匙开了箱子,取出一方云片糕来,约有十多片,一片一片,剥着吃了几片,将肚子揉着,放了两个大屁,登时好了。剩下几片云片糕,搁在后鹅口板上,半日也不来查点。那掌舵驾长害馋痨,左手扶着舵,右手拈来,一片片的送在嘴里了。严贡生只作不看见。
少刻,船拢了马头。严贡生叫来富着速叫他两乘轿子来,摆齐执事,将二相公同新娘先送了家里去;又叫些马头上人来把箱笼都搬了上岸,把自己的行李也搬上了岸。船家、水手都来讨喜钱。严贡生转身走进舱来,眼张失落的,四面看了一遭,问四斗子道:“我的药往那里去了?”四斗子道:“何曾有甚药?”严贡生道:“方才我吃的不是药?分明放在船板上的!”那掌舵的道:“想是刚才船板上几片云片糕。那是老爷剩下不要的,小的大胆就吃了。”严贡生道:“吃了好贱的云片糕!你晓的我这里头是些甚么东西?”掌舵的道:“云片糕无过是些瓜仁、核桃、洋糖、粉面做成的了,有甚么东西?”严贡生发怒道:“放你的狗屁!我因素日有个晕病,费了几百两银子合了这一料药,是省里张老爷在上党做官带了来的人参,周老爷在四川做官带了来的黄连!你这奴才!‘猪八戒吃人参果,全不知滋味’!说的好容易!是云片糕!方才这几片,不要说值几十两银子,‘半夜里不见了枪头子,攮到贼肚里’;只是我将来再发了晕病,却拿甚么药来医?你这奴才,害我不浅!”叫四斗子开拜匣,写帖子:“送这奴才到汤老爷衙里去,先打他几十板子再讲!”掌舵的吓了,陪着笑脸道:“小的刚才吃的甜甜的,不知道是药,只说是云片糕。”严贡生道:“还说是云片糕!再说云片糕,先打你几个嘴巴!”
说着,已把帖子写了,递给四斗子。四斗子慌忙走上岸去。那些搬行李的人帮船家拦着。两只船上船家都慌了,一齐道:“严老爷,而今是他不是,不该错吃了严老爷的药;但他是个穷人,就是连船都卖了,也不能赔老爷这几十两银子。若是送到县里,他那里耽得住?如今只是求严老爷开恩,高抬贵手,恕过他罢。”严贡生越发恼得暴躁如雷。搬行李的脚子走过几个到船上来道:“这事原是你船上人不是,方才若不如是着紧的问严老爷要喜钱、酒钱,严老爷已经上轿去了——都是你们拦住那严老爷,才查到这个药。如今自知理亏,还不过来向严老爷跟前磕头讨饶!难道你们不赔严老爷的药,严老爷还有些贴与你不成?”众人一齐捺着掌舵的磕了几个头。严贡生转弯道:“既然你众人说,我又喜事匆匆,且放着这奴才,再和他慢慢算账!不怕他飞上天去!”骂毕,扬长上了轿,行李和小厮跟着,一哄去了。船家眼睁睁看着他走去了。
严贡生回家,忙领了儿子和媳妇拜家堂;又忙的请奶奶来一同受拜。他浑家正在房里抬东抬西,闹得乱哄哄的。严贡生走来道:“你忙甚么?”他浑家道:“你难道不知道家里房子窄鳖鳖的?统共只得这一间上房,媳妇新新的,又是大家子姑娘,你不挪与他住?”严贡生道:“呸!我早已打算定了,要你瞎忙!二房里高房大厦的,不好住?”他浑家道:“他有房子,为甚的与你的儿子住?”严贡生道:“他二房无子,不要立嗣的?”浑家道:“这不成,他要继我们第五个哩。”严贡生道:“这都由他么?他算是个甚么东西!我替二房立嗣,与他甚么相干?”他浑家听了这话,正摸不着头脑,只见赵氏着人来说:“二奶奶听见大老爷回家,叫请大老爷说话。我们二位舅老爷,也在那边。”严贡生便走过来,见了王德、王仁,之乎也者了一顿,便叫过几个管事家人来吩咐:“将正宅打扫出来,明日二相公同二娘来住。”赵氏听得,还认他把第二个儿子来过继,便请舅爷,说道:“哥哥,大爷方才怎样说?媳妇过来,自然在后一层,我照常住在前面,才好早晚照顾,怎倒叫我搬到那边去?媳妇住着正屋,婆婆倒住着厢房,天地世间,也没有这个道理!”王仁道:“你且不要慌,随他说着,自然有个商议。”说罢,走出去了。彼此谈了两句淡话,又吃了一杯茶。王家小厮走来说:“同学朋友候着作文会。”二位作别去了。
严贡生送了回来,拉一把椅子坐下,将十几个管事的家人都叫了来吩咐道:“我家二相公,明日过来承继了,是你们的新主人,须要小心伺候。赵新娘是没有儿女的,二相公只认得他是父妾,他也没有还占着正屋的。吩咐你们媳妇子把群屋打扫两间,替他搬过东西去;腾出正屋来,好让二相公歇宿。彼此也要避个嫌疑:二相公称呼他‘新娘’,他叫二相公、二娘是‘二爷’、‘二奶奶’。再过几日,二娘来了,是赵新娘先过来拜见,然后二相公过去作揖。我们乡绅人家,这些大礼,都是差错不得的。你们各人管的田房、利息账目,都连夜攒造清完,先送与我逐细看过,好交与二相公查点;比不得二老爹在日,小老婆当家,凭着你们这些奴才朦胧作弊!此后若有一点欺隐,我把你这些奴才,三十板一个,还要送到汤老爷衙门里追工本饭米哩!”众人应诺下去,大老爹过那边去了。
这些家人、媳妇领了大老爹的言语,来催赵氏搬房;被赵氏一顿臭骂,又不敢就搬。平日嫌赵氏装尊,作威作福,这时偏要领了一班人来房里说:“大老爹吩咐的话,我们怎敢违拗?他到底是个正经主子。他若认真动了气,我们怎样了得?”赵氏号天大哭,哭了又骂,骂了又哭,足足闹了一夜。次日,一乘轿子抬到县门口,正值汤知县坐早堂,就喊了冤。知县叫补进词来,次日发出:“仰族亲处复。”
赵氏备了几席酒,请来家里。族长严振先,乃城中十二都的乡约,平日最怕的是严大老官,今虽坐在这里,只说道:“我虽是族长,但这事以亲房为主。老爷批处,我也只好拿这话回老爷。”那两位舅爷,王德、王仁,坐着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总不置一个可否。那开米店的赵老二,扯银炉的赵老汉,本来上不得台盘;才要开口说话,被严贡生睁开眼睛,喝了一声,又不敢言语了。两个人自心里也裁划道:“姑奶奶平日只敬重的王家哥儿两个,把我们不偢不倸;我们没来由,今日为他得罪严老大,‘老虎头上扑苍蝇’怎的?落得做好好先生。”把个赵氏在屏风后急得像热锅上蚂蚁一般,见众人都不说话,自己隔着屏风请教大爷,数说这些从前已往的话;数了又哭,哭了又数,捶胸跌脚,号做一片。严贡生听着,不耐烦道:“像这泼妇,真是小家子出身!我们乡绅人家,那有这样规矩!不要恼犯了我的性子,揪着头发臭打一顿,登时叫媒人来领出发嫁!”赵氏越发哭喊起来,喊的半天云里都听见,要奔出来揪他,撕他,是几个家人媳妇劝住了。众人见不是事,也把严贡生扯了回去。当下各自散了。
次日,商议写复呈。王德、王仁说:“身在黉宫注40,片纸不入公门。”不肯列名。严振先只得混账注41复了几句话,说:“赵氏本是妾扶正,也是有的;据严贡生说与律例不合,不肯叫儿子认做母亲,也是有的。总候太老爷天断。”那汤知县也是妾生的儿子,见了复呈道:“‘律设大法,理顺人情’,这贡生也忒多事了!”就批了个极长的批语,说:“赵氏既扶过正,不应只管说是妾。如严贡生不愿将儿子承继,听赵氏自行拣择,立贤立爱可也。”严贡生看了这批,那头上的火直冒了有十几丈,随即写呈到府里去告。府尊也是有妾的,看着觉得多事,“仰高要县查案。”知县查上案去,批了个“如详缴注42”。严贡生更急了,到省赴按察司一状。司批:“细故赴府县控理。”严贡生没法了,回不得头,想道:“周学道是亲家一族,赶到京里,求了周学道在部里告下状来,务必要正名分!”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多年名宿,今番又掇高科;
英俊少年,一举便登上第。
不知严贡生告状得准否,且听下回分解。
注35
执柯作伐:为人做媒。语出《诗·豳风·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注36
入帘:指被聘为同考官。科举考试时,同考官进入试院履行阅卷职责谓之“入帘”,其在考试期间不得外出。
注37
灌浆:疱疹在皮肤表面凸起,显示天花已经出足。
注38
扣了他二分戥(děng)头:戥子,称量细小贵重物品的小秤。这句话意指给人称银时少称了两分。
注39
写:立约租雇。
注40
身在黉(hóng)宫:指有生员身份。黉宫,学宫、官学,又作“黉门”。
注41
混账:指胡乱、含糊敷衍的意思。
注42
如详缴:依照来呈办理并准予销案。详,呈送给上级衙门的公文。缴,销案。
第七回
范学道视学报师恩
王员外立朝敦友谊
话说严贡生因立嗣兴讼,府、县都告输了,司里又不理,只得飞奔到京,想冒认周学台的亲戚,到部里告状。一直来到京师,周学道已升做国子监司业了。大着胆,竟写一个“眷姻晚生”的帖,门上去投。长班传进帖,周司业心里疑惑,并没有这个亲戚。正在沉吟,长班又送进一个手本,光头名字,没有称呼,上面写着“范进”。周司业知道是广东拔取的,如今中了,来京会试,便叫快请进来。范进进来,口称恩师,叩谢不已。周司业双手扶起,让他坐下,开口就问:“贤契注43同乡,有个甚么姓严的贡生么?他方才拿姻家帖子来拜学生,长班问他,说是广东人。学生却不曾有这门亲戚。”范进道:“方才门人见过,他是高要县人,同敝处周老先生是亲戚。只不知老师可是一家?”周司业道:“虽是同姓,却不曾序过。这等看起来,不相干了。”即传长班进来吩咐道:“你去向那严贡生说,衙门有公事,不便请见,尊帖也带了回去罢。”长班应诺回去了。
周司业然后与范举人话旧道:“学生前科看广东榜,知道贤契高发,满望来京相晤,不想何以迟至今科?”范进把丁母忧的事说了一遍,周司业不胜叹息,说道:“贤契绩学有素,虽然耽迟几年,这次南宫一定入选注44。况学生已把你的大名常在当道大老面前荐扬,人人都欲致之门下。你只在寓静坐,揣摩精熟。若有些须缺少费用,学生这里还可相帮。”范进道:“门生终身皆顶戴老师高厚栽培。”又说了许多话,留着吃了饭,相别去了。
会试已毕,范进果然中了进士。授职部属,考选御史。数年之后,钦点山东学道,命下之日,范学道即来叩见周司业。周司业道:“山东虽是我故乡,我却也没有甚事相烦;只心里记得训蒙的时候,乡下有个学生,叫做荀玫,那时才得七岁,这又过了十多年,想也长成人了。他是个务农的人家,不知可读得成书,若是还在应考,贤契留意看看。果有一线之明,推情拔了他,也了我一番心愿。”范进听了,专记在心,去往山东到任。考事行了大半年,才按临兖州府,生童共是三棚,就把这件事忘断了。直到第二日要发童生案,头一晚才想起来,说道:“你看我办的是甚么事!老师托我汶上县荀玫,我怎么并不照应?大意极了!”慌忙先在生员等第卷子内一查,全然没有。随即在各幕客房里把童生落卷取来,对着名字、坐号,一个一个的细查。查遍了六百多卷子,并不见有个荀玫的卷子。学道心里烦闷道:“难道他不曾考?”又虑着:“若是有在里面,我查不到,将来怎样见老师?还要细查。就是明日不出案也罢。”一会同幕客们吃酒,心里只将这件事委决不下。众幕宾也皆疑猜不定。
内中一个少年幕客蘧景玉说道:“老先生,这件事倒合了一件故事。数年前,有一位老先生点了四川学差,在何景明先生寓处吃酒。景明先生醉后大声道:‘四川如苏轼的文章,是该考六等注45的了。’这位老先生记在心里,到后典了三年学差回来,再会见何老先生,说:‘学生在四川三年,到处细查,并不见苏轼来考,想是临场规避了。’”说罢,将袖子掩了口笑;又道:“不知这荀玫是贵老师怎么样向老先生说的?”范学道是个老实人,也不晓得他说的是笑话,只愁着眉道:“苏轼既文章不好,查不着也罢了,这荀玫是老师要提拔的人,查不着,不好意思的。”一个年老的幕客牛布衣道:“是汶上县?何不在已取中入学的十几卷内查一查?或者文字好,前日已取了,也不可知。”学道道:“有理,有理。”忙把已取的十几卷取了,对一对号簿,头一卷就是荀玫。学道看罢,不觉喜逐颜开,一天愁都没有了。
次早发出案来,传齐生童发落。先是生员。一等、二等、三等都发落过了,传进四等来。汶上县学四等第一名上来是梅玖,跪着阅过卷,学道作色道:“做秀才的人,文章是本业,怎么荒谬到这样地步!平日不守本分,多事可知!本该考居极等,姑且从宽,取过戒饬来,照例责罚!”梅玖告道:“生员那一日有病,故此文字糊涂,求大老爷格外开恩!”学道道:“朝廷功令,本道也做不得主。左右!将他扯上凳去,照例责罚!”说着,学里面一个门斗已将他拖在凳上。梅玖急了,哀告道:“大老爷!看生员的先生面上开恩罢!”学道道:“你先生是那一个?”梅玖道:“现任国子监司业周蒉轩先生,讳进的,便是生员的业师。”范学道道:“你原来是我周老师的门生;也罢,权且免打。”门斗把他放起来,上来跪下。学道吩咐道:“你既出周老师门下,更该用心读书。像你做出这样文章,岂不有玷门墙桃李!此后须要洗心改过。本道来科考时,访知你若再如此,断不能恕了!”喝声:“赶将出去!”
传进新进儒童来。到汶上县,头一名点着荀玫,人丛里一个清秀少年上来接卷,学道问道:“你和方才这梅玖是同门么?”荀玫不懂这句话,答应不出来。学道又道:“你可是周蒉轩老师的门生?”荀玫道:“这是童生开蒙的师父。”学道道:“是了,本道也在周老师门下。因出京之时,老师吩咐来查你卷子,不想暗中摸索,你已经取在第一。似这少年才俊,不枉了老师一番栽培,此后用心读书,颇可上进。”荀玫跪下谢了。候众人阅过卷,鼓吹送了出去,学道退堂掩门。
荀玫才走出来,恰好遇着梅玖还站在辕门外。荀玫忍不住问道:“梅先生,你几时从过我们周先生读书?”梅玖道:“你后生家那里知道?想着我从先生时,你还不曾出世!先生那时在城里教书,教的都是县门口房科家的馆。后来下乡来,你们上学,我已是进过了,所以你不晓得。先生最喜欢我的,说是我的文章有才气,就是有些不合规矩。方才学台批我的卷子上也是这话,可见会看文章的都是这个讲究,一丝也不得差。你可知道,学台何难把俺考在三等中间,只是不得发落,不能见面了;特地把我考在这名次,以便当堂发落,说出周先生的话,明卖个情。所以把你进个案首,也是为此。俺们做文章的人,凡事要看出人的细心,不可忽略过了。”两人说着闲话,到了下处。次日送过宗师,雇牲口,一同回汶上县薛家集。
此时荀老爹已经没了,只有母亲在堂。荀玫拜见母亲,母亲欢喜道:“自你爹去世,年岁不好,家里田地渐渐也花费了;而今得你进个学,将来可以教书过日子。”申祥甫也老了,拄着拐杖来贺喜,就同梅三相商议,集上约会分子,替荀玫贺学,凑了二三十吊钱。荀家管待众人,就借这观音庵里摆酒。
那日早晨,梅玖、荀玫先到,和尚接着。两人先拜了佛,同和尚施礼。和尚道:“恭喜荀小相公,而今挣了这一顶头巾,不枉了荀老爹一生忠厚,做多少佛面上的事,广积阴功。那咱注46你在这里上学时还小哩,头上扎着抓角儿。”又指与二位道:“这里不是周大老爷的长生牌?”二人看时,一张供桌,香炉、烛台,供着个金字牌位,上写道:“赐进士出身,广东提学御史,今升国子监司业周大老爷长生禄位”。左边一行小字,写着:“公讳进,字蒉轩,邑人”;右边一行小字:“薛家集里人,观音庵僧人,同供奉”。两人见是老师的位,恭恭敬敬,同拜了几拜。又同和尚走到后边屋里,周先生当年设帐注47的所在,见两扇门开着,临了水次,那对过河滩塌了几尺,这边长出些来。看那三间屋,用芦席隔着,而今不做学堂了。左边一间,住着一个江西先生,门上贴着“江右陈和甫仙乩神数”。那江西先生不在家,房门关着。只有堂屋中间墙上还是周先生写的联对,红纸都久已贴白了,上面十个字是:“正身以俟时;守己而律物”。梅玖指着向和尚道:“还是周大老爷的亲笔,你不该贴在这里,拿些水喷了,揭下来裱一裱,收着才是。”和尚应诺,连忙用水揭下。弄了一会,申祥甫领着众人到齐了,吃了一日酒才散。
荀家把这几十吊钱赎了几票当,买了几石米,剩下的,留与荀玫做乡试盘费。次年录科,又取了第一。果然英雄出于少年,到省试,高高中了。忙到布政司衙门里领了杯、盘、衣帽、旗匾、盘程,匆匆进京会试,又中了第三名进士。明朝的体统:举人报中了进士,即刻在下处摆起公座来升座,长班参堂磕头。这日正磕着头,外边传呼接帖,说:“同年同乡王老爷来拜。”荀进士叫长班抬开公座,自己迎了出去。只见王惠须发皓白,走进门,一把拉着手,说道:“年长兄,我同你是‘天作之合’,不比寻常同年弟兄。”两人平磕了头,坐着,就说起昔年这一梦:“可见你我都是天榜有名。将来同寅协恭注48,多少事业都要同做。”荀玫自小也依稀记得听见过这句话,只是记不清了,今日听他说来,方才明白,因说道:“小弟年幼,叨幸年老先生榜末,又是同乡,诸事全望指教。”王进士道:“这下处是年长兄自己赁的?”荀进士道:“正是。”王进士道:“这甚窄,况且离朝纲又远,这里住着不便。不瞒年长兄说,弟还有一碗饭吃,京里房子也是我自己买的,年长兄竟搬到我那里去住,将来殿试,一切事都便宜些。”说罢,又坐了一会,去了。次日,竟叫人来把荀进士的行李搬在江米巷自己下处同住。传胪注49那日,荀玫殿在二甲,王惠殿在三甲,都授了工部主事。俸满,一齐转了员外。
一日,两位正在寓处闲坐,只见长班传进一个红全帖来,上写“晚生陈礼顿首拜”,全帖里面夹着一个单帖,上写着:“江西南昌县陈礼,字和甫,素善乩仙神数,曾在汶上县薛家集观音庵内行道”。王员外道:“长兄,这人你认得么?”荀员外道:“是有这个人。他请仙判的最妙,何不唤他进来请仙,问问功名的事?”忙叫:“请。”只见那陈和甫走了进来,头戴瓦楞帽,身穿茧绸直裰,腰系丝绦;花白胡须,约有五十多岁光景。见了二位,躬身唱诺注50,说:“请二位老先生台座,好让山人拜见。”二人再三谦让,同他行了礼,让他首位坐下。荀员外道:“向日道兄在敝乡观音庵时,弟却无缘,不曾会见。”陈礼躬身道:“那日晚生晓得老先生到庵,因前三日纯阳老祖师降坛,乩上写着这日午时三刻有一位贵人来到。那时老先生尚不曾高发,天机不可泄漏,所以晚生就预先回避了。”王员外道:“道兄请仙之法,是何人传授?还是专请纯阳祖师,还是各位仙人都可启请?”陈礼道:“各位仙人都可请,就是帝王、师相、圣贤、豪杰,都可启请。不瞒二位老先生说,晚生数十年以来,并不在江湖上行道,总在王爷府里和诸部院大老爷衙门交往。切记先帝宏治注51十三年,晚生在工部大堂刘大老爷家扶乩,刘大老爷因李梦阳老爷参张国舅的事下狱,请仙问其吉凶。那知乩上就降下周公老祖来,批了‘七日来复’四个大字。到七日上,李老爷果然奉旨出狱,只罚了三个月的俸。后来李老爷又约晚生去扶乩,那乩半日也不得动;后来忽然大动起来,写了一首诗,后来两句说道:‘梦到江南省宗庙,不知谁是旧京人?’那些看的老爷都不知道是谁,只有李老爷懂得诗词,连忙焚了香,伏在地下,敬问是那一位君王。那乩又如飞的写了几个字道:‘朕乃建文皇帝是也。’众位都吓的跪在地下朝拜了。所以晚生说是帝王、圣贤都是请得来的。”王员外道:“道兄如此高明,不知我们终身官爵的事可断得出来?”陈礼道:“怎么断不出来?凡人富贵、穷通、贫贱、寿夭,都从乩上判下来,无不奇验。”两位见他说得热闹,便道:“我两人要请教,问一问升迁的事。”那陈礼道:“老爷请焚起香来。”二位道:“且慢,候吃过便饭。”
当下留着吃了饭,叫长班到他下处把沙盘、乩笔都取了来摆下。陈礼道:“二位老爷自己默祝。”二位祝罢,将乩笔安好,陈礼又自己拜了,烧了一道降坛的符,便请二位老爷两边扶着乩笔;又念了一遍咒语,烧了一道启请的符,只见那乩渐渐动起来了。那陈礼叫长班斟了一杯茶,双手捧着,跪献上去。那乩笔先画了几个圈子,便不动了;陈礼又焚了一道符,叫众人都息静。长班、家人站在外边去了。
又过了一顿饭时,那乩扶得动了,写出四个大字:“王公听判。”王员外慌忙丢了乩笔,下来拜了四拜,问道:“不知大仙尊姓大名?”问罢,又去扶乩。那乩旋转如飞,写下一行道:“吾乃伏魔大帝关圣帝君是也。”陈礼吓得在下面磕头如捣蒜,说道:“今日二位老爷心诚,请得夫子降坛,这是轻易不得的事!总是二位老爷大福。须要十分诚敬,若有些须怠慢,山人就担戴不起!”二位也觉悚然,毛发皆竖;丢着乩笔,下来又拜了四拜,再上去扶。陈礼道:“且住;沙盘小,恐怕夫子指示言语多,写不下,且拿一副纸笔来,待山人在旁记下同看。”于是拿了一副纸笔,递与陈礼在旁抄写,两位仍旧扶着。那乩运笔如飞,写道:
羡尔功名夏后,一枝高折鲜红。大江烟浪杳无踪,两日黄堂坐拥注52。
只道骅骝开道,原来天府夔龙注53。琴瑟琵琶路上逢,一盏醇醪心痛!
写毕,又判出五个大字:“调寄《西江月》”。三个人都不解其意。王员外道:“只有头一句明白。‘功名夏后’是‘夏后氏五十而贡’,我恰是五十岁登科的,这句验了;此下的话,全然不解。”陈礼道:“夫子是从不误人的,老爷收着,后日必有神验;况这诗上说‘天府夔龙’,想是老爷升任直到宰相之职。”王员外被他说破,也觉得心里欢喜。说罢,荀员外下来拜了,求夫子判断。那乩笔半日不动,求的急了,运笔判下一个“服”字。陈礼把沙摊平了求判,又判了一个“服”字。一连平了三回沙,判了三个“服”字,再不动了。陈礼道:“想是夫子龙驾已经回天,不可再亵渎了。”又焚了一道退送的符,将乩笔、香炉、沙盘撤去,重新坐下。二位官府封了五钱银子,又写了一封荐书,荐在那新升通政司范大人家。陈山人拜谢去了。
到晚,长班进来说:“荀老爷家有人到。”只见荀家家人挂着一身的孝,飞跑进来磕了头,跪着禀道:“家里老太太已于前月二十一日归天。”荀员外听了这话,哭倒在地。王员外扶了半日,救醒转来;就要到堂上递呈丁忧。王员外道:“年长兄,这事且再商议。现今考选科、道在即,你我的资格,都是有指望的。若是报明了丁忧家去,再迟三年,如何了得?不如且将这事瞒下,候考选过了再处。”荀员外道:“年老先生极是相爱之意,但这件事恐瞒不下。”王员外道:“快吩咐来的家人把孝服作速换了,这事不许通知外面人知道,明早我自有道理。”一宿无话。
次日清早,请了吏部掌案的金东崖来商议。金东崖道:“做官的人,匿丧的事是行不得的,只可说是能员,要留部在任守制,这个不妨;但须是大人们保举,我们无从用力。若是发来部议,我自然效劳,是不消说了。”两位重托了金东崖去。到晚,荀员外自换了青衣小帽,悄悄去求周司业、范通政两位老师,求个保举,两位都说:“可以酌量而行。”
又过了两三日,都回复了来说:“官小,与夺情注54之例不合。这夺情,须是宰辅或九卿班上的官;倒是外官在边疆重地的亦可。若工部员外,是个闲曹,不便保举夺情。”荀员外只得递呈丁忧。王员外道:“年长兄,你此番丧葬需费,你又是个寒士,如何支持得来?况我看见你不喜理这烦剧的事,怎生是好?如今也罢,我也告一个假,同你回去,丧葬之费数百金,也在我家里替你应用,这事才好。”荀员外道:“我是该的了,为何因我又误了年老先生的考选?”王员外道:“考选还在明年。你要等除服,所以担误;我这告假,多则半年,少只三个月,还赶的着。”
当下荀员外拗不过,只得听他告了假,一同来家,替太夫人治丧。一连开了七日吊,司、道、府、县,都来吊纸。此时哄动薛家集,百十里路外的人,男男女女,都来看荀老爷家的丧事。集上申祥甫已是死了,他儿子申文卿袭了丈人夏总甲的缺,拿手本来磕头,看门效力。整正闹了两个月,丧事已毕。王员外共借了上千两的银子与荀家,作辞回京;荀员外送出境外,谢了又谢。王员外一路无话,到京才开了假,早见长班领着一个报录的人进来叩喜。不因这一报,有分教:
贞臣良佐,忽为悖逆之人;
郡守部曹,竟作逋逃之客。
未知所报王员外是何喜事,且听下回分解。
注43
贤契:意为贤友,旧时老师对学生的客气称呼。
注44
南宫一定入选:会试中一定能考中进士。南宫,职掌会试的礼部。
注45
六等:清代岁考,凡府、州、县的生员均须应考,分六等计算成绩。六等是成绩最低劣的等次,也称“极等”,要被黜革秀才身份。后文中的“四等”则只受扑责,可免于开除。
注46
那咱:那时候。
注47
设帐:指开设教馆接收并教育弟子。
注48
同寅协恭:同在一处为朝廷恭顺谨慎地办事。寅、恭,都有敬畏之意。第二十三回的“老寅台”就是同僚间的彼此称呼。
注49
传胪:殿试揭晓唱名的一种仪式。
注50
唱诺:行礼作揖时,扬声致敬。诺,一般写作“喏”。
注51
宏治:原作“弘治”,是明孝宗的年号。清朝时为避乾隆皇帝弘历讳,改“弘”为“宏”。
注52
黄堂坐拥:实授知府之职。黄堂,古代太守(知府)办事的厅堂。
注53
天府夔(kuí)龙:天府指朝廷。夔龙是传说中舜手下的两个臣子。天府夔龙意喻朝廷重臣。
注54
夺情:官员遭父母之丧,皇帝令其在位守制或丧期未满即行起用,谓之“夺情”,意思是夺去居丧期间的哀思之情。
第八回
王观察穷途逢世好
娄公子故里遇贫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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