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精校)第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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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王员外才到京开假,早见长班领报录人进来叩喜,王员外问是何喜事,报录人叩过头,呈上报单。上写道:
江抚王一本。为要地须才事:南昌知府员缺,此乃沿江重地,须才能干济之员;特本请旨,于部属内拣选一员。奉旨:南昌府知府员缺,着工部员外王惠补授。钦此!
王员外赏了报喜人酒饭,谢恩过,整理行装,去江西到任。非止一日,到了江西省城。南昌府前任蘧太守,浙江嘉兴府人,由进士出身,年老告病,已经出了衙门,印务是通判署着。王太守到任,升了公座,各属都禀见过了,便是蘧太守来拜。王惠也回拜过了。为这交盘的事,彼此参差着,王太守不肯就接。
一日,蘧太守差人来禀说:“太爷年老多病,耳朵听话又不甚明白。交盘的事本该自己来领王太爷的教;因是如此,明日打发少爷过来当面相恳,一切事都要仗托王太爷担代。”王惠应诺了,衙里整治酒饭,候蘧公子。直到早饭过后,一乘小轿,一副红全帖,上写“眷晚生蘧景玉拜”。王太守开了宅门,叫请少爷进来。王太守看那蘧公子翩然俊雅,举动不群。彼此施了礼,让位坐下。王太守道:“前晤尊公大人,幸瞻丰采。今日却闻得略有些贵恙?”蘧公子道:“家君年老,常患肺病,不耐劳烦,兼之两耳重听。多承老先生记念。”王太守道:“不敢。老世台今年多少尊庚了?”蘧公子道:“晚生三十七岁。”王太守道:“一向总随尊大人任所的?”蘧公子道:“家君做县令时,晚生尚幼,相随敝门伯范老先生在山东督学幕中读书,也帮他看看卷子。直到升任南昌,署内无人办事,这数年总在这里的。”王太守道:“尊大人精神正旺,何以就这般急流勇退了?”蘧公子道:“家君常说:‘宦海风波,实难久恋。’况做秀才的时候,原有几亩薄产,可供粥;先人敝庐,可蔽风雨;就是琴、樽、炉、几,药栏、花榭,都也还有几处,可以消遣;所以在风尘劳攘的时候,每怀长林丰草之思。而今却可赋‘遂初’注55了。”王太守道:“自古道:‘休官莫问子。’看老世台这等襟怀高旷,尊大人所以得畅然挂冠。”笑着说道:“将来,不日高科鼎甲,老先生正好做封翁享福了。”蘧公子道:“老先生,人生贤不肖,倒也不在科名。晚生只愿家君早归田里,得以菽水承欢,这是人生至乐之事。”王太守道:“如此,更加可敬了。”
说着,换了三遍茶,宽去大衣服,坐下。说到交代一事,王太守着实作难。蘧公子道:“老先生不必过费清心。家君在此数年,布衣蔬食,不过仍旧是儒生行径,历年所积俸余,约有二千余金。如此地仓谷、马匹、杂项之类,有甚么缺少不敷处,悉将此项送与老先生任意填补。家君知道老先生数任京官,宦囊清苦,决不有累。”王太守见他说得大方、爽快,满心欢喜。
须臾,摆上酒来,奉席坐下。王太守慢慢问道:“地方人情,可还有甚么出产?词讼里可也略有些甚么通融?”蘧公子道:“南昌人情,鄙野有余,巧诈不足。若说地方出产及词讼之事,家君在此,准的词讼甚少;若非纲常伦纪大事,其余户婚田土,都批到县里去,务在安辑,与民休息。至于处处利薮,也绝不耐烦去搜剔他;或者有,也不可知!但只问着晚生,便是‘问道于盲’了。”王太守笑道:“可见‘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话,而今也不甚确了。”当下酒过数巡,蘧公子见他问的都是些鄙陋不过的话,因又说起:“家君在这里无他好处,只落得个讼简刑清;所以这些幕宾先生,在衙门里都也吟啸自若。还记得前任臬司向家君说道:‘闻得贵府衙门里有三样声息。’”王太守道:“是那三样?”蘧公子道:“是吟诗声,下棋声,唱曲声。”王太守大笑道:“这三样声息却也有趣的紧。”蘧公子道:“将来老先生一番振作,只怕要换三样声息。”王太守道:“是那三样?”蘧公子道:“是戥子声,算盘声,板子声。”王太守并不知这话是讥诮他,正容答道:“而今你我替朝廷办事,只怕也不得不如此认真。”蘧公子十分大酒量,王太守也最好饮,彼此传杯换盏,直吃到日西时分,将交代的事当面言明,王太守许定出结,作别去了。过了几日,蘧太守果然送了一项银子,王太守替他出了结。蘧太守带着公子家眷,装着半船书画,回嘉兴去了。
王太守送到城外回来。果然听了蘧公子的话,钉了一把头号的库戥,把六房书办都传进来,问明了各项内的余利,不许欺隐,都派入官,三日五日一比注56。用的是头号板子,把两根板子拿到内衙上秤,较了一轻一重,都写了暗号在上面。出来坐堂之时,吩咐叫用大板,皂隶若取那轻的,就知他得了钱了,就取那重板子打皂隶。这些衙役百姓,一个个被他打得魂飞魄散。合城的人,无一个不知道太爷的利害,睡梦里也是怕的。因此,各上司访闻,都道是江西第一个能员。做到两年多些,各处荐了。适值江西宁王反乱,各路戒严,朝廷就把他推升了南赣道,催趱军需。王太守接了羽檄文书,星速赴南赣到任。
到任未久,出门查看台站,大车驷马,在路晓行夜宿。那日到了一个地方,落在公馆——公馆是个旧人家一所大房子,走进去举头一看,正厅上悬着一块匾,匾上贴着红纸,上面四个大字是“骅骝开道”。王道台看见,吃了一惊。到厅升座,属员衙役参见过了,掩门用饭,忽见一阵大风把那片红纸吹在地下,里面现出绿底金字,四个大字是“天府夔龙”。王道台心里不胜骇异,才晓得关圣帝君判断的话,直到今日才验:那所判“两日黄堂”,便就是南昌府的个“昌”字。可见万事分定。一宿无话,查毕公事回衙。
次年,宁王统兵破了南赣官军,百姓开了城门,抱头鼠窜,四散乱走;王道台也抵当不住,叫了一只小船,黑夜逃走。走到大江中,遇着宁王百十只艨艟战船,明盔亮甲,船上有千万火把,照见小船,叫一声“拿!”几十个兵卒跳上船来,走进中舱,把王道台反剪了手,捉上大船。那些从人、船家,杀的杀了,还有怕杀的,跳在水里死了。王道台吓得撒抖抖的颤,灯烛影里,望见宁王坐在上面,不敢抬头。宁王见了,慌走下来,亲手替他解了缚,叫取衣裳穿了,说道:“孤家是奉太后密旨,起兵诛君侧之奸。你既是江西的能员,降顺了孤家,少不得升授你的官爵。”王道台颤抖抖的叩头道:“情愿降顺。”宁王道:“既然愿降,待孤家亲赐一杯酒。”此时王道台被缚得心口十分疼痛,跪着接酒在手,一饮而尽,心便不疼了,又磕头谢了。王爷即赏与江西按察司之职,自此随在宁王军中。听见左右的人说,宁王在玉牒注57中是第八个王子,方才悟了关圣帝君所判“琴瑟琵琶”,头上是八个“王”字,到此无一句不验了。
宁王闹了两年,不想被新建伯王守仁一阵杀败,束手就擒。那些伪官,杀的杀了,逃的逃了。王道台在衙门并不曾收拾得一件东西,只取了一个枕箱,里面几本残书和几两银子,换了青衣小帽,黑夜逃走。真乃是慌不择路,赶了几日旱路,又搭船走,昏天黑地,一直走到了浙江乌镇地方。
那日住了船,客人都上去吃点心,王惠也拿了几个钱上岸。那点心店里都坐满了,只有一个少年独自据了一桌。王惠见那少年仿佛有些认得,却想不起。开店的道:“客人,你来同这位客人一席坐罢。”王惠便去坐在对席,少年立起身来同他坐下。王惠忍不住问道:“请教客人贵处?”那少年道:“嘉兴。”王惠道:“尊姓?”那少年道:“姓蘧。”王惠道:“向日有位蘧老先生,曾做过南昌太守,可与足下一家?”那少年惊道:“便是家祖。老客何以见问?”王惠道:“原来是蘧老先生的令公孙,失敬了。”那少年道:“却是不曾拜问贵姓仙乡。”王惠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宝舟在那边?”蘧公孙道:“就在岸边。”当下会了账,两人相携着下了船坐下。王惠道:“当日在南昌相会的少爷,台讳是景玉,想是令叔?”蘧公孙道:“这便是先君。”王惠惊道:“原来便是尊翁,怪道面貌相似。却如何这般称呼,难道已仙游了么?”蘧公孙道:“家祖那年南昌解组注58,次年即不幸先君见背。”
王惠听罢,流下泪来,说道:“昔年在南昌,蒙尊公骨肉之谊,今不想已作故人。世兄今年贵庚多少了?”蘧公孙道:“虚度十七岁。到底不曾请教贵姓仙乡。”王惠道:“盛从同船家都不在此么?”蘧公孙道:“他们都上岸去了。”王惠附耳低言道:“便是后任的南昌知府王惠。”蘧公孙大惊道:“闻得老先生已荣升南赣道,如何改装独自到此?”王惠道:“只为宁王反叛,弟便挂印而逃;却为围城之中,不曾取出盘费。”蘧公孙道:“如今却将何往?”王惠道:“穷途流落,那有定所!”就不曾把降顺宁王的话说了出来。蘧公孙道:“老先生既边疆不守,今日却不便出来自呈。只是茫茫四海,盘费缺少,如何使得?晚学生此番却是奉家祖之命,在杭州舍亲处讨取一桩银子,现在舟中,今且赠与老先生以为路费,去寻一个僻静所在安身为妙。”
说罢,即取出四封银子递与王惠,共二百两。王惠极其称谢,因说道:“两边船上都要赶路,不可久迟,只得告别。周济之情,不死当以厚报。”双膝跪了下去。蘧公孙慌忙跪下同拜了几拜。王惠又道:“我除了行李被褥之外,一无所有;只有一个枕箱,内有残书几本。此时潜踪在外,虽这一点物件,也恐被人识认,惹起是非,如今也将来交与世兄,我轻身更好逃窜了。”蘧公孙应诺,他即刻过船取来交代,彼此洒泪分手。王惠道:“敬问令祖老先生。今世不能再见,来生犬马相报便了。”分别去后,王惠另觅了船入到太湖,自此更姓改名,削发披缁去了。
蘧公孙回到嘉兴,见了祖父,说起路上遇见王太守的话。蘧太守大惊道:“他是降顺了宁王的。”公孙道:“这却不曾说明,只说是挂印逃走,并不曾带得一点盘缠。”蘧太守道:“他虽犯罪朝廷,却与我是个故交,何不就将你讨来的银子送他盘费?”公孙道:“已送他了。”蘧太守道:“共是多少?”公孙道:“只取得二百两银子,尽数送与他了。”蘧太守不胜欢喜道:“你真可谓汝父之肖子。”就将当日公子交代的事又告诉了一遍。公孙见过乃祖,进房去见母亲刘氏,母亲问了些路上的话,慰劳了一番,进房歇息。次日,在乃祖跟前又说道:“王太守枕箱内还有几本书。”取出来送与乃祖看。蘧太守看了,都是钞本;其他也还没要紧,只内有一本,是《高青丘注59集诗话》,有一百多纸,就是青丘亲笔缮写,甚是精工。蘧太守道:“这本书多年藏之大内,数十年来,多少才人求见一面不能,天下并没有第二本;你今无心得了此书,真乃天幸,须是收藏好了,不可轻易被人看见!”蘧公孙听了,心里想道:“此书既是天下没有第二本,何不竟将他缮写成帙,添了我的名字,刊刻起来,做这一番大名?”主意已定,竟去刻了起来,把高季迪名字写在上面,下面写“嘉兴蘧来旬夫氏补辑”。刻毕,刷印了几百部,遍送亲戚朋友;人人见了,赏玩不忍释手。自此,浙西各郡都仰慕蘧太守公孙是个少年名士。蘧太守知道了,成事不说,也就此常教他做些诗词,写斗方注60,同诸名士赠答。
一日,门上人进来禀道:“娄府两位少老爷到了。”蘧太守叫公孙:“你娄家表叔到了,快去迎请进来。”公孙领命,慌出去迎。这二位乃是娄中堂的公子。中堂在朝二十余年,薨逝之后,赐了祭葬,谥为文恪,乃是湖州人氏。长子现任通政司大堂;这位三公子,讳琫,字玉亭,是个孝廉;四公子讳瓒,字瑟亭,在监读书。是蘧太守的亲内侄。公孙随着两位进来,蘧太守欢喜,亲自接出厅外檐下。两人进来,请姑丈转上,拜了下去。蘧太守亲手扶起,叫公孙过来拜见了表叔,请坐奉茶。二位娄公子道:“自拜别姑丈大人,屈指已十二载。小侄们在京,闻知姑丈挂冠归里,无人不拜服高见,今日得拜姑丈,早已须鬓皓然,可见有司官是劳苦的。”蘧太守道:“我本无宦情。南昌待罪数年,也不曾做得一些事业,虚糜朝廷爵禄,不如退休了好;不想到家一载,小儿亡化了,越觉得胸怀冰冷,细想来,只怕还是做官的报应。”娄三公子道:“表兄天才磊落英多,谁想享年不永。幸得表侄已长成人,侍奉姑丈膝下,还可借此自宽。”娄四公子道:“便是小侄们闻了表兄讣音,思量总角交好,不想中路分离,临终也不能一别,同三兄悲痛过深,几乎发了狂疾。大家兄念着,也终日流涕不止。”蘧太守道:“令兄宦况也还觉得高兴么?”二位道:“通政司是个清淡衙门,家兄在那里浮沉着,绝不曾有甚么建白,却是事也不多。所以小侄们在京师转觉无聊,商议不如返舍为是。”
坐了一会,换去衣服,二位又进去拜见了表嫂。公孙陪奉出来,请在书房里。面前一个小花圃,琴、樽、炉、几,竹、石、禽、鱼,萧然可爱。蘧太守也换了葛巾野服,拄着天台藤杖,出来陪坐。摆出饭来,用过饭,烹茗清谈,说起江西宁王反叛的话:“多亏新建伯神明独运,建了这件大功,除了这番大难。”娄三公子道:“新建伯此番有功不居,尤为难得。”四公子道:“据小侄看来,宁王此番举动,也与成祖差不多。只是成祖运气好,到而今称圣称神;宁王运气低,就落得个为贼为虏。也要算一件不平的事。”蘧太守道:“成败论人,固是庸人之见;但本朝大事,你我做臣子的,说话须要谨慎。”四公子不敢再说了。那知这两位公子,因科名蹭蹬,不得早年中鼎甲,入翰林,激成了一肚子牢骚不平,每常只说:“自从永乐篡位之后,明朝就不成个天下!”每到酒酣耳热,更要发这一种议论。娄通政也是听不过,恐怕惹出事来,所以劝他回浙江。
当下又谈了一会闲话,两位问道:“表侄学业,近来造就何如?却还不曾恭喜毕过姻事?”太守道:“不瞒二位贤侄说,我只得这一个孙子,自小娇养惯了。我每常见这些教书的先生也不见有甚么学问,一味装模做样,动不动就是打骂。人家请先生的,开口就说要严;老夫姑息的紧,所以不曾着他去从时下先生。你表兄在日,自己教他读些经史;自你表兄去后,我心里更加怜惜他,已替他捐了个监生,举业也不曾十分讲究。近来我在林下,倒常教他做几首诗,吟咏性情,要他知道乐天知命的道理,在我膝下承欢便了。”二位公子道:“这个更是姑丈高见。俗语说得好:‘与其出一个斫削元气的进士,不如出一个培养阴骘注61的通儒。’这个是得紧。”蘧太守便叫公孙把平日做的诗取几首来与二位表叔看。二位看了,称赞不已。一连留住盘桓了四五日,二位辞别要行。蘧太守治酒饯别,席间说起公孙姻事:“这里大户人家,也有央着来说的;我是个穷官,怕他们争行财下礼,所以耽迟着。贤侄在湖州,若是老亲旧戚人家,为我留意。贫穷些也不妨。”二位应诺了。当日席终。
次日,叫了船只,先发上行李去。蘧太守叫公孙亲送上船,自己出来厅事上作别,说道:“老夫因至亲,在此数日,家常相待,休怪怠慢。二位贤侄回府,到令先太保公及尊公文恪公墓上,提着我的名字,说我蘧祐年迈龙钟,不能亲自再来拜谒墓道了。”两公子听了,悚然起敬,拜别了姑丈。蘧太守执手送出大门。公孙先在船上,候二位到时,拜别了表叔,看着开了船,方才回来。两公子坐着一只小船,萧然行李,仍是寒素。看见两岸桑阴稠密,禽鸟飞鸣,不到半里多路,便是小港,里边撑出船来,卖些菱、藕。两弟兄在船内道:“我们几年京华尘土中,那得见这样幽雅景致?宋人词说得好:‘算计只有归来是。’果然!果然!”
看看天色晚了,到了一镇,人家桑阴里射出灯光来,直到河里。两公子道:“叫船家泊下船。此处有人家,上面沽些酒来消此良夜,就在这里宿了罢。”船家应诺,泊了船。两弟兄凭舷痛饮,谈说古今的事。次早,船家在船中做饭,两弟兄上岸闲步,只见屋角头走过一个人来,见了二位,纳头便拜下去,说道:“娄少老爷,认得小人么?”只因遇着这个人,有分教:
公子好客,结多少硕彦名儒;
相府开筵,常聚些布衣韦带。
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注55
赋“遂初”:晋人孙绰作过《遂初赋》,反映高隐不仕的生活,后以赋“遂初”借指辞官隐居。
注56
比:追比。对在限期内没有完成某事或交清亏欠的差役和百姓,用杖责、监禁等手段进行追逼。
注57
玉牒:皇族族谱。
注58
解组:交了官印,即解除官职。组是官印上的丝带。
注59
高青丘:元末明初文人高启,字季迪,号青丘。因文字得祸,被明太祖腰斩,文集也成为禁书。
注60
斗方:书画所用的一尺见方的纸,亦指一二尺见方的册页书画。
注61
阴骘(zhì):阴德。
第九回
娄公子捐金赎朋友
刘守备冒姓打船家
话说两位公子在岸上闲步,忽见屋角头走过一个人来,纳头便拜。两公子慌忙扶起,说道:“足下是谁?我不认得。”那人道:“两位少老爷认不得小人了么?”两公子道:“正是面善,一会儿想不起。”那人道:“小人便是先太保老爷坟上看坟的邹吉甫的儿子邹三。”两公子大惊道:“你却如何在此处?”邹三道:“自少老爷们都进京之后,小的老子看着坟山,着实兴旺,门口又置了几块田地,那旧房子就不够住了,我家就另买了房子搬到东村,那房子让与小的叔子住。后来小的家弟兄几个又娶了亲,东村房子,只够大哥、大嫂子,二哥、二嫂子住。小的有个姐姐,嫁在新市镇。姐夫没了,姐姐就把小的老子和娘都接了这里来住,小的就跟了来的。”
两公子道:“原来如此。我家坟山,没有人来作践么?”邹三道:“这是那个敢!府县老爷们,大凡往那里过,都要进来磕头,一茎草也没人动。”两公子道:“你父亲、母亲而今在那里?”邹三道:“就在市梢尽头姐姐家住着,不多几步。小的老子时常想念二位少老爷的恩德,不能见面。”三公子向四公子道:“邹吉甫这老人家,我们也甚是想他。既在此不远,何不去到他家里看看?”四公子道:“最好。”带了邹三回到岸上,叫跟随的吩咐过了船家。邹三引着路,一径走到市梢头,只见七八间矮小房子,两扇篱笆门,半开半掩。邹三走去叫道:“阿爷,三少老爷、四少老爷在此。”邹吉甫里面应道:“是那个?”拄着拐杖出来,望见两位公子,不觉喜从天降,让两公子走进堂屋,丢了拐杖,便要倒身下拜。
两公子慌忙扶住道:“你老人家何消行这个礼?”两公子扯他同坐下。邹三捧出茶来,邹吉甫亲自接了,送与两公子吃着。三公子道:“我们从京里出来,一到家就要到先太保坟上扫墓,算计着会你老人家,却因绕道在嘉兴看蘧姑老爷,无意中走这条路,不想撞见你儿子,说你老人家在这里,得以会着。相别十几年,你老人家越发康健了。方才听见说,你那两个令郎都娶了媳妇,曾添了几个孙子了么?你的老伴也同在这里?”说着,那老婆婆白发齐眉,出来向两公子道了万福,两公子也还了礼。邹吉甫道:“你快进去向女孩儿说,整治起饭来,留两位少老爷坐坐。”婆婆进去了。邹吉甫道:“我夫妻两个,感激太老爷、少老爷的恩典,一时也不能忘。我这老婆子,每日在这房檐下烧一炷香,保祝少老爷们仍旧官居一品。而今大少老爷想也是大轿子注62?”四公子道:“我们弟兄们都不在家,有甚好处到你老人家,却说这样的话!越说得我们心里不安。”三公子道:“况且坟山累你老人家看守多年,我们方且知感不尽,怎说这话?”邹吉甫道:“蘧姑老爷已是告老回乡了,他少爷可惜去世!小公子想也长成人了么?”三公子道:“他今年十七岁,资性倒也还聪明的。”
邹三捧出饭来,鸡、鱼、肉、鸭,齐齐整整,还有几样蔬菜,摆在桌上,请两位公子坐下。邹吉甫不敢来陪,两公子再三扯他同坐。斟上酒来,邹吉甫道:“乡下的水酒,老爷们恐吃不惯。”四公子道:“这酒也还有些身分注63。”邹吉甫道:“再不要说起!而今人情薄了,这米做出来的酒汁都是薄的。小老还是听见我死鬼父亲说:‘在洪武爷手里过日子,各样都好;二斗米做酒,足有二十斤酒娘子注64。后来永乐爷掌了江山,不知怎样的,事事都改变了,二斗米只做的出十五六斤酒来。’像我这酒是扣着水下的,还是这般淡薄无味。”三公子道:“我们酒量也不大,只这个酒十分好了。”邹吉甫吃着酒,说道:“不瞒老爷说,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怎得天可怜见,让他们孩子们再过几年洪武爷的日子就好了!”
四公子听了,望着三公子笑。邹吉甫又道:“我听见人说:‘本朝的天下要同孔夫子的周朝一样好的,就为出了个永乐爷就弄坏了。’这事可是有的么?”三公子笑道:“你乡下一个老实人,那里得知这些话?这话毕竟是谁向你说的?”邹吉甫道:“我本来果然不晓得这些话;因我这镇上有个盐店,盐店一位管事先生,闲常无事,就来到我们这稻场上,或是柳阴树下坐着,说的这些话,所以我常听见他。”两公子惊道:“这先生姓甚么?”邹吉甫道:“他姓杨,为人忠直不过;又好看的是个书,要便袖口内藏了一卷,随处坐着,拿出来看。往常他在这里,饭后没事,也好步出来了;而今要见这先生,却是再不能得。”公子道:“这先生往那里去了?”邹吉甫道:“再不要说起!杨先生虽是生意出身,一切账目,却不肯用心料理,除了出外闲游,在店里时,也只是垂帘看书,凭着这伙计胡三注65。所以一店里人都称呼他是个‘老阿呆’。先年东家因他为人正气,所以托他管总;后来听见这些呆事,本东自己下店,把账一盘,却亏空了七百多银子。问着,又没处开消,还在东家面前咬文嚼字,指手画脚的不服。东家恼了,一张呈子送在德清县里;县主老爷见是盐务的事,点到奉承,把这先生拿到监里坐着追比。而今已在监里将有一年半了。”
三公子道:“他家可有甚么产业可以赔偿?”吉甫道:“有倒好了。他家就住在村口外四里多路,两个儿子都是蠢人,既不做生意,又不读书,还靠着老官养活,却将甚么赔偿?”四公子向三公子道:“穷乡僻壤,有这样读书君子,却被守钱奴如此凌虐,足令人怒发冲冠!我们可以商量个道理救得此人么?”三公子道:“他不过是欠债,并非犯法;如今只消到城里问明底细,替他把这几两债负弄清了就是。这有何难!”四公子道:“这最有理。我两人明日到家,就去办这件事。”邹吉甫道:“阿弥陀佛!二位少老爷是肯做好事的。想着从前已往,不知拔济了多少人。如今若救出杨先生来,这一镇的人,谁不感仰。”三公子道:“吉甫,这句话你在镇上且不要说出来,待我们去相机而动。”四公子道:“正是;未知事体做的来与做不来,说出来就没趣了。”于是不用酒了,取饭来吃过,匆匆回船。邹吉甫拄着拐杖,送到船上说:“少老爷们恭喜回府,小老迟日再来城里府内候安。”又叫邹三捧着一瓶酒和些小菜,送在船上,与二位少老爷消夜。看着开船,方才回去了。
两公子到家,清理了些家务,应酬了几天客事,即便唤了一个办事家人晋爵,叫他去到县里查新市镇盐店里送来监禁这人是何名字,亏空何项银两,共计多少,本人有功名没功名,都查明白了来说。晋爵领命,来到县衙。户房书办原是晋爵拜盟的弟兄,见他来查,连忙将案寻出,用纸誊写一通,递与他,拿了回来回复两公子。只见上面写着:
新市镇公裕旗盐店呈首:商人杨执中(即杨允),累年在店不守本分,嫖赌穿吃,侵用成本七百余两,有误国课,恳恩追比云云。但查本人系廪生挨贡,不便追比,合详请褫革,以便严比,今将本犯权时寄监收禁,候上宪批示,然后勒限等情。
四公子道:“这也可笑的紧;廪生挨贡,也是衣冠中人物,今不过侵用盐商这几两银子,就要将他褫革追比,是何道理!”三公子道:“你问明了他并无别情么?”晋爵道:“小的问明了,并无别情。”三公子道:“既然如此,你去把我们前日黄家圩那人来赎田的一宗银子,兑七百五十两替他上库;再写我两人的名帖,向德清县说:‘这杨贡生是家老爷们相好’,叫他就放出监来。你再拿你的名字添上一个保状。你作速去办理。”四公子道:“晋爵,这事你就去办,不可怠慢。那杨贡生出监来,你也不必同他说什么,他自然到我这里来相会。”晋爵应诺去了。晋爵只带二十两银子,一直到书办家,把这银子送与书办,说道:“杨贡生的事,我和你商议个主意。”书办道:“既是太师老爷府里发的有帖子,这事何难?”随即打个禀帖,说:
这杨贡生是娄府的人。两位老爷发了帖,现有娄府家人具的保状。况且娄府说:‘这项银子,非赃非帑,何以便行监禁?’此事乞老爷上裁。
知县听了娄府这番话,心下着慌,却又回不得盐商;传进书办去细细商酌,只得把几项盐规银子凑齐,补了这一项,准了晋爵保状,即刻把杨贡生放出监来,也不用发落,释放去了。那七百多银子都是晋爵笑纳,把放出来的话都回复了公子。公子知道他出了监,自然就要来谢。那知杨执中并不晓得是甚么缘故;县前问人,说是一个姓晋的晋爵保了他去。他自心里想,生平并认不得这姓晋的。疑惑一番,不必管他,落得身子干净,且下乡家去照旧看书。到家,老妻接着,喜从天降;两个蠢儿子,日日在镇上赌钱,半夜也不归家;只有一个老妪,又痴又聋,在家烧火做饭,听候门户。杨执中次日在镇上各家相熟处走走,邹吉甫因是第二个儿子养了孙子,接在东庄去住,不曾会着;所以娄公子这一番义举,做梦也不得知道。
娄公子过了月余,弟兄在家,不胜诧异;想到越石甫故事,心里觉得杨执中想是高绝的学问,更加可敬。一日,三公子向四公子道:“杨执中至今并不来谢,此人品行不同。”四公子道:“论理,我弟兄既仰慕他,就该先到他家相见订交。定要望他来报谢,这不是俗情了么?”三公子道:“我也是这样想。但岂不闻‘公子有德于人,愿公子忘之’之说?我们若先到他家,可不像要特地自明这件事了?”四公子道:“相见之时,原不要提起,朋友闻声相思,命驾相访,也是常事。难道因有了这些缘故,倒反隔绝了,相与不得的?”三公子道:“这话极是有理。”当下商议已定,又道:“我们须先一日上船,次日早到他家,以便作尽日之谈。”
于是叫了一只小船,不带从者,下午下船,走了几十里。此时正值秋末冬初,昼短夜长,河里有些朦朦的月色。这小船乘着月色,摇着橹走。那河里各家运租米船,挨挤不开,这船却小,只在船旁边擦过去。看看二更多天气,两公子将次睡下,忽听一片声,打的河路响。这小船却没有灯,舱门又关着,四公子在板缝里张一张,见上流头一只大船,明晃晃点着两对大高灯:一对灯上字是“相府”,一对是“通政司大堂”;船上站着几个如狼似虎的仆人,手拿鞭子,打那挤河路的船。四公子吓了一跳,低低叫:“三哥,你过来看看。这是那个?”三公子来看了一看:“这仆人却不是我家的!”说着,那船已到了跟前,拿鞭子打这小船的船家。船家道:“好好的一条河路,你走就走罢了,行凶打怎的?”船上那些人道:“狗攮的奴才!你睁开驴眼看看灯笼上的字!船是那家的船!”船家道:“你灯上挂着相府,我知道你是那个宰相家!”那些人道:“瞎眼的死囚!湖州除了娄府还有第二个宰相!”船家道:“娄府!罢了,是那一位老爷?”那船上道:“我们是娄三老爷装租米的船,谁人不晓得!这狗攮的,再回嘴,拿绳子来把他拴在船头上,明日回过三老爷,拿帖子送到县里,且打几十板子再讲!”船家道:“娄三老爷现在我船上,你那里又有个娄三老爷出来了!”
两公子听着暗笑。船家开了舱板,请三老爷出来给他们认一认。三公子走在船头上,此时月尚未落,映着那边的灯光,照得亮。三公子问道:“你们是我家那一房的家人?”那些人却认得三公子,一齐都慌了,齐跪下道:“小人们的主人却不是老爷一家。小人们的主人刘老爷曾做过守府,因从庄上运些租米,怕河路里挤,大胆借了老爷府里官衔,不想就冲撞了三老爷的船,小的们该死了!”三公子道:“你主人虽不是我本家,却也同在乡里,借个官衔灯笼何妨?但你们在河道里行凶打人,却使不得。你们说是我家,岂不要坏了我家的声名?况你们也是知道的,我家从没有人敢做这样事。你们起来,就回去见了你们主人,也不必说在河里遇着我的这一番话,只是下次也不必如此。难道我还计较你们不成?”众人应诺,谢了三老爷的恩典,磕头起来,忙把两副高灯登时吹息,将船溜到河边上歇息去了。三公子进舱来同四公子笑了一回。四公子道:“船家,你究竟也不该说出我家三老爷在船上,又请出与他看,把他们扫这一场大兴,是何意思?”船家道:“不说,他把我船板都要打通了!好不凶恶!这一会才现出原身来了!”说罢,两公子解衣就寝。
小船摇橹行了一夜,清晨已到新市镇泊岸。两公子取水洗了面,吃了些茶水点心,吩咐了船家:“好好的看船,在此伺候。”两人走上岸,来到市梢尽头邹吉甫女儿家,见关着门。敲门问了一问,才知道老邹夫妇两人都接到东庄去了。女儿留两位老爷吃茶,也不曾坐。两人出了镇市,沿着大路去走有四里多路,遇着一个挑柴的樵夫,问他:“这里有个杨执中老爷家住在那里?”樵夫用手指着:“远望着一片红的便是他家屋后,你们打从这条小路穿过去。”两位公子谢了樵夫,披榛觅路,到了一个村子,不过四五家人家,几间茅屋。屋后有两棵大枫树,经霜后,枫叶通红,知道这是杨家屋后了。又一条小路,转到前门,门前一条涧沟,上面小小板桥。两公子过得桥来,看见杨家两扇板门关着。见人走到,那狗便吠起来。三公子自来叩门,叩了半日,里面走出一个老妪来,身上衣服甚是破烂。两公子近前问道:“你这里是杨执中老爷家么?”问了两遍,方才点头道:“便是,你是那里来的?”两公子道:“我弟兄两个姓娄,在城里住。特来拜访杨执中老爷的。”那老妪又听不明白,说道:“是姓刘么?”两公子道:“姓娄。你只向老爷说是大学士娄家便知道了。”老妪道:“老爷不在家里。从昨日出门看他们打鱼,并不曾回来,你们有甚么说话,改日再来罢。”说罢,也不晓得请进去请坐吃茶,竟自关了门回去了。两公子不胜怅怅,立了一会,只得仍旧过桥,依着原路,回到船上,进城去了。
杨执中这老呆直到晚里才回家来。老妪告诉他道:“早上城里有两个甚么姓‘柳’的来寻老爹,说他在甚么‘大觉寺’里住。”杨执中道:“你怎么回他去的?”老妪道:“我说老爹不在家,叫他改日来罢。”杨执中自心里想:“那个甚么姓柳的?……”忽然想起当初盐商告他,打官司,县里出的原差姓柳,一定是这差人要来找钱。因把老妪骂了几句道:“你这老不死,老蠢虫!这样人来寻我,你只回我不在家罢了,又叫他改日来怎的,你就这样没用!”老妪又不服,回他的嘴,杨执中恼了,把老妪打了几个嘴巴,踢了几脚。自此之后,恐怕差人又来寻他,从清早就出门闲混,直到晚才归家。
不想娄府两公子放心不下,过了四五日,又叫船家到镇上,仍旧步到门首敲门。老妪开门,看见还是这两个人,惹起一肚子气,发作道:“老爹不在家里!你们只管来寻怎的!”两公子道:“前日你可曾说我们是大学士娄府?”老妪道:“还说甚么!为你这两个人,带累我一顿拳打脚踢!今日又来做甚么!老爹不在家!还有些日子不来家哩!我不得工夫,要去烧锅做饭!”说着,不由两人再问,把门关上,就进去了,再也敲不应。两公子不知是何缘故,心里又好恼,又好笑,立了一会,料想叫不应了,只得再回船来。
船家摇着行了有几里路。一个卖菱的船,船上一个小孩子摇近船来,那孩子手扶着船窗,口里说道:“买菱那!买菱那!”船家把绳子拴了船,且秤菱角。两公子在船窗内伏着问那小孩子道:“你是那村里住?”那小孩子道:“我就在这新市镇上。”四公子道:“你这里有个杨执中老爹,你认得他么?”那小孩子道:“怎么不认得?这位老先生是个和气不过的人,前日趁了我的船去前村看戏,袖子里还丢下一张纸卷子,写了些字在上面。”三公子道:“在那里?”那小孩子道:“在舱底下不是?”三公子道:“取过来我们看看。”那小孩子取了递过来,接了船家买菱的钱,摇着去了。两公子打开看,是一幅素纸,上面写着一首七言绝句诗道:
不敢妄为些子事,只因曾读数行书。
严霜烈日皆经过,次第春风到草庐。注66
后面一行写“枫林拙叟杨允草”。两公子看罢,不胜叹息,说道:“这先生襟怀冲淡,其实可敬!只是我两人怎么这般难会?”
这日虽霜风凄紧,却喜得天气晴明。四公子在船头上看见山光水色,徘徊眺望,只见后面一只大船,赶将上来。船头上一个人叫道:“娄四老爷,请拢了船,家老爷在此。”船家忙把船拢过去,那人跳过船来,磕了头,看见舱里道:“原来三老爷也在此。”只因遇着这只船,有分教:
少年名士,豪门喜结丝萝;
相府儒生,胜地广招俊杰。
毕竟这船是那一位贵人,且听下回分解。
注62
大轿子:指做大官。清代制度,三品以上官员坐轿,在京准用轿夫四人,出京准用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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