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缘(校对)第2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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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芝道:“游玩一事既已结过,此刻是‘对酒当歌’,我们也该行个酒令多饮两杯了。春辉姐姐可记得前月我们在文杏阁饮酒,我说有个酒令,那时姐姐曾教我吃杯令酒宣令的?后来大家只顾说笑斗趣,也就忘了。今日难得人多,必须行令才觉热闹,莫若妹子就遵姐姐前月之命,吃个令杯宣宣罢。”众人道:“如此甚妙,我们洗耳恭听。”兰芝道:“此时如要行令,自应若花姐姐或幽探姐姐先出一令,焉有我们倒僭客呢?”若花道:“阿姐此话过于客气。行令只要斗趣好顽,那里拘得谁先谁后。”史幽探道:“今日紫芝妹妹在母舅府上也有半主之分。俗语说的:‘主不吃,客不饮。’就请先出一令。行过之后,如天时尚早,或者众人再出一令,也未为不可。就请饮杯令酒宣宣罢,不必谦了。”
紫芝把酒饮过道:“请教兰言姐姐,妹子宣令之后,如有不遵的,可有罚约?”兰言道:“不遵的,罚三巨觥。”紫芝道:“既如此,妹子宣了。诸位姐姐在上,妹子今日这令并非酒令之令,是求题花姐姐先出一令之令。如有不遵的,兰言姐姐有言在先。题花姐姐请看,妹子又饮一杯了。”题花道:“莫讲一杯,就饮十杯,我也不管。这三巨觥我也情愿认罚。但为何单要派我呢?”紫芝道:“妹子初意原要自出一令,因人数过多,竟难全能行到;意欲拜恳公议一令,又恐推三阻四,徒然耽搁;因姐姐天姿明敏,一切爽快,所以才奉求的。”众人道:“此话却也不错。就请题花姐姐先出一令,如普席全能行到,那更有趣了。”题花仍是推辞,无奈众人执意不肯。题花道:“大众既听紫芝妹妹之话,都派我出令,我一人又焉能拗得。令虽要出,但妹子放肆也要派一派了:先请诸位姐姐吃个双杯。”众人都饮了。题花道:“再请紫芝妹妹格外饮两杯。”紫芝无法,只得饮了。题花道:“格外这两杯,可知敬你却是为何?”紫芝道:“妹子不知。”题花道:“是替你润喉咙的。把喉咙润过,好说笑话;笑话说过,我好行令。”
紫芝道:“你左一个双杯,右一个双杯,都教人吃了,此刻又教人说笑话,竟是‘得陇望蜀’,贪得无厌了。—
也罢,我就把‘贪得无厌’做个话头。当日有个人甚是穷苦。一日,遇见吕洞宾,求其资助。洞宾念他贫寒,因用‘点石成金’之术,把石头变成黄金,付给此人。以后但遇洞宾,必求资助,不几年,竟居然大富。一日,又遇洞宾,仍求资助,洞宾随又点石成金,比前资助更厚。此人因拜谢道:‘蒙大仙时常资助,心甚感激;但屡次劳动,未免过烦,此后我也不敢再望资助,只求大仙赏赐一物,我就心满意足了。’洞宾道:‘你要何物?—
无不遵命。’此人上前把洞宾手上砍了一刀道:‘我要你点石成金这个指头!’”兰言笑道:“这虽是笑话,但世间人心不足,往往如此。”春辉道:“怪不得点石成金这个法术如今失传,原来吕洞宾指头被人割去了。”
紫芝道:“笑话说了,请出令罢。”题花道:“所谓笑话者,原要发笑;刚才这个笑话并不发笑,如何算得?也罢,我同你豁拳赌个胜负,输家出令,何如?”紫芝道:“你要豁拳,我倒想起一个笑话。一个骑驴趱路,无奈驴行甚慢,这人心中发急,只是加鞭催他快走。那驴被打负痛,索性立住不走,并将双蹄飞起,只管乱踢。这人笑道:‘你这狗头也过于可恶!你不趱路也罢了,怎么还同我豁拳!’”众人笑道:“这个笑话可发笑了,请出令罢。”题花道:“既派我出令,焉敢不出。但必须紫芝妹妹再饮两杯,我才出哩。”
紫芝道:“诸位姐姐!刚才我同众人饮过之后,他又教我格外饮两杯;及至饮过,他又教我说笑话;此时笑话说了,他又教我再饮两杯:这明明要同我歪缠了。他的意思,总因我派他出令,所以如此。妹子因他只管歪缠,忽又想了一个笑话:有一富翁带一小厮拜客,行至中途,腹中甚饥,因同小厮下馆吃饭。饭毕,店主算帐,谁知富翁吃的只得白饭两碗,那小厮吃的除饭之外倒有一菜。富翁因他业已吃了,无可奈何,只得忍痛还了菜帐。出了饭馆,走未数步,富翁思及菜钱,越想越气。回头望见小厮跟在后面,因发话道:‘我是你的主人,并非你的顶马,为何你在我后?’小厮听了,随即趱行几步,越过主人,在前引路。走未数步,富翁又发话道:‘我非你的跟班,为何你在我前?’小厮听罢,慌忙退后,与主人并肩而行。走未数步,富翁又发话道:‘你非我的等辈,为何同我并行?’小厮因动辄得咎,只得说道:‘请问主人,前引也不好,后随也不好,并行也不好,究竟怎样才好呢?’富翁满面怒色道:‘我实对你说罢,你把菜钱还我就好了。’”
题花笑道:“若非派他吃酒,诸位姐姐何能听这许多笑话。适才我倒想了一令,往常人少,很无意味;今日喜得人多,倒可行得,也可算得雅俗共赏。但过于简便,不甚热闹,恐不合众人之意,必须大家公同斟酌才好。”史幽探道:“只要雅俗共赏,我就放心。若是难题目教人苦思恶想,那不是陶情取乐,倒是讨苦吃了。并且今日有百人之多,若全要行到,也须许多工夫;能够令完,大家回去不至夜深,那才好哩。请姐姐宣宣罢。”题花道:“此令也无可宣。就从妹子说一句书,无论经史子集,大家都顶针绪麻依次接下去。假如我说‘万国咸宁’,第一字从我数起,顺数至第四位饮一杯接令。”兰言道:“既如此,就请姐姐起令。但量有大小,必须定了分数,使量大者不致屈量,量小者不致勉强,方无偏枯。据我愚见,大量一杯,小最半杯;内中还有半杯也不能的,亦惟随量酌减,这才好哩。”题花道:“此话极是。”因饮一杯道:“妹子有僭了。但我们蒙老师盛意宠召,又蒙宝云七位姐姐破格优待,今日之聚,可谓极欢了。我就下个注语:‘举欣欣然有喜色。’……”
只见众丫鬟来报:“长班才从部里回来,说现奉太后御旨,命诸位才女做诗,所有题目卷子,已分送寓所去了。”众人听了,茫然不解。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
指迷团灵心讲射
擅巧技妙算谈天
话说众才女听了丫鬟之话,正在不解,恰好卞滨也差家人把题目送来,告知此事。原来太后因文隐平定倭寇,甚是欢喜,适值上官昭仪以此为题,做了四十韵五言排律,极为称颂。太后因诗句甚佳,所以特命众才女俱照原韵也做一首,明晨交卷。众人把原唱看了。幽探道:“既如此,就请主人早些赐饭,大家赶回去,连夜做了,明早好交卷。”宝云道:“众位姐姐何不就在此处一齐做了,岂不甚便?”颜紫绡道:“这比不得应酬诗,可以随便诌几句,咱要回去静静细想才做得出哩。”哀萃芳道:“妹子也有这个毛病。求姐姐快赐饭罢,设或回去迟了,还不能交卷哩。好在明日承兰芝姐姐见召,今日早些去,明日也好早些来。”众人齐道:“甚是。”宝云只得命人拿菜拿饭,道:“这总是妹子心不虔,所以如此。即如昨日教人扎了几百灯球,以备今日顽的,那知至今还未做成,岂非种种不巧么!”小春道:“即或做成,现在都要回去,也不能顽;都留著明日再来请教罢。”大家饭毕出席,命人到夫人跟前道谢。宝云道:“家母所要药方,丽春姐姐不可忘了。”潘丽春道:“妹子记得。”闺臣道:“我托宝云姐姐请问师母之话,也不可忘了。”宝云连连点头。当时匆匆别去。
次日把卷交了,陆续都到卞府,彼此把诗稿看了,互相评论一番。用过早面,仍在园中各处散步。游了多时,一齐步过柳阴,转过鱼池,又望前走了几步。紫芝手指旁边道:“这里有个箭道,却与玉蟾姐姐对路。诸位姐姐可进去看看?”张凤雏道:“此地想是老师射鹄消遣去处,我们进去望望。”一齐走进。里面五间敞厅,架上悬著许多弓箭,面前长长一条箭道,迎面高高一个敞篷,篷内悬一五色皮鹄。苏亚兰道:“这敞篷从这敞厅一直接过去,大约为雨而设?”香云道:“正是。家父往往遇著天阴下雨,衙门无事,就在这里射鹄消遣。恐湿了翎花,所以搭这敞篷。”
张凤雏见这许多弓箭,不觉技痒,因在架上取了一张小弓,开了一开。玉蟾道:“姐姐敢是行家么?”凤雏道:“不满姐姐说,我家外祖虽是文职,最喜此道,我时常跟著顽,略略晓得。”紫芝道:“妹子也是时常跟著舅舅顽。我们何不同玉蟾姐姐射两条舒舒筋呢?”琼芝道:“苏家伯伯曾任兵马元帅,亚兰姐姐自然也是善射了?”亚兰道:“妹子幼时虽然学过,因身体过弱,没甚力量,所以不敢常射,但此中讲究倒知一二。如诸位姐姐高兴,妹子在旁看看,倒可指驳指驳。”紫芝道:“如此甚好。”当时就同玉蟾、凤雏各射了三箭:紫芝三箭全中,玉蟾、凤雏各中了两箭。紫芝满面笑容,望著亚兰道:“中可中了,但内中毛病还求老师说说哩,并且妹子从未请人指教。人说这是舒筋的,我射过之后,反觉胳膊疼;人说这是养心的,我射过之后,只觉心里发跳。一定力用左了,所以如此,姐姐自然知道的。”亚兰道:“玉蟾、凤雏二位姐姐开放势子,一望而知是用过功的,不必说了。至妹妹毛病甚多,若不厌烦,倒可谈谈。”绿云道:“如此甚妙,就请姐姐细细讲讲,将来我们也好学著顽,倒是与人有益的。”
亚兰道:“妹子当日学射,曾撮大略做了一首《西江月》。后来家父看见,道:‘人能依了这个,才算会射;不然,那只算个外行。’今念来大家听听:
射贵形端志正,宽裆下气舒胸。
五平三靠是其宗,立足千斤之重。
开要安详大雅,放须停顿从容。
后拳凤眼最宜丰,稳满方能得中。
刚才紫芝妹妹射的架势,以这《西江月》论起来,却样样都要斟酌。既要我说,谅未必见怪的。即如头一句‘射贵形端志正’,谁知他身子却是歪的,头也不正,第一件先就错了。至第二句‘宽裆下气舒胸’,他却直身开弓,并未下腰。腰既不下,胸又何得而舒?胸既不舒,气又安得而下?所以三箭射完,只觉吁吁气喘,无怪心要发跳了。第三句‘五平三靠是其宗’。两肩、两肘、天庭,俱要平正,此之谓五平。翎花靠嘴、弓弦靠身、右耳听弦,此之谓三靠:这是万不可忽略的。以五平而论,他的左肩先已高起一块,右肘却又下垂,头是左高右低,五平是不全的。以三靠而论,翎花并不靠嘴,弓是直开直放,弓梢并未近身,所以弓弦离怀甚远,右耳歪在一边,如何还能听弦?三靠也是少的。第四句‘立足千斤之重’,他站的不牢,却是我们闺阁学射通病,这也不必讲。第五句‘开要安详大雅’,这句紫芝妹妹更不是了。刚才他开弓时,先用左手将弓推出,却用右手朝后硬拉,这不是开弓,竟是扯弓了。所谓开者,要如双手开门之状,两手平分,方能四平,方不吃力;若将右手用扯的气力,自然肘要下垂,弄成茶壶柄样,最是丑态,不好看了。第六句‘放须停顿从容’,我看他刚才放时并不大撒,却将食指一动,轻轻就放出去;虽说小撒不算大病,究竟箭去无力,样子也不好看。射箭最要洒脱,一经拘板,就不是了。况大撒毫不费事,只要平时拿一软弓,时时撒放,或者手不执弓,单做撒放样子,撒来撒去,也就会了。若讲‘停顿’二字,他弓将开满,并不略略停留,旋即放了出去,何能还讲从容?第七句‘后拳凤眼最宜丰’,他将大指并未挑起,那里还有凤眼?—
纵有些须凤眼,并不朝怀,弦也不拧,因此后肘更不平了。第八句‘稳满方能得中’,就只这句,紫芝妹妹却有的,因他开的满,前手也稳,所以才中了两箭。—
但这样射去,纵箭箭皆中,也不可为训。”
紫芝道:“姐姐此言,妹子真真佩服!当日我因人说射鹄子只要准头,不论样子,所以我只记了‘左手加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这两句,随便射去,那里晓得有这些讲究。”亚兰道:“妹妹,你要提起‘左手如托泰山’这句,真是害人不浅!当日不知那个始作俑者,忽然用个‘托’字,初学不知,往往弄成大病,实实可恨!”琼芝道:“若这样说,姐姐何不将这‘托’字另换一字呢?”亚兰道:“据我愚见,‘左手如托泰山’六字,必须废而不用才好。若按此句,托字另换一字,惟有改做‘攥’字。—
虽说泰山不能下个攥字,但以左手而论,却非攥字不可。若误用‘托’字,必须手掌托出;手掌既托,手背定然弯曲;手背既弯,肘也因之而翻,肩也因之而努。托来托去,肘也歪了,肩也高了,射到后来,不但箭去不准,并且也不能执弓,倒做了射中废人。这‘托’字贻害一至于此!你若用了‘攥’字,手背先是平正,由腕一路平直到肩,毫不勉强,弓也易合,弦也靠怀,不但终身无病,更是日渐精熟,这与‘托’字迥隔霄壤了。”玉蟾道:“妹子也疑这个‘托’字不妥,今听姐姐之言,真是指破迷团,后人受益不浅。”绿云道:“据妹子意思,只要好准头,何必讲究势子,倒要费事。”亚兰道:“姐姐这话错了。往往人家射箭消遣,原图舒畅筋骨,流动血脉,可以除痼疾,可以增饮食,与人有益的。若不讲究势子,即如刚才紫芝妹妹并不开弓,却用扯弓,虽然一时无妨,若一连扯上几天,肩肘再无不痛。倘不下腰,不下气,一股力气全堆胸前,久而久之,不但气喘心跳,并且胸前还要发痛,甚至弄成劳伤之症。再加一个‘托’字,弄的肘歪肩努,百病丛生,并不是学他消遣,倒是讨罪受了。”张凤雏道:“姐姐这番议论,真可算得‘学射金针’。”
众人离了箭道,丫鬟请到百药圃吃点心。大家都走进坐了。春辉道:“昨日若不是紫芝妹妹耽搁半日,还可多对许多好花。”紫芝道:“我一心只想翡翠镯子,那知青钿妹妹同他们谈论算法,滔滔不断,再也说不完。”闺臣道:“适因算法偶然想起家父当日曾在智佳访问筹算,据说有一位姓米的精于筹算,又善笔算,久已带著女儿来到天朝,自然就是兰芬姐姐了。可惜这一向匆忙,也未细细请教。”米兰芬道:“家父向在家乡,筹算、笔算,俱推独步;妹子自幼也曾习学,却不甚精。将来无事,大家谈谈,倒可解闷。”青钿道:“昨日那里知道却埋没这一位名公,真是瞎闹!”因指面前圆桌道:“请教姐姐,这桌周围几尺?”兰芬同宝云要了一管尺,将对过一量,三尺二寸。取笔画了一个“铺地锦
注da
”:
画毕道:“此桌周围一丈〇〇四分八。”春辉看了道:“闻得古法‘径一周三’,是么?”兰芬道:“古法不准。今定‘径一周三一四一五九二六五’,甚精。只用‘三一四’三个大数算的。”春辉道:“若将此桌改做方桌,可得多长、多宽?”兰芬道:“此用圆内容方算,每边二尺二寸六分。”
宝云指桌上一套金杯道:“此杯大小九个,我用金一百二十六两打的,姐姐能算大小各重多少么?”兰芬道:“此是‘差分法’。法当用九个加一个是十个,九与十相乘,共是九十个,折半四十五个,作四十五分算;用‘四归五除’除一百二十六两,得二两八钱,此第九小杯,其重如此。”因从丫鬟带的小算袋内取出二、八两筹摆下,用笔开出:大杯重二十五两二钱、次重二十二两四钱、三重十九两六钱、四重十六两八钱、五重十四两、六重十一两二钱、七重八两四钱、八重五两六钱。
宝云看那两筹,只见写著:
宝云道:“据这二筹,自然是一二如二,至二九一十八;那八筹是一八如八,至八九七十二了。但姐姐何以一望就知各杯轻重呢?”兰芬道:“刚才我用四归五除,得了小杯二两八钱数目,所以将二、八两筹一看就知了。你看第一行‘二八’两字,岂非末尾小杯斤重么?第九行‘二五二’就是头一个大杯。其余七杯计重若干,都明明白白写在上面。”宝云道:“第九行是‘一八七二’,怎么说是‘二五二’呢?”兰芬道:“凡两半圈上下相合,仍算一圈。即如第九行中间‘八七’二字,凑起来是‘一五’之数,把‘一’归在上面一圈,岂非‘二五二’么。”宝云点头道:“我见算书中差分法,有递减、倍减、三七、四六等名,纷纷不一,何能及得这个明白了当。筹算之精,即此可见。”
宋良箴指花盆所摆红白玛瑙两块道:“此可算么?”兰芬道:“如知长短,就可算出斤重。”取尺一量,对方三寸,算一算道:“红的五十九两四钱,白的六十二两二钱。”宝云命人拿比子一秤,果然不错。廖熙春道:“一样玛瑙,为何两样斤重?”兰芬道:“白的方一寸重二两三钱;红的方一寸重二两二钱,今对方三寸,照立方积二十七寸算的。凡物之轻重,各有不同,如白银方一寸重九两,红铜方一寸重七两五钱,白铜一寸重六两九钱八分,黄铜一寸只重六两八钱。”熙春点头道:“原来如此。”
说话间,阴云满天,雷声四起。兰芝道:“莫要落雨把今晚的灯闹掉,就白费宝云姐姐一片心了。”兰芬道:“如落几点,雨后看灯,似更清妙。”说著,雨已大至,一闪亮过,又是一个响雷。缁瑶钗道:“算家往往说大话,偷天换日,只怕未必。”兰芬道:“此是诳话。但这雷声倒可算知里数。”月辉道:“怎样算法?”兰芬指桌上自鸣钟道:“只看秒针,就好算了。”登时打了一闪,少刻又是一雷。玉芝道:“闪后十五秒闻雷,姐姐算罢。”兰芬算一算道:“定例一秒工夫,雷声走一百二十八丈五尺七寸。照此计算,刚才这雷应离此地十里零一百二十八丈。”阳墨香道:“此雷既离十里之外,还如此大声,只怕是个‘霹雷’。”毕全贞道:“雷都算出几丈几里,这话未免欺人了。”
少时,天已大晴。成氏夫人因宝云的奶公才从南边带来两瓶“云雾茶”,命人送来给诸位才女各烹一盏。盏内俱现云雾之状。众人看了,莫不称奇。宝云把奶公叫来问问家乡光景,并问南边有何新闻。奶公道:“别无新闻,只有去岁起了一阵大风,把我院内一口井忽然吹到墙外去。”绿云道:“如此大风,却也少见。”奶公道:“不瞒小姐说,我家是个篱笆墙。这日把篱笆吹过井来,所以倒像把井吹到墙外去。今日为何我说这话?只因府里众人都说我家乳了宝小姐十分发财,那知我还是照旧的篱笆墙。—
倒是人不可不行善,那恶事断做不得;若做恶行凶,人虽欺了,那知那雷惯会报不平。刚才我在十里墩遇雨,忽然起一响雷,打死一人,彼处人人念佛。原来是个无恶不作的坏人。”素云道:“十里墩离此多远?“奶公道:“离此只得十里。那打人的地方离墩还有半里多路。我在那里吃了一吓,也不敢停留,一直赶到十里墩才把衣服烘干。”众人听了,这才佩服兰芬神算。
用过点心,来到白
亭。大家意欲联句。又因婉如、兰音韵学甚精,都在那里谈论“双声、叠韵”。兰芬又教众人“空谷传声”。谈了多时。玉芝因昨日红珠说的“言游过矣”甚好,只劝众人猜谜。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注da
铺地锦:古时候笔算乘法。
第八十回
打灯虎亭中赌画扇
抛气球园内舞花鞋
话说玉芝一心只想猜谜,史幽探道:“你的意思倒与我相投,我也不喜做诗。昨日一首排律,足足斗了半夜,我已够了。好在这里人多,做诗的只管做诗,猜谜的只管猜谜。妹妹即高兴,何不出个给我们猜猜呢?”玉芝见幽探也要猜谜,不胜之喜。正想出一个,只听周庆覃道:“我先出个吉利的请教诸位姐姐:‘天下太平’,打个州名。”国瑞徵道:“我猜著了,可是‘普安’?”庆覃道:“正是。”若花道:“我出‘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打个花名。”谢文锦道:“好干净堂皇题面!这题里一定好的!”董宝钿道:“我猜著了,是‘凌霄花’。”若花道:“不错。”春辉道:“真是好谜!往往人做花名,只讲前几字,都将花字不论,即如牡丹花,只做‘牡丹’两字,并未将花字做出。谁知此谜全重花字。这就如兰言姐姐评论他们弹琴,也可算得花卉谜中绝调了。”言锦心道:“我出‘直把官场作戏场’,打《论语》一句。”师兰言道:“这题面又是儒雅风流的,不必谈,题里一定好的。”紫芝道:“既是好的,且慢赞,你把好先都赞了,少刻有人猜出,倒没得说了。”春辉道:“妹妹,你何以知他没得说呢?”紫芝道:“卿非我,又何以知我不知他没得说呢?”林书香笑道:“要像这样套法,将来还变成咒语哩,连没得说都来了。”紫芝道:“姐姐,你又何以知其变成咒语呢?”书香道:“罢!罢!罢!好妹妹!我是钝口拙腮,可不能一句一句同你套!”忽听一人在桌上一拍道:“真好!”众人都吃一吓,连忙看时,却是纪沉鱼在那里出神。紫芝道:“姐姐!是甚的好,这样拍桌子打板凳的?—
难道我们《庄子》套的好么?”纪沉鱼道:“‘直把官场作戏场’,我打著了,可是‘仕而优’?”锦心道:“是的。”紫芝道:“原来也打著了,怪不得那么惊天动地的。”春辉鼓掌道:“像这样灯谜猜著,无怪他先出神叫好,果然做也会做,打也会打。这个比‘凌霄花’又高一筹了。他借用姑置不论,只这‘而’字跳跃虚神,真是描写殆尽。”花再芳道:“据我看来,都是一样,有何区别?若说尚有高下,我却不服。”春辉道:“姐姐若讲各有好处倒还使得,若说并无区别这就错了。一是正面,一是借用,迥然不同。前者妹子在此闲聚,闻得玉芝妹妹出个‘红旗报捷’,被宝云姐姐打个‘克告于君’,这谜却与‘仕而优’是一类的:一是拿著人借做虚字用,一是拿著虚字又借做人用,都是极尽文心之巧。凡谜当以借用为一,正面次之。但借亦有两等借法,即如‘国士无双’,有打‘何谓信’的;‘秦王除逐客令’,打‘信斯言也’的。此等虽亦借用,但重题旨,与重题面、迥隔霄壤,是又次之。近日还有一种数典的,终日拿著类书查出许多,谁知贴出面糊未干,早已风卷残云,顷刻罄净,这就是三等货了。”
余丽蓉道:“我出‘日’旁加个‘火’字,打《易经》两句。”绿云道:“此字莫非杜撰么?”哀萃芳道:“这个‘炚’字,音光,见字书,如何是杜撰。”芳芝道:“就是不成字,也可以算得‘破损格
注db
’。”张凤雏道:“可是‘离为火、为日’?”丽蓉道:“正是。”薛蘅香道:“这个‘离’字用的极妙。往往人用‘拆字格’,都浑沦写出,不像这个拆的这样生动,这是拆字格的另开生面。”宋良箴道:“我仿丽蓉姐姐意思出个‘他’字,打《孟子》两句。”玉芝道:“这明明是个‘人也’。难道先是一句‘分之’,后是一句‘人也’?《孟子》又无这两句。”春辉道:“这两句大约战国时还有,到秦始皇焚书后,—
妹妹不怕你恼,—
想是焚了。”戴琼英道:“可是‘人也,合而言之’?”良箴道:“正是。”窦耕烟道:“我也效颦出个‘昱’字,打《诗经》一句。”华芝道:“这个昱字,若将‘日’字移在下面,‘立’字移在上面,岂非‘音’字么?”郦锦春道:“必是‘下上其音’。”耕烟道:“正是。”余丽蓉道:“方才蘅香姐姐赞我‘炚’字拆的生动,谁知这个‘昱’字却用‘下上’二字一拆,不但灵动可爱,并且天然生出一个‘其’字,把那‘昱’字挑的周身跳跃,若将‘炚’字比较,可谓天上地下了。”缁瑶钗道:“春辉姐姐说‘国士无双’有打‘何谓信’的,我就出‘何谓信’,打《论语》一句。”香云道:“瑶钗姐姐意思,我猜著了。他这‘何谓’二字必是问我们猜谜的口气,诸位姐姐只在‘信’字著想就有了。”董花钿道:“可是‘不失人,亦不失言’?”瑶钗道:“正是。”琼芝道:“这个又是拆字格的别调。”易紫菱道:“我出个‘四’字,打个药名。—
妹子不过出著顽,要问甚么格,我可不知。”众人想了多时,都猜不出。潘丽春道:“可是‘三七’?”紫菱道:“妹子以为此谜做的过晦,即使姐姐精于歧黄,也恐难猜,谁知还是姐姐打著。”柳瑞春道:“我仿紫菱姐姐花样出个‘三’字,打《孟子》二句。”众人也猜不著。尹红萸道:“可是‘二之中、四之下也’?”瑞春道:“妹子这谜也恐过晦,不意却被姐姐猜著。”叶琼芳道:“这两个灯谜,我竟会意不来。”春辉道:“此格在广陵十二格之外。却是独出心裁,日后姐姐会意过来,才知其妙哩。”
只见芸芝同著闵兰荪,每人身上穿著一件背心,远远走来。众人道:“二位姐姐在何处顽的?为何穿了这件棉衣,不怕暖么?”兰荪道:“妹子刚才请教芸芝姐姐起课,就在芍药花旁,检个绝静地方,两人席地而坐,谈了许久,觉得冷些。”褚月芳道:“妹子从来不知做谜,今日也学个顽顽,不知可用得:‘布帛长短同,衣前后,左右手,空空如也’,打一物。”蒋丽辉道:“我猜著了,就是兰荪姐姐所穿的背心。”月芳笑道:“我说不好,果然方才说出,就打著了。”司徒娬儿道:“月芳姐姐所出之谜,是‘对景挂画’;妹子也学一个:‘席地谈天’,打《孟子》一句。”芸芝道:“我倒来的凑巧,可是‘位卑而言高’?”娬儿道:“我这个也是面糊未干的。”谭蕙芳道:“你看兰荪姐姐刚才席地而坐,把鞋子都沾上灰尘,芸芝姐姐鞋子却是干净的;我也学个即景罢,就是‘步尘无迹’,打《孟子》一句。”吕瑞蓂道:“可是‘行之而不著焉’?”蕙芳道:“这个打的更快。我们即景都不好,怎么才说出就打去呢?”兰言道:“姐姐!不是这样讲。大凡做谜,自应贴切为主;因其贴切,所以易打。就如清潭月影,遥遥相映,谁人不见?若说易猜不为好谜,难道那‘凌霄花’还不是绝妙的,又何尝见其难打?古来如‘黄绢幼妇外孙虀臼’,至今传为美谈,也不过取其显豁。”春辉道:“那难猜的,不是失之浮泛,就是过于晦暗。即如此刻有人脚指暗动,此惟自己明白,别人何得而知。所以灯谜不显豁、不贴切的,谓之‘脚指动’最妙。”玉芝道:“很好!更闹的别致!放著灯谜不打,又讲到脚指头了!姐姐!你索性把鞋脱去,给我看看,到底是怎样动法?”春辉道:“妹妹真个要看?这有何难,我且做个样子你看。”一面说著,把玉芝拉住,将他手指拿著朝上一伸,又朝下一曲道:“你看,就是这个动法!”玉芝哀告道:“好姐姐!松手罢,不敢乱说!”春辉把手放开。玉芝抽了回来,望著手道:“好好一个无名指,被他弄的‘屈而不伸’了。”
紫芝道:“你们再打这个灯谜,—
我才做的,如有人打著,就以丽娟姐姐画的这把扇子为赠。—
叫作‘嫁个丈夫是乌龟’。”兰芝道:“大家好好猜谜,何苦你又瞎吵!”紫芝道:“我原是出谜,怎么说我瞎吵!少刻有人打了,你才知做的好哩。”题花道:“妹妹这谜,果然有趣,实在妙极!”紫芝望著兰芝道:“姐姐!如何?这难道是我自己赞的?”因向题花道:“姐姐既猜著,何不说出呢?”题花道:“正是,闹了半日,我还未曾请教,毕竟打的是甚么?”紫芝道:“呸!我倒忘了!真闹糊涂了!打《论语》一句,姐姐请猜罢。”题花道:“好啊!有个《论语》,倒底好捉摸些;不然,虽说打的总在天地以内,究竟散漫些。”紫芝道:“你还是谈天,还是打谜?”题花道:“我天也要谈,谜也要打。你不信,且把你这透新鲜的先打了,可是‘适蔡’?”紫芝道:“你真是我亲姐姐,对我心路!”题花把扇子夺过道:“我出个北方谜儿你们猜:‘使女择焉’,打《孟子》一句。”紫芝道:“春辉姐姐,你看妹子这谜做的怎样?你们也没说好的,也没说坏的,我倒白送了一把扇子。”春辉道:“我倒有评论哩,你看可能插进嘴去?题花妹妹刚打著了,又是一句《左传》;他刚说完,你又接上。”春辉说著,不觉掩口笑道:“这题花妹妹真要疯了,你这‘使女择焉’,可是‘决汝……’”话未说完,又笑个不了,“……可是‘汉’哪?”一面笑著,只说:“该打!该打!疯了!疯了!”
兰芝笑道:“才唱了两出三花脸的戏,我们也好煞中台用些点心,歇歇再打罢。”兰言道:“如何又吃点心?莫非姐姐没备晚饭么!”宝云道:“我就借歇歇意思,出个‘斯已而已矣’,打《孟子》一句。”春辉道:“闻得前日有个‘红旗报捷’是宝云姐姐打的;但既会打那样好谜,为何今日却出这样灯谜?只怕善打不善做罢?”吕尧蓂道:“何以见得?”春辉道:“你只看这五字,可有一个实字?通身虚的,这也罢了,并且当中又加‘而’字一转,却仍转到前头意思。你想,这部《孟子》可能找出一句来配他?”田舜英道:“我打‘可以止则止’。”宝云道:“正是。”春辉不觉鼓掌道:“我只说这五个虚字,再没不犯题的句子去打他,谁知天然生出‘可以止则止’五字来紧紧扣住,再移不到别处去。况且那个‘则’字最是难以挑动,‘可以’两字更难形容,他只用一个‘斯’字,一个‘而’字,就把‘可以’‘则’的行乐图画出,岂非传神之笔么!”左融春道:“‘天地一洪炉’,打个县名。但这县名是古名,并非近时县名。”章兰英道:“可是‘大冶’?”融春道:“正是。”师兰言道:“这个做的好,不是这个‘大’字,也不能包括‘天地’两字,真是又显豁,又贴切,又落落大方。”亭亭道:“我出‘橘逾淮北为枳’,‘橘至江北为橙’,打个州名。”玉芝道:“这两句,一是《周礼》,一是《淮南子》。今日题面齐整,以此为第一。”吕祥蓂道:“妹妹道此两句,以为还出他的娘家,殊不知《淮南子》这句还从《晏子春秋》而来。”蔡兰芳道:“据妹子看来,那部《晏子》也未必就是周朝之书。”魏紫樱道:“可是‘果化’?”亭亭道:“正是。”掌乘珠道:“这个‘化’字真做的神化。”紫云道:“既有那个渊博题面,自然该有这个绝精题里;不然,何以见其文心之巧。”玉英道:“我出个斗趣的:‘酒鬼’,打《孟子》一句。”玉蟾道:“这个倒也有趣。”邵红英道:“我打‘下饮黄泉’。”玉英道:“正是。”兰言听了,把玉英、红英望了一望,叹息不止。
颜紫绡正要问他为何叹气,只见彩云同著林婉如、掌浦珠、董青钿远远走来。吕尧蓂道:“四位姐姐却到何处顽去,脸上都是红红的?”掌浦珠道:“我们先在海棠社看花,后来四个人就在花下抛球,所以把脸都使红了。”彩云道:“告诉诸位姐姐,我们不但抛球,内中还带著飞个鞋儿顽顽哩。”琼芝道:“这是甚么讲究?”彩云只是笑。婉如指著青钿道:“你问青钿姐姐就知道了。”青钿满面绯红道:“诸位姐姐可莫笑。刚才彩云姐姐抛了一个‘丹凤朝阳’式子,教妹子去接,偏偏离的远,够不著,一时急了,只得用脚去接,虽然踢起,谁知力太猛了,连球带鞋都一齐飞了。”众人无不掩口而笑。紫芝道:“这鞋飞在空中,倒可打个曲牌名。”青钿道:“好姐姐!亲姐姐!你莫骂我,快些告诉我打个甚么?”紫芝道:“你猜。”青钿道:“我猜不著。”紫芝道:“即猜不著,告诉你罢,这叫作……”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注db
破损格:灯谜“拆字格”的一种。
第八十一回

亭董女谈诗
凝翠馆兰姑设宴
话说青钿道:“我这‘飞鞋’打个甚么?姐姐告诉我。”紫芝道:“只打四个字。”青钿道:“那四个字?”紫芝道:“叫作‘银汉浮槎’。”题花笑道:“若这样说,青钿妹妹尊足倒是两位舵工了。”众人听著,忍不住笑。
青钿呆了一呆,因向众人道:“妹子说件奇事。一人饮食过于讲究,死后冥官罚他去变野狗嘴,教他不能吃好的。这人转世,在这狗嘴上真真熬的可怜。诸位姐姐,你想,变了狗嘴,已是难想好东西吃了,况且又是野狗嘴,每日在那野地吃的东西可想而知。好容易那狗才死了。这嘴来求冥官:不论罚变甚么都情愿,只求免了狗嘴。冥官道:‘也罢!这世罚你变个猴儿屁股去!’小鬼道:‘禀爷爷,但凡变过狗嘴的再变别的,那臭味最是难改,除非用些仙草搽上方能改哩。’冥官道:‘且变了再讲。’不多时,小鬼带去,果然变了一个白猴儿屁股。冥官随命小鬼觅了一枝灵芝在猴儿屁股上一阵乱揉,霎时就如胭脂一般。冥官道:‘他这屁股是用何物揉的?为何都变紫了?’小鬼道:‘禀老爷,是用紫芝揉的。’”紫芝道:“他要搽点青还更好哩。”题花道:“只怕还甜哩。”
青钿道:“诸位姐姐且住住笑,妹子还有一首诗念给诸位姐姐听。一人好做诗,做的又不佳。一日,因见群花齐放,偶题诗一首道:‘到处嫣红娇又丽,那枝开了这枝闭。’写了两句,底下再做不出。忽一朋友走来,道:‘我替你续上罢。’因提起笔来写了两句道:‘此诗岂可算题花,只当区区放个屁!’”掌红珠笑道:“这两个笑话倒是极新鲜的,难为妹妹想的这样敏捷。”颜紫绡道:“这都从‘银汉浮槎’两位舵工惹出来的。”
紫芝道:“青钿妹妹大约把花鞋弄脏,所以换了小缎靴了。我就出个‘穿缎靴’,打《孟子》一句。”素辉道:“这个题画虽别致,但《孟子》何能有这凑巧句子来配他。”姜丽楼道:“可是‘足以衣帛矣’?”紫芝道:“然也。”陶秀春道:“这可谓异想天开了。”题花把青钿袖子抓两抓道:“你是穿缎靴,我是‘隔靴搔痒’,也打《孟子》一句。”掌红珠道:“这个题面更奇。”姚芷馨道:“此谜难道又有好句子来配他?我真不信了。”邺芳春道:“可是‘不肤挠’?”题花道:“如何不是!”洛红蕖道:“这两个灯谜,并那‘适蔡’‘决汝汉’之类,真可令人解颐。”紫芝道:“题花姐姐把扇子还我罢。”题花道:“我再出个‘照妖镜’,打《老子》一句,如打著,还你扇子。”紫芝道:“诸位姐姐莫猜,等我来。”因想一想道:“姐姐,我把你打著了,可是‘其中有精’?”彩云道:“是甚么精?”紫芝接过扇子道:“大约不是芙蓉精,就是海棠怪,无非花儿朵儿作耗。”廉锦枫道:“我因玉英姐姐‘酒鬼’二字也想了一谜,却是吃酒器具,叫作‘过山龙’,打《尔雅》一句。”阳墨香笑道:“可是‘逆流而上’?”锦枫道:“正是。”
紫芝道:“今日为何并无一个《西厢》灯谜?莫非都未看过此书么?”题花道:“正是。前者我从家乡来,偶于客店壁上看见几条《西厢》灯谜,还略略记得,待我写出请教。”丫鬟送过笔砚,登时写了几个。众人围著观看,只见写著:“‘厢’,打《西厢》七字;‘亥’,打《西厢》四字;‘花斗’,打《西厢》十五字;‘甥馆’,打《西厢》四字;‘连元’,打《西厢》八字;‘秋江’,打《西厢》五字;‘叹比干’,打《西厢》八字;‘东西二京’,打《西厢》三字;‘一鞭残照里’,打《西厢》四字;‘偷香’,打《孟子》三字;‘易子而教之’打《孟子》四字。”题花道:“其余甚多,等我慢慢想起再写。”吕祥蓂道:“他以‘厢’字打《西厢》倒也别致。”红珠道:“据我看来,这个‘厢’字,若论拆字格,必是以目视床之意。”钟绣田道:“请教题花姐姐,那‘花斗’二字,只怕妹子打著了。我记得《赖柬》有两句:‘金莲蹴损牡丹芽,玉簪儿抓住荼䕷架。’不知可是?”春辉道:“这十五字个个跳跃而出,竟是‘花斗’一副行乐图,如何不是!”苏亚兰道:“那‘一鞭残照里’,可是‘马儿向西’?”众人齐声叫好。春辉道:“这‘残照’二字,把‘向西’直托出来,意思又贴切,语句又天然,真是绝精好谜。我们倒要细细打他几条。”燕紫琼道:“我记得‘长亭送别’有句‘眼看著衾儿枕儿’,只怕那个‘厢’字就打这句罢?”春辉道:“床上所设无非衾枕之类,以目视床,如何不是此句!姐姐真好心思!”陈淑媛道:“他那‘亥’字,不知可是‘一时半刻’?”春辉道:“姐姐是慧心人,真猜的不错。若以此谜格局而论,却是‘会意’带‘破损’。不但独出心裁,脱了旧套;并且斩钉截铁,字字雪亮。此等灯谜,可谓掷地有声了。”施艳春道:“那‘东西二京’,打的必是‘古都都’。”题花道:“这个灯谜我猜了多时,总未猜著,不想却被姐姐打著,真打的有趣!”紫芝道:“春辉姐姐,他这‘叹比干’是何用意?”春辉道:“按《史记》:‘微子去,比干强谏;纣怒,剖比干,观其心。’以此而论,他这谜中必定有个‘心’字在内,但必须得他‘叹’字意思才切。”廖熙春道:“我才想了一句:‘你有心争似无心好。’不知可是?”
春辉道:“此句狠得‘叹’字虚神;并且‘争似无心好’这五个字,真是无限慷慨,可以抵得比干一篇祭文。”兰荪道:“好好一个人,怎么把心剖去倒好呢?”春辉笑道:“他若有心,只怕你我此时谈起还未必知他名字。即或意中有个比干,也不过泛常一个古人。今日之下,其所以家喻户晓,知他为忠臣烈士,名垂千古者,皆由无心而传。所以才说他‘有心争似无心好’。此等灯谜,虽是游戏,但细细揣度,却含著‘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之意,真是警励后人不少。”青钿道:“他这‘偷香’二字出的别致,必定是个好的。我想这个‘偷’字,无非盗窃之意,倒还易猜;第‘香’为无影无形之物,却令人难想,莫非内中含著‘嗅’字意思么?”素云道:“只怕是‘窃闻之’。”春辉道:“这个‘闻’字却从闺臣姐姐所说长人国闻鼻烟套出来的,倒也有趣。”香云道:“他这‘易子而教之’,大约内中含著互相为师之意。”吕尧蓂道:“今人称师为西席,又谓之西宾,只怕还含著‘宾’字在内哩。”张凤雏道:“必是‘迭为宾主’。”春辉道:“不意这个单子竟有如此好谜,虽不如‘仕而优’‘克告于君’借用之妙,也算正面出色之笔了。”紫芝道:“他这‘秋江’二字,我打一句‘清霜净碧波’;‘甥馆’二字,打‘女孩儿家’;‘连元’二字,打‘又是一个文章魁首’。请教可有一二用得?”春辉道:“这三句个个出色!即如‘清霜净碧波’,不独工稳明亮,并将‘秋江’神情都描写出来;至于‘甥馆’打‘女孩儿家’,都字字借的切当,毫不浮泛;最妙的‘又是一个文章魁首’,那个‘连’字直把题里的‘又’字擒的飞舞而出。这几个灯谜,可与‘迭为宾主’并美了。”
掌红珠道:“他这单子我们猜的究竟不知可是。倘或不是也说是的,将来倒弄的以讹传讹,这又何必。好在所有几个都已猜过,题花姐姐也不必再写了,还是请教那位姐姐再出几个,岂不比这个爽快。”易紫菱道:“刚才红珠姐姐所说‘将错就错,以讹传讹’,妹子就用这八字,打《孟子》一句。”哀萃芳道:“可是‘相率而为伪者也’?”紫菱道:“正是。”题花道:“题里题面,个个字义无一不到,真好心思。”姜丽楼道:“我出‘蟾宫曲’,打个曲牌名。”董珠钿道:“以曲牌打曲牌,倒也别致。”崔小莺道:“可是‘月儿弯’?”丽楼道:“正是。”题花道:“这个‘曲’字借的巧极,意思亦甚活泼。”纪沉鱼道:“我出‘走马灯’,打《礼记》一句。”玉芝道:“这有何难,无非燃灯即动之意。”蒋星辉道:“妹妹何不就打‘燃灯即动’呢?”郦锦春道:“可是‘无烛则止’?”沉鱼道:“正是。”薛蘅香道:“我出‘农之子恒为农’,打《孟子》一句。”宝钿道:“这个‘恒’字,倒像世代以耕为业,永不改行的意思。”姜丽楼道:“必是‘耕者不变’。”众人齐声赞“好”。邹婉春道:“这‘耕者不变’四字,最难挑动,不意天然生出‘农之子恒为农’六字,把个‘不变’扣的紧紧的,此谜可谓天生地造,再无他句可以移易了。”印巧文道:“我出‘核’字,先打《孟子》一句,后打《论语》一句。”玉芝道:“这个‘核’字有何精微奥妙,要打两部书?若按字义细细推求,‘核’之外有果,‘核’之内有仁。”董翠钿道:“我猜著了,可是‘果在外’‘仁在其中矣’?”巧文道:“正是。”锦云道:“他虽结巴,倒会打好谜,并且说的也清爽。”廉锦枫道:“我出‘鸦’字,打《孟子》二句。”小春道:“这个大约又是拆字格。”田凤翾道:“若要拆开,必有‘爵一、齿一’。”红珠道:“此谜做的简净。”宰银蟾道:“我出‘重庆’,打《孟子》一句。”婉如道:“《
孟子》上面‘祖’字甚少,至于‘父父子子’,又是《论语》。”掌骊珠道:“必是‘父子有亲’。”题花道:“这个‘亲’字借的有趣。”
兰言道:“今日主人须早些摆席才好,我们早早吃了饭,把宝云姐姐灯看了,彼此回去也好歇息歇息。昨日足足忙了一夜,今日若再过迟,妹子先支不住了。”兰芝道:“既如此,妹子也不再拿点心,就教他们早些预备。—
但此时未免过早,诸位姐姐再打几个,少刻就来奉请。”谭蕙芳道:“我出‘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打个药名。”叶琼芳道:“可是‘无根水’?”蕙芳道:“妹妹打著了。”燕紫琼道:“非‘无根’二字不能‘立待其涸’,真是又切当,又自如。”林书香道:“我出‘辙环天下,卒老于行’。”秀英道:“必是‘尽其道而死者’。”书香点点头。颜紫绡暗暗问兰言道:“姐姐为何听了这几个灯谜只管摇头?闻得姐姐精于风鉴,莫非有甚讲究么?”兰言道:“我看玉英、红英、蕙芳、琼芳、书香、秀英六位姐姐面上,都是带著不得善终之像。—
那玉英姐姐即使逃得过,也不免一生独守空房。不意这些‘黄泉’‘无根’‘生死’字面,恰恰都出在他们妯娌、妹妹、姑嫂六人之口,岂不可怪!”颜紫绡道:“你看咱妹子怎样?”兰言道:“姐姐骨格清奇,将来自然名登宝箓,位列仙班;到了那时,只要把妹子度脱苦海,也不枉同门一场。”颜紫绡道:“咱能成仙,真是梦话了。”兰言道:“少不得日后明白。”
红红道:“你们二位谈论甚么?妹子出个灯谜你猜:‘疏影横斜水清浅’,打曲牌名。”掌骊珠道:“姐姐好嫣润题面!”枝兰音道:“可是‘梅花塘’?”红红道:“正是。”素云道:“这七个字又是‘梅花塘’一个小照,真是如题发挥,一字不多,一字不少。”宰玉蟾道:“我出‘不重伤,不禽二毛’,打古人名。”蒋月辉道:“可是‘斗廉’?”玉蟾道:“正是。”紫芝道:“你当日在小瀛洲同那四员小将打仗,心里就存这个爱惜么?将来银蟾姐姐同史公子成了亲,有人感你当日‘不重伤’之情,一定托他们来作伐哩。”玉蟾道:“少刻捉住你,再同你算帐。”阳墨香道:“我出‘事父母几谏’,打个鸟名。”瑶芝道:“世上那有这样孝顺鸟儿。”田凤翾道:“可是‘子规’?”墨香道:“正是。”锦云道:“‘事父母’三字把个‘子’字扣定,‘几谏’二字把个‘规’字扣定,真是又贴切,又自然,可以算得鸟名谜中独步。”米兰芬道:“我出曲牌名‘刮地风’,打个物名。”井尧春道:“可是‘拂尘’?”兰芬道:“正是。”花再芳道:“据我看来,只用‘刮风’二字就可拂起尘来,何必多加‘地’字,这是赘笔。”春辉道:“此谜之妙,全亏‘地’字把个‘尘’字扣的紧紧的。若无‘地’字,凡物皆可‘拂’,岂能独指‘拂尘’。并且还有……”玉芝道:“够了!今日若无春辉姐姐评论,不知还听多少好谜。评论哩,也罢了,偏要添岔枝儿,甚至还牵到脚指头上去,你说教人心里可受得?刚把脚指头闹过,紫姑太太‘适蔡’也来了,题姑太太‘汉子’也来了,弄这刁钻古怪的,教我一个也猜不著,你还只管说闲话。”紫芝道:“妹妹莫急,我出个容易的,包你猜著。题面是曲牌名‘称人心’,打个物名:‘如意’。你猜!”题花道:“这谜又打物名,又打如意,倒难猜哩!”紫芝道:“呸!我又露风了!”秦小春道:“我出‘张别古寄信’,打两个曲牌名。”玉芝道:“我于曲牌原生,再打两个,那更难了。”崔小莺道:“可是‘货郎儿’‘一封书’?”小春道:“正是。”紫芝道:“你们二位如要下棋,可先招呼我一声。”小莺道:“告诉你做甚么?”紫芝道:“我好打扫去。”闺臣道:“我出‘老莱子戏彩’,打两个曲牌名。”秀英道:“可是‘孝顺儿’‘舞霓裳’?”
只见丫鬟禀道:“酒已齐备。”毕全贞道:“今日也算鏖战了。此时既要上席,我出‘鸣金’,打《孟子》三字。”言锦心道:“可是姐姐贵本家?”全贞点点头。众人不解。周庆覃笑道:“我晓得了,必是‘使毕战’。”全贞笑道:“正是。”春辉道:“此谜不但‘毕’字借的切当,就是‘使’字也有神情。”兰芳道:“今日之聚,可谓极盛了,我出‘高朋满座,胜友如云’,打曲牌名。”众人听了,都不做声。绿云道:“他们诸位姐姐过谦,都不肯猜,我却打著了,是‘集贤宾’。这才叫作对景挂画哩。”
众人起身,都到外面散步净手。兰芝让至凝翠馆,仍旧撤了十三席,摆了十二席,照昨日次序团团坐定。兰芝只得遵照旧例,把敬酒上菜一切繁文也都蠲了。酒过数巡,大家把昨日诗稿拿出,彼此传观,七言八语,议论纷纷。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十二回
行酒令书句飞双声
辩古文字音讹叠韵
话说众才女归席饮酒,谈起所和上官昭仪之诗,某首做的精,某句做的妙,议论纷纭。兰芝道:“诸位姐姐且莫谈诗,妹子有一言奉陈:今日奉屈过来,虽是便饭,必须尽欢畅饮,才觉有趣。拜恳诸位姐姐行一酒令,或将昨日未完之令接著顽顽,借此既可多饮几杯,彼此也不致冷淡。”史幽探道:“昨日之令,又公又普,又不费心,是最妙的。无如方才起令,就生出和韵岔头。今日宁可闲谈,断不可又接前令,设或再有岔头,岂不更觉扫兴?”哀萃芳道:“酒令虽多,但要百人全能行到,又不太促,又不过繁,何能如此凑巧?据妹子愚见,与其勉强行那俗令,倒不如就借评论诗句,说说闲话,未尝不能下酒。”
紫芝道:“妹子今日叨在主人之列,意欲抛砖引玉,出个酒令。如大家务要清谈,也不敢勉强。”师兰言道:“主人既有现成之令,无有不遵的。是何酒令?请道其详。”紫芝分付丫鬟把签桶送交兰言道:“此桶之内,共牙签一百枝,就从姐姐掣起,随便挨次掣去,将所剩末尾一签给我,以免猜疑。掣过,妹子自有道理。”兰言点头。大家掣毕,看了并无一字;只见若花拿著牙签,只管细看。紫芝隔席叫道:“若花姐姐可看明白了?请宣令罢。”众人听了,都不解何意。春辉道:“若花姐姐何不念给我们听听呢?”若花道:“他这签上写的是:‘奉求姐姐出一酒令,普席无论宾主,各饮两杯。’旁边又赘几个小字,写著:‘此签倘我自己掣了,即求自己出令,所谓求人不如求己,普席也饮双杯。’若照此签看来,这令自然要我出了,岂非是个难题么。”兰言道:“今日这签所投得人,一定该有好令,以补昨日未尽之兴。姐姐只管慢慢细想,我们且饮两杯,再候出令。”
大家饮毕,若花道:“我虽想出‘双声、叠韵’一令,但恐过于冷淡,必须大家公同斟酌,可行则行,如不可行,容妹子另想别令。”春辉道:“闻得时下文人墨士最尚双声、叠韵之戏,以两字同归一母,谓之双声,如‘烟云’‘游云’之类;两字同归一韵,谓之叠韵,如‘东风’‘融风’之类。姐姐可是此意?但怎样行法?还要宣明才好。”若花道:“此令并无深微奥妙,只消牙签四五十枝,每枝写上天文、地理、鸟兽、虫鱼、果木、花卉之类,旁边俱注两个小字,或双声,或叠韵。假如掣得天文双声,就在天文内说一双声;加系天文叠韵,就在天文内说一叠韵。说过之后,也照昨日再说一句经史子集之类,即用本字飞觞
注dc
:或飞上一字,或飞下一字,悉听其便。以字之落处,饮酒接令;挨次轮转,通席都可行到。不知可合诸位之意?”众人道:“此令前人从未行过,不但新奇,并且又公又普,毫无偏枯,就是此令甚好。”若花道:“既如此,就将刚才所用牙签写一令签,每人各掣一枝,掣著令签之家,饮杯令酒,就从本人起令。”紫芝把令签写了,挨次掣去,却被国瑞徵掣著。若花写了名目,放入桶内,道:“此签共二十余门,每门两枝。这是妹子创始,其中设有不妥,或增或减,临时再为斟酌。”
兰芝说:“此令固妙,但内中怎样可以多销几杯,还求姐姐设法代为生发生发,才觉热闹。”若花道:“即如此,我就添个销酒之法:此后凡流觞所飞之句,也要一个双声或一个叠韵,错者罚一杯另说。如有两个双声或两个叠韵,抑或双声而兼叠韵,接令之家,或说一笑话,或行一酒令,或唱一小曲,均无不可;普席各饮一杯。如再多者,普席双杯。至于所飞之书以及古人名,俱用隋朝以前;误用本朝者,罚一杯。其书名一切仍是本人自报,省得临时又费扳谈。掣签之后,宣过题目,即将原签交给下家归桶,以杜取巧之弊;丫鬟接了,送交接令之家。如将原题记错,罚一杯另说。不准旁人露意,违者罚十巨觥。凡接令之家,俱架一筹,以便轮转易于区别。所有酒之分数,昨日已有旧例,无须再判。但昨日并无监令,今日妹子意欲添两位监令;人数既多,并又离的窎远,必须再添两位监酒,庶不致错误。”众人道:“如此更妙。就请姐姐预先派定,方无推诿。”若花道:“即承大家见委,妹子斗胆,就烦春辉、题花二位姐姐监令,宝云、兰芝二位姐姐监酒。都请各饮令酒一杯,妹子也奉陪一杯。”
国瑞徵把酒饮了,接过签筒,摇了两摇。道:“妹子有僭了。”掣了一鉴,高声念道:“花卉双声。”玉芝道:“昨日题花姐姐起令,是‘举欣欣然有喜色’,暗寓众人欢悦之意;今日姐姐是何用意呢?”瑞徵道:“我想五福寿为先,任凭怎样吉利,总莫若多寿最妙,先把这个做了开场,自然无往不利了。适才想了‘长春’二字,意欲飞一句《列子》,不知可好。说来请教:
长春 《列子》 荆之南有蓂灵者,以五百岁为春。
‘蓂灵’叠韵,敬瑞春姐姐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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