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校对)第137部分在线阅读

[37]
上七字：鑄本、異史本作「媪是觀音大士現身」。
餓鬼
馬永，齊人，爲人貪，無賴，家卒屢空，鄉人戲而名之「餓鬼」[1]。年三十餘，日益窶，衣百結鶉，兩手交其肩[2]，在市上攫食。人盡棄之，不以齒。邑有朱叟者，少攜妻居於五都之市，操業不雅，暮歲歸其鄉[3]，大爲士類所口[4]。而朱潔行爲善，人始稍稍禮貌之。一日，值馬攫食不償，爲肆人所苦，憐之，代給其直；引歸，贈以數百，俾作本。馬去，不肯謀業，坐而食；無何，貲復匱，仍蹈舊轍，而常懼與朱遇[5]，去之臨邑。暮宿學宫，冬夜凛寒，輒摘聖賢顛上旒而煨其板。學官知之，怒欲加刑[6]，馬哀免，願爲先生生財。〔馮評〕「生財」二字慚愧。學官喜。縱之去。馬探某生殷富，登門强索貲，故挑其怒；乃以刀自劙，誣而控諸學。學官勒取重賂，始免申黜。諸生因而共憤，公質縣尹[7]。尹廉得實，笞四十，梏其頸，三日斃焉。是夜，朱叟夢馬冠帶而入，〔但評〕生前爲學官生財，已羨之矣；不知費多少貲本，才買得冠帶來。曰：「負公大德，今來相報。」既寤，妾舉子[8]。叟知爲馬，名以「馬兒」。少不慧，喜其能讀。二十餘，竭力經紀，得入邑泮[9]。後考試，寓旅邸，晝卧牀上，見壁間悉糊舊藝；視之，有「犬之性」四句題，心畏其難，讀而志之。入場，適是其題[10]，録之，得優等，食餼[11]焉。六十餘，補臨邑訓導。〔馮評〕餓鬼居然教官，以教官中原多餓鬼也。奢遮煞人，辱没煞人。官數年[12]，曾無一道義交，惟袖中出青蚨[13]，則作鸕鷀笑；不則睫毛一寸長，棱棱[14]若不相識。〔何評〕以攫食伎倆而爲學官，可惜大才小用。〔馮評〕刻畫教官，淋漓盡致，不怕天下教官告狀耶？偶大令[15]以諸生小故，判令薄懲[16]，輒酷掠如治盗賊[17]。有訟士子者，即富來叩門矣[18]。如此多端，諸生不復可耐。而年近七旬，臃腫聾瞶，每向人物色黑鬚藥[19]。有狂生某，剉茜[20]根紿之[21]。〔何評〕亦殊不狂。天明共視，如廟中所塑靈官狀。〔何評〕餓鬼化身，好看。〔馮評〕變相仍是餓鬼。大怒，拘生，生已早夜亡去。以此憤氣中結，數月而死[22]。
〔但評〕莊生寓言，文心絶妙。是一篇《畜類序》，是一篇《餓鬼序》。馬者，驢也；朱者，猪也。餓鬼其名，不爲市人所齒也；不雅其業，大爲士類所口也。其性情同，其聲氣同，其臭味同，其生財同。以攫食而桎梏以死，冠帶而報之，其報之乎？其醜之也！幸而止於學官，其笑也不過鸕鷀，縱反眼若不相識，亦不過睫毛一寸耳；不則充惡畜餓鬼之量，不且攫盡斯人而食之哉！
〔何評〕前身爲餓鬼，又生於操業不潔之家，無怪其然。
【校記】（底本：手稿本
參校本：康熙本、二十四卷本、青本、異史本、鑄本）
[1]
「馬永，齊人。爲人貪，無賴，家卒屢空，鄉人戲而名之餓鬼」：鑄本作「齊人馬永，貧而無賴，鄉人戲名爲餓鬼」，青本無「卒」字，異史本「卒」作「素」。
[2]
「兩手」：青本作「手」。
[3]
此上十八字：青本「攜妻」作「移」，「歸其」作「還」。
[4]
所口：〖何註〗謂不理於人口也。見《孟子》。△按：所口，所詬病。
[5]
康熙本「俾」作「婢」。鑄本「舊」作「故」，「而常」作「常」。
[6]
「顛」：異史本、鑄本作「頭」。「怒欲」：青本作「怒」。
[7]
「因而共憤，公質縣尹」：手稿本「尹」作「君」，今據諸參校本改；鑄本作「公憤，質於縣尹」。
[8]
「舉」：鑄本作「生」。
[9]
「得人邑泮」：鑄本、二十四卷本「泮」作「庠」，康熙本「邑」上有「庠」字。
[10]
「適是其題」：鑄本「是其」作「遇此」，異史本、二十四卷本「其」作「此」。
[11]
食餼：〖何註〗餼，許既切，廪餼也。今入泮後有廪禄，所謂食餼也。
[12]
「官數年」：鑄本作「數年」。
[13]
青蚨：〖吕註〗《搜神記》：「南方有蟲，名青蚨，生子必依草葉，大如蠶子。取其子，母即飛來。以母血塗錢八十一文，以子血塗錢八十一文。每市物，或先用母錢，或先用子錢，皆復飛歸，輪轉無已。故《淮南子》以之還錢，名錢曰青蚨。」〖何註〗青蚨，錢也。陳藏器曰：「青蚨，水蟲，可還錢。」《神異經》：「以其母塗錢，以子塗貫錢，用去即自還。」
[14]
棱棱：〖何註〗棱或作楞。神靈之威也。《李廣傳》：「威棱憺乎列國。」又剛棱也，《後漢書·王允傳》：「剛棱疾惡。」〖吕註〗《蕪城賦》：「棱棱霜氣。」
[15]
大令：〖何註〗宰也。〖吕註〗杜佑《通典》：「漢制：凡縣萬户以上爲令，减萬户爲長。晉置大縣，令有治績，報以大郡。」
[16]
薄懲：〖何註〗輕薄示懲也。
[17]
「酷掠」：青本作「酷」，鑄本作「酷烈」。
[18]
「即富來」：青本作「既來」。
[19]
「黑」：鑄本作「烏」。
[20]
茜：〖何註〗茜，倉甸切，深絳草也。
[21]
異史本、鑄本、二十四卷本「有狂生某」作「有某生素狂」，並青本、康熙本「紿」作「給」。
[22]
「以此」：鑄本作「因此」，二十四卷本「死」字下有「士林快之」四字。
考弊司
聞人生，河南人。抱病經日，見一秀才入，伏謁牀下，謙抑盡禮，已而請生少步[1]；把臂長語，刺刺且行，數里外猶不言别。生佇足[2]，拱手致辭。秀才云：「更煩移趾，僕有一事相求。」生問之，答云：「吾輩悉屬考弊司轄。司主名虚肚鬼王。〔但評〕名奇。○司主名甚奇，其實不足奇也，凡居民上而朘人以生者，其肚之虚，較鬼王尤甚，斷非髀肉一片所能饜矣。初見之，例應割髀肉，〔但評〕例奇。浼君一緩頰耳。」生驚問：「何罪而至於此？」曰：「不必有罪，此是舊例。〔但評〕更奇。若豐於賄者，可贖也[3]。〔但評〕賄是心頭肉，無賄而僅割髀肉，在鬼王必以爲便宜。然而我貧。」生曰：「我素不稔鬼王，何能效力？」曰：「君前世是伊大父行，宜可聽從。」〔但評〕既是伊大父行，誰不以爲必聽從者。言次已入城郭，至一府署，廨宇不甚弘敞[4]，惟一堂高廣，堂下兩碣東西立，緑書大於栲栳[5]：一云「孝弟忠信」，一云「禮義廉恥」。〔但評〕門面卻是好看。躇階而進[6]，見堂上一扁，大書「考弊司」。楹間，板雕翠字一聯云[7]：「曰校，曰序，曰庠，兩宇德行陰教化；上士，中士，下士，一堂禮樂鬼門生。」遊覽未已，官已出；鬈髮[8]鮐背，若數百年人；〔但評〕氣象很不雅觀。而鼻孔撩天，唇外傾，不承其齒。〔但評〕是官樣。從一主簿吏，虎首人身。〔但評〕是吏樣。又十餘儿孙侍[9]，半獰惡若山精。〔但評〕是侍者樣。○官吏侍從，皆奇形怪狀，欲人而啖者，見之能不駭極？然今之各衙門如此者亦復不少，特另裝一副假面孔，在外面充好人耳。秀才曰：「此鬼王也。」生駭極，欲卻退[10]，鬼王已睹，降階揖生上，便問興居。〔但評〕迎大父行禮。生但諾諾。又問[11]：「何事見臨？」生以秀才意具白之。鬼王色變曰：「此有成例，即父命所不敢承！」〔但評〕例者，利也。利之所在，大父行休矣。○爲其前世是大父行，而浼爲緩頰，以情動之，亦以理格之也。豈知溪壑難盈者，即父命亦所不敢承耶？「不敢承」三字，極奇，極真。彼蓋實有所不敢，而又不自知其何以遂不敢也。氣象森凛，似不可入一詞。〔但評〕可稱面若冰霜，請托不行者。生不敢言[12]，驟起告别；鬼王側行送之，至門外始返。〔但評〕送大父行禮。生不歸，潛入以觀其變。至堂下，則秀才已與同輩數人，交臂歷指，儼然在徽纆[13]中[14]。一獰人持刀來，裸其股，割片肉，可駢三指許。秀才大嗥欲嗄[15]。生少年負義，憤不自持，大呼曰：「慘慘如此[16]，成何世界！」鬼王驚起，暫命止割，橋[17]履逆生[18]。生忿然已出，遍告市人，〔但評〕遍告市人，真是秀才迂見，然而蒼蒼藍蔚，欲訴無由，慘慘世界，盡填虚肚矣。將控上帝[19]。或笑曰：「迂哉！藍蔚蒼蒼，何處覓上帝而訴之冤也？此輩惟與閻羅近[20]，〔何評〕戲語恨極。呼之或可應耳。」乃示之途。趨而往，果見殿陛威赫，閻羅方坐，伏階號屈。王召訊已[21]，立命諸鬼綰紲提錘而去。少頃，鬼王及秀才並至。審其情確，大怒曰：「憐爾夙世攻苦，暫委此任，候生貴家[22]，〔但評〕憐此輩則人髀肉不復生矣。今乃敢爾！其去若善筋，增若惡骨，罰令生生世世不得發跡也！」〔但評〕憐其夙世攻苦，而暫委之。豈知五日京兆，竟形同盗賊耶？去善筋，增惡骨，令生生世世不得發跡。前世因，今生壞之；今世因，來生受之矣。鬼乃箠之[23]，仆地，顛落一齒；以刀割指端，抽筋出，亮白如絲。〔但評〕較秀才股肉何如？鬼王呼痛，聲類斬豕。〔但評〕較秀才大嗥何如？手足並抽訖，有二鬼押去。〔馮評〕虚肚鬼王亦解此攻苦耶？教官原從攻苦來。以下另寫一事，不與前半相關照，史法中亦有之。生稽首而出，秀才從其後，感荷殷殷。挽送過市[24]，見一户，垂朱簾，簾内一女子[25]，露半面，容妝絶美。生問：「誰家？」秀才曰：「此曲巷也。」既過，生低徊不能舍，遂堅止秀才。秀才曰：「君爲僕來，而令踽踽以去[26]，心何忍？」生固辭，乃去。生望秀才去遠，急趨入簾内[27]。女接見，喜形於色。入室促坐，相道姓名。女自言[28]：「柳氏，小字秋華。」一嫗出，爲具肴酒[29]。酒闌，入帷，歡愛殊濃，切切訂婚嫁。既曙[30]，嫗入曰：「薪水告竭，要耗郎君金貲，奈何！」生頓念腰橐空虚，惶愧無聲[31]。久之，曰：「我實不曾攜得一文，宜署券保，歸即奉酬。」嫗變色曰：「曾聞夜度娘[32]〔馮評〕「夜度娘」三字亦有典，《古今樂録》云：「夜度娘，倚歌也。」朱竹垞詩云：「樂府新傳《夜度娘》。」索逋欠耶？」秋華嚬蹙，不作一語。生暫解衣爲質，嫗持笑曰：「此尚不能償酒直耳！」呶呶[33]不滿志[34]，舆女俱入。生慚移時，猶冀女出展别，再訂前約；久久無音，潛入窺之，見嫗與秋華自肩以上化爲牛鬼[35]，目睒睒相對立。〔但評〕是切切訂婚嫁者。○倚門賣俏者，幾見有好人？腰橐一空，即呶呶不滿，且目睒睒相對矣。其不死於牛鬼者幾何哉？大懼，趨出；欲歸，則百道歧出，莫知所從。問之市人，並無知其村名者。徘徊廛肆之間[36]，歷兩昏曉，凄意含酸，響腸鳴餓，進退無以自决。忽秀才過[37]，望見之，驚曰：「何尚未歸，而簡褻若此？」生靦顔莫對。秀才曰：「有之矣！得勿爲花夜叉所迷耶[38]？」遂盛氣而往，曰：「秋華母子，何遽不少施面目耶？」去少時，即以衣來付生，曰：「淫婢無禮，已叱駡之矣。」送生至家，乃别而去。生暴絶，三日而甦，言之歷歷[39]。
〔何評〕嘲笑如前，曲巷以後，比例見意耳。
【校記】（底本：手稿本
參校本：康熙本、青本、黄本、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
[1]
「少」：黄本作「小」。
[2]
「佇足」：黄本作「停足」。
[3]
「贖」：黄本作「免」。
[4]
「弘」：康熙本、青本、黄本作「宏」，二十四卷本缺末筆，異史本也似缺末筆。
[5]
栲栳：〖何註〗音考老，柳木器。又《元史·儀衛志》：「玉輅用栲栳輪，言形曲也。」〖吕註〗：《廣韻》：「栲栳，柳器也。」《正字通》：「栲栳，盛物器也，即古之簝。屈竹爲之。」按：一作。
[6]
「躇」：青本、鑄本作「歷」。
[7]
「翠字」：鑄本作「翠色」。
[8]
鬈髮：〖何註〗鬈音權，髮曲也。〖吕註〗《禮·雜記》：「燕則鬈首。」註：「謂分髮爲鬌紒也。」
[9]
「鮐」：鑄本作「駘」。「又」：異史本、鑄本作「有」。
[10]
「卻退」：鑄本作「退卻」。
[11]
「諾諾」：手稿本作「諾」，今從諸參校本補。「又問」，鑄本作「又云」。
[12]
「不敢言」：青本、黄本作「不言」。
[13]
徽纆：〖何註〗音揮墨。所以繫罪人者。〖吕註〗《易·坎》：「係用徽纆。」按：三股曰徽，兩股曰纆，皆索名。見《説文》。
[14]
「徽纆」：鑄本、異史本、二十四卷本作「徽纆」。
[15]
大嗥欲嗄：〖何註〗嗄，沙去聲，聲破變也。〖吕註〗嗥，與號同；嗄，聲變也。《莊子·庚桑楚》：「兒子終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又《集韻》：「楚人謂啼極無聲爲嗄。」
[16]
「慘慘」：鑄本作「慘毒」。
[17]
蹻：△按：青本「橋」作「蹻」。〖何註〗音矯，武貌。
[18]
「暫命」：青本作「暫令」。「橋履」：疾行。橋音矯。二十四卷本作「屩履」，青本、黄本作「蹻履」。
[19]
「將控」：青本、黄本作「控」。
[20]
「惟與」：異史本、鑄本作「與」。
[21]
「訊」：異史本、鑄本作「訴」。
[22]
「暫委」：康熙本作「暫任委」。「貴家」：青本、黄本作「貴人家」。
[23]
「鬼乃」：青本、黄本作「鬼方」。但本、圖本作「鬼力」。
[24]
「挽送」：鑄本作「挽逆」。
[25]
「簾内」：青本、黄本作「内」。
[26]
「以去」：鑄本作「而去」。
[27]
「趨入」：青本、黄本作「趨」。
[28]
「自言」：鑄本作「曰」。
[29]
「肴酒」：青本作「酒肴」。
[30]
異史本、鑄本無「既曙」二字。
[31]
「惶愧」：鑄本作「愧惶」。
[32]
夜度娘：〖吕註〗《古今樂録》：「夜度娘，倚歌也。辭云：『夜來冒霜雪，晨去履風波。雖得叙微情，奈儂身苦何！』」
[33]
呶呶：〖何註〗呶音鐃。喧呶也。
[34]
「不滿志」：青本、黄本作「不滿」。
[35]
此上二十一字：‘久久’，青本、黄本作「久之」，鑄本、異史本作「候久」，二十四卷本作「久候」；黄本「音」作「聲」，鑄本、異史本「秋華」作「女」。
[36]
「之間」：青本、黄本作「間」。
[37]
「響腸鳴餓」：青本、黄本作「饑腸雷鳴’；「無以」：鑄本作「不能」。康熙本「秀才」作「秀」。
[38]
「花夜叉」：青本、黄本作「夜叉」。
[39]
此上十五字：康熙本、青本、黄本「而去」作「去」，「絶」作「卒」；二十四卷本「而甦」作「始蘇」，並鑄本、異史本「言之歷歷」作「歷歷爲家人言之」。